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zé)任和愛在南非中部的干旱平原上碰撞。 凱瑟琳·哈林頓于1919年離開了她在愛爾蘭的家,前往南非和已經(jīng)五年未見面的未婚夫結(jié)婚。在荒蕪的隔離的社會,她發(fā)現(xiàn)安慰她的只有與女仆的女兒艾達(dá)的友誼。 凱瑟琳明白她可以用一種與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不同的方式愛一個人。艾達(dá)在凱瑟琳的指導(dǎo)下,成長為一個多才多藝的鋼琴家和一個愛閱讀的人。而凱瑟琳的兒子菲利普似乎也不介意艾達(dá)的膚色,愛上了她。而這在黑白界限分明的南非,是無法被世人所接受的。 戰(zhàn)爭爆發(fā)了,菲利普上戰(zhàn)場。家中死氣沉沉,唯一能給這個家?guī)須g樂的,是艾達(dá)盡力彈出的歡快舞曲,而…… 作者簡介: 【南非】芭芭拉·馬奇BarbaraMutch 出生在南非,是愛爾蘭移民的后代。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商業(yè)咨詢師,是一家商業(yè)咨詢公司的合伙人。 芭芭拉已婚,育有兩個兒子。她喜歡音樂,像《女仆的女兒》的主角艾達(dá)一樣,是個有天賦的鋼琴家,熱衷于探索非洲的政治和歷史。同時,芭芭拉是一個高爾夫迷,喜歡和丈夫一起駕駛輕型飛機(jī)。這是一位天生的講故事的人的作品——《悉尼先驅(qū)晨報》序幕 愛爾蘭,1919 今天我將啟程去非洲。 穿過前門,我沿著青石板路一徑走去。海鷗在班諾克的懸崖上尖叫哀鳴,我心愛的妹妹在哭泣。媽媽身著只在參加洗禮儀式和婚禮時才穿的那身棕色裙裝,別開面孔不看我。登上馬車時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一切。 記住這一切:盤旋飛翔的海鷗,海灣巖石上激起的層層浪花,父親發(fā)紅龜裂的手,不耐煩的亞蒙,泥炭土的氣息,裊裊炊煙和那飄香的紫丁…… 讓我將這一切,都牢記于心。 第一章 我本不該出生在克萊德克公館里,本就不是那條命。 我媽彌莉安那會兒待在花園的仆人小屋后面,正午的驕陽下,一個人在稀疏的荊棘樹蔭下低低呻吟。夫人帶著一雙兒女從學(xué);氐郊冶闳フ宜。 等夫人見到她時已經(jīng)來不及送醫(yī)院了。 愛德華老爺在家,他正在書房看文件,夫人要他趕緊去把家庭醫(yī)生請來。醫(yī)生的診所在教堂大街上,那會兒正是午飯時間,威爾默特醫(yī)生飯沒吃完就趕了過來。夫人把孩子們——羅斯瑪麗小姐和菲爾少爺從僅有一個房間的仆人小屋哄走,一路扶著我媽到了正屋。她抬手為我媽抹去額頭的汗水的那塊手絹,正是我媽前天給她燙好的。 醫(yī)生來了之后,老爺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沒多久,我就呱呱墜地。那年是1930年。 媽媽以夫人妹妹的名字——艾達(dá)來為我命名,她遠(yuǎn)在大洋彼岸一個叫愛爾蘭的地方。 能誕生在克萊德克公館是我要用一生去感念的。某種程度上說,我覺得自己是公館的一部分,而我媽彌莉安卻從未存此念想。公館里那些窄小的樓梯遍布我的足跡;黃銅的門把熟知我的觸摸;稀疏的荊棘樹和那片杏樹林呵護(hù)著我,年復(fù)一年,我與它們同生同長,也因此與它們有了小小的羈絆。因此,當(dāng)失去克萊德克公館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讀不懂這個世界。 克萊德克位于卡魯?shù)貐^(qū),從青山矗立的海岸一直向內(nèi)陸腹地縱深而行,你就會來到南非這片半沙漠的廣袤高原。這里是通向約翰內(nèi)斯堡的必經(jīng)要道,是一片能讓你挖出金子、一夜暴富的荒蕪之地。