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了一個具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家族近百年的歷史。成功塑造了自如云、路在貴、張一梅、紅老兵、黃意曉等一個個非常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結(jié)構(gòu)巧妙,懸念重重,高潮迭起。作者通過這個家族中三代軍人的傳奇經(jīng)歷,以及他們和他們身后的女人面對生活磨礪之時表現(xiàn)出的堅韌與理智,以真誠的筆調(diào)與樸素的情懷對小說中人物的命運進(jìn)行展現(xiàn)與揭示,用“羊性”這一概念反映了人類對土地、對家園、對社會、對自然的偉大情感。 作者簡介: 路生,曾用名路子、金土等,1976年生,甘肅省靖遠(yuǎn)縣人,有四分之一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曾在軍旅,做過《蘭州晚報》首席編輯,現(xiàn)為銀川電視文化報總編。自1992年至今,在《青海湖》《綠洲》《飛天》《西北軍事文學(xué)》《西南軍事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其他文學(xué)作品一百五十余萬字。被媒體和評論界成為“西部第三代小說家代表人物”之一。近年來酷愛旅行,幾乎走遍了西部,并在《旅行家》《大地》《游遍天下》《人與自然》《絲綢之路》《新西部》等刊物發(fā)表人文地理類文章五十余萬字,被稱為“用身體丈量大地”的歌者。 第一章 1 太陽從天空斜射下來,幾棵樹,是新疆常見到的那種白楊樹,在寒風(fēng)中拼命地生長,幾排平房,安靜得像一首無言的歌。像大戈壁一樣空曠的訓(xùn)練場上豎著幾塊白底紅字的牌子,寫的是簡短但非常有力的標(biāo)語,沒有一個人。 路生坐在訓(xùn)練場的邊上,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訓(xùn)練場上的一粒沙子或者是一顆小石頭。訓(xùn)練場里能走車,是個汽車訓(xùn)練場。路生想起夏天的時候前來這里訓(xùn)練的新兵們,一個個或者一排排地坐在這里,手里拿著一根樹枝,腳下放著兩顆石頭或者磚塊,模擬開車時的樣子,一邊動著手里的樹枝,一邊活動著腳下的“油門”,嘴里不斷地念著“咔嗚咔”或者“嗚咔咔”。而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一個人也沒有了。 訓(xùn)練場上盡是汽車碾壓過的痕跡,在陽光里來回地盤旋著,說不清規(guī)律卻很分明。路生想起他曾在某天扔到這里一個煙頭,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在路生的記憶里仿佛還冒著青煙。他抬眼看到了遙遠(yuǎn)的昆侖山,泛著堅硬但卻讓他觸摸不到的藍(lán),藍(lán)的上面是白,白的是雪,雪在天上。 路生嘆了一口氣。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他去過衛(wèi)生隊也到過醫(yī)院,但那里的大夫們都說他是健康的,可他知道他病了,和他尕爺路在貴當(dāng)年得的那個病是一樣的。這會兒,他汗流不止,明顯地感到背上的黏潮已經(jīng)濕透了衣服。之后,他感到訓(xùn)練場上的那些路從他盤腿坐著的地方遙遙無際地伸向了遠(yuǎn)方,伸向了他的父親路之珍和他都到過的昆侖山,伸向了天的那一頭,什么也擋不住。而他就是在那個時候,仿佛是被那條路辟開的大地,成了兩半。他就是在這兩半里想起他的大伯路之煥的——一個和路一樣遙遠(yuǎn)的牧羊人。雖說相距千里,但路生卻分明能聽到路之煥的聲音。 一群羊從黃土地上走過,分成兩瓣的蹄丫在干燥的泥土上流沙一樣地響著,但卻分明在地上留下了心的印跡。在那印跡里,路生嗅到了來自羊身上的騷臭味,也看到了羊的藍(lán)眼睛,寶石一樣地明亮著。 如果你是一只羊 你為什么要去遠(yuǎn)方 你想過沒想過 遠(yuǎn)方的路上會有狼 如果你是一只狼 你為什么會愛上我們羊 都說富人記仇窮人感恩 天下的人有幾個是好心腸…… 這歌是路之煥唱的,在千里之外老家金羊塬上和著似群鬼嗚咽的塤聲一起向路生涌來,如流沙一樣地把路生埋住了,讓路生感覺有些累了,累得能聽到自己的骨節(jié)發(fā)出的聲音。他躺下來,閉上眼睛,感覺被路分成兩半的他一半是一只羊,另一半也是一只羊,都是長角的頑皮的山羊,相互頂著腦袋溫柔地打著架,但他卻閉上眼睛在心里輕輕地喚了一聲雅潔娜。 