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本書收入紅柯中篇小說代表作六部!稄突畹默敿{斯》以鮮為人知的伊塔事件為背景,糅合英雄史詩與軍墾戰(zhàn)士化劍為犁的拓荒歷史,創(chuàng)造出一部當代創(chuàng)世紀神話!稁焯m》抒寫民國初年新疆督軍楊增新智斗白俄軍人的故事,以及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五次來華的經(jīng)歷!豆艩枅D荒原》與《莫合煙》寫出了西域大地真實的底層生活本相!犊{斯湖》則是森林草原湖光山色的詩性史詩。《胡楊淚》充滿反思與批判精神。紅柯的小說有著特別的質感,代表了本叢書想要達到的范本水平。其創(chuàng)作接得西部廣袤原野的地氣,充滿了邊地多民族聚居地的野性與陽剛,字里行間浸染著濃厚的史詩般的壯美與溫情,是作家個人在西部生活感遇之下率性而真摯的放歌。 作者簡介: 紅柯,本名楊宏科,當代知名作家,陜西師范大學教授。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1985年大學畢業(yè),之后的三十年間沿絲綢古道四次遷居,數(shù)十次田野考察,收集了大量的生活素材和草原民族的神話史詩民歌。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少女薩吾爾登》等,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太陽發(fā)芽》《額爾齊斯河波浪》等,學術隨筆集《手指間的大河》《敬畏蒼天》等,另有幽默荒誕長篇小說《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等。其中長篇《西去的騎手》《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分別入圍第六、七、八、九屆茅盾文學獎前十名。曾獲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陜西省文藝大獎等。 目錄: 001 兩種目光 尋求故鄉(xiāng)(代序)007 復活的瑪納斯070 庫蘭139 古爾圖荒原187 喀納斯湖227 胡楊淚261 莫合煙復活的瑪納斯(節(jié)選) 所有的人都聽見群山上空滾動的吼聲,雄獅團長跑遍了八百公里的塔爾巴哈臺山和巴爾魯克山,他給那些喪失斗志的人以勇氣,他的聲音令人振奮:“我一定要把孩子生在這里。”就在那一刻,遠在瑪納斯河畔的女人和孩子就注定要遷往塔爾巴哈臺,連團長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團長不是一個獨斷的人,團長和他的馬隊三四天沒有好好休息,他們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受到陽光猛烈的阻擊,那是中亞腹地極其溫暖極其迅猛的春天,當馬隊從峽谷里出現(xiàn)時,迎面正好是一塊巨石,太陽猛然爆裂,仿佛摔碎一個巨大的瓶子,玻璃碎片閃射寶石之光,嘩啦啦從天而降,騎手們躲不及紛紛落馬,一下子陷入睡眠,那么深沉的睡眠,跟大海一樣波濤洶涌深不見底,群山起伏,大地在擴展,他們跟巨人一樣四仰八叉躺在山坡上,呼吸聲酣暢嘹亮,胳膊和腿腳伸向四面八方。馬站著睡,往高空里睡,快要挨上太陽了,渾身上下澆了一層油彩像裝了琉璃瓦,馬在夢中打出一串悠揚的吐嚕,濕潤潤的彌漫群山。團長嗷嗷嗷叫起來,團長叫著叫著就醒了。那十八個壯漢也醒了,他們吃驚地看著狂叫不已的團長:“喂,你瘋了嗎?”“你們聽見沒有,山里靜得跟墳墓一樣,連馬都感到孤單。”