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精選了許地山作品中關于社會人生的散文名篇,雖然創(chuàng)作時代早已成為歷史,但其中透射出的對自然和諧的哲理探索和執(zhí)著追求,至今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愛流汐漲 愛就是刑罰 "這什么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么?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吧。"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的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里的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里的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他們爭執(zhí)了許久,結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的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里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的約法:睡遲的人得親過先睡者的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的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的愛,到底在哪里?"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么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么?" 愛的痛苦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之中,或急雨飄雪的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的真言,"啊,拉夫斯偏"拉夫斯偏",即love?。Pain的音譯,愛情的痛苦的意思。"!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的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的云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蜓還在庭園間遨游著。愛誦真言的牛先生悶坐在屋里,從西窗望見隔院的女友田和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緊;擘他的兩頰;搖他的身體;又掌他的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擁抱住他,堆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不一會孩子的哭聲果然停了?墒堑艿軇偓F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檐前的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的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來踱去。最后,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涂掉以后,就把他的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的事情格外多。日記里應用的空格,他在午飯后,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的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的男子,在他們的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的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的。 女人的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的時候,未必不是一種游戲的沖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的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復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幾句涂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的孩子抱出來,一面說:"姊姊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的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郁的容貌,回答說:"是么?姊姊打你么?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的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F在吵鬧的,只剩下外間急雨的聲音。 信仰的哀傷 在更闌人靜的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里所立的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的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么?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的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的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的作品一發(fā)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墒撬挚嗥饋砹! 在深夜的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fā)出顫聲說:"我所用的音節(jié),不能達我的意思么?呀,我的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吧。"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只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fā)表出來,所得的批評,每每使他憂郁不樂。最后,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的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的,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后,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的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里去了。 花香霧氣中的夢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吧,我們的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的監(jiān)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溫暖,身外的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噯呀,好香!許是你桌上的素馨露灑了吧?"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的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的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吧。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的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黏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的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的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砭人肌骨的凜冽么?,"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的凝視了。"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條達到極樂園地的路,從前曾被那女人走過的;現在那人不在了,這條路不但是荒蕪,并且被野草、閑花、棘枝、繞藤占據得找不出來了! 我許久就想著這條路,不單是開給她走的,她不在,我豈不能獨自來往? 但是野草、閑花這樣美麗、香甜,我怎舍得把它們去掉呢?棘枝、繞藤又那樣橫逆、蔓延,我手里又沒有器械,怎敢惹它們呢?我想獨自在那路上徘徊,總沒有實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連那條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個小池的岸邊靜坐,在那里悵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風一吹,野花亂墜,池中錦魚道是好餌來了,爭著上來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魚喋入口里;復幻成泡沫吐出來,仍舊浮回空中。 