路還在向前延伸,不可阻擋地向前延伸。路生說:“我是一只羊,一只生病了的小羊,雅潔娜我是你的生病了的小羊!”羊騷味撲鼻而來,路生幸福地呼吸著,向前延伸的路上是轉(zhuǎn)動的車輪,車輪碾過,沙石的路上抖起的是細(xì)細(xì)微微的塵土,塵土飄動、盤旋,就像路生平時吐出的一個個煙圈。 那些個煙圈兒在路生的腦子里霧一樣地擴(kuò)散著,很快浸染了路生的全身,于是,路生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汗流不止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一種必然——他病了,病得是那么理所當(dāng)然,病中的他不得不駕著他的車沿著那條將他分成兩半的路前行。 “出發(fā)!”路生說。他的腦子里全是他綁在汽車觀后鏡上的那些紅布條,紅布條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的,鞭子一樣地抽打得他情緒高漲。汽車興奮地吼了起來,葉城因此充滿了兵營里的汽油味兒。 路是新藏公路,車是“八平柴”,路生開著他的車一直向前。他知道由葉城到獅泉河大約有一千一百公里的路程,在這段路程上他和他的車得走三天左右的時間,他們要過阿卡孜達(dá)坂、庫地達(dá)坂、賽里亞克達(dá)坂、黑恰達(dá)坂,還要路過三直里營房、三岔口、康西瓦達(dá)、天岔口……但此時的他卻像羊一地汗流不止,他甚至覺得他的毛都被汗水粘連在一起變成了刺狀的,他又不由得在心里喚了一聲:“雅潔娜!”他想到了三十里營房,想到了那一排低矮的小平房,他想他把車停在那里,然后坐下來像回家一樣的感覺。之后,他又想起了熱血一樣奔流著的獅泉河、紅鬃馬一樣的紅柳灘以及羊眼睛一樣藍(lán)的班公湖……他看見他的雅潔娜在那藍(lán)色里一點點地變大,變得像天上的云最終被那藍(lán)色浸沒……他覺得,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他的雅潔娜攬在了懷里,他甚至聞到了她的味道,但在她的懷里他不過是一只兔子,渺小和可愛得讓人愛憐。而當(dāng)他再次閉上眼睛,卻看到了讓他感覺比鋼鐵還堅硬的昆侖,這昆侖離他那么的遙遠(yuǎn),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哭了! 2 起身,拍拍土,已經(jīng)是晚上了,路生沒有去集體食堂吃飯,食堂這會兒也沒有飯讓他吃了。徑自回了家,打開房門,一股冷冰冰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有些晦澀的心情陡然變得沉重了起來。坐在沙發(fā)上,他仿佛變成了一攤泥,他的汗此刻仿佛不怎么流了,和衣服一起厚重地貼在他的身上,像是穿了鎧甲一樣。因為沒有拉開窗簾,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暗淡,他摸黑坐著,又想雅潔娜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平時放在茶幾上的煙,但卻什么也未摸到,為了能使自己徹底戒煙,他早已把煙從窗戶扔了下去。 一種想要抽煙的感覺如同血液一般在他的渾身擴(kuò)散開來,癢癢的,難受極了。習(xí)慣地,他伸手從水果盤中抓了塊軟糖放在嘴里,但那種想要抽煙的感覺卻不能從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有些生氣,立起身來,要到外面去買煙,但剛走到門口便折了回來,在心里對自己說:“算了吧,好不容易戒出點成績來,不能前功盡棄呀!”順手開了燈后,他看見茶幾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剛才摸煙時留下的痕印清晰可辨,在燈光下與眾不同地泛著亮,就像一顆塵封心靈之上的傷痕。偏偏在這個時候,他想起雅潔娜狼一樣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狠狠地對他說:“你總像一只羊,一只死不掉的小綿羊!”他想雅潔娜說的也許是對的——他怎么都弄不明白,他的性格怎么多情和柔軟得像一只綿羊。于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里,他想到雅潔娜要離開他的那個夜晚。他看了窗外一眼,嘆息著在心里說:其實城市的夜晚永遠(yuǎn)是美麗的,它不會因為人們的心情變化而變化的。 