睡眠的駿馬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大家忍不住上到馬背上,不住地摸馬鬃,馬很快就醒了,馬嗒嗒跑起來。這回不是他們指揮馬,而是信馬由韁,馬很倔強,馬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戰(zhàn)士們叫起來:“團長,團長,馬瘋啦。”“馬的靈性開了,聽馬的沒錯。”就這樣,馬把他們帶到有莊稼的地方,馬兒走得很慢,完全是優(yōu)美的走馬姿勢,為的是讓團長和戰(zhàn)士們看得仔細一些。麥子快要干死了,土地和禾苗需要水,有水的地方野草蔓延,淹沒了莊稼,地快要荒了。馬兒睡覺的時候都是站著的,現(xiàn)在馬兒忍不住跪在地上,用嘴巴和鼻子嗅啊嗅啊,馬噴出的濕氣把麥苗洗干凈了,麥苗綠了許多。更悲慘的場面還在后邊呢。莊稼的慘狀已經(jīng)讓人心酸得掉淚,馬兒往人跟前一臥,意思是快上馬呀主人,主人遇到臥馬只能聽馬的,馬愛去哪就去哪。馬兒輕輕跑起來,馬兒漂亮的長鬃垂到地上,馬兒的脖子和腦袋也垂下去了,馬兒發(fā)出一聲聲嘆息。聽慣了吐嚕和嘶鳴的騎手一下被馬打動了,他們?nèi)滩蛔∮檬秩ッR的嘴巴,嘴巴干得火燒火燎,他們?nèi)滩蛔∶R眼睛,眼睛跟火炭一樣,眼淚已經(jīng)被燒干了。“馬兒呀你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高貴的駿馬只給它的主人下跪,即使死亡來臨駿馬也是站著的。輕輕跑動的駿馬呀,耳朵跟刀刃一樣鋒利,它聽到了地底下旱獺的尖叫。春天是旱獺發(fā)情的日子,在結束冬眠之后,在牧草發(fā)出嫩芽的時候,旱獺就到外邊來曬太陽,吸足了陽光,它們就追逐嬉戲尋找愛侶,重新回到地洞創(chuàng)造生命。旱獺的交歡在動物世界里顯得很悲壯。死亡比春天更迅猛,鼠疫總是在春天襲擊旱獺,幾天時間千里草原就堆滿旱獺的尸體,生命跟潮水一般落下去。絕望的旱獺背水一戰(zhàn),用世所罕見的激情求愛交歡,把春天刻在每一個后代的身上。1962年春天,駿馬所聽到的旱獺的尖叫是那么絕望那么悲愴,它們已經(jīng)喪失了求愛交歡的欲望,它們守在窩里,身邊沒有異性,生命里只有哀號。駿馬快要瘋了。山坡上全是拋棄的羊羔。春天正是產(chǎn)羔的季節(jié),羊羔大多凍死在野地里,羊媽媽跟瘋子一樣奔竄、哀鳴,所有的羊媽媽都伸長脖子,對著蒼天發(fā)出沙啞的哀號,那些絕望的公羊把腦袋扎在干草叢里,有些公羊用頭撞地、撞石頭,把角都撞碎了。從懸崖上跳下去的是頭羊,頭羊在空中飛竄在亂石間翻滾,它們緊閉著嘴,一聲不吭,任憑生命擺脫軀體。摔死的公羊終于可以看到天空了,羊眼睛柔和寧靜,一點也看不出死亡的陰影。羊眼睛跟星星一樣從蒼穹之頂直穿大地的腑臟,那只雄旱獺開始蘇醒,一代又一代的旱獺中總要出現(xiàn)一個最優(yōu)秀的選手去挖掘那個深洞,這個浩大的工程成為一個遙遠的夢,向大地的心臟挺進,去尋找永恒的生命,F(xiàn)在這只雄旱獺在羊眼睛的注視下恢復了生命的本能,春天在大地深處顯得異常迅猛,巨大的溫柔從沙土里滲出來,雄旱獺對世界充滿了愛慕之情,它不停地刨啊刨啊,它那雙粗短有力的手跟鼓槌一樣擂響了大地遼闊的心臟。牲畜們都能聽到大地的聲音,它們死也不離開塔爾巴哈臺。老人和孩子也能聽到大地的鼓聲,孩子們哀求大人不要拋棄塔爾巴哈臺,孩子們的眼神跟旱獺沒有什么兩樣,老人們讓這些年輕后生聽聽大地的聲音,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一聽吧。“都什么年代了,誰還聽這個,跟狗一樣把耳朵貼在地上。”年輕人的大耳朵早就飛向國外了,他們聽不到大地的聲音了。