伊斯特凡和杰西兩兄弟在維達(dá)加行星最貧窮的穹頂下長大。杰西總是照顧伊斯特凡，而伊斯特凡有時會突然表現(xiàn)出偏執(zhí)妄想狂的暴力傾向，甚至傷害了自己的母親。杰西被政府指定的監(jiān)護(hù)人收養(yǎng)，而伊斯特凡則不知去向。
幾年后，當(dāng)伊斯特凡再次出現(xiàn)時，卻誤殺了一位政府官員，隨后被秘密送往阿斯帕拉行星上的一所高度機密的監(jiān)獄。杰西決定搭上星際貨船去營救哥哥，可是那所監(jiān)獄隱藏著一個可怖的秘密，這個秘密將兄弟倆推至他們從未想象過的無底深淵……
作者簡介：
布萊恩埃文森（B.K.Evenson），美國學(xué)者和暢銷書作家。已經(jīng)出版多部長篇、中篇及短篇小說。他的作品《末日》（LastDays）被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評為“2009年度最佳恐怖小說”。
譯者簡介：
曾雅雯，資深英語翻譯作者。畢業(yè)于四川大學(xué)國際金融系，曾供職于多家外貿(mào)公司及翻譯公司，長期擔(dān)任燈塔軟件翻譯公司專利文書翻譯及翻譯質(zhì)檢。
翻譯作品有：《死亡空間：殉道者》《私人偵探》《頭號嫌疑人》《倫敦迷蹤》《柏林面具人》《丘吉爾的秘書》
目錄：
第一部維達(dá)加的穹頂
第二部這只是個開始
第三部那顆遙遠(yuǎn)的行星
第四部側(cè)耳傾聽
第五部走出地獄
第六部瓦解的秩序
第七部計劃和種子
第一部 維達(dá)加的穹頂
第一章
當(dāng)杰西佐藤還是個孩子時，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哥哥有什么問題。伊斯特凡一直以來都是那個樣子——總有點不太對勁，癡迷于各種圖形和數(shù)字，對光影的變幻非常著迷，時常會突如其來地暴怒或走神，或是心不在焉，讓人感覺怪怪的。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他是逐漸、緩慢地變成那個樣子的，因為杰西每天都跟他待在一起，所以沒能注意到隨著時間的推移，哥哥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如此與眾不同的人。
作為男孩，他倆常在一起玩耍，偶爾也會大吵大鬧，總是因呼吸著他們所居住的地區(qū)——位于維達(dá)加行星的大穹頂下的貧民區(qū)——的稀薄、不完美的空氣而頭疼。事實上，往往都是伊斯特凡先破口大罵，接著弟弟杰西則緊隨其后發(fā)作起來。不過，每一次杰西都很高興，因為自己可以“參與”其中。盡管杰西并不總是能夠理解伊斯特凡所做的事情的緣由，但他自己一直都幻想著離開那所房子，從而擺脫他們的母親。
在杰西十來歲的時候，他開始看出伊斯特凡是何等的與眾不同——他的哥哥和周圍其他人都大不一樣。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告知給其他人，而每每當(dāng)他這樣做的時候，他所說的話也并沒有起到他預(yù)期的效果。他能看出其他的男孩們都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待伊斯特凡，他們都疏遠(yuǎn)他，接下來疏遠(yuǎn)他們倆。很快，杰西和伊斯特凡都變得孤零零的，幾乎無人理睬。
不能輕易就下定論說伊斯特凡不正常，因為從總體看來，他差不多算得上是個正常人。在某些必要的時候，他也能夠勉強對付過去。面對別人簡短、普通的問話，他大多都能應(yīng)付，不會表現(xiàn)出有什么異常。然而，你待在他身邊的時間越長，就越能看出他的不正常之處。他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總是深陷于他所看到的圍繞在他周圍的各種符號和圖案里——可是杰西從來都看不到這些東西。伊斯特凡逐漸變得很容易對周遭的人失望，他幾乎無法專注地對待他人。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去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絲毫也不懼怕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事實上，他只聽杰西所說的話，杰西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愿意聆聽的唯一一個人。不過，伊斯特凡也只是偶爾才聽杰西說話，而他之所以偶爾愿意這樣做，純粹只是為了不情愿地使自己避開真正的麻煩。
#
杰西十二歲那年，有一天他和伊斯特凡一起離開家，在他們的居住區(qū)里閑逛，想找些事情來做。水手谷居住區(qū)與覆蓋鎮(zhèn)上其余部分的有著更大穹頂?shù)木幼^(qū)是通過一條隧道分隔開來的，直到后來杰西才知道，原因在于整個維達(dá)加行星所有不受歡迎的“不良分子”都被趕進(jìn)了他們所居住的低收入貧民區(qū)里。
那天，有五六個比他倆略微小幾歲的孩子蹲伏在穹頂?shù)耐獗谂赃�，那里的玻璃出現(xiàn)了破損，有一片不透明的區(qū)域�？諝饩徛貪B漏出去，不過迅速地被穹頂內(nèi)部的氧氣制造系統(tǒng)所補償。那些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冒險前去接近破損處，其中一個孩子屏住呼吸跑向穹頂壁，用手碰觸那片不透明的部分，緊接著又跑回來。當(dāng)他回到大部隊之后，其余的孩子們紛紛拍他的背，以示祝賀，然后他們繼續(xù)慫恿下一個男孩繼續(xù)做同樣的事。
“那是什么游戲？”伊斯特凡問道。他說話時并沒有針對那群男孩中的某一個，而是針對他們所有人。大多數(shù)男孩都沒有理睬他，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轉(zhuǎn)過頭去，就好像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一樣。塊頭最大的孩子聳了聳肩，回答道：“我們只是想找些事情來做，僅此而已�！�
“可是這件事一點兒也稱不上危險呀�！币了固胤舱f，“做一件并不危險的事，卻幻想著它很危險很刺激。我真不明白這樣做究竟有什么樂趣可言。”
杰西將自己的手放在伊斯特凡的肩膀上�！八懔�。”他說，“甭管他們了，我們走吧。”
但是伊斯特凡卻將杰西的手一把拂開�！半y道你們不想玩一個真正的游戲嗎？”他問他們。
領(lǐng)頭的男孩有些戒備地回答道：“這本來就是真正的游戲啊。”
“當(dāng)然不是。”伊斯特凡堅定地說，“這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游戲。你們不能只是跑近‘它’，然后又跑回來。‘它’要求你們改進(jìn)，并做得更加完善，那才是‘它’想玩的游戲�，F(xiàn)在我問你們，難道你們沒有看出‘它’的形狀有問題嗎？”
“‘它’？”其中一個男孩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伊斯特凡用手指了指穹頂?shù)氖軗p部位，男孩們齊刷刷地看著那個方向，杰西也跟隨他們的目光看了過去。什么會使得‘它’的形狀正確或錯誤呢？他心里想著，伊斯特凡看到什么了？
“你們想見識一下真正的游戲是怎么回事嗎？”伊斯特凡繼續(xù)吊大家的胃口。
男孩們擠作一團(tuán)，將雙臂交叉在胸前，沉默著。
“得了吧�！苯芪饔行┎荒蜔┑貙ψ约旱母绺缯f，“我們走吧�！�
“你想不想看都沒關(guān)系�！币了固胤舱f，“但‘它’想要玩這個游戲。”他前傾身體，將兩只手臂反扣在自己背后。接下來，他在滿是泥濘的地面上蹬了蹬腳，然后尖叫著向前猛沖過去。
那群孩子趕緊四散著躲開了，不過他并不是朝著他們沖過去的。他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旁跑過，繼而徑直撞向穹頂壁上那處不透明的區(qū)域。伊斯特凡的頭重重地撞了上去，與此同時杰西感到自己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
伴隨著一陣氣體泄露的嘶嘶聲，裂縫變得更大了，不透明區(qū)域的范圍也擴大開來。幸運的是，金屬支架并沒有被撞斷，但是伊斯特凡卻被反沖力撞得倒在地上，前額沾滿了鮮血。那群原本四散開來的男孩們又重新聚集起來，在遠(yuǎn)處站成一團(tuán)，靜靜地觀望著。杰西迅速跑上前去，跪在他哥哥身邊。
“伊斯特凡？”他邊喊邊搖晃著哥哥，“伊斯特凡？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鮮血順著伊斯特凡的額頭緩緩地流了下來。有那么一刻，伊斯特凡的雙眼呆滯無神，目光散漫。沒過多久，他慢慢地可以將注意力集中在弟弟身上了。緊接著，他開始微笑，并迅速地將目光轉(zhuǎn)向穹頂壁上那片不透明的區(qū)域�！艾F(xiàn)在那里的形狀就對了。”他說，“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知道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了�！�
#
后來，杰西曾試圖向哥哥詢問發(fā)生在那天的那件怪事，不過伊斯特凡始終沒有辦法用一種能讓杰西聽明白的方式將事情解釋清楚。伊斯特凡的大腦總是在搜尋和捕捉各種不著邊際的圖形，這就導(dǎo)致杰西很難搞清楚哥哥的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據(jù)伊斯特凡自己的說法，當(dāng)他看到穹頂?shù)牧芽p后，立即便知道自己接下來應(yīng)該做什么了。那條裂縫在呼喚他，而他知道“它”想讓他做什么，還有“它”將如何使另一個“它”成為一個整體。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讓‘它’成為一個整體？”
伊斯特凡努力解釋，可是卻無法解釋清楚。他很想將自己的想法傳達(dá)給杰西，然而杰西卻越聽越聽不明白，頭腦也越來越混亂，以至于最后杰西只得阻止伊斯特凡繼續(xù)說下去。
“聽著�！苯芪髯罱K說道，“聽你說話，就像聽一個瘋子說話。你最好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這一次，杰西的哥哥聽從了他，沒有再繼續(xù)往下說。但是經(jīng)過了此番折騰以后，杰西對搞清楚伊斯特凡腦子里的想法這一目標(biāo)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和幻想了。
#
杰西十四歲了，有一天，兄弟倆看到一群女孩用粉筆在地上畫一種古老的游戲，那是其中一個女孩在視頻圖書館里看到后學(xué)來的：地面上畫著一連串有編號的方格，參加游戲的人必須按照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模式來單腳跳躍著通過那些方格。當(dāng)時，女孩們正站在方格區(qū)域的四周，討論著究竟應(yīng)該按照什么圖形來完成跳躍。可是，伊斯特凡卻被那些方格里的數(shù)字所吸引，那些數(shù)字在他的頭腦里一個接一個地翻滾跳躍。最后，他一聲不吭地從那群女孩中間穿過去，如同他根本沒注意到她們的存在一般。他撞到了其中一個女孩，將她們堆放在地上的一把石子踢得到處都是，還踩碎了粉筆。女孩們憤怒地朝他喊叫著，被撞倒在地的女孩哭喊著抬起被擦破皮的手肘，面對著伊斯特凡怒目而視。然而，伊斯特凡卻不以為然地站在方格區(qū)域里，只見他小心翼翼地跳進(jìn)了其中一個方格，繼而單腳跳進(jìn)了另一個方格，接著又沿著不同路徑跳回來，完成了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圖形。最終，他跳進(jìn)了方格區(qū)域的頂部，然后小心謹(jǐn)慎地走了出來。