雅潔娜要離開他的那個夜晚同往常一樣,沒什么區(qū)別,星星坐在遙遠(yuǎn)的天堂上給人一種清心寡欲的感覺,并沒有因為城市的璀璨燈火奪去了應(yīng)有的亮麗與輝煌而氣惱,相反,它們對月亮的那份癡情與往日相同,只是多出了一種悲壯的東西。沙發(fā)擁著雅潔娜,雅潔娜后仰著的頭倚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在沙發(fā)的懷抱中養(yǎng)精蓄銳。自從下崗后,雅潔娜一直都像失戀或者說像丟魂了似的,成天沒個著落。在來往于各種職業(yè)介紹所的路上,她的希望被現(xiàn)實的墻壁擊得粉碎。為了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她幾乎快要費盡心力了,身上的那種婚后女人才有的韌勁兒被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出來,不能氣餒和自強(qiáng)自立的思想意識開始在她的身上覺醒,并且近乎瘋狂地生長了起來。 忽然,雅潔娜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一臉興奮,對著正在一旁看書的路生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你們老家承包荒山嗎?我去,我去準(zhǔn)行!” 路生白了雅潔娜一眼,似乎很反感她那種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沒好氣地說:“別開玩笑了,你是干那活的人嗎?” 雅潔娜幾乎是撲了過去,雙手抓住路生的肩,仿佛要將他從窗子里扔出去似的。她歪著腦袋把憤怒的目光對在路生的臉上,張大的嘴巴把所有能暴露出的牙齒全都暴露了出來,幾乎是吼叫著說:“你他媽的別把人給看扁了,你知不知道,我是林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我可以在那里種果樹或者別的!” 這是路生與雅潔娜結(jié)婚后第一次聽見她說臟話,而且還說得那么有水平,這與她的表情加在一起逗笑了路生。 雅潔娜看到路生的樣子,一下子變成了泄氣的皮球,整個身子癱了下去,抓著路生肩膀的手也隨即滑落了,目光之中的那種憤怒的東西不知飛到何處去了,流露出一種足以使人產(chǎn)生憐惜之情的溫柔來:“我真的能行的,請你相信我!闭f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路生的心情陡然沉重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將雅潔娜攬在懷里,說:“雅潔娜,這段時間你變了! 第二天早晨,雅潔娜在朝陽飛舞的金色粉末中,奉獻(xiàn)給了路生一個甜蜜的吻,說:“我把咱家的兩萬元存款拿走了。” 路生說:“你真的要回老家?” 雅潔娜說:“當(dāng)然沒假!” 路生說:“這樣也好,你自打下崗后,一直心情不好,去我的老家散散心也沒什么不可以的,不要動真格的就行了! 雅潔娜的眼中閃著一層悲傷的東西,說:“路生,你咋就不知道給我鼓鼓勁兒呢?” 路生用力晃了晃雅潔娜的肩,送她去了車站。 雅潔娜一點一點變小,一點一點被人群淹沒著,她回過頭來看了路生一眼,路生卻沒能看清她的臉,這使路生又多添了一分對她的牽掛。路生的另一半就那么消失在了車站里,被火車?yán)镁嗦飞b遠(yuǎn)了,她那瘦小的身材將本該屬于路生的一些東西帶走了。 大街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行人匆匆,就像熱鍋里的豆子被攪來攪去,身不由己,卻又蹦個不停,想要跳出那口鐵鍋得以憩息。路生茫然無目的地走著,早晨的太陽待死不活地點燃了他的雙眸。那時的他,就像一片落葉,在生命的河流中,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憂傷緩緩地向前漂流著。喧囂與嘈雜被他無意中阻止在了耳外,歡樂與欣喜也都與他無緣,茫茫塵世,他只不過是一個空空的殼。但就在這時,他意外地看見了雅潔娜的媽媽——葉子。 葉子不知從哪里弄了臺火鍋,在迎賓大酒店旁一個背風(fēng)的角落里賣茶葉蛋。她坐在小方凳上,前方是盛滿了茶葉蛋的火鍋,火鍋內(nèi)冒出的熱氣在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仿佛被寒冷吃掉了似的。她蜷縮著身子,時不時地將藏在袖筒里的手伸到熱氣上暖暖,而后趕忙搓搓,又放回到袖筒里去。