那時的我對此當(dāng)然一無所知,克萊德克公館這棟方方正正、紅頂白墻的兩層樓房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它坐落在一個被多巖石丘陵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里,終年少雨,褐色的塵土到處飛揚(yáng)。我知道的唯一水源儲藏在格魯特維斯——大魚河。公館外有條水溝,它把河水引到花園,灌溉那里的花花草草。鎮(zhèn)子外是一望無際的卡魯矮樹叢,它們不過一個孩子的身量那么高,卻能深深扎根在干涸的土地上。干枯的蘆薈桿上開著橙色的花,鶴立其中,猶如一束束的火焰。這個地方也有樹,比如藍(lán)桉、合歡樹之類的,不過它們只長在花園或大魚河岸邊,只有在這些地方,它們的根才能吸收到水分。 偶爾真下起雨來,敲打在鐵皮屋頂上的雨聲大得讓羅斯瑪麗小姐和菲爾小少爺不停地尖叫。我媽和我住的地方——是距離花園最遠(yuǎn)處的仆人小屋,不過我們的鐵皮屋頂是灰色的,屋旁就是荊棘樹。延伸在屋頂上的枝丫將雨聲化成了輕輕的滴答聲。我倒不會沖著大雨尖叫,我會站在小屋門口細(xì)聽雨聲,眺望柵欄外那無際的草原。如果我媽沒有盯著,我就偷偷伸出一只腳丫踩到硬邦邦的地面上,雨水在那上面劃出一道道小水流,流過腳趾,匯成小水窩,最后不情不愿地滲入到土地中。 克萊德克公館就建在敦德斯大街上,位于大魚河與集市廣場之間。敦德斯大街的另外半截叫波利街。我搞不清為什么一條路得有兩個名字,我媽說那是為了讓先人們公平地得到應(yīng)有的紀(jì)念。不管是什么,反正就這么著了。這條有兩個名字的路與攝政街交匯,之后就湮沒于城鎮(zhèn)之中,了無蹤跡。 克萊德克公館有條木結(jié)構(gòu)門廊,它幾乎繞整個宅子一圈,里面擺放著貝殼椅。門廊只在廚房這塊斷開,到洗衣房那邊又重新接上。我媽說還好是這樣,否則我們這些人就只會整日里逍遙自在了,哪里還顧得上洗衣做飯熨燙。 雖然我超想坐到那些椅子上享受一下,可我媽嚴(yán)令禁止。她說那是家里人專享的!翱晌乙彩沁@家里的一員呀!”撫摸著椅子上的木頭紋理,我滿懷憧憬地回應(yīng)。“噓,你這孩子!”媽媽低斥道,讓我好好擦拭椅子。媽媽大部分時間和我說英語,除非她真的惱了我,或者在夜里給我唱小曲時:Thulathu’thulabhabha…… 安靜,安靜,小寶寶…… 我對那些椅子倒不是很在意。樓上有一處我偷偷看風(fēng)景的好地方,遠(yuǎn)比門廊要美得多。早晨,小主人們?nèi)チ藢W(xué)校,我便開始打掃樓上的房間。趁這時,我便溜進(jìn)菲爾少爺?shù)姆块g,爬上他的玩具箱,朝窗外遠(yuǎn)眺。 就在這,整個克萊德克——我覺得,也許應(yīng)該是整個卡魯,都在金色的晨光下慢慢呈現(xiàn)于眼前,那景象就像老爺曾在書房臺燈下給菲爾小少爺展開的那幅地圖。如果稍瞇下眼,就能忽略掉窗框,想象自己飛掠過城里那些寬闊的街道,越過比圣彼得教堂還要高的卡爾文教堂的尖頂,翱翔在扎根于大魚河邊的那片棕色叢林之上;穿越盤繞在矮樹林上的塵幕,掠過反射著晨光的崇山峻嶺;最后,飛翔到沙漠的盡頭,到達(dá)森林蔥郁的高山之顛。我無法在腦海里描繪出那樣的高山,特別是在大地都被凍得硬邦邦的寒冷時節(jié)里。可大家都說得神乎其神,仿佛確有其事。 我每天站在那兒,伸長脖子往外看。在這個神奇的時刻,我仿佛擁有整個城市,整個卡魯。站在這個地方從窗口往外看,這片土地只屬于我一個人。 就像克萊德克公館屬于我一樣。 也許夫人對她的家鄉(xiāng),那個叫愛爾蘭的地方也懷有同樣的想念吧。她也時常眺望窗外,思緒越過藍(lán)桉樹林、大魚河,還有干旱季節(jié)里煙塵滾滾、車水馬龍的集市廣場,似乎在追尋著什么。 父母并不反對我來非洲。事實上,他們巴不得如此。他們當(dāng)然不會明著說,我也不提——他們把我的房間租出去得來的錢比我從薪水里拿出來給他們的要多得多。亞蒙需要靴子,我傳給艾達(dá)的那件綠色大衣也太舊了。我再待下去,家里就揭不開鍋了。 我何嘗不巴望著離開,但心里又充滿恐懼。因為我清楚,一旦走出這一步,就再也無法回頭。那是個需要用一生去實踐的承諾。