出來之后，他停下腳步，看上去渾身無力。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被自己踩跳得坑坑洼洼的方格游戲區(qū)域。此時杰西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只得走到哥哥的身邊。
“你的行為太可鄙了。”杰西說。
不過伊斯特凡并沒有回應(yīng)，只是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指著剛才被他踩跳過的地面，在空氣中勾畫著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明白的不規(guī)則圖形。
杰西生氣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喂！”他說，“你為什么要對她們做出這樣的事來？”
“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伊斯特凡說，“她們在地上畫出了這個圖形，然后‘它’把我引領(lǐng)到了這里�！彼俅斡檬种钢钢孛�，懸空勾畫著，兩只眼睛閃閃發(fā)光。杰西瞇縫著眼看著地面，實在無法看出伊斯特凡所看到的東西是什么。在杰西看來，那里不過就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地面，只有一個獠牙狀的圖案使得地面略微顯得有些特別�！罢媸翘昝懒�！”伊斯特凡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去，繼續(xù)用手指勾畫著。
“伊斯特凡！”杰西說，“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里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地面而已。”
“嗯？”伊斯特凡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道，“什么？”就好像他剛剛從恍惚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清醒。他迅速地站起來，然后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那些女孩們。她們將雙手叉在腰間，站得筆直，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仍然怒氣未消。不過，她們沒有再像剛才一般沖著他大喊大叫了�！八齻冊趺戳�？”伊斯特凡好奇地問道。
“她們本來玩得好好的，可你卻搞砸了她們的游戲�！�
“是嗎？我真這樣做了？”伊斯特凡問道。此刻的他看上去真的一臉困惑，就好像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剛剛做過的事一般。他再次注視著女孩們，片刻之后變得有些生氣�！八齻兏静恢雷约涸谕媸裁础！彼舐曊f，“只有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
杰西回想起以往的很多個深夜，當(dāng)他醒來后，聽到共處一間臥室的哥哥正在夢囈。不過，伊斯特凡在睡夢中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著同樣模式的話語，沒有止境。有時候，伊斯特凡會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來回?fù)u晃著身體，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喋喋不休地念著一連串的數(shù)字，在那樣的時刻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的敬虔。伊斯特凡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狂熱地喜愛數(shù)字和圖形，常常迷失在其間。在他看來，數(shù)字和圖形就像有生命的人一樣，而且比人更加有趣。還有，伊斯特凡在電腦領(lǐng)域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自然天賦，他在九歲時就掌握了復(fù)雜的黑客技術(shù)，而且還向弟弟杰西傳授過一些技巧。然而，現(xiàn)在杰西卻因哥哥常常在夜晚無休無止地反復(fù)嘟囔著數(shù)字而頭疼不已。
“伊斯特凡……”杰西有時會試圖輕輕喚醒哥哥。不過每當(dāng)他這樣做時，伊斯特凡總是充耳不聞。
有時候，杰西會感到很幸運，因為哥哥自己會停下來。然而，其他大多數(shù)時候伊斯特凡會一直不停歇地來回?fù)u動身體。如果遇上后面這種情況，杰西就只得起床去搖晃哥哥，不過很多時候即使這樣做也無法使伊斯特凡停下來。就好像他身在別處，就好像他已經(jīng)靈魂出竅——身體只是一副軀殼。有時候，這樣的搖晃需要持續(xù)相當(dāng)長的時間，然后伊斯特凡才能慢慢地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
#
我本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的，杰西長大以后時常這樣想，我本應(yīng)該早就看出他的情況不太對勁。我本應(yīng)該幫助他。我本可以拯救他的。
不過我又該怎么做呢？他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在說話，而他則拼命抑制這種想法。畢竟他是弟弟，比伊斯特凡更年幼，能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那他們的母親呢？她不相信醫(yī)生，她認(rèn)為上帝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旁人不應(yīng)該出手干涉。事實上，杰西曾不止一次地告訴過她，伊斯特凡有些不對勁，然而她每次都只是抬起頭來，用朦朧、模糊的眼神看著杰西。
“不對勁？”她說，“如果他身上有些事不太對勁，那他一定是受到了魔鬼的影響。”
“不是這樣的�！苯芪鹘忉尩�，“是他自己的內(nèi)心有些問題�；蛘哒f，他的頭腦不太正常。”
“魔鬼控制了他。”母親咕噥道，“得將魔鬼從他體內(nèi)驅(qū)趕出去�！焙髞�，杰西驚駭萬分地意識到，他給了母親一個去傷害哥哥的理由。
但是，隨著伊斯特凡逐漸長大，他的母親也開始規(guī)避他。她會在房間的另一頭對他進(jìn)行詛咒謾罵，告訴他他是多么的邪惡和骯臟，而且她也不再碰觸他。其實，她有一點兒害怕伊斯特凡，這同時意味著她也不愿再與杰西有一丁點身體接觸。她變得越來越孤僻，總是沉默寡言。不過，也許她一直以來都是那樣的，只是以前杰西沒有注意到罷了。伊斯特凡是不是因為遺傳而繼承了母親身上的某些東西，所以才變得不對勁的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是否意味著杰西自己體內(nèi)也有同樣的遺傳因素？不，他不愿意變得跟母親一樣，也不愿意變得像哥哥一樣�？墒�，他很愛哥哥，他感到自己對哥哥負(fù)有某種責(zé)任。從前，伊斯特凡總是照顧他，既然現(xiàn)在哥哥變得不正常了，也許擔(dān)子就輪到杰西身上了。換句話說，現(xiàn)在該是杰西照顧他哥哥的時候了。
#
在伊斯特凡十七歲、杰西十五歲那年，情況開始變得非常糟糕。事情是從他們的母親那里開始的。
兄弟倆在水手谷居住區(qū)閑逛了一天之后回來，剛到家門口，他們發(fā)現(xiàn)大門半開著，母親的鑰匙落在門廳地板上。推開門以后，他們看到母親倒在一堆散落的急救醫(yī)療包囊中，身體不住地顫栗。
杰西蹲在她身旁，試圖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從而看清楚她的臉。然而，這很難做到，因為她的身體非常僵直，幾乎不能動彈。
“快幫幫我，伊斯特凡。”杰西對哥哥喊道。
不過伊斯特凡只是待在原地不動。他并沒有看著自己的母親，而是注視著散亂在地的急救包囊和藥品。杰西看到伊斯特凡嘴里念念有詞，并用手指著地上的那堆東西，在空氣中畫出了一個圖形。
“伊斯特凡！”杰西再次喊道，“快來幫忙��！”
奇怪的是，此時伊斯特凡卻陷入了恍惚、出神的狀態(tài)，沉迷于散落在地上的醫(yī)療包囊所構(gòu)成的圖形中。他低聲喃喃自語，眼珠子不停地轉(zhuǎn)動，循著他的目光，可以看出他正用視線畫著一個圖形。之后，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空氣中的某個位置。杰西看到母親此時開始吐出白沫，順著嘴角流下，白沫中有一些紅色的血點。透過她微張的嘴唇，他能看到她的舌頭被夾在上下牙齒之間，已經(jīng)被咬破了。
“情況很嚴(yán)重。”杰西說，但是伊斯特凡仍然毫無回應(yīng)，于是杰西開始高聲喊出哥哥的名字。
伊斯特凡身體猛地一震，然后使勁搖了搖頭，接著低下頭來。他的表情奇怪而莫測。
“她可能會死�！苯芪髡f道。
“是的�！币了固胤财届o地說，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嗎？”他緩緩地開口問道。
“看到什么？”杰西十分驚訝。
“影子人。”伊斯特凡說，“他正卡住媽媽的脖子�！�
影子人？“伊斯特凡……”杰西放慢了語速，“快去接通視頻電話，尋求緊急救援�！�
伊斯特凡就像個夢游癥患者一般，緩緩地離開，并照著杰西的話做了。在整個過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地上散亂的包囊和藥盒。
杰西扶著母親，不停地對她說話，并且撫摸著她的臉頰，就這樣等待著緊急救援人員趕來。他不斷按摩她的下巴，直到她足夠放松，松開了自己的舌頭。接下來，他將她的頭轉(zhuǎn)到一側(cè)，以免她被血嗆住。伊斯特凡在打過電話之后就一直站在房間的另一側(cè)，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很明顯，他拒絕走近杰西和他母親。影子人？杰西想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定是瘋了。
如果我不在這里……在緊急救援人員將母親帶走之后杰西心想，伊斯特凡會由著她就那樣死去的。
#
當(dāng)時伊斯特凡走進(jìn)門來，不料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以至于幾乎無法呼吸。他能看到“它”就在那里，相同的圖案若隱若現(xiàn)，跟之前完全是一樣的。他之前已經(jīng)一遍又一遍地看過“它”好多次，“它”就在那里等待著，等待著有人走過去看到“它”，然后再將很多個“它”拼湊在一起——其實“它”就是等著伊斯特凡前去將“它們”拼湊在一起，因為世界用了一種不同于其他人的方式呼喚著他。那時，他的母親就在那里，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不過，這并不重要，因為她不重要。她并不是這個安排中的一部分，她從未告訴過他該如何分辨事物的真?zhèn)危皇菗踉谀抢锏K手礙腳而已。