魚還是活活潑潑地游;路又不肯自己開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邊。呀! 我定睛望著上下游泳的錦魚;我的回想也隨著上下游蕩。 呀,女人!你現在成為我"記憶的池"中的錦魚了。你有時浮上來,使我得以看見你;有時沉下去;使我費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葉底下,或某塊沙石之間。 但是那條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邊,盼望你能從水底浮上來。 你為什么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愿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huán)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 她手里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里卻發(fā)出似答非答的聲:"......他為什么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huán)聲以外,屋里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里,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yōu)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么?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么? 你不敢進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yǎng)狗提防客人么? 因為我家養(yǎng)貓捕鼠, 你就不來么?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么?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么呢?"她聽到未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別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的時候不過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的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黃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們的辨別力。屋里的靜默,早已布滿了死的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的腳步聲只在門外輕輕地跳過去,好象告訴屋里的人說:"生命的步履不望這里來,離這里漸次遠了。" 強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里的金絲發(fā)出來。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瞼沖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復他的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象沒有聽見這話,眼望著他,只說別的。她說:"噯,珠兒的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么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里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的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的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侍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的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侍你也是我應當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的笑容并不是歡樂的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里的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凄涼中的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的魂擁回來。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么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的,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的父親,珠兒的父親哪,你佩服這話么?"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的人--也不能為珠兒的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后,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的生活。你不要為我的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里把那只幾乎動不得的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支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的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的,卻是你給我的。你可以存起來,以后再給珠兒的母親,表明我和她的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的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的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于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的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的手與他的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于這番厚意,只用微微睜開的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么。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的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的尸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體內,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的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的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的日子,因為我們的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現在要去的。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的緣故就永遠把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要愛我于離別之后。" 丈夫既不能說什么話,屋里只可讓死的靜寂占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鐘。他為尊重醫(yī)院的規(guī)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的手說:"我的命,再見罷,七點鐘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的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愿意的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只管躺著,也沒有什么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的形態(tài)?轁臏I點滴不下來,只掛在眼瞼之間。 橋邊 我們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夾岸遍是桃林:桃實、桃葉映入水中,更顯出溪邊的靜謐。真想不就倉皇出走的人還能享受這明媚的景色!我們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時踱過溪橋,到朋友的蔗園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這一天,我們又要到蔗園去,剛踱過橋,便見阿芳--蔗園的小主人--很憂郁地坐在橋下。 "阿芳哥,起來領我們到你園里去。"他舉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也沒有說什么。 我哥哥說:"阿芳,你不是說你一到水邊就把一切的煩悶都洗掉了嗎?你不是說你是水邊的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葒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樣?" "不錯。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憂悶。" 我們都下到岸邊,圍繞住他,要打聽這回事。他說:"方才紅兒掉在水里了!"