雖然通過書信還能與家人親友傳遞信息,可我再也不能看到他們親切的臉,再也聽不到他們愛爾蘭式的笑聲。這就是移民! 隔壁的蒲麥爾太太很嫉妒我媽和我。她說我家夫人對我們好,不像她家女主人,時刻都盯著廚房里砂糖罐的刻度。如果被她的女主人懷疑口袋里塞滿了偷來的東西,還得翻開口袋給她檢查。 “唉!”蒲麥爾太太深深地嘆了口氣,搖搖擺擺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白布頭巾歪著,翻露出來的圍裙口袋一路呼啦作響,原本口袋里的餅干呀、借來的物什呀,此刻都落在了她女主人的垃圾桶里。蒲麥爾太太做的餅干她主人家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一直不知道她家女主人姓甚名誰,光稱呼她為“夫人”。像大多數(shù)的女主人那樣,她們就只是“夫人”。 除了被稱為夫人,我們家女主人名字叫凱瑟琳,她曾在自己手掌里寫給我看——凱瑟琳哈林頓尼莫太太。不過,她沒說她的名字為什么這么長。凱瑟琳夫人個子高挑,為人溫和,棕發(fā)碧眼。白日里,她總把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圓發(fā)髻。我曾有一次見她散下頭發(fā),那散開的秀發(fā)如輕煙一般。她穿著灰藍(lán)色的睡袍坐在梳妝臺前,在她專門的本子上寫著什么。媽媽派我過來叫她,因為那會兒菲利普小少爺在他的浴室里吐了。 “艾達(dá)!”夫人忽地站起身來,睡袍邊上的繡花邊掃到地板上。她問:“怎么了?” “菲爾少爺吐了,”我站在走廊里回答,“媽媽說讓您過去! 夫人是位好母親,她不單只對羅斯瑪麗小姐和菲爾少爺好。雖然那會兒小姐總是和她頂嘴,不過那時的小姐又看誰順眼呢?“那么犟!”夫人對著老爺嘆氣,用了一個我聽不懂,但卻可以猜得到意思的字眼,“我們該怎么辦才好?” 夫人對我也很好,她會讓我坐在她身旁門廊的椅子上;或者在彈琴時,讓我坐在她身邊。雖然我媽對此皺眉,但夫人讓我覺得那就是我的椅子,她甚至讓我感到自己也是她的孩子。 愛德華老爺?shù)共粫屛矣羞@樣的感覺。因為我從來沒有過父親,所以心里還是有小小的遺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只有白人孩子才有父親,而黑人沒有父親也能生出孩子來。 我的母親彌莉安十八歲就離開了伊麗莎白港附近的卡瓦扎科勒鄉(xiāng),到克萊德克公館來為愛德華老爺工作。他那會兒剛買下這所房子,正等著大洋彼岸的夫人到來。聽說,為了給自己未來的新娘買下克萊德克公館,老爺拿出了自己積攢多年的儲蓄?衫蠣攺奈刺ぷ惴蛉说幕瘖y間,就連她的臥室也要過很長時間才去一下。我敢說,自己每天早上整理的那張床上就只有夫人睡過的痕跡。我對此滿懷訝異,結(jié)了婚的人不都是總想在一起的嗎?特別是攢了那么久的錢,買下這樣一棟房子。我沒問媽媽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沒丈夫,問她這樣的問題顯得很不公平。不過,沒丈夫也沒什么不尋常的,像我媽這樣的情況很多。比如我們隔壁的蒲麥爾夫人,雖然和她有關(guān)系的男人不少,不過畢竟不是丈夫,總是不能長久依靠的。 每回問起媽媽早年的生活——就是早到可能有丈夫之前,她總說自己是和這宅子一起被主人家買來的。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畢竟,人怎么可能像這房子一樣買賣呢,即便是在那個年代。但這也說不準(zhǔn)——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即便隔壁的蒲麥爾太太偷吃再多的糖,生活再不檢點,她的女主人也只能留著她。 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媽媽會在克萊德克公館干一輩子的活兒,直到有一天她擦拭銀器時倒在廚房的桌子邊,就此終了。 我也想一輩子待在克萊德克公館。