噢，不！她的手里本來抓握著什么東西，接著她使它們掉落下來。每一件東西從她手里脫離并掉落后，正好落在各自正確、適當(dāng)?shù)牡胤剑@可是非常重要的事。就是這樣的，它們在告訴他一些信息。它們向他勾勒出了一幅草圖，隱約透露出更大的隱藏秘密。他能感覺到這一切，但是又覺得有些遙遠(yuǎn)，真相似乎被深深埋藏起來，不能被完全參透。所以，從目前來看，他只知道這些散落一地的醫(yī)療包囊和藥盒背后，隱隱透露著他幾乎可以看到但又并不確定的真相。
也許他還能從中得到更多信息。
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專注地凝視著地面上的物品，目光循著物品與物品之間的連線移動，再將它們連接起來。他的視線在各個物品之間來回穿梭，現(xiàn)在他開始逐漸看到物品之間的連接線，開始逐漸剝掉遮蔽那個世界的面紗，從而得以窺探其中的奧妙。
他的弟弟正在說著什么，并喊叫著他的名字，不過伊斯特凡聽不清弟弟所說的話。他無法專注地聽弟弟說話，因為他目前所專注的事非常重要，有大事正在發(fā)生。
在那些連接物品的線條中，他能看到某種輪廓正漸漸呈現(xiàn)出來。那是一個形狀，一個陰影，起初他還誤認(rèn)為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不過，那真是他自己的影子嗎？不對，看起來完全不是這樣的。沒錯，這個影子的確附著在他身邊，但他能感覺到“它”并不受他控制。“它”本身是個獨立的個體，與周圍那些散落的物品密切相關(guān)，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它”正在逼近他的母親�！八笔且粋�影子，同時是一個男人。是的，“它”的確是個男人，可同時也是個影子。
他伸出雙手，想要觸摸“它”。當(dāng)他的手一伸過去，影子也移動了一下，繼而將“它”的雙手卡在他母親的脖子上。然后，“它”轉(zhuǎn)過頭來，用一張煙霧狀的嘴巴對著他，開始說話。
“看著吧。”影子說，“你這樣做，她就會死。”
他聽到弟弟在高聲喊叫自己的名字。
他不能再移動自己的手，而那個影子人正用手卡住他母親的脖子，使她窒息�！八蔽⑿χ�，不過不再說話�！八睘槭裁床辉僬f話了呢？“她可能會死……”他聽到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在說話，那不是影子人發(fā)出來的聲音。片刻之后，他意識到那是他弟弟的聲音。他終于鼓足勇氣，說了一句話。
“是的�！彼f，“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嗎？”
不過，當(dāng)他試圖對弟弟解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時，正如以往他每次想向弟弟解釋這類事情的情形一樣，他說的話是他自己能夠理解的，可他的弟弟卻完全無法明白。杰西對世界的理解并不正確，可伊斯特凡無法使弟弟明白這一切。于是，他弟弟便阻止他再繼續(xù)說下去，所以即便他是那么的愛這個布滿各種安排的世界，同時也被這個世界所愛，但他卻只能對此緘口不言，被迫和別人一樣只看事物的表面，而不去看事物背后透露出來的圖案。目前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他的母親快要死去了。然而，不幸的是，她還沒有死去。
#
在緊急救援人員將母親帶往醫(yī)院時，伊斯特凡看起來好像又恢復(fù)了正常，或者說恢復(fù)了他以往的常態(tài)。她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天，然后被轉(zhuǎn)到了一家精神病院，手和腳都被捆綁束縛著，院方聲稱這樣做對她更好。一名社會服務(wù)人員——確切地說是一個嚴(yán)厲的年長女人——來到他們的家里，告訴兄弟倆他們將被政府收養(yǎng)。
“可是我已經(jīng)快滿十八歲了。”伊斯特凡清醒地對著她喊道，“我不需要監(jiān)護(hù)人�！�
“快滿十八歲了，并不代表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彼龍猿值�，“你必須有一位監(jiān)護(hù)人�！�
但是，那名社會服務(wù)人員犯了一個錯誤，她沒有立即將兄弟倆送交政府收養(yǎng)機構(gòu)，而是耽擱了一會兒，讓他們單獨相處了一段時間。她剛一離開，伊斯特凡就開始計劃逃離這里。他從壁櫥里取出一個褪色的老舊背包，用衣服將包塞得滿滿的，然后又從食品儲藏室里隨意取了一些他永遠(yuǎn)都不會吃的食物，胡亂塞入包中。對于食品儲藏室里其余一些更加合他口味的食物，伊斯特凡并沒有將它們帶走，只是略微調(diào)整了一下這些食品的擺放位置。看著伊斯特凡的舉動，杰西不禁陷入了沉思。伊斯特凡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需要完成的任務(wù)，他對其他任何事都完全不在乎。杰西站在那里看著哥哥，感覺自己對哥哥越來越絕望。
伊斯特凡忙活完之后，便將背包的拉鏈拉上，然后抬起頭來。
“你怎么不打包收拾行李呢？”他問杰西。
“你要去哪里？”杰西反問道。
“你應(yīng)該聽到那個女人說的話了呀�！币了固胤舱f，“她想讓我們和別人一起生活。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得學(xué)會察言觀色，每天都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他們會像媽媽一樣對待我們，甚至很可能會更糟，因為我們和他們畢竟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
“也許他們不會比媽媽更糟�！苯芪魉妓髦f，“或許他們還會更好些呢。”
伊斯特凡搖了搖頭，“你這樣想的話，就正中他們的下懷了�！彼f，“難怪他們每次都能騙到你�！�
難怪他們每次都能騙到你，杰西心里琢磨著，可是他們并沒有在騙我，反倒是伊斯特凡會把事情搞得很糟。讓伊斯特凡成為他自己的監(jiān)護(hù)人——或者成為我們倆的監(jiān)護(hù)人——是萬萬不可行的，伊斯特凡連他本人都照顧不好，更不用說照顧別人了。
“快點吧�！币了固胤舱f，“沒時間收拾行李了——他們很快會再回來的。你就這樣走吧。這是房間告訴我的�！�
“房間？”
“難道你看不到它嗎？”伊斯特凡邊說邊指了指四周，“你感覺不到它嗎？”
接下來的時刻，是杰西人生中所面臨的重大抉擇之一。要么選擇跟著哥哥一起走，走近伊斯特凡心目中那個被扭曲的世界；要么選擇活在真實的世界里。糟糕的是，盡管杰西還如此年輕，可他也禁不住感覺到無論自己選擇走哪條路，從這樣或那樣的角度看，他的選擇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確的。不管作何選擇，他都會失去一些東西。
“快點啊！”伊斯特凡再次焦急地催促著弟弟。
“我……”杰西說，“可是我……”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伊斯特凡說，“難道你沒看見這里正在發(fā)生的事嗎？”
這恰恰就是問題所在：事實上，杰西能看到。他能看出如果跟著伊斯特凡一起離開，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而伊斯特凡卻不能看明白這一點。
“我不能跟你走�！苯芪髯罱K開口說道，他沒有直視哥哥的眼睛。
“你一定可以的�！币了固胤厕D(zhuǎn)動眼睛打量著整個房間，“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你只需要抬腳走出房門就可以了。”
“不。”杰西說，“很抱歉，我不能走�！�
有那么一刻，伊斯特凡凝視著杰西，面無表情。不一會兒，杰西看出伊斯特凡在真正明白了他剛才所說的話的含義之后，臉上掠過了一絲無法參透的表情。接下來，哥哥的表情變得非常痛苦。
“你要離棄我嗎？”伊斯特凡幾乎是用略帶哀鳴的腔調(diào)問道，這讓杰西感到無法承受。
“我不是這個意思。”杰西試圖努力解釋，“留在這里吧，和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闭f出這些話的時候，杰西心里清楚地知道，讓伊斯特凡留下來，就好比讓杰西自己離開一樣，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聽了杰西的話，伊斯特凡呆呆地愣了片刻。隨即，他將背包背在肩頭，走出了家門，只留下杰西獨自一人站在那里。
第二章
法院為杰西指定的監(jiān)護(hù)人并沒有太大的問題，可是也沒有什么特別可取之處。她屬于可能會被他母親描述為“冷淡”的那類人，不過對杰西來說，他可以接受這樣的監(jiān)護(hù)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再需要為下一頓飯的著落而擔(dān)心。
他一門心思地?fù)湓谡n業(yè)上，結(jié)果他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喜歡學(xué)習(xí)，而且非常擅長學(xué)習(xí)。那些從前一直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的同學(xué)們，現(xiàn)在也開始逐漸接近他，有時甚至還會主動開口同他說話。
在那些孩子當(dāng)中，有一個叫亨利旺德萊的男孩經(jīng)常在他身邊轉(zhuǎn)悠。課間休息的時候，亨利會站在離杰西幾英尺遠(yuǎn)的地方靜悄悄地看著他；吃午餐時，亨利會坐在杰西對面……不過起初亨利并沒有找杰西說話，兩個人也沒有目光接觸。有時候，亨利會在放學(xué)途中跟在杰西身后，和他一起走過好幾個街區(qū)。剛開始，杰西對亨利的這種行徑選擇了容忍，接下來他開始慢慢適應(yīng)這樣的情形，到最后他喜歡上了這樣的相處方式。甚至，當(dāng)那個像影子或幽靈一樣待在自己身邊的亨利偶爾不在時，杰西也能夠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一點。
“你有什么事？”某一天的午飯時間，杰西終于開口問道。
“沒什么�！焙嗬喍痰貞�(yīng)答。然后他們就一直沉默地面對面坐著，直到亨利再次開口：“你喜歡什么音樂？”
音樂？杰西思索著。他對音樂知道些什么呀？他無能為力地聳了聳肩，“你呢？”
亨利飛快地說出了好幾支樂隊的名字，看到杰西對此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之后，他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每一支樂隊的詳細(xì)情況。看來他對此非常精通，還能以一種生動活潑的方式講述他自己對音樂的見解。就算他的描述也許會有一些偏差，不過總體感覺還是很不錯的。杰西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那么的喜歡聽亨利說話。亨利已經(jīng)在他身邊沉寂了如此之久，現(xiàn)在看來他是無法再繼續(xù)保持沉默了。后來，當(dāng)亨利給杰西聽音樂的時候，杰西發(fā)現(xiàn)亨利之前的描述大多八九不離十。