紅兒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塊兒玩的。我們聽了他這話,都驚訝得很。哥哥說:"那么,你還能在這里悶坐著嗎?還不趕緊去叫人來?" "我一回去,我媽心里的憂郁怕也要一顆一顆地結出來,像桃實一樣了。我寧可獨自在此憂傷,不忍使我媽媽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說完,一股氣就跑到紅兒家里。這里阿芳還在皺著眉頭,我也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誰掉在水里啦?" 我一聽,是紅兒的聲音,速回頭一望,果然哥哥攜著紅兒來了!她笑瞇瞇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驚訝地望著她。很久,他才出聲說:"你的話不靈了么?方才我貪著要到水邊看看我的影兒,把它擱在樹枒上,不留神輕風一搖,把它搖落水里。它隨著流水往下流去;我回頭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贈與的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它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么謹慎看護著。 芳哥實在以紅兒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懷疑了。他說:"哦,你的話也是不準的!我這時才知道丟了你的東西不算丟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對紅兒說:"無意的話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對你的信念,頭一次就在無意中給你打破了。" 紅兒也不著急,只優(yōu)游地說:"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著這個就知道他了。我們還是到蔗園去吧。" 我們一同到蔗園去,芳哥方才的憂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的東西,總沒有當它們做寶貝看。我的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的贈與。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后,山上禮拜寺的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著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松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他在我們后面嚷著。松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宗之只笑著點點頭,隨即從西邊的山徑轉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么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里遞給你,交你照管的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顯現出來!她心里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而后,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蘼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的時候,他家的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說是你給她的,F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jié)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茶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為什么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截地說:"我并沒有什么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里坐著么?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吧。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它的殼里,它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做你所賜給愛的標識,就納入她的懷中,用心里無限的情思把它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無意中掉在她愛的貝殼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的深處走出去了。 愛流汐漲 月兒的步履已踏過嵇家的東墻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許久,一看見上半弧的光剛射過墻頭,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兒上來了,出來給我燃香罷。" 屋里坐著一個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負了無量的愁悶。外面的月亮雖然還像去年那么圓滿,那么光明,可是他對于月亮的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當孩子進來叫他的時候,他就起來,勉強回答說:"寶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們到院里對著月光吃些果品,回頭再出去看看別人的熱鬧。" 孩子一聽見要出去看熱鬧,更喜得了不得。他說:"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記得從前是媽媽點給我的。" 父親沒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話很多,問得父親越發(fā)傷心了。他對著孩子不甚說話。只有向月不歇地嘆息。 "爸爸今晚上不舒服么?為何氣喘得那么厲害?" 父親說:"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熱鬧么?可以教素云姐帶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個年長的丫頭。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無論大小事幾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帶寶璜出門,到河邊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樣的燈色,便中就告訴孩子說:"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去才是。" 孩子說:"爹爹白天還好好地,為何晚上就害起病來?" "唉,你記不得后天是媽媽的百日嗎?" "什么是媽媽的百日?" "媽媽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實在不能理會那"一百日"的深層意思。素云只得說:"夜深了,咱們回家去罷。" 素云和孩子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見他們回來,就說:"你們回來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說:"二爺,我們回來了,晚上大哥兒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親說:"不必。你還是睡你的罷。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這里沒有什么事。" 這個七歲的孩子就睡在離父親不遠的一張小床上。外頭的鼓樂聲,和樹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覺。在睡眠的時候,父親本有命令,不許說話,所以孩子只得默聽著,不敢發(fā)出什么聲音。 樂聲遠了,在近處的雜響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從父親那里發(fā)出來的啜泣聲。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會哭的,所以他很詫異地問:"爹爹,你怕黑么?大貓要來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說著就要起來,因為他也怕大貓。 父親阻止他,說:"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沒有別的事。不許起來。"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時候,爹爹說我的聲音象河里水聲潲潲地響,現在爹爹的聲音也和那個一樣。呀,爹爹,別哭了,爹爹一哭,教寶璜怎能睡覺呢?" 孩子越說越多,弄得父親的心緒更亂。他不能用什么話來對付孩子,只說:"璜兒,我不是說過,在睡覺時不許說話么?你再說時,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罷。" 孩子只復說了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樣睡得著呢?"以后他就靜默了。 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親的抽噎聲。不久,孩子也因著這聲就發(fā)出微細的鼾息,屋里只有些雜響伴著父親發(fā)出哀音。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地址不明,退發(fā)信人寫明再遞。 誦幼,我許久沒見你了。我近來患失眠癥。夢魂呢,又常困在軀殼里飛不到你身邊,心急得很。但世間事本無客人著急的余地,越著急越不能到,我只得聽其自然罷了。你總不來我這里,也許你怪我那天藏起來,沒有出來幫你忙的緣故。