我不愿生活在波利街那頭,湮沒在黑人區(qū)那樣的地方。我想在這個自己出生的地方生活、終老。克萊德克公館應(yīng)該是我的歸宿吧? 我想象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在花園里的那棵刺桐樹下,擦拭著銀器,聽著翠鳥在絢爛的紅花中歌唱,透過搖曳的樹葉,看晴空湛藍(lán)。 第二章 我的家鄉(xiāng)愛爾蘭與班諾克村的距離比一個半球還要遠(yuǎn)。雖然我對這鎮(zhèn)子里的人、對他們的過往一無所知,他們對我也完全陌生,可我卻對他們抱有一種奇特的同情心。我不斷告誡自己,無論身處何方,家和愛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煙云。當(dāng)這些東西還在我們手上的時候,一定要珍惜呵護(hù);一旦他們離去,我們還可以珍藏那份記憶。 所以我全心地?fù)肀н@里的新生活、新朋友。 我希望,不用太久,我們就不會對彼此感到陌生。 我媽彌莉安沒上過學(xué),我跟她一樣。蒲麥爾太太也沒上過學(xué)。在大魚河對岸的洛克坎普有一所規(guī)模不大的學(xué)校,那是專門為當(dāng)?shù)氐蔫F路工子女辦的學(xué)校。我媽說那里的孩子又臟又野。我們這邊的城區(qū)里有個大點的學(xué)校,在波利街那頭,叫圣詹姆斯小學(xué),是卡拉塔開辦的。學(xué)校里有運(yùn)動場和唱詩班。學(xué)校和鎮(zhèn)子不在一個方向,它朝著草原這邊。我媽說這所學(xué)校要嚴(yán)格的多,是所好學(xué)校,可要我自個兒去這個學(xué)校上學(xué)就遠(yuǎn)了些。 我們一般不太去大魚河對岸。只是每逢周四下午,媽媽放假時,我們會過去拜訪媽媽的姐姐,我的姨媽!叭苏娑嘌!”隨人潮一起在橋上擠時,媽媽會低喘著說,“跟緊我,孩子!”大概這番景象會讓她想起她在老家的那些日子。 姨媽住在一間沒門的泥糊棚屋里,靠洗衣為生。衣服得到河邊去洗。每次她轉(zhuǎn)回家去拿另一桶衣服來洗時,那些壞蛋就會把她晾曬在河邊矮樹叢上的衣服偷走。談到學(xué)校的事,姨媽也同意我媽的看法,認(rèn)為洛克坎普的那所學(xué)校去不得。她說那里的環(huán)境就跟這河岸上的生活環(huán)境一樣糟。 夫人和老爺也討論了我上學(xué)的事情。 “愛德華,”有一天,我正在廚房幫我媽拿熨斗,走出來時無意中聽到夫人的聲音,“我們不能忽略了這事,我們有責(zé)任。鎮(zhèn)子里學(xué)校的情況不是很好,要不就上拉弗德爾教會學(xué)校?” “這事到頭來只會是麻煩,事關(guān)前程呀,或者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愛德華老爺邊翻著報紙邊說,“不過,如果你非要管就去看看吧。今晚你愿意給我彈一段貝多芬的曲子嗎?” 我不清楚老爺擔(dān)心的這些“到頭來的麻煩”是什么。不過,如果要去教會學(xué)校就意味著要離開公館,離開我媽?伤凉u漸上年紀(jì)了,像一只上了年歲的鳥,需要我這只慢慢長大的雛鳥幫忙。說到大小的問題,我覺得生活還蠻奇妙的,這或許就是生活原本的樣子。你從一個小嬰兒長成高大健壯的成年人;隨著年歲漸長你又慢慢地萎縮,直到上帝覺得他可以將你送離這個世界,讓你回到你的祖宗那里。 “我很感激,夫人,”當(dāng)上學(xué)這個事情又被提出來時,彌莉安對夫人說,“可拉弗德爾教會學(xué)校太遠(yuǎn),艾達(dá)會覺得孤單的。” 我估摸著,離開家去上學(xué)的滋味肯定和離開家鄉(xiāng)到非洲來是一樣地難受。這兩者都意味著你要離開家人,再也不能見到他們了。我可不想像夫人那樣失去自己的家人。有天晚上,夫人和老爺在廳里說話時我躲在門后偷聽。我透過門逢看進(jìn)屋里,老爺正在看文件,而夫人在一旁搖著頭。她脖子上掛著的綠寶石在臺燈的照射下閃著亮光。她已經(jīng)換下了白天里穿的寬松低腰裙,那些奶白色的衣裙能應(yīng)對白天的炎熱。