這使路生聯(lián)想到了安徒生童話中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兒。葉子一定是老花了眼,沒有看清走過來的那個人是路生——她的女婿,趕忙站了起來,臉上堆滿了笑,用那種充滿職業(yè)味兒的語調(diào)說道:“解放軍同志,快,快,快,快來吃顆茶葉蛋,暖暖身子! 路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腳步也隨即沉重了起來:“媽媽,是我……” 葉子臉上的那堆笑一下子被寒冷凍成了冰,凝固了,無奈、痛苦和其他一些復(fù)雜的東西緊跟著像皺紋般在瞬間里全都涌到她的臉上。就這樣,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做些什么好。路生在火爐旁的小方凳上坐下來,她才回過神,跟著坐下了。 “媽媽,你咋就出來干這個呢?” “唉……” “爸爸也不來幫幫您!” “他那個老古董,官沒當(dāng)大,架子不小,沒錢還死要面子,他會替我干這?嫌丟人!” 路生無語。 葉子用充滿關(guān)愛的目光打量了路生一會兒,說:“雅潔娜走了,沒人照顧你了……”接著,她用報紙卷了個小喇叭,從火鍋中夾了顆茶葉蛋,遞給路生說:“吃吧,暖暖身子! 路生接了過來,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濕。這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餓了。有幾個人走了過來,但葉子并沒向他們叫賣茶葉蛋,路生知道這里頭的原因,便意識到自己該走了,就說:“媽媽,收攤吧,看樣子不會再有人來了! 葉子說:“還是你先走吧,我得把這些蛋賣完……” 路生想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了雅潔娜母親什么忙,反倒影響她賣茶葉蛋,便起身走了。葉子沒有留路生,只是非常痛心地看了路生一會兒,說:“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呀!”說完這話,葉子把眼皮垂了下去,非常迅速,為的是不讓路生發(fā)現(xiàn)她眼睛中出現(xiàn)的某種東西。路生忽然感到這個寒冷的早晨其實很溫暖,能在異地的軍營遇到一個類似于媽媽的人,是他莫大的欣慰。 走出一段距離后,路生忍不住回頭看了葉子一眼,早晨鮮亮的陽光使她顯得更加蒼老了,但她還在舉著沒有手的胳膊在同路生再見。那胳膊舉在那里,仿佛是半截朽木,在苦苦地支撐著什么。“解放軍同志,快,快,快來吃顆茶葉蛋,暖暖身子……”這聲音仿佛是一把笤帚,把路生生命中的某些東西掃得沸沸揚揚了…… 回到家里,路生一直在想此刻他的雅潔娜是否還好,她在他的老家干什么,她想他了嗎?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家里嗅不到她的味道了,但他的眼前全是她有些頑皮和明亮的身子骨,就像被加溫了的黃金一樣,在他的眼前閃閃發(fā)亮,他想摸摸那金子,但他觸到的永遠(yuǎn)是空氣。就這樣,路生整整一晚上也沒睡好,第二天上班時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就在他努力地想要做些事情的時候,團(tuán)政治處打來電話,說是主任要找他談話,他急忙去了政治處。 坐在了主任的對面,路生知道主任叫他來一定有事。 主任微微地笑著,似乎想要用笑來表達(dá)或掩蓋一種東西,這使他的笑多出了幾分對路生友好的成分。主任平時極少對路生這樣的,因為他們是上下級關(guān)系,他幾乎從不對路生笑,面孔時常被嚴(yán)肅繃得只剩下了威嚴(yán)。 時間過去了一分鐘,甚至要比一分鐘更長一些。主任仍那么笑著,讓路生感覺怪怪的,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似乎想用目光穿透他的笑容,從那笑容的背后挖出一些東西來。但主任的笑容卻意外地厚,扎扎實實地覆蓋在臉上,仿佛是厚厚的海綿,極富彈性,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立刻便被彈回來。沒辦法,路生只好開門見山了:“主任,你叫我來有啥指示?” 主任沒有說話,微笑凝固在他的臉上,路生不便多問了。辦公室里出奇的靜,掛在墻上的鐘表“嗒嗒”地走個不停,仿佛是一只永遠(yuǎn)也不知道疲倦的馬兒,始終奔跑在枯燥的路面上,總是那么的快,卻永無目的地。