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水呼渡》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與《憑一張地圖》之后,是作者的第三本純散文集。本集的十六篇散文里,游記占其十三。這樣偏重的比例為他以前的文集所無,似乎說明了他們夫妻好游成癖,而且愈演愈烈。除《古堡與黑塔》之外,本集的十幾篇散文都是作者四年來在高雄所寫。所記錄的地區(qū)除了臺灣南部之外,更遠及英國、法國、德國、瑞士、西班牙、泰國。游記大半表現(xiàn)感性,但也可以蘊含知性。游記的知性包括知識與思考:名勝的地理與人文,是知識;游后的感想,是思考。 作者簡介: 余光中當代著名的散文家、詩人。一九二八年生于福建永春,因孺慕母鄉(xiāng)常州,神游古典,亦自命江南人。又曾謂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 一生從事詩、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寫作的四度空間。被譽為當代中國散文八大家之一。 目錄: 隔水呼渡 關山無月 龍坑有雨 滿亭星月 木棉之旅 古堡與黑塔 風吹西班牙 雪濃莎 德國之聲 山國雪鄉(xiāng) 梵天午夢 黃繩系腕 耶釋同堂 饒了我的耳朵吧,音樂 海緣隔水呼渡 關山無月 龍坑有雨 滿亭星月 木棉之旅 古堡與黑塔 風吹西班牙 雪濃莎 德國之聲 山國雪鄉(xiāng) 梵天午夢 黃繩系腕 耶釋同堂 饒了我的耳朵吧,音樂 海緣 文章與前額并高 隔水呼渡 1 1600CC的白色旅行車,一路上克令亢朗,終于來到盤盤山徑的盡頭,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松下滿身的筋骨。天地頓然無聲。高島說前面無路了,得下車步行。一兩個人推門而出,走向車尾的行李箱。高島馱起鐵架托住的顫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體魄更顯得幢幢然,幾乎威脅到四周的風景。宓宓拎著兩只小旅行袋,腳上早已換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著帆布袋,另一手卻提著一只扁皮箱:事后照例證明這皮箱迂闊而可笑,因為山中的日月雖長,天地雖大,卻原始得不容我坐下來記什么日記。 三個人在亂草的阡陌上蹣跚地尋路,轉過一個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風景開處,令人眼界一寬,閃動著盈盈欲溢的水光。 “這就是南仁湖嗎?”宓宓驚問。高島嗯了一聲,隨手把背上的重負卸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站在渡口了。一架半舊的機車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為止。水邊的一截粗木樁卻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龍白纜斜伸入水,順勢望去,約莫十六七丈外,那一頭冒出水來,接上對岸的渡樁,正泊著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陣子了!备邖u似笑非笑地說。 接著他深呼吸起來,忽地一聲暴吼。 “令賞!”滿湖的風景大吃一驚,回聲從山圍里反彈過來,裊裊不絕,掠過空蕩蕩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幾只鷺鷥擾攘飛起,半晌,才棲定在斜對岸的相思林里。 “令賞!令賞!”又嘶吼起來,繼以一串無意義的怪叫。 “誰是令賞?”我忍不住問道。 “對岸的人家姓林,”高島說著,伸手指著左邊,“看見那邊山下的一排椰樹嗎?對,就是那一排,筆直的十幾根白干子。林家本來住在椰樹叢里,后來國家公園要他們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過了些時,他們卻在正對面這山頭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來找他們,也在這里,像我這么大呼小叫,他們卻躲在樹背后用望遠鏡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們這樣叫,有用嗎?”宓宓說。 “不一定聽得見,”高島笑嘻嘻地說:“你看見那樹背后的天線沒有?” 順著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頂上是茂密如發(fā)的相思樹林,果然有一架天線在樹后伸出來,襯著陰陰的天色,纖巧可認。 “他們還看電視嗎?”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們有一架發(fā)電機。只是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們!蔽艺f。 “令賞!令賞!”高島又吼起來。接著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著水,她的尖嗓子趁著風,一起凌波而去,去為高島的男高音助陣。靜如太古的湖氣攪得魚鳥不寧,亂了好一陣子。自己的耳朵也覺得不像話,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 十幾分鐘后,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喉頭澀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 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著野渡無人的姿態(tài)。 “這比天方夜譚的‘芝麻開門’辛苦得多了。”我嘆道。 “這么一喊,肚子倒餓了,”高島說,“這里風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風,先把午飯解決了再說。要是再喊不應,我就繞湖走過去,半個多鐘頭也應該夠了。” 那一天是陰天,風自東來,不時還挾著毛毛細雨,頗有涼意。我們繞到草丘的西邊,靠樹蔭與坡形擋著風勢,在一叢紫花綠葉的長穗木邊坐下。高島解開背囊,取出一件鵝黃色的大雨衣鋪在草地上,然后陸陸續(xù)續(xù),變戲法一般取出無數(shù)的東西。燒肉粽、紅龜糕、蛋糕、蘋果、香瓜等等,權充午餐是足夠的了。最令我們感到興趣的,是一瓶長頸圓肚的卡繆白蘭地,和儼然匹配的三只高腳酒杯,全都斜地擱在雨衣上。他為每人都斟了半杯。酒過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際,他忽然說: “來點茶吧。” “哪來茶呢?”宓宓笑問。 “煮啊! “煮?” “對啊,現(xiàn)煮。”說著高島又從他的百寶囊中掏出了一盞酒精燈,點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壺,三只功夫小茶盅。不一會,香濃撲鼻的烏龍已經(jīng)斟入了我們的盅里。在這荒山野湖的即興午餐,居然還有美酒熱茶,真是出人意外。高島一面品茶,一面告訴我們說,他沒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熱茶,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個半島。斜風細雨之中,我起身繞丘而行。一條黃土小徑帶領我,在恒春楊梅、象牙樹,垂枝石松之間穿過,來到北岸。瞥見岸邊的淺水里有簇簇的黑點在蠢蠢游動,蹲下來一看,圓頭細尾,像兩公分長而有生命的一逗點,啊,是蝌蚪。原來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線蛙的幼稚園。這水里怕不有幾萬條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間和岸邊的斷竹枯枝之下。我趕回高島和宓宓的身邊,拿起喝空了的高腳杯。幾乎不用瞄準,杯口只要斜斜一掬,兩尾“蛙娃”便連水進了杯子。我興奮地跑回野餐地,舉示杯中的獵物!翱茨模瑵M湖都是蝌蚪!”那兩尾黑黑的大頭嬰在圓錐形的透明牢間里竄來竄去,驚惶而可憐。 “可以拿來下酒!”高島笑說。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我一揚手,連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著,高島忽然舉手示意說,渡口有人。我們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傳來人語,循聲看去,對岸有好幾個人,正在上筏。為首的一人牽動水面的纖索,把白筏慢慢拉過湖來,緊張的索 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鐘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纖夫平頭濃眉,矮壯身材,約莫四十歲左右。高島在這頭忍不住叫他了: “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來接我們呢?” “阮籠聽無!蹦侨酥活櫪w,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送人客過來,咳,我們豈不要等上一下晡?”高島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緊?”那人似笑非笑地說。 筏子終于攏岸了。上面的幾個客人跳上渡頭來,輪到我們三人上筏。不是傳統(tǒng)的竹筏,是用一排塑膠空管編扎而成,兩頭用帽蓋堵住,以免進水,管上未鋪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圓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則一晃就踩進湖里去了。同時還得留意那根生命線似的纖索,否則也會被它逼得無可立腳,翻入水中。就這么,在高島和林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鄉(xiāng)音對話之中,一根細纖拉來了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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