此刻,她換上的是一件與胸針相配的灰綠色合身裙裝。 “我想讓她去鎮(zhèn)子里的小學(xué)念書,可校長根本不愿聽我說!彼龑蠣斦f。她脖子上寶石反射的光又閃了閃我的眼睛。我搞不清不愿聽人說是怎么一個情形,可我知道這與耳朵聾半點兒不沾邊。 “為什么一碰到這樣事,每人就都這么不開通,愛德華?” “這道理很簡單,我親愛的!”老爺手里拿著報紙,皺著眉說,“如果你為一個人行了方便,其他人也會有同樣的要求! “這難道有什么錯嗎?” 他沒吱聲,翻過一張報紙,他那黑發(fā)中分的腦袋隱沒在報紙里看不見了。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也聽不懂夫人的話。不過,我倒不覺得夫人同意他的說法;蛟S,她不明白老爺說的那些麻煩是什么,那是些我也弄不清楚的麻煩。我可不想給夫人和老爺招惹什么麻煩,如果去上學(xué)意味著麻煩,那我就不該去了。 我看見她站起身子,往窗外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走到鋼琴旁。每當(dāng)夫人和老爺之間無話可說時,她總是走到鋼琴邊上。有時,她會直接彈琴,有時會僵坐在琴凳上,看著琴鍵一直發(fā)呆。 “艾達(dá)!”媽媽低叱,將我一把拖走,“在門外偷聽的壞女孩會被托克洛希精靈帶走!”我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躺下,蒙著眼睛,希望不會看到精靈爬上我的床,將我投入地獄,可精靈一直沒有出現(xiàn)。夫人彈起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我從她指尖里流出的音符里聽得出,她心不在焉。 “那孩子在這就能學(xué)會一切她需要的東西,夫人!”第二天,我媽在夫人的針線盒里給菲爾少爺找松緊帶的時候,她非?隙ǖ貙Ψ蛉诉@樣說。那天晚上,媽媽上床后和我談了一次話。她說,如果我偷聽就對不起夫人的一片好意。她還說,她不打算拿我上學(xué)這件事情讓老爺、夫人煩心。 夫人正在給菲爾少爺縫補(bǔ)襪子。小少爺菲爾總是有很多東西需要縫縫補(bǔ)補(bǔ)。他一出門不是把短褲扯爛,就是搞丟一枚紐扣?蓩寢尭抑v,男孩子都這樣,他們都會弄爛自己的衣服,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都寵愛他。跟一天到晚怒氣沖沖的蘿斯小姐比,他可算是很開朗陽光的了。 “我們再看看吧,我還沒有就此放棄希望。你沒有機(jī)會上學(xué),親愛的彌莉安,但艾達(dá)該有這樣的機(jī)會。” 但我再也沒踏足過學(xué)校。 瞅著老爺去工作,小姐和少爺都在各忙各的空當(dāng),夫人開始在家里的餐桌旁教我學(xué)習(xí)字母。雖然我不清楚為什么老爺在家的時候她從不教我,但我就這樣開始了學(xué)習(xí)。每每聽到老爺?shù)哪_步聲在過道上響起,我們總是快手快腳地把學(xué)習(xí)的東西收拾起來。而我媽彌莉安和隔壁的蒲麥爾夫人都拍手說我真是幸運(yùn)極了,能接受她們說的那個什么“教育”。 漸漸地,我就能讀夫人放在她化妝間里的那個本子了。本子放就在梳妝臺上,擺在她的銀質(zhì)發(fā)刷和粉盒旁,我每天都要到那里擦拭。沒有其他什么人——無論是老爺,還是小姐和少爺,翻過這個本子。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可以從它在桌面上留下的壓印看出來,如果我或者夫人以外的其他人動過它,我可以從桌面上留下的粉痕或灰痕上看出一二。每天清早,明亮的陽光都會透過窗戶落到夫人的梳妝臺上,我總會在這時看個清楚。我很小心地把本子翻回到夫人剛寫過的那個地方,這樣她就不會知道我翻看過。 本子上經(jīng)常會有些我看不懂的句子,而我會整天琢磨它們的意思,邊干活邊琢磨。有時過了很久,我會突然悟出以前讀過的那些字字句句里所蘊(yùn)藏的深意。