終于,主任站了起來,從辦公桌旁取了熱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而后把冒著熱氣的瓶嘴兒朝路生仰了仰說:“你喝不喝?” 路生受寵若驚,趕忙從主任手中接過熱水瓶,蓋好瓶嘴蓋,放回了原處。 主任坐了下來,仍然微笑。 在那馬兒的蹄音中,路生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他的笑容變了,很像佛的,慈祥并且充滿了關(guān)愛,給了路生萬般親切的感覺。但沒過多長時間,那種充滿關(guān)愛的東西便一點一點地消失了,使路生怎樣也找不回來了。 主任是四十幾歲的人了,無形的歲月在悄無聲息中爬上了他的臉,變成了密密匝匝的皺紋,因為平時保養(yǎng)得好,所以不太容易看出來。但在那個時候,或者說是那種充滿了關(guān)愛的東西消失之后,路生看見那些皺紋變成了一條條的蟲子,蠕動在主任的臉上,把主任的笑容給一點一點地全都吃光了。主任似乎很難受,面部的肌肉奇怪地抖了幾下,卻沒能阻止那些蟲子繼續(xù)啃咬,他因此陷入了痛苦之中。很久之后,他忽然對路生說:“你知不知道部隊精簡整編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 路生只是看著主任,并沒有回答,主任的眼睛告訴他,他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主任接著說:“咱們團(tuán)也在精簡范圍,年底你有什么打算?” 路生茫然地?fù)u了搖頭,但馬上便覺得有些不妥,就冒了句:“聽從組織分配吧!” 主任掏出了煙,扔給路生一支。路生把煙還給了主任,說戒了。主任就笑了起來,笑得很自然,很隨和,甚至還帶著幾分豪爽:“嘿嘿,還能把煙戒了,你真行呀!”接著,主任把自己的那支點燃了,猛吸了幾口,忽然停了下來,立即滅了火說:“嘿,差點給忘了,辦公室不讓抽煙的,主任也不能帶頭違反呀!” 路生有些不太自然地朝主任笑了笑。主任將身子從坐椅后背上移了開來,靠在辦公桌沿上,似乎想要振作一下精神,卻又用一只手輕輕托住了下巴。之后,他變得溫和了起來,往日的那股子威嚴(yán)勁兒全都沒了,有些空洞的目光將路生裝進(jìn)去后變得有分量了起來。主任說:“咱們在一起工作了也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你細(xì)致認(rèn)真,踏實肯干,我很欣賞!” 主任已切入正題,路生認(rèn)真地聽。 主任說:“你在團(tuán)里工作,我沒照顧好你,感到很內(nèi)疚,比方說,你家屬下崗后,作為領(lǐng)導(dǎo),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 路生心一酸,眼淚幾乎快要流出來了,說:“主任,您別這么講,下崗軍嫂那么多,又不是我家屬一個人,您怎么能顧得過來呢?團(tuán)里能有這份心意,我已很感激了!” “好了,不說這些,我們言歸正傳!敝魅握f著停頓了一下,習(xí)慣性地向后理了一下頭發(fā),往日的那股嚴(yán)肅之氣一下子涌到了臉上:“如果部隊讓你轉(zhuǎn)業(yè)你怎么辦?” 路生被著實嚇了一跳,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主任在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主任說:“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 猛地,路生站起身來,敬了一個軍禮給主任:“我聽從上級安排!”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主任的辦公室。走在營區(qū)大院里,他有些悲壯地看了天空一眼,他知道這一次談話意味著他離開部隊的日子就要來臨了,他聽到他的汗水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像夏天的河流一樣在他的身上洶涌著。他輕輕地喚了一聲“雅潔娜”,卻見那個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奶奶白如云騎著一只金羊,在天空中云一樣地飄走了,在奶奶的身后是一群穿著古怪的人,仿佛是奶奶無限拖長和變大的尾巴。 于是,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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