除了自己的哥哥，亨利是杰西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不過，人并不能真的將自己的兄弟視為朋友，不是嗎？杰西怎么會到十五歲時才有了第一個真正的朋友呢？想到這里，他有些怨恨伊斯特凡，而這種怨恨又使得他感到有些內(nèi)疚。他現(xiàn)在和一位像樣的監(jiān)護(hù)人一起過著還算過得去的生活，另外還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而他的哥哥，此時卻還在穹頂下的某處獨自游蕩著。
他偶爾也曾看到過哥哥，通常都是從遠(yuǎn)處望見的，但是有一次卻靠得很近。那一次，他哥哥看起來就像不認(rèn)識他一樣：當(dāng)杰西從伊斯特凡身邊經(jīng)過時，后者并沒有認(rèn)出杰西。杰西很想同哥哥握手和交談，可是卻沒有勇氣這樣做，因為他認(rèn)為也許伊斯特凡并沒有打算在半路上停下來和他說話。后來杰西再回想起那些場景，也許哥哥正迷失、深陷于他自己那個充滿圖形和數(shù)字的世界里，以至于在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看到杰西。
在那些日子里，杰西的生活就像坐蹺蹺板，有時感覺良好，有時感覺對哥哥有很強的負(fù)疚感，然后又恢復(fù)到感覺良好……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始終找不到平衡。
幾個月后，他感到亨利值得信任，便把關(guān)于伊斯特凡的事告訴給亨利了。
“那是你哥哥？”亨利有些驚訝。他偶爾也見到過伊斯特凡，不過總是在遠(yuǎn)處，所以對這個人并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幫幫他�！苯芪髡f。
亨利點了點頭，“是的�！彼f，“畢竟他是你哥哥，你這樣想也很正常�！苯酉聛硭柫寺柤�，“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
接下來大約有半年的時間，杰西沒再說什么，然后有一天，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他和亨利談起了他曾居住過的公寓樓。杰西想要盡可能生動地描述那里的情形，就像亨利當(dāng)初向他講述音樂還有其他一些趣事時那樣，不過他發(fā)現(xiàn)很難通過語言描述清楚。亨利禮貌地看著他，他的眼神甚至可以說是滿懷期待的，可杰西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來表達(dá)，無法用語言將那些畫面再現(xiàn)在亨利眼前。于是，他便沮喪得不能再繼續(xù)往下說了。
亨利一直看著他，等待他繼續(xù)開口，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打算再說下去了，便對他說：“你可以帶我去看看那里�！�
杰西一個激靈，對呀！為什么不帶他親自去看看呢？于是，他們艱難地步行了一英里左右，來到了通往水手谷居住區(qū)的閥門跟前。
閥門操作員駐守在那里，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倆，“你們確定要進(jìn)去嗎？像你們這樣的乖孩子，竟然想進(jìn)那里去？”他的嘴唇上方留著一撮小胡子，“那里比較亂，環(huán)境不是很好哦！”
“我過去就住在那里�！苯芪髡f道。
操作員皺了皺鼻子，“如果我從前住在那里，后來又離開了，那么我想我是不會愿意再回到那里去的。”話雖這么說，他還是讓他們進(jìn)去了。
杰西和亨利看著閥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了，然后兩人沿著隧道走了三十米，來到了第二道閥門跟前。這時，杰西突然有些遲疑�，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擁有了全新的生活，他應(yīng)該繼續(xù)前進(jìn)才對。為什么他想要讓亨利看到自己以往生活過的地方呢？
#
閥門打開以后，他們走了出去。對于杰西來說，閥門外面的居住區(qū)看起來非常熟悉，跟記憶中的樣子差不多�？墒�，感覺終歸還是有一些不同，因為他自己的處境發(fā)生了改變。他可以從眼前所見的景象清楚地看出，這里就是一個貧民窟。隧道和閥門的功用在于：當(dāng)水手谷居住區(qū)里的民眾蓄意謀反時，可以憑借它們將其阻隔在內(nèi)，不致于影響到其他的區(qū)域。與杰西現(xiàn)在所居住的地方相比較，那些在他孩提時代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街道，竟是如此的破敗、骯臟、差勁。
“你以前住在這里？”亨利問道。
杰西只是聳了聳肩，沒有答話。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轉(zhuǎn)過身去，回到閥門那里，然后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不過亨利緊接著問道：“那么，你以前住的公寓樓在哪里呢？”
#
杰西指了指那些破舊的水泥臺階，還有通往他過往住所的凹凸不平的走廊。隨后，他又指了指房門，門面已經(jīng)褪色，門的一側(cè)被刮擦得破舊不堪。他們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那扇門。杰西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而此時亨利看起來并不想就這么回去。門已經(jīng)被警察用封條封了起來。怎么會這樣呢？杰西百思不得其解。那么長時間過去了，竟然還沒有新的住戶住進(jìn)這里，這著實讓他感到驚訝不已。
然而，當(dāng)杰西將臉湊到門邊，更仔細(xì)地察看之后發(fā)現(xiàn)，封條其實已經(jīng)被撕裂了，不過很可能是被人小心翼翼地劃破的，所以乍一看還以為封條依然貼在門上。亨利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將手放在門把手上，向下按了一下，然后試著推了推。
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緩緩打開了。兩個男孩朝里面看進(jìn)去，房間的地板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蛷d里的擺設(shè)和從前沒有多大變化：不平整的沙發(fā)，邊緣有些破損的電視機，還有那張自制的簡易茶幾——這是兄弟倆用撿來的廢棄集裝箱外殼改裝而成的。墻壁已經(jīng)變色，墻角處呈現(xiàn)出淡淡的暗灰色，如果不完全是灰塵，則很可能是發(fā)霉造成的。
“也許我們不該來這里的。”杰西喃喃地說。在這個房間里，回憶使他有些觸動，大多數(shù)都是很糟糕的回憶。
“沒關(guān)系�！焙嗬呎f邊開始四處打量，“反正這里現(xiàn)在也沒有人。即使有人來，我們也可以找個理由為自己開脫�！苯芪鬟@才意識到，對亨利來說，這不過就是一場游戲。
接下來，杰西留意到，從前門到后側(cè)的臥室之間的地板上的灰塵有些異樣，很明顯是人走過的足跡，而那間位于房子后側(cè)的臥室正是從前他和伊斯特凡共用的臥室。這時，他看到臥室門下面的縫隙里透出了一絲亮光。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亨利的胳膊。
“怎么了？”亨利嚇了一跳，想要掙脫杰西的手。
“別出聲。”杰西低聲說道，“我想屋子里應(yīng)該有人�！�
#
如果當(dāng)時他只是轉(zhuǎn)身離開，那么結(jié)果將會大不相同。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為什么呢？也許是因為亨利和他在一起。對亨利來說，這仍然是一場冒險——知道有人在屋子里當(dāng)然會使得這場冒險更加刺激誘人。事實上，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大門上的警察封條被破壞時，這場“非法入侵”就已經(jīng)開始升級了。他們潛入屋里，接著就開啟了冒險旅程。在亨利看來，他們會遇到的最糟糕的結(jié)局不過就是有可能會被人訓(xùn)斥、告誡或逐出門去�；蛟S更糟的情形是因擅自闖入民宅而被當(dāng)局拘留，然后被斥責(zé)一頓，之后再被釋放。
然而，杰西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他知道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如果躲在臥室里的人并非善類，那么他倆很可能會受到嚴(yán)重的傷害，甚至致死。
因此，當(dāng)亨利開始朝著那間臥室走近時，杰西并沒有迅速跟在他身后。杰西看著他的朋友向前走，而他自己則踩著地板上的灰塵，沿著另一條路徑繞到了臥室門邊上。杰西心想：也許臥室里根本就沒有人，也許有人進(jìn)去以后又出來了，只是忘了關(guān)燈而已�？墒牵�(dāng)亨利伸出手去剛摸到門把手時，杰西便知道他的這種想法只是自欺欺人的僥幸心理罷了。
事實上，在亨利打開門之前，門就自動打開了。一條滿是污跡的手臂從門里伸了出來，猛地將亨利拖了進(jìn)去。
#
杰西趕緊走向屋子的大門，其實他幾乎是跑過去的。
但是杰西心里知道，在他穿過閥門、進(jìn)到更大的主城區(qū)之前，一路上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可供躲避，也不會遇到可以向其求救的人。而且，真的等他到了更大的主城區(qū)時，一切都晚了，亨利一定是要么已經(jīng)死了，要么被打得遍體鱗傷；或者他已經(jīng)被人帶走，消失不見了。
所以，杰西剛走出屋子的大門，就開始減緩腳步，繼而停了下來，隨即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告訴自己，我有足夠強健的體格，而且我是在這里長大的，也知道該怎樣與人格斗。如果他能撲到那個人身上，那么他也許就可以贏得機會，讓自己和亨利脫身逃離。
他靜悄悄地回到臥室門前，謹(jǐn)慎地按下門把手，輕輕打開了門鎖。他能夠聽到房間里面?zhèn)鱽沓掷m(xù)、低沉的說話聲。杰西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猛地推開門，一個箭步?jīng)_了進(jìn)去。他握緊拳頭，做好了與人打斗的準(zhǔn)備。
在臥室的地板上，一個臟兮兮的男人正跪伏在亨利身上，并死死地壓住亨利，使后者無法動彈。男人用一只手捂住亨利的嘴巴，他的頭發(fā)和皮膚都很邋遢，而且渾身散發(fā)出惡臭的味道�！罢l派你來的？”杰西聽到了那個男人低沉、有力的說話聲，其間他并未將手從亨利的嘴巴上移開，以至于后者根本就沒有回答的機會。“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他們?yōu)槭裁锤櫸�？”男人還在繼續(xù)問話，而杰西突然猛地?fù)湎蚰莻�男人，緊接著一拳打在他的耳部。他的身體歪斜了一下，頓時失去了平衡，亨利趁機掙脫了束縛。
這時，那個男人將臉轉(zhuǎn)了過來，杰西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面孔竟然是如此熟悉。
此人正是伊斯特凡。
盡管杰西認(rèn)出了伊斯特凡，可是他的哥哥并沒有將他認(rèn)出來。伊斯特凡目光呆滯，眼神有些癲狂，他在挨了杰西一拳之后，差點兒從亨利身上跌落到地板上。這樣的畫面，使得杰西覺得面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哥哥，就好像這個人只是有著哥哥的軀體，但這副軀殼卻正受著其他人或其他什么東西支配。