那個神奇的老人注定要成為瑪納斯奇,因為他從旱獺刨土的聲音里聽到祖先的聲音,確且地說是旱獺刨出了古代英雄的骨頭,布滿刀傷和箭矢的骨骸成了真正的鼓槌,在大地的心臟發(fā)出悲壯的歌聲。那個成為瑪納斯奇的老人,領著他的小孫子在山道上踽踽而行。悲痛至極的團長和他的馬隊聽到了瑪納斯奇的歌聲,老人在吟唱英雄的誕生,那是一個多么純樸而偉大的生命。瞧,這個變幻無常的人間真讓人捉摸不定,令人驚嘆!阿牢開汗侵入柯爾克孜人的住地柯爾克孜人民痛哭連天,四出逃散。巫師已經(jīng)推算出,柯爾克孜將要出現(xiàn)一名英雄英雄是個健壯的男嬰他出生時,緊握雙拳。一只手里握著鮮紅的血一只手里攥著肥肥的油在他的右手掌心有個印記上面有瑪納斯顯赫的名字發(fā)狂的阿牢開汗派出許多人馬把柯爾克孜人的孕婦一個不剩地帶回來檢查他們剖開孕婦的肚子一天之內(nèi)殺死五千人瑪納斯奇吟唱的是慘死的孕婦,讓團長和戰(zhàn)士們心碎的是大批大批倒斃的牲畜。只要你站在1962年春天的塔爾巴哈臺山野,就是一塊頑石也會裂開,牲畜的命跟人一樣珍貴。歌唱古代的英雄不是為了安慰自己,是為了讓英雄再生,是讓人在災難中做出壯舉。團長就這樣做出決定:趕快回去,回到瑪納斯河畔,去動員我們的女人。團長把傳說中的瑪納斯跟大地上的河流和家園聯(lián)系在一起。那是一個神奇的年月,所有到塔爾巴哈臺的女人都帶著身孕,那小小的生命已經(jīng)悄悄在她們身上發(fā)芽生長。 喀納斯湖(節(jié)選) 鈴 聲相傳他們的祖先走到齋桑泊,聽到悅耳的鈴聲就醒來了。他們不辭而別,離開渥巴錫汗,沒有去巴爾喀什湖,也沒有去伊犁,他們在齋桑泊聽到鈴聲,就直往東走,走進阿爾泰山,走到阿爾泰的肚臍眼喀納斯湖畔,那條神秘的大紅魚從二百米底深的水底,嘩啦啦升上來,就像鐵鏈子吊上來的一樣。他們就住下了。他們聽到的鈴聲非常久遠,甚至超過成吉思汗那個英雄的年代,蒙古大軍見到這條藍色水域時,它已經(jīng)被匈奴人命名過了,匈奴人叫它齋桑淖爾,就是大海上的鈴聲;蒙古人才知道他們與匈奴是有血緣關系的,他們圍在齋桑淖爾水邊,傾聽血液在身上嘩嘩喧響。樸實寡言的蒙古人很喜歡這種沉默的喜悅。他們寬大的臉盤紅撲撲的。為了保持這種神圣的記憶,蒙古人給馬佩上銅鈴。銅鈴是回紇人的手藝。歸順成吉思汗的回紇人帶來喀什葛爾精美的接水盆手壺,里邊有個活頁,可以保持水的清潔,讓水不停流動,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好像金屬在唱歌;丶v人告訴他們:這是銅。蒙古人只認識鐵,鐵是從太陽里掏出來的,鑄造兵器,顯示人的血性和英雄氣概。幽默而智慧的回紇人對兵器不感興趣,他們沉迷歌舞,同樣一顆太陽,在他們的木錘敲打下,就變成各種各樣的樂器,連生活用品都充滿音樂。蒙古人大開眼界,一下子喜歡上銅。銅成了蒙古人的宗教,懸掛在寺廟的頂上,跟黃金平起平坐。他們喜歡喇嘛吹奏長號,那是太陽在說話。他們喜歡馬頸上的鈴鐺,那是駿馬的心臟。他們再次見到齋桑淖爾的時候,大海已經(jīng)撤走了,只留下一片遼闊而平靜的湖水,天鵝輕輕地旋上旋下,水是那么靜,跟石頭一樣,連那藍色的光芒都是平靜的。他們聽到的鈴聲是一種回憶。他們瞇上眼睛,他們的臉盤依然那么寬大紅撲撲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陶醉什么。他們離開渥巴錫汗的時候也離開了馬背。從他們后來的生活來看,他們是忠實于成吉思汗的,這種強烈的忠誠足以使他們坦然地走上高山般的馬背,去種莊稼,去蓋房子。成吉思汗扎撒的首句就是:蒙古人啊,什么時候離開馬背,你們就完了。他們偏偏從鈴聲中聽到大海的喘息。大海受到了致命的傷害,殘留在戈壁草原間的齋桑淖爾已經(jīng)沒有歌了。他們聽到的鈴聲是一種心靈的慰藉。他們就離開渥巴錫汗,直直走進阿爾泰山。