呀,誦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極了!我在那時,全身已拋在煩惱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顧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說你已經被釋放了,我實在歡喜得很!呀,誦幼,此后須要小心和男子相往來。你們女子常說"男子壞的很多",這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男子的壞,并非他生來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學來的。誦幼,我說這話,請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錦的事來說罷。他對于尚素本來是很誠實的,但尚素要將她和文錦的交情變?yōu)楦H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亂獻些殷勤。呀,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變壞的砒石喲!我并不是說女子對于男子要很森嚴、冷酷,象懷霄待人一樣,不過說沒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險的罷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況象湖心的白鴿一樣。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貞蕤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離廣州。 自走馬營一別,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腳僧一樣,所以沒有破旅愁的書信給你念。昨天從(禾元)香處聽見你的近況,且知道你現在住在這里,不由得我不寫這幾句話給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極的冰洋上能夠長出花菖蒲,或開得象尼羅河邊的王蓮來么?我勸你就回家去罷。放著你清涼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飄零著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為何自找這等刑罰?縱說是你當時得罪了他,要找著他向他謝罪,可是罪過你已認了,那溫潤不撓、如玉一般的情好豈能彌補得毫無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著我曾用過一管筆,有一天無意中把筆尖誤燒了(因為我要學篆書,聽人說燒尖了好寫),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愛那筆,用盡許多法子,也補救不來;就是拿去找筆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叫我再換過一管罷了。我對于那天天接觸的小寶貝,雖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筆囊里。人情雖不能象這樣換法,然而,我們若在不能換之中,姑且當做能換,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犧牲你的命運,他卻無意成就你的愿望,你又何必?我勸你早一點回去罷,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鏡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闖入你的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潑的風度趕走,把你光艷的軀殼奪去了。 我再三叮嚀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縱然找著了,只是加增懊惱,毫無用處的。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小巒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入瘋人院。 綠綺湖邊的夜談,是我們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巒,我要告訴你,迷生決不能和我一樣,常常惦念著你,因為他的心多用在那戀愛的遺骸上頭。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嗎?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會他還是一個愛的墳墓的守護者。若是你愿意聽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訴你。 我一進門時,他垂著頭好象很悲傷的樣子,便問:"迷生,你又想什么來?"他嘆了一聲才說:"她織給我的領帶壞了!我身邊再也沒有她的遺物了!人丟了,她的東西也要陸續(xù)地跟著她走,真是難解!"我說:"是的,太陽也有破壞的日子,何況一件小小東西,你不許它壞,成么?" "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給我留下的器用,就藉那些東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著無量安慰。"他低垂的視線牽著手里的舊領帶接著說:"唉,現在她的手澤都完了!" 小巒,你想他這樣還能把你惦記在心里么?你太輕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們固然是親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誼外,不要多走一步。因為,凡最終的地方,都是在對岸那很高、很遠、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車達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據我現在的觀察,縱使蜘蛛的絲能夠織成帆,蜣螂的甲能夠裝成船,也不能渡你過第一步要過的心意的海洋。你不要再發(fā)癡了,還是回向蓮臺,拜你那低頭不語的偶像好。你常說我給麻醉劑你服,不錯的!若是我給一毫一厘的興奮劑你服,恐怕你要起不來了。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琰光 不能投遞之原因--琰光南歸就婚,囑所有男友來書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生面人,彼此間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認識了,這也是難怪的。白孔雀和白熊雖是一樣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來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崢嶸的巖壑間,當然不能與我這白孔雀一同飛翔于纓藤縷縷、繁花樹樹的森林里?上覐那皩δ闼幸饩w,到今日落得寸斷毫分,流離到蹤跡都無。我終恨我不是創(chuàng)作者呀!怎么連這剎那等速的情愛時間也做不來? 我熱極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樣,我愈熱,你愈融,結果只使我戴著一頭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盡了。人間第一痛苦就是無情的人偏會裝出多情的模樣,有情的倒是緘口束手,無所表示!啟芳說我是泛愛者,勞生說我是兼愛者,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困愛者。我實對你說,我自己實不敢作,也不能作愛戀業(yè),為困于愛,故鎮(zhèn)日顛倒于這甜苦的重圍中,不能自行救度。愛的沉淪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愛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師所不能訓誨開示的。愛的剛愎是一切調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總希望你來看看我,不想你影兒不露,連信也不來!似游絲的情緒只得因著記憶的風掛搭在西園西籬,晚霞現處。那里站著我兒時曾愛,現在猶愛的邕。她是我這一生第一個女伴,二十四年的別離,我已成年,而心象中的邕還是兩股小辮垂在綠衫兒上。畢章是別離好呵!別離的人總不會老的,你不來也就罷了,因為我更喜歡在舊夢中尋找你。 你去年對我說那句話,這四百日中,我未嘗忘掉要給你一個解答。你說愛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奪便奪。又說要得你的愛須付代價。咦,你老脫不掉女人的驕傲!無論是誰,都不能有自己的愛,你未生以前,愛戀早已存在,不過你偷了些少來;笕肆T了。你到底是個愛的小竊,同時是個愛的典質者。你何嘗花了一絲一忽的財寶,或費了一言一動的勞力去索取愛戀,你就想便宜得來,高貴地售出?人間第二痛苦就是出無等的代價去買不用勞力得來的愛戀。我實在告訴你,要代價的愛情,我買不起。 焦把紙筆拿到床邊,迫著我寫信給你,不得已才寫了這一套話。我心里告訴我說,從誠實心表見出來的言語,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頭所說的不會動你的怒。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憬然三姑 不能投遞之原因--本宅并無"三姑"稱謂。 我來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總不敢出來和我敘敘舊話?我一定要認識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見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絕,此間:每年、每月、每個時辰、每一念中都盼著要再會你。一踏入你的大門,我心便擺得如秋千一般,幾乎把心房上的大脈震斷了。誰知坐了半天,你總不出來!好容易見你出來,客氣話說了,又坐我背后。那時許多人要與我談話,我怎好意思回過臉去向著你? 