亨利掙扎著站了起來，而伊斯特凡則踉蹌了幾下，背靠墻壁重新恢復(fù)了身體的平衡，然后惡狠狠地露出了自己的牙齒。
“伊斯特凡！”杰西大聲說，“是我！”
伊斯特凡發(fā)出了一聲類似咆哮的怒吼，雙眼迅速地四處察看了一番，也許是在尋找某種隱藏的圖形。結(jié)果，他無法看出面前是什么。最后，他猛地低下頭，向前沖了出去。
他重重地撞在杰西身上，正好擊中了杰西的胸膛中央，將杰西撞倒在地，然后他猛地?fù)涞乖诮芪魃砩�。有那么一刻，杰西感到呼吸非常困難，甚至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接下來，杰西拼盡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此時伊斯特凡正壓在他身上，并伸出手來用兩只拳頭連續(xù)擊打他的雙肩、脖子和面頰。亨利來到伊斯特凡身后，試圖將他從杰西身上拽起來，但是沒有成功。
“伊斯特凡……”杰西掙扎著說，“是我，我是杰西�！比欢@些話并沒有在伊斯特凡身上起到任何作用。他試圖抓住伊斯特凡的雙手，可是無濟于事。他還想用兩只前臂擋在面前，保護(hù)頭部，但伊斯特凡一直在不斷地狠狠揮拳。拳頭大多被杰西的手臂給擋住了，可偶爾也有幾拳還是擊在了杰西臉上。透過自己的手臂夾縫，還有伊斯特凡那如雨點般落下的拳頭，杰西不時瞥見哥哥那張呆滯而帶著痛苦的臉。
有一陣子，杰西認(rèn)為自己就快失去意識了，但是這種感覺瞬間便消失了，然后他感到意識更加清楚，可是卻更加遙遠(yuǎn)，就好像他在自己的體外看著自己的軀殼所經(jīng)歷的事情一般。
杰西這才意識到，伊斯特凡很可能會將自己打死。
#
伊斯特凡正在尋找一些東西，這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盡管他并不十分確定自己在找什么。通常都是這樣的，他老是漫無目的地搜尋，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搜尋的時間足夠長，“它”總會從“它”所存在的世界里出來的。那個世界是真實的，而且主動上門找上了伊斯特凡。從前，當(dāng)?shù)艿芙芪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杰西總是有借口將他拖離出來，打斷他的搜尋，所以他幾乎無法等待足夠長的時間——直到那個世界的表面被剝離。不過現(xiàn)在，他可以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搜尋“它”。
首先要做的，是圈定那個世界的界限，這就需要擺脫所有不必要的干擾。有很多因素都會妨礙他敲開那個世界的外殼的進(jìn)度，伊斯特凡必須得設(shè)法擺脫這些因素。待在穹頂區(qū)里使他實在受不了，那里有太多的標(biāo)志和符號，以及各種各樣的圖形，可是它們同時也吸引著他，使他眼花繚亂，并且疲累不堪。而且，那里還有很多人會打斷和干擾他，使得他無法靜靜地待在原地。
穹頂里的一個圖形、一個指引，領(lǐng)著他再次回到母親的公寓房間。那個圖形、指引正是當(dāng)初吸引他離開公寓樓、走到穹頂區(qū)里去的圖形和指引。他聽到一個聲音告訴他要撕裂房門上的封條，那個聲音還告訴他他的母親將房門鑰匙藏匿在何處。于是，他用那把鑰匙打開了房門。那個聲音并沒有附著在某個形體身上，或者說即使真是附著在某個形體身上，他也無法找到那個形體在何處。那個聲音好像是從他自己身體里面發(fā)出來的，但是不知怎的又和他是分離的。
伊斯特凡沒有去動食品儲藏室里的任何東西，那里的圖形沒什么問題。當(dāng)他最后一次離開家時，已經(jīng)將這里的一切都擺放得很完美了，盡管這里本身并非完好無損——因為他當(dāng)初離家時從食品儲藏室?guī)ё吡撕芏嗨⒉幌矚g吃的食物。他將沙發(fā)調(diào)整擺放妥當(dāng)，讓簡易茶幾留在原地——不過他用拳頭擊打過它，使它凹得更厲害了一些，因此他的拳頭甚至滲出血來。然后，他看著自己映在茶幾表面上那扭曲的灰色影子。他心想，影子人就在那里。隨后他便等待著影子人出現(xiàn)。
可是，影子人并沒有出現(xiàn)。至于那究竟是不是影子人——在其真正出現(xiàn)之前，他還不能確定。也許他映在簡易茶幾表面的影子顏色過于暗淡，以至于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人，或者說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他坐在沙發(fā)上，等待了好幾個小時，其間他偶爾讓自己的臉更加貼近茶幾的金屬表面，可是仍然無法讓影子人出來。
不過，又等了一會兒之后，他感到圖形正在推動著自己。圖形是正確的，但是他待在那里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沒錯，他得暫時離開這里，去到別處，讓圖形自己完成它自己的工作。
于是他便站起身來，穿過客廳，走進(jìn)了他和弟弟杰西曾共用過的那間臥室。
他在空無一物的臥室里等待著。當(dāng)“它”來的時候，“它”會來這里找他的。他看著臥室的門，耐心等候著，同時做好準(zhǔn)備迎接將要出現(xiàn)的一切。
#
他等了很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等待了幾個小時還是幾天。不過，最終他聽到門外傳來了聲響，所以他明白那個時刻終于還是來臨了。他站起來，將耳朵貼在臥室房門上仔細(xì)聆聽著。當(dāng)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時，便猛地拉開房門，將門外的東西一把拽了進(jìn)來。
可是不對呀！那不是他正在等待和期盼的東西。那并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是來自這個世界的。是一名入侵者，一個擅自闖入的人，一個破壞了圖形并且妨礙他成功的人。是誰派遣他來的？他知道，外面有力量想要擾亂他，想要阻礙他找到他定意要找到的東西，妨礙他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那些力量一直在攪擾著他，令他不得安寧。他搖晃著這個人，讓對方知道自己對他的看法，讓這個人坦白是誰在跟蹤自己，是誰在試圖破壞自己的計劃。他不斷地?fù)u晃著這個人，并在心里告訴自己，是的，這樣做會使自己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
突然，有什么東西重重地?fù)糁辛艘了固胤驳念^，他立即感到一陣眩暈。被他壓在身下的入侵者趁機掙脫他的身體，逃離開去�，F(xiàn)在他看到在房間里面至少有兩名入侵者。他掙扎著站起來，面對著他們。他試圖一方面嚴(yán)密地看著他們，一方面也同時留意著圖形。因為如果他不再看見圖形，那么他們就會贏。
不過到了最后，影子人終于出現(xiàn)了。影子人在空氣中盤繞著，從那名擊打他頭部的入侵者的腳底延伸出來。伊斯特凡明白，必須要穿過這名入侵者的身體，才能到達(dá)影子人那里。他搖了搖頭，然后猛撲過去。隨即，那名入侵者被自己壓在身下，而影子人則被壓在他們倆的身體下面，并被那名入侵者控制著。如果他能設(shè)法通過挖掘、穿透這名入侵者的身體，那么他也許就能接觸到影子人。入侵者試圖跟自己說話，但是伊斯特凡聽到自己頭腦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不要去聽這個人所說的話。現(xiàn)在，另一名入侵者正在身后擊打自己，不過伊斯特凡這次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他始終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終于發(fā)生了，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和自己需要的，現(xiàn)在沒有什么還能阻止他了。
第三章
一群人正聚集在一張桌子的周圍，確切地說是九個人，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顯而易見是科學(xué)家，有些人看上去是軍人或官員，另外還有幾個人的身份很難準(zhǔn)確辨認(rèn)出來。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但不是全部——是單體教信徒，現(xiàn)在這些信徒們的脖子上都戴著他們的護(hù)符，從而公開表明了自己的信仰。
“這么說，我們已經(jīng)達(dá)成一致意見了�！逼渲幸粋�人說道。他是一名軍人，看起來很像是這群人的首領(lǐng)，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威嚴(yán)。他叫布萊克威爾，他的制服上鑲有顯眼的榮譽勛章，表明他有極高的地位。
“我還是認(rèn)為這太危險了�！绷硪粋�瘦而結(jié)實的科學(xué)家開口說道，他的名字是庫茲韋爾，“盡管有很多預(yù)防措施，但是針對暗黑神印的各種實驗還是非常迅速地失控了。我們失去了團(tuán)隊中的大多數(shù)成員。幸好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爆炸，我們將其控制在居住區(qū)的圍墻里，所以局面沒有蔓延開來�！彼噶酥干砼缘目茖W(xué)家，“海耶斯可以證實這一點�！�
“可是，我對此持贊成態(tài)度�！焙Ｒ拐f，“跟除了你之外的其余所有人一樣。任何一個實驗都存在一定的風(fēng)險，而且我們通過釋放暗黑神印的力量所獲得的潛在利益，必然遠(yuǎn)遠(yuǎn)大于隨之可能產(chǎn)生的風(fēng)險。我們是引領(lǐng)全人類走向會聚的先鋒。既然我們重新獲得了數(shù)據(jù)，那么我們應(yīng)該就有辦法重建一個新的神印�！�
聽了這番話，其他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附和。
“很好�！辈既R克威爾滿意地說。接下來，他轉(zhuǎn)頭對著第一位科學(xué)家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你的意見被否決了，你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
庫茲韋爾聳了聳肩，“既然如此，我們能不能至少同意不要將新的設(shè)施建立在地球上？我們得去別的地方，這樣一來，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可以將損害控制到最小程度。”
“那么我們應(yīng)該去哪里？”布萊克威爾問道。
“去月球？”人群中有人這樣說。
庫茲韋爾搖了搖頭，“月球太近了，不夠隱秘�！�
“我們得選擇一個地方，在那里我們能有所進(jìn)展，而且能親眼看到，還可以獲得盡可能多的數(shù)據(jù)。如果有必要的話，接下來我們再用核武器摧毀那顆星球�！比巳褐幸幻殬I(yè)不詳?shù)哪凶影l(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有一雙冷酷的眼睛。他的膚色很暗淡，接近于灰色�！耙粋�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接著說。
布萊克威爾點了點頭，“我會派出一艘飛船。”他說，“我知道誰最適合做這個工作。我們可以看看他能找到什么。”