他們把馬留給渥巴錫汗,汗王還要繼續(xù)征戰(zhàn),他們不能把戰(zhàn)馬帶到阿爾泰山去種莊稼,他們不能侮辱戰(zhàn)馬。他們徒步走出營帳,行李扛在肩上、提在手上。齋桑淖爾戀戀不舍跟在他們后邊,他們加快步伐,齋桑淖爾嘩一聲就涌起波浪。平靜了幾千年的大湖浪浪滾滾,跟真正的大海一樣,一下了沖垮了陸地。他們腳下的大地跟冰塊一樣碎裂了,他們暈頭轉向,跌倒爬起。植物馬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首先從地面上冒出纖細的草,蒙古人都認識草,把草當作大地的神物,拔青草是一種犯罪,青草破土而出,是往天上去的。草叢里開始出現(xiàn)漂亮的馬腦袋,一雙閃射神光的眼睛,一對鋒利的耳朵,長鬃跟老鷹翅膀一樣輕輕一閃,整個馬就出來了,從大地深處長出一群駿馬。“植物馬。”他們毫不含糊地給馬群一個神圣的名字,在后來的生活中,他們一直保存著這種新鮮而嬌嫩的記憶。綿延在蒙古人血液里的征戰(zhàn)生涯已經(jīng)結束了。他們連同這些植物馬一起歸屬于日月星辰風火泥土和水。沒有英雄沒有汗王,騰格里(蒙古語:天)直接管束他們。他們半夜到達喀納斯湖畔,阿爾泰山在黑暗里閃出一道藍色的弧光,蒙古人喜歡藍色。那是騰格里的顏色。黑夜里是看不到天色的,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否認了黑夜的存在,他們和他們的植物馬被藍天吸引著,沒有人知道那藍光是喀納斯湖。要不是紅魚照亮山谷,他們和他們的植物馬會掉進湖里的。紅魚升起來的時候,他們以為天亮了,那么大一條魚,跟一條船一樣從大湖深處駛來,藍光嘩嘩翻卷,頭頂?shù)奶炜找稽c一點亮起來,群山還沉在黑暗里;他們看到的太陽水淋淋的,圓渾渾的,有翅膀有嘴巴,有很大的腮,有頎長的身子和腿,有火焰般的皮膚,血比玫瑰還紅。“美麗的女人,等待我們的是美麗的女人,是紅果。”蒙古人和他們的植物馬一起伏在草地上,湖邊的草一下子茂密了,這群蒙古人就像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樣。植物都是在夜里悄悄生長的。紅果他們所呼喚的紅果確實是美麗的女人。他們的祖先察哈臺,首先喊出這個奇妙無比的突厥詞語。察合臺修筑西天山通道的時候,在賽里木湖畔見到了蒼穹之下大地之上最美麗的女人,察合臺稱她們?yōu)榧t果,大軍經(jīng)過的那條長滿野果的山溝叫果子溝。大軍在美人和果子的大地上走了三天三夜,那奇妙的感覺沉入心底。在征服世界的歲月里,他們常常想起湖水和紅果一樣的女人,紅果一樣的女人跟太陽一樣高懸他們頭頂,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成了石頭。那個偉大的夢想世代流傳,從察合臺到拔都到帖木兒一直到渥巴錫汗,美麗的夢想終于清晰起來,一個遼闊的大湖在呼喚他們。偉大的汗渥巴錫越過亦勒的河(伏爾加河),越過里海咸海,從齋桑淖爾折向巴爾喀什湖,沿伊犁河谷到賽里木。偉大的汗渥巴錫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大湖,所有的湖都讓他失望了,因為湖邊沒有紅果。阿爾泰沒有果樹,那個跟紅果一樣美的女人就躲在喀納斯湖底,躲了整整五百年,湖水滲進她的血液,她渾身上下全紅透了,腿變成了翅膀,圖瓦人來到阿爾泰那天,她終天躍出湖面,跟燈一樣照亮了圖瓦人疲勞的雙眼。 胡楊淚(節(jié)選) 一1978年,大哥考入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那是個充滿理想的年代,那時的英雄是陳景潤,那時候的學生都想弄幾個哥德巴赫猜想,學文的則想沖進諾貝爾文學獎的神殿,把洋鬼子嚇一跳。