合巹酒是女人的慲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見了我,只似曾相識,似不相識,似怕人知道我們曾相識,兩意三心,把舊時的好話都撇在一邊。 那一年的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的手誤觸在竹欄邊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的鏡囊取出些粉紙,又拔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發(fā),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的話么?你說:"這頭發(fā)雖然不如弦的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系愛人的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的話真的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記憶早與我的傷痕一同喪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只心形紙鳶。你扶著我的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的話么?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閑做成的'心'放棄掉么?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里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筋斗,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寺塔頂。那破心的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記憶早與當時的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的白襪子給道傍的曼陀羅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凈。你記得當時你說什么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么,--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現在你的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慲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的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爽君夫婦 不能投遞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問題,實在是時代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決定說出其中的奧秘。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的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要很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fā)生誤解,才有愛情。"他的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的基礎。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誤解,愛也無從懸掛的。若兩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發(fā)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的發(fā)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時便是愛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的幫助:凡事不顧自己,只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的,有"我"的執(zhí)著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的期間內是不能拋棄的,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一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很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的。近時的作家每要夸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的。"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的。"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了解愛情本體的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余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的神秘,卻愿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愿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志愿,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的廣告人么? 這信寫來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無法投遞之郵件--覆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該處并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時,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的玉簪,破貝來造你的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墻,破蠶、棉、麻、麥、牛、羊、魚、鱉的生命來造你的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的生命。這都是破造雙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的配偶,又何嘗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的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的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復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的鬼靈曾一度躡到我記憶的倉庫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它,它已乘著我眼中的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只留它的蹤跡在我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著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復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里行間復活起來。相怨后的復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的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的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墒俏夷且箯梺韽椚ブ皇且婚牎堕L相憶》,總彈不出《好事》!這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的墳里復現的舊誼,多年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的信里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兒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個愛戀的奴隸!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過。然而那夜的境遇實是我破從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縱然表面上極淡的交誼也沒有,而我們心心的理會仍可以來去自如。 你說愛是神所造,勸我不要拒絕,我本沒有拒絕,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納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輕浮的慈惠船載著喜愛的花果在上面游蕩。至于滿載癡石嗔火的簰筏,終要因它的危險和沉重而消沒凈盡,焚毀凈盡。愛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無消說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緣因更迭,你哪能說這是好,那是壞?至于我的心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奧妙?人到無求,心自清寧,那時既無所造作,亦無所破壞。我只覺我心還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當勇敢地破滅它至于無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講哲學。