大家都站了起來，準(zhǔn)備離開，可是有兩名職業(yè)、身份不詳?shù)哪凶邮疽獠既R克威爾留下。布萊克威爾照做了，他交叉雙臂，保持沉默，直到房間里面只剩下他們?nèi)��？墒牵谄渌硕茧x開之后，那兩個人還是沒有開口。
“計劃很好，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布萊克威爾打破了沉默。
“你想讓誰去完成那個工作？”兩人中個頭較高大的人問道，他沒有對布萊克威爾的評論發(fā)表看法。
“還能有誰？當(dāng)然是葛羅拓中校，過去我們常常用他。他擁有無瑕疵的任務(wù)記錄，而且非常謹(jǐn)慎，還有他的船員也是如此�！�
另一個人點了點頭，“我們想見見他�！�
“可是你們以前從沒有要求過要跟執(zhí)行者見面啊�！辈既R克威爾說道。
“這件事比我們之前做過的那些事重要得多。”
“你們不信任我嗎？”布萊克威爾有些生氣。
這兩個人只是盯著布萊克威爾，沒有說話，就好像他們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題。
“我再說一遍，我們想見見他�！币粋�男人重復(fù)道。
這一回布萊克威爾點了點頭，“當(dāng)然可以�！�
第四章
伊斯特凡看上去有些疲憊了，他一邊繼續(xù)揮拳擊打杰西，一邊不斷地將亨利推開，漸漸地他揮舞拳頭的速度慢了下來。杰西等待著機會，同時盡力保護(hù)好自己的臉。接下來，當(dāng)亨利再一次撲在伊斯特凡的背上時，杰西猛地一揮拳，竭盡全力對著哥哥的喉嚨打了過去。
被打中脖子的伊斯特凡開始喘息，不過他繼續(xù)牢牢地跨坐在杰西身上。亨利也沒有歇著，不斷地試圖將伊斯特凡拽起來。杰西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他盡可能地坐起身來，伸出雙臂抱住哥哥，將后者盡可能地拉得離自己更近。
當(dāng)兩人距離更近的時候，杰西發(fā)覺伊斯特凡身上散發(fā)出陳腐的汗餿味，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很臭的氣味。當(dāng)伊斯特凡感覺到杰西的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時候，開始奮力掙扎，不過杰西的雙手已經(jīng)在伊斯特凡背后牢牢地緊扣在一起，使得伊斯特凡無法掙脫。接下來，杰西將自己的臉靠在哥哥的脖子上。
“噓�！彼M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道，“現(xiàn)在沒事了，伊斯特凡。沒事了，你看看我�！�
伊斯特凡繼續(xù)掙扎著，杰西瞥見亨利正站在伊斯特凡身后。此時亨利一臉困惑，正在等待時機將伊斯特凡從杰西身上拉離。
“是我。”杰西的聲音變成了撫慰性的低語，“是我，我是杰西。我是你弟弟呀。伊斯特凡，現(xiàn)在我在這里，我來這里找你了�！�
杰西繼續(xù)往下說，同時緊緊抱住伊斯特凡，而后者則不斷地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亨利后退了幾步，臉上寫滿了疑惑，看起來他既想留下來觀看事情的發(fā)展，又想趕快逃離這里。杰西繼續(xù)低聲說話，試圖安撫他哥哥，直到他哥哥用前額撞向他的太陽穴。
杰西感到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自己的頭骨裂開了一般。他覺得頭上濕漉漉的，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在流汗，可是當(dāng)伊斯特凡將腦袋向后揚起的時候，他看到伊斯特凡的額頭上有斑斑血跡。杰西這才意識到，原來是我自己的血。緊接著，伊斯特凡再次用額頭撞了過來……杰西的雙手松開了，他感到自己昏了過去。
#
不連貫的思維，一圈奇怪的面孔，就好像他過去經(jīng)歷過的所有一切都凝聚成了一個特別的時刻，或者說一個單一的空間。那些面孔在他四周搖擺著，然后開始慢慢地旋轉(zhuǎn)，接著迅速靠近，隨即又迅速遠(yuǎn)離。與其說那些是人臉，其實更像是大鳥。接下來，它們真的變成了大鳥，拍打著翅膀飛過天空�？墒�，它們又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被拉伸開來，就如同它們在向前飛行的時候?qū)⑸眢w的一部分留了下來，所以它們更像是蛇，而不是鳥。后來，就像它們突然出現(xiàn)一樣，它們突然隱去，繼而消失不見了。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一個奇怪、重復(fù)的聲音，杰西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那原來是一個男人的啜泣聲。他開始有些知覺了，感到有人正在搖晃自己。
他一睜開雙眼，便看到他哥哥依然坐在他身上，不過情況好像發(fā)生了一些改變。哥哥的眼神看起來和剛才不一樣了，就好像現(xiàn)在那副軀殼里面住著另一個人：一個活著的男人——伊斯特凡。伊斯特凡將一只手放在杰西頭部的一側(cè)，另一只手則撫摸著杰西的臉頰。他的前額依然沾滿了血跡，那是杰西的血。亨利在伊斯特凡身后很遠(yuǎn)的墻角縮成一團(tuán)，仍然十分緊張，隨時都可能逃離。
當(dāng)伊斯特凡看到杰西睜開眼睛以后，便止住了哭泣，展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奇怪微笑。
“你還活著�！彼f。
杰西用手肘撐住地面，掙扎著坐了起來�！拔耶�(dāng)然還活著，”他說，“我為什么要死？”
“我還以為我殺了你�！币了固胤舱f。
“我可沒那么倒霉�！苯芪鬟呎f邊坐得更直了一些，結(jié)果疼得呲牙咧嘴。
“什么？”站在門邊的亨利有些不敢相信，“你們現(xiàn)在變成朋友了？剛才他還想殺了你。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
“我們不是朋友�！苯芪髡f，“亨利，他是我哥哥�！�
“我才不在乎他是誰呢！”亨利說，“我只知道他剛才想殺你。”
“我不是有意這樣做的�！币了固胤采贽q道。
“他不是有意的�！苯芪髡f，“他只是有些犯迷糊�！�
“那么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再次犯迷糊呢？”亨利問道，“瞧他那模樣，他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是有意的�！币了固胤苍俅紊贽q道，“只是因為你妨礙了我。”
“你是不是有意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焙嗬f，“杰西，我們趕緊離開這里吧。”
杰西緩緩地?fù)u了搖頭，“我不能�！彼f，“他是我哥哥呀�！�
“他很危險！”亨利高聲喊叫道，不過看上去好像沒那么緊張了。他好像不再打算逃跑，反而想要被說服。
“他只是需要清醒一下�！苯芪髡f，“他獨自生活了太長時間，所以有些犯迷糊。他需要有人照顧�！�
“可是為什么非得要你來照顧他呢？”亨利問道。
“不然還有誰呢？”杰西反問道，“只有我了。如果我不幫助他，就沒有人會幫助他了�！�
亨利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你說得對�！苯芪髡f，“不過現(xiàn)在也只能這樣了�！�
#
很快地，杰西發(fā)覺自己對伊斯特凡的責(zé)任感油然而生，而且比以往更加強烈了。他帶伊斯特凡去洗澡，并為后者擦洗身子。洗完以后，杰西讓哥哥暫時光著身子、發(fā)著抖等待著，他自己則去到一所教堂的地下室里，為哥哥找來了一身干凈的舊衣服換上。事情還不止于此，接下來杰西開始為伊斯特凡搜集食物，并找來了一把剪刀為哥哥修剪頭發(fā)和胡須，甚至還從自己的寄養(yǎng)家庭里偷來一兩條舊毛毯為伊斯特凡避寒。杰西不知道還能為哥哥做些什么，他只得將哥哥留在他們從前住過的公寓樓里。他指望這里暫時不會吸引新的住戶來占據(jù)他們從前的家，直到他能想出如何安置他哥哥為止。
起初，亨利對杰西的行為很不以為然。他跟在杰西后面，試圖勸說杰西不要再繼續(xù)幫助哥哥了。亨利提醒杰西，既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了很好的新生活，再去破壞這份幸福著實很劃不來。
杰西爭辯道：“我不是要破壞現(xiàn)在的新生活�！彼f，“我并無打算離開我的寄養(yǎng)家庭，但這并不表明我不能為我的親哥哥提供一些幫助�！�
當(dāng)杰西開始繼續(xù)前行時，亨利依然跟在他身后。“可是事情沒那么簡單�！焙嗬f，“至少絕對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容易。”
#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很容易。杰西為哥哥偷來了一些食物，份量不太多，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起碼頭幾次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墒�，后來杰西發(fā)現(xiàn)他的養(yǎng)母購買的食物份量比以前減少了，而且她顯然對食品儲藏室投入了更多的關(guān)注。所以杰西只得告訴伊斯特凡，從此以后他都得靠自己去尋找食物了。
“但是我自己怎么找得到呢？”伊斯特凡質(zhì)問道。
“那你以前是如何做到的呢？”杰西也是突然才想到了這一點。伊斯特凡指了指他們從前的家里的食品儲藏室，那兒有一排櫥柜，每個櫥柜里的食物都被伊斯特凡吃得精光。他甚至連調(diào)味醬料也全部吃完了，最后他又將空的罐子、瓶子一一放回櫥柜里，并且按照他所認(rèn)為正確、適當(dāng)?shù)姆绞綌[放好。
杰西別無他法，只得繼續(xù)為伊斯特凡偷出養(yǎng)母家的食物，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只得減少偷出食物的頻率和數(shù)量。然而，就這樣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后，他的哥哥堅持聲稱自己很餓很餓，所以杰西便開始將他自己的食物留下一半，偷偷藏起來，然后再找機會帶出去給伊斯特凡吃。如此一來，杰西自己便常常會覺得饑餓了，可是他想到盡管有所犧牲，卻幫到了自己的親哥哥，便不再計較什么了。
亨利有一陣子與杰西保持著距離，后來他又開始繼續(xù)與杰西形影不離。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杰西現(xiàn)在吃得很少，只是為了將省下的食物供給自己的哥哥后，他便開始送一些食物給杰西�！斑@不是給你哥哥吃的�！焙嗬鸪趼暦Q，“是給你自己吃的�！笨墒牵词购髞砗嗬l(fā)現(xiàn)杰西把他所提供的食物中的絕大部分都給了哥哥，他仍然繼續(xù)為杰西帶來食物。
#
幾個星期之后，亨利甚至決定跟著杰西一起去見他哥哥。頭幾次，亨利很緊張，如果伊斯特凡做出一些略微有些奇怪的舉動，亨利便如驚弓之鳥一般迅速逃離。不過，隨著時間推移，伊斯特凡并沒有做出他們最初遇到時的那種過激行為，亨利便漸漸變得平靜些了，甚至對伊斯特凡的想法也感到可以適應(yīng)。亨利一直在幫助杰西，并和杰西一道為他哥哥提供幫助。