大哥出生于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餓扁了他的肚皮,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糧食,他要研究糧食。大哥讀了學士讀碩士讀了碩士讀博士,大哥不想待在北京,自愿回新疆進了一所農(nóng)科院。大哥在農(nóng)科院三年,兩次獲部頒科技進步獎,獎金八千元,大哥只能拿二百元。大哥有意見,院長就訓他:“農(nóng)科院五百人不是你一個人,別人只拿幾十塊,你一個人拿二百多塊,知識分子政策又不是汪洋大海,沒邊沒際。”大哥指著證書說:“上邊寫得清清楚楚是發(fā)給我的,我不分晝夜地干,別人打牌打麻將,他們憑什么拿?”院長說:“你這同志太沒水平了,國家白養(yǎng)你這么多年,打牌打麻將咋啦?現(xiàn)在講穩(wěn)定,講團結,你叫他們不打牌不打麻將叫他們干什么去?你搞科研就了不起了,沒有電工燈不亮你能搞科研?沒有鍋爐工冬天凍扁了你,沒有門房小偷害了你,沒有我們這些領導,人心渙散,你還搞什么科研?”“別人都閑著,我飯都顧不上吃,我……”“這話是你說的,你說別人都閑著。”別人很快就知道大哥說他們都閑著……大哥在單位挺難,度日如年。父親說大哥沒眼色,是個睜眼瞎子。年終評職稱,比大哥晚來兩年的自費本科生與大哥一起評上中級職稱;大哥請病假回到奎屯。大哥整天在戈壁灘轉游。戈壁上的胡楊活了三千年,胡楊的淚都下來了,胡楊淚堿性大,可以當肥皂用,大哥帶一包胡楊淚回家。父親說:“你就是缺個心眼。多一個心眼一年四季是春天,缺個心眼天天是冬天。”二父親不怎么管女兒,所以小說里沒女兒。父親只盯著兩個兒子。大哥又瘦又小,這不怪父親。1960年低標準瓜菜代,毛主席都吃不上雞蛋吃不上肉,全國人民不可能長大個子。父親集中力量喂養(yǎng)老二王根,老二王根又白又胖又高又大,父親心中稍安。但老大的大腦袋很叫他自豪。老大是墾區(qū)唯一上北京念書的學生。大哥那么好的腦袋沒進自治區(qū)政府機關,卻研究小麥,父親在人民廣場的政府辦公樓前感嘆良久:老大的腦瓜子可惜了。老二王根學了工科學文科后來又念師范,父親對教師不感冒。老二王根儀表堂堂,天庭飽滿,天圓地方,鼻直口闊,有將相之容貌,可惜是個站講臺的。父親說:“這模樣找媳婦不困難。”今天是父親最悲哀的一天。父親喝碗奶茶,不想吃飯,父親說他心里惶惶,全家正吃在興頭上沒人理他。父親走在大院里,單位的人說:“你家老大回來了。”父親看見廠門口站著又瘦又小的老大。老大拎個包,面孔發(fā)灰,頭發(fā)散亂,老大叫聲:“爸。”父親沒聽見,父親轉身往回走。老大緊跟著,像父親潑在地上的影子。“你住多久?”“領導批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領導不喜歡你?”“領導早就不喜歡我了。”“你得罪領導啦?”“沒有。”“你沾女人啦?”“沒有。”“共產(chǎn)黨的政策你爸知道,共產(chǎn)黨最恨兩種錯誤:票子和女人。這兩樣你都沒沾邊這就怪了。”“我是博士。”“博士咋啦?你們單位留過洋的都有啊。”兒子掏出農(nóng)墾部的獲獎證書,父親掃一眼:“你還是我兒子哩,你不如你爸么。”“我確實不行,我只會弄小麥別的不懂。”“沒吃過豬肉,還沒聽過豬哼哼么?”兒子不吭聲。父親說:“你一定招惹領導啦。那么好使的腦殼子咋就差一竅呢?”“只要是博士,領導都討厭。”父親不說話了。父親靜靜地瞅著天上滾動的云,風停住,天地憋住呼吸,父親蒼老的心像掛鐘在古銅色的胸口晃動,鐘聲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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