我不懂哲學。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的爭執(zhí)。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你還是給我講講音樂好。近來造了一闋《暖云烘寒月》琵琶譜,順抄一份寄給你。這也是破了許多工夫造得來的。 無法投遞之郵件--覆真齡 不能投遞之原因--真齡去國,未留住址。 自與那人相怨后,更覺此生不樂。不過舊時的愛好,如潔白的寒鷺,三兩時間飛來歇在我心中泥濘的枯塘之岸,有時漫涉到將干未干的水中央,還能使那寂靜的平面隨著她的步覆起些微波。 唉,愛姊姊和病弟弟總是孿生的呵!我已經百夜沒睡了。我常說,我的愛如香冽的酒,已經被人飲盡了,我哀傷的金罍里只剩些殘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凍我齒牙。你試想,一個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極地,就禁得冷飲么? "為愛巒而去的人終要循著心境的愛跡歸來。"我老是這樣地顛倒夢想。但兩人之中,誰是為愛戀先走開的?我說那人,那人說我。誰也不肯循著誰的愛跡歸來。這委是一件胡盧事!玉為這事也和你一樣寫信來呵責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樣,不用鏡子就映不著自己。所以我給她寄一面小鏡去。她說:"女人總是要人愛的",難道男子就不是要人愛的?她當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樣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識。他們兩個復和,還是我的工夫,我且寫給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賞秋葉,就慫恿她與我同去。我遠地看見球從溪邊走來,借故撇開她,留她在一顆楓樹下坐著,自己藏在一邊靜觀。人在落葉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諒她聽得著。球走近樹邊二丈相離的地方也就不往前進了。他也在一根橫臥的樹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顧揮撥地上的敗葉。她偷偷地看球,不做聲,也不到那邊去。球的雙眼有時也從假意低著的頭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別的了。誰也不愿意表明誰看著誰來。你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愛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識,由假不相識也許能回到原來的有情境地。我見如此,故意走回來,向她說:"球在那邊哪!"她回答:"看見了。"你想這話若多兩個字"欽此",豈不成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聲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樣地莊嚴,幾乎帶上"欽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來。對他們說:"你們彼此相對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勸。球到她跟前說:"我也不知道怎樣得罪你。他迫著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罷。"她望著球,心里愉悅之情早破了她的雙頰沖出來。她說:"人為什么不能自主到這步田地?連道個歉也要朋友迫著來。"好了,他們重新說起話來了! 她是要男子愛的,所以我能給她辦這事。我是要女人愛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誼的道上非常誠實,也沒有變動,是人先離開的。誰離開,誰得循著自己心境的愛跡歸來。我哪能長出千萬翅膀飛入蒼茫里去找她?再者,他們是醉于愛的人,故能一說再合。我又無愛可醉,犯不著去討當頭一棒的冷話。您想是不是? 無法投遞之郵件--給懷博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信遺在道旁,由陳齋夫拾回。 好幾次寫信給你都從火爐里捎去。我希望當你看見從我信箋上出來那幾縷煙在空中飄揚的時候,我的意見也能同時印入你的網膜。 懷(上雨+下青),我不愿意寫信給你的緣故,因為你只當我是有情的人,不當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對人說,你是可愛的,不過你游戲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強,人還夠不上愛你。朋友們都說我愛你,連你也是這樣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愛,然后互相往來么?好人甚多,怎能個個愛戀他?不過這樣的成見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諒你。我的朋友,在愛的田園中,當然免不了三風四雨。從來沒有不變化的天氣能教一切花果開得斑斕,結得磊砢的。你連種子還沒下,就想得著果實,便是辦不到的。我告訴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一聲也不響的。不掉點兒的密云,雷電反發(fā)射得彌滿天地。所以人家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請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的好伴侶、好朋友,可不愿意當她們的奴才,供她們使令。他愿意幫助她們,可不喜歡奉承諂媚她們,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號暫時收在鏡囊里,一定要得著許多能幫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幾位新的好友,或極疏淡的學問之交,連舊的你也要一個一個棄絕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識,都是不念舊好的。與他們見面時,常竟如路人。你還未嫁,還未做官,不該施行那樣的事情。我不是呵責你,也不是生氣,--就使你侮辱我到極點,我也不生氣。我不過盡我的情勸告你罷了。說到勸告,也是不得已的。這封信也是在萬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寫的,寫完了,我還是盼望你收不到。 無法投遞之郵件--覆少覺 不能投遞之原因--受信人地址為墨所污,無法投遞。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懷書多病,故月來未嘗發(fā)信問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說:"我有心事萬縷,總不愿寫出、說出。到無可奈何時節(jié),只得由它化作血絲飄出來。"所以她也不寫信告訴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現時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懷書的病是難以治好的。一個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棄他的性命。她甚至抱著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時?她常對我說:"有而不完全,寧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的么?就是遍游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賢劫,星宿劫,也找不著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個完全的男子?縱使世間真有一個完全的男子,與她理想的理想一樣,那男子對她未必就能起敬愛。罷了!這又是一種渴鹿趨陽焰的事,即令他有千萬蹄,每蹄各具千萬翅膀,飛跑到曠野盡處,也不能得點滴的水。何況她還盼望得到綠洲做她的憩息飲食處?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真是一個萬事伶俐,一時懵懂的女人。她總沒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畫空而成,本來無東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藝、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為有了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畫等等極樂;飾等等莊嚴;造等等偶像;使她這本來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樂的刑罰。這刑罰,除了世人以為愚拙的人以外,誰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這是魔的詭計,她就泅近解脫的岸邊了,"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開美麗的花的多是毒草,總不敢取來做肴饌,可見真正聰明人還數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淚來調反省的藥餌以外,再沒有別樣靈方。醫(yī)生說她外表似冷,內里卻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熱惱,惱極成勞,故嘔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沒有神變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里俱冷。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的熱毒。我寫到這里,接朋友的信說她病得很兇,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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