他們?nèi)齻�人原本應(yīng)該可以繼續(xù)像現(xiàn)在這樣，互濟互助地生活很長一段日子的。誠然，因為需要照看伊斯特凡，杰西的課業(yè)受到很大影響，可是亨利愿意在這方面為杰西提供幫助，他會在考試的時候偷偷將試卷答案塞給杰西，甚至為杰西完成大部分亦或全部的試卷。噢，不，確切地說，如果不是因為伊斯特凡的緣故，他們本可以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樣生活下去�？墒�，有一天，伊斯特凡坐在沙發(fā)上，兩眼看著前方，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杰西問道。
伊斯特凡點了點頭，“我想我應(yīng)該這樣做�！彼檬种冈诳諝庵挟嬃艘粋�圖形，“看到了嗎？”
說完這話，伊斯特凡突然起身離開了房間。
亨利和杰西對視了一下�！澳鞘窃趺椿厥拢俊焙嗬麊柕�，“他絕不能去和你一起生活�！�
“也許他應(yīng)該這樣。”
“即使他想這樣做，他們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他們從來沒有將親生的兄弟姐妹交給同一個家庭收養(yǎng)，尤其是在其中一個人有病的情況下�！�
杰西張開嘴，想要爭辯，可是他立即意識到亨利說的是對的。于是他便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你得告訴他，那是行不通的�！焙嗬f道。
杰西搖了搖頭，“他很可能會忘了這件事，很可能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他甚至都沒有等待我的回應(yīng)就離開了�！�
可是，等伊斯特凡再次進(jìn)入房間時，他已經(jīng)將為數(shù)不多的個人物品塞進(jìn)了一個小箱子里。他將毛毯搭在肩頭，而且還把兩條褲子重疊著穿在身上，甚至將自己的全部三件襯衫也一起穿上了。他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想要自己穿好衣服，但卻沒有成功的小孩子。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彼f，“我們走吧�！�
亨利和杰西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亨利滿懷期待地看著杰西，可杰西卻依然一言不發(fā)，隨即搖了搖頭，離開了房間。
“我們還在等什么呢？”伊斯特凡追上去質(zhì)問杰西。
“伊斯特凡……”杰西嘆了口氣，“你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
“他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杰西答道。
伊斯特凡皺緊眉頭，再次用手指畫了一個圖形，然后注視著空氣�！澳敲�，你就搬來這里和我同住吧。”他有些不情愿地說。
杰西搖了搖頭，“我現(xiàn)在有新的生活了�！彼f，“我不能放棄它�！�
杰西看到伊斯特凡臉上陰云密布�！澳悴辉賽畚伊藛�？我可是你的哥哥呀�！�
“你是我的哥哥�！苯芪骰卮鹫f，“而且我很愛你。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伊斯特凡的嘴唇因痛苦而扭曲，就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幾秒鐘后，他轉(zhuǎn)過身去，走進(jìn)了臥室，“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
杰西按了按門把手，發(fā)現(xiàn)門被鎖上了�！耙了固胤�！”他大聲說，“你別這樣，讓我進(jìn)去好嗎？”
他等待著，可是門那邊毫無回應(yīng)。他再次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回應(yīng)。他心里設(shè)想著門那邊可能發(fā)生的事——伊斯特凡蜷縮在角落里，一邊哭泣一邊用一根生銹的釘子劃過自己的喉嚨，或者準(zhǔn)備上吊……他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些念頭，可是他又抑制不住地要這樣想。
“伊斯特凡！”他更大聲地喊道，“快開門！”
可是，伊斯特凡并沒有開門。在杰西敲了很久的門之后，門內(nèi)一直沉寂著。杰西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敲了多長時間，他只知道后來亨利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離開了房門，并試圖將他帶走。
“他也許會受傷�！苯芪髡f，“或者他也許試圖傷害自己。”
“他不會受傷的。”亨利勸道，“他只是在生悶氣而已�？熳甙�，杰西，我們得趕在他發(fā)瘋之前離開這里�！�
#
他們穿過大街小巷往回走，通過隧道和兩道閥門之后，進(jìn)到了另外一邊的“新世界”。杰西任由亨利領(lǐng)著自己往前走，但他無法讓自己不去在意哥哥的安危。他思索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換一種方式來處理眼前這種情形？可是他能為伊斯特凡做些什么呢？他并不能像帶一只寵物之類的東西一樣，將伊斯特凡帶回自己的新家。難道他不是已經(jīng)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嗎？
然而，對于伊斯特凡來說，不管杰西怎么做都是不夠的�？倳懈嗟氖滦枰芪魅プ�。
“那是什么？”亨利在杰西身旁問道。
“啥？”杰西很漠然，甚至不愿意轉(zhuǎn)頭看看。
“我想我看到了一些東西�！焙嗬f，“在那里，就在我們身后�！彪S后他搖了搖頭，“很抱歉。”他說，“也許什么也沒有，可能是我太神經(jīng)質(zhì)了吧。”
他倆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了行星殖民地的總部，繼而沿著月神大道朝他們所住的居住區(qū)走去。杰西感覺到他與哥哥的關(guān)系就好似一條紐帶，將他自己與從前的公寓樓以及從前的居住區(qū)連接在一起�，F(xiàn)在，這條紐帶變得越來越細(xì)，隨時可能斷掉。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區(qū)。
杰西和亨利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杰西的家門口。兩個男孩站在門廊里，對視了片刻。
“你還會回去嗎？”亨利最終問道。
“我不知道�！苯芪髡f。
“也許你最好不要回去�！�
“我也明白這一點。”杰西說，“可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會回去�！�
亨利點了一下頭，然后舉起右手跟杰西告別。他剛走下門廊，伊斯特凡突然出現(xiàn)在杰西面前。
“這么說，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伊斯特凡氣喘吁吁地說。
“你是怎么找到我們的？”杰西大吃一驚。
“我有權(quán)利來這兒。”伊斯特凡說，“這兒也是我的家�！彼冻隽艘粋�淡淡的呆板的笑容，并緩緩向前邁出幾步，走上了門前的臺階。他張開雙臂，那動作就好像是想擁抱杰西，可是杰西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于是，伊斯特凡放下了手臂，“你看到我不開心嗎？”
“伊斯特凡，回家吧�！苯芪鲃竦�。
“可這里就是我的家呀。”伊斯特凡說，“我很餓，我們能吃點什么嗎？”他伸出手去，試著打開房子的前門。門沒有上鎖，伊斯特凡便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
杰西的養(yǎng)母站在屋里的樓梯旁邊，臉上寫滿震驚和惱怒。伊斯特凡已經(jīng)擅自走進(jìn)廚房，他引發(fā)的動靜聽起來更像是一頭熊而不是一個人。他將廚房里的盆盆罐罐弄得砰砰作響，還打開櫥柜的門，發(fā)狂似地搜尋和翻找著。
“杰西？”養(yǎng)母揚起聲調(diào)問道，“這個人是誰？還有，他為什么同時穿著這么多件襯衫？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杰西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得從養(yǎng)母身邊跑了過去，亨利緊隨其后。伊斯特凡已經(jīng)將大部分罐子堆疊在地上，現(xiàn)在他用雙臂捧滿了從冰箱里取出的食物，部分食物正從他的懷里掉落。他帶著那些食物走出廚房，來到走廊里，又從杰西的養(yǎng)母身旁經(jīng)過，徑直走進(jìn)客廳，然后將食物全部撒在客廳地板上。他盤腿而坐，開始不經(jīng)挑選地隨意吃著眼前的食物，與之同時，他的雙眼在不同的食物之間掃視著，試圖用這些食物構(gòu)造一個圖形。
“我得去給政府相關(guān)部門打電話�！苯芪鞯酿B(yǎng)母顯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不，別這樣�！苯芪髡f，“他不會構(gòu)成威脅，我會請他出去的�！�
“這樣想是不行的�！焙嗬逶挼�，“你們應(yīng)該趕緊打電話�！�
杰西聽到養(yǎng)母走向了視頻電話，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發(fā)出響亮的咔噠聲。他趕緊走向哥哥，拼命地拉扯后者的手臂。
“快點，伊斯特凡。”他咬著牙說，“快別吃了�！�
“我很餓！”伊斯特凡說，“人總得要吃東西才能過活呀�！�
“她已經(jīng)在打電話通知警察了�！苯芪髡f，“你得趕快離開這里。”
“什么，警察？”伊斯特凡聽了這話好像十分震驚，“可是她為什么要打電話給警察呢？這兒是我們的家呀�！�
“這兒不是你的家�！苯芪鲬┣蟮�，“這兒是我的家。求你了，快走吧，伊斯特凡�！�
伊斯特凡嘆了口氣，接著站了起來。有那么一刻，杰西還以為自己說服了哥哥。然而幾秒鐘過后，伊斯特凡的臉突然漲成了紫紅色。他并沒有想要離開的跡象，反倒朝屋里走去。“這兒是我的家！”他高聲喊道，“這兒是我的家！”杰西拐了個彎跟過去，看到自己的養(yǎng)母正蜷縮在角落里，一邊向上揮舞雙臂保護(hù)頭部，一邊低聲哭泣著。伊斯特凡站在她面前，嘴里發(fā)出了類似咆哮的怒喝，唇邊掛著唾沫。杰西滿臉驚恐地看著伊斯特凡用力擊打自己的養(yǎng)母，他試圖將伊斯特凡拉走，可是后者掙脫了他。救援即將來到！視頻電話的屏幕上閃現(xiàn)著，救援即將來到！
“伊斯特凡！”杰西既擔(dān)心又無奈，“你得離開。趕緊！立刻！馬上！”
“這兒是我的家！”他回復(fù)道，“你要走就走吧�！�
“警察就快來了�！苯芪鬟呎f邊使勁搖晃著哥哥，“他們要來將你帶走�！�
伊斯特凡突然停了下來，臉上流露出了有些古怪的呆滯神情�！澳闶钦f警察嗎？”他說，“你通知警察了？”
“不，不是我……”
“你為什么要叫警察來？”他厲聲問道，語氣中充滿了困惑和懷疑。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杰西，或者說他并沒有真的看著弟弟，他的目光更像是在穿透杰西的身體。伊斯特凡此刻的表情讓杰西回想起了不久前與他邂逅時的情形，那時伊斯特凡想要殺死杰西。
“你和他們是一伙兒的！”伊斯特凡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原來你和他們是一伙兒的！”
“不是這樣的�！苯芪髡f，“你在說些什么呀？”