音符,我后來發(fā)現(xiàn),也像文字一樣:一個個單獨彈奏它們時傳遞出來的是一種情感,而串在一起時又是另一番天地。 我覺得夫人并不知道我私下里看她的本子,不過說不定她也知道。這難道就是她多年后離家去約翰內(nèi)斯堡時不帶走那本子的原因,把它留給我?可不管怎么說,沒有了夫人和孩子們的克萊德克公館是那么地空寂,狹窄的樓梯上回響著的只有我和老爺?shù)哪_步聲。 學(xué)會字母后,每次去鎮(zhèn)上的郵局幫夫人投寄她寫回愛爾蘭的信時,我開始學(xué)著拼商店門口的那些字。每次,我都找些新的字來認(rèn),有時在櫥窗前待太久,店家就會出來把我轟走。 后來學(xué)乖了,我會慢慢沿著郵局所在的阿德萊街一路走過去,避開各式驢車和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紳士們,躲過狂吠的惡狗,穿過灰塵滾滾的大馬路,我會再沿著馬路的另一邊慢慢走回來,這樣所有的字就都會被我一網(wǎng)打盡。夫人好像沒注意到我去寄信的時間長了那么一點,所以我就繞集市廣場那邊的卡魯花園回去;▓@那邊有些木長凳,我可以在那上面坐坐:仰望頭頂?shù)淖貦皹,看看方形花壇里殷紅的蘆薈花;或者一邊讓太陽溫暖我的一雙赤腳,一邊復(fù)習(xí)自己剛才看過的字詞。然后,我會沿著教堂大街往回走,那是一條和阿德萊街一樣喧鬧的大馬路,等走到大魚河邊,那里便沒有了商店,也沒有了各式招牌。 我用這法子最先學(xué)會的詞匯包括:“奧斯丁藥品店”、“懷特與保頓文具專營”、“卡波特鞋店,讓您更舒適”,還有“安斯特時裝店,女士的首選”。在“巴格和寇”商店外總是放著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式布匹,它的招牌上寫的是“……一卷”,我一直弄不懂前面那些字是什么——我在好些地方見過,不過那上面的字母我都不認(rèn)得,所以我想它們一定是一種我還沒學(xué)過的語言。夫人的本子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些我搞不懂的字。我很想問她這些字是什么意思,可我又不想那么不識趣,畢竟夫人在餐桌上,還有在她梳妝臺上的那個本子已經(jīng)教會了我這么多。 于是,我便去問蘿斯小姐和菲爾小少爺。 “我沒時間跟你解釋。”蘿斯小姐在鏡子前用發(fā)刷梳著自己的金發(fā),側(cè)過臉來對我說,“你又沒錢,說不定都不需要學(xué)數(shù)數(shù)! “哦,這些是數(shù)字,艾達(dá)!”菲爾少爺邊說,邊拿過一支筆頭被他啃得禿禿的鉛筆來,然后在紙上畫了些古怪的形狀!八鼈儠嬖V你數(shù)量,某樣?xùn)|西你有多少。等會兒我打完了板球再跟你細(xì)說,這個你先拿著,自己試試。”他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糾正我拿筆的姿勢,“就這樣,對了!”說完人就跑開了。下樓時,他的板球袋把樓梯扶手撞得砰砰做響。 “小聲點,菲利普!”樓下傳來老爺?shù)穆曇簟?br/> 不過學(xué)會這些數(shù)字前,我還有夫人梳妝臺上的那個本子。本子的面是深紅色的天鵝絨,上面有一條紅色的緞帶,在中間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我輕撫那軟軟的天鵝絨和緞帶,把臉貼在上面。夫人經(jīng)常不系那根緞帶,就讓它散開在一旁。我從來沒有成心要看夫人在里面寫了什么,只是有一天,夫人沒有合上本子,我擦拭時又不得不把它拿開,這才看了一眼。這跟蒲麥爾太太偷她主人的東西不一樣,我從沒有從夫人這里偷走任何東西,畢竟,這不是糖、餅干或者珠寶之類的東西。 開始,我是認(rèn)本子上寫著的字母。那些用黑墨水寫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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