“快離我遠(yuǎn)點兒！”伊斯特凡喊道，同時伸出手去重重地猛推杰西的胸膛。杰西踉蹌著退后了幾步，撞在墻壁上，然后身體順著墻壁滑了下去。“你和他們是一伙兒的！”伊斯特凡再次說道，“你和他們一樣壞，因為你們是一伙兒的！”
“不是……”杰西虛弱地說，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不是和他們一伙兒的�！辈贿^，他并沒有立即站起來。外面的警車汽笛聲越來越近，伊斯特凡跌跌撞撞地從杰西身旁跑過，穿過走廊，然后再進(jìn)到廚房，繼而從房子的后門逃了出去。在整個過程中，杰西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伊斯特凡。
#
在隨之而來的幾個小時里，他必須做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第一件事是他得安慰養(yǎng)母。哥哥走后，他扶著她從地板上站起來，然后使得亨利也平靜下來，隨即又得將事情的詳情告知警察。警察對他進(jìn)行了詢問——事實上更像是審訊——關(guān)于入侵他們的家并對他們進(jìn)行襲擊的人的情況�！八钦l？”面對這樣的問題，杰西聲稱自己不認(rèn)識那個人是誰。接下來，領(lǐng)頭的警官開始質(zhì)問他：“既然不認(rèn)識那個人，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并沒有喊過他的名字�！�
警官搖了搖頭，“你喊了他的名字，這是你母親告訴我們的�！�
“她不是我真正的母親。”他說，“她只是我的養(yǎng)母而已。”
警官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這我不管。”他說，“這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
杰西編造著謊言，告訴警察一些雞零狗碎、真假混雜的事情，后來警方發(fā)現(xiàn)他的陳述中有無數(shù)漏洞，而他也無可辯駁，便只好緘默不語了。不過，他感到自己始終沒有屈服。他并沒有透露那個入侵者正是自己的哥哥的事實，也沒有將入侵者的名字告訴警方。這樣做使他覺得自己對哥哥保持了應(yīng)有的忠義，而且他認(rèn)為伊斯特凡應(yīng)該將此視為弟弟對他的補償。他并沒有真的全心盡力支持哥哥，但話說回來，他也并沒有背叛哥哥。
但是在審訊持續(xù)了四到五個小時之后，警官微笑著將雙手平放在桌子上。
“他叫伊斯特凡�！本僬f。
杰西頓時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你確定嗎？”他說，“也許是我的養(yǎng)母聽錯了呢�！�
“噢，不，這可不是她告訴我們的�！本僬f，“我們是從別處了解到的，確切地說是你朋友亨利說的，也許他并不像你所期望的那般夠朋友。他叫伊斯特凡佐藤。”他邊說邊假裝看了看面前的一張紙，“耶？”他繼續(xù)說道，“你不是也姓佐藤嗎？”
杰西緊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
“你不說話，是嗎？”警官說，“這不要緊。我們已經(jīng)從你朋友那里得到了足夠多的可以確認(rèn)他身份的信息。需要我把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信息讀給你聽嗎？”
杰西搖了搖頭。
“我把這視為你的肯定答復(fù)�！本僬f，“不過在我把內(nèi)容讀出來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前傾身體，“你為什么想要向我們隱瞞那個所謂的入侵者就是你哥哥的事實呢？”
#
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恨亨利，因為是亨利把實情告訴給警方的。起初，他覺得自己的確有理由這樣想，不過漸漸地他開始留意到一些亨利并沒有講出來的東西。在這名警官隨后讀出的內(nèi)容中，顯然沒有提到亨利曾供出伊斯特凡以前的住所，而且亨利也沒有供出伊斯特凡和他們經(jīng)常見面的事實。在審訊結(jié)束之后，杰西發(fā)現(xiàn)，除了伊斯特凡是自己的哥哥這個事實之外，亨利幾乎沒有向警方透露其他任何信息。另一方面，杰西不得不承認(rèn)還有一些細(xì)節(jié)很可能是警方自己推測出來的。
后來，警察離開了，而杰西則得留下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養(yǎng)母解釋清楚。這期間，亨利一直站在杰西身邊，并告訴他養(yǎng)母——伊斯特凡的確找過他們，確切地說是他們偶然遇見了伊斯特凡。他們此前并不知道伊斯特凡的頭腦和心智有多大程度的失常，更不知道他竟然偷偷尾隨他們來到了這里。多虧了亨利，以及亨利的耐心解釋，杰西的養(yǎng)母的內(nèi)心漸漸平息下來，也打消了要將杰西送回政府機構(gòu)，并由政府機構(gòu)再為他安排新的收養(yǎng)家庭的念頭。杰西得感謝亨利，是亨利讓他可以繼續(xù)過自己的新生活。
至于伊斯特凡，他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一般。亨利說服杰西不能再重蹈覆轍，不應(yīng)該試圖再次跟伊斯特凡取得聯(lián)系。伊斯特凡的狀況很不穩(wěn)定，如果他再次回來，那么就意味著杰西的新生活徹底結(jié)束了——杰西將被一個新的家庭收養(yǎng)，也許還會被送往另一顆行星，從此再也不能與亨利見面。亨利說得很對，可是杰西依然感到內(nèi)疚。他覺得是自己撇下了哥哥，而哥哥除了他之外，哪還有其他親人呢？一想到哥哥孑然一身，幾乎完全脫離現(xiàn)實世界，整個人都生活在他自己頭腦中的世界里，杰西就感到萬箭穿心般難受。
盡管杰西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有一天放學(xué)之后，剛與亨利告別的杰西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有回家，而是走上了那條通往水手谷居住區(qū)閥門的路。
#
那位閥門操作員認(rèn)出了杰西，知道他就是前不久來過的男孩，便朝他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就放他過去了。水手谷居住區(qū)里的樣子看起來跟他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變化：同樣破敗的建筑，同樣骯臟的街道。
這一次，他從前的家門是鎖著的。那天被劃開的警察封條還在那里，不過在破損的封條之上又被貼上了另一條完好無損的新封條。
杰西敲過門之后，便靜靜地等待著，但是房門里面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他再次敲了敲門，繼續(xù)等待，可還是完全沒有動靜。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公寓樓，在附近繞了一圈，試圖找出哪些窗戶可以通到他從前所住的公寓房間。找到目標(biāo)之后，他覺得很失望：那些窗戶都緊緊地關(guān)閉著，而且完全看不出房間里面有燈光或動靜。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一陣子，他靜靜地看著公寓樓，期待著會有什么非同尋常的奇跡發(fā)生�？墒牵罱K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他可以看到街道上有四個衣著邋遢的孩子在玩耍，他們玩的游戲正是他和伊斯特凡小時候最喜歡玩的。除了這些孩子，街道上便空空如也了。
#
到最后，杰西還是硬著頭皮走回公寓樓，并扯掉了警察封條。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力量將門撞開，但他沒有放棄嘗試。用力地撞了幾次門之后，他感到肩膀開始作痛，可是門卻紋絲不動。他站在門邊看著門板，仔細(xì)思考著。片刻之后，他下樓走到公寓管理員的家門口，按響了門鈴。
管理員看到他以后非常驚訝，“你不就是那個可憐的孩子嗎�！彼f，“你母親瘋了�！�
“我以前住在樓上�！苯芪髡f道。
“對呀，我還記得你�！惫芾韱T繼續(xù)說，“嗯，看來我沒記錯。你有什么事嗎？”
“請把我家的房門鑰匙借給我�！�
管理員搖了搖頭，“那里是犯罪現(xiàn)場�！彼f，“警察已經(jīng)貼好封條了�！�
“現(xiàn)在沒有封條了。”杰西說，“他們已經(jīng)把封條取掉了。”
“是嗎？”管理員有些懷疑，“他們是什么時候來取封條的？”
杰西聳了聳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說，“我剛才去看時，發(fā)現(xiàn)封條已經(jīng)沒有了�！彼斐鲆恢皇�，“把鑰匙給我吧。”
“我為什么要給你鑰匙？”管理員板起臉問道，“你們還欠著房租呢！誰來付費呢？誰把欠款交齊了，我就把鑰匙給誰�！�
“我的養(yǎng)父是一名律師�！苯芪骼^續(xù)撒謊，“我要上去看看那里的情況，看看警察有沒有偷走里面的東西。如果偷了，我們會控告他們，還有你！”
管理員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后笑著搖了搖頭�！安粚��！彼f，“你說的不是實話。”
杰西交叉雙臂，站在管理員面前等待著。
沒過多久，管理員開始變得有些緊張。他撓了撓頭頂，伸出手準(zhǔn)備關(guān)上房門。杰西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結(jié)果管理員自己把手放下來了。
“你剛才說律師……”他說。
“沒錯，律師�！苯芪髡f，他的雙眼沉著冷靜地盯著管理員。
“而且是非常善于訴訟的律師�！苯芪餮a充道。
管理員嘆了口氣，“我只給你五分鐘時間�！彼f，“進(jìn)去看看就得出來。”他轉(zhuǎn)身取來了鑰匙。
#
杰西用鑰匙開門的時候非常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會看到怎樣的情形。也許會看到哥哥在屋里上吊，腫脹、發(fā)紫的舌頭從嘴里伸出來；也許會看到哥哥臥倒在地板上，一顆子彈留在他的頭顱里，在他身后的墻上有血跡和腦漿；也許哥哥因為饑餓和干渴而死，皮包骨頭地死在地板上。
也許哥哥還活著，但是全身赤裸瑟瑟發(fā)抖，蜷縮在角落里。當(dāng)杰西用手摸著他的肩膀時，伊斯特凡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穿透了杰西的身體，但卻看不到杰西，也看不到周圍的一切。他還在那里活著，可是卻又不是真的在那里。
也許他握著一把刀，正潛伏在門背后。當(dāng)杰西開門的瞬間，他會用刀瞬間割斷杰西的喉嚨，甚至在還沒有搞清楚來者是誰的情況下就草菅人命�；蛘�，在他認(rèn)出杰西之后，仍然會用刀割斷弟弟的喉嚨。
可是杰西所設(shè)想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門打開后，他只看到一個空空的房間。隨后，杰西打開臥室的門，里面也是空的。浴室、食品儲藏室以及兄弟倆的母親從前用過的房間也是空的。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這兒已經(jīng)很久無人居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