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稱為是當代的張愛玲,是被閻連科、韓少功、蘇童稱為“未來的大家”的八〇后作家。她的寫作是勇敢的,筆下的故事雖深耕于當下現(xiàn)實的社會,卻又將這個時代抽空,讓人和人在*簡單的關系中纏斗,從而將“*冷、*暗”的地方逼出來,呈現(xiàn)出人性這一更為遼闊視野下的“女性”故事。 本書簡介: 《異香》收錄了《異香》《祛魅》《醉長安》三部中篇小說,書中講述了關于漂泊在城市里的持有小資情調的女人們的故事,獨自旅游的艷遇,深陷三角戀愛的至死方休,女人之間的對碰與搏斗。女作家語言非常出彩,寫景尤為特別。 作者簡介: 孫頻,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部分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獲《小說月報》第十五屆百花獎。 目錄: 1. 異香2.祛魅 3.醉長安 孫頻的寫作從容大氣,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脫穎而出。 ——蘇童 對人性的獨到偵測,對經(jīng)驗的鮮活釋放,對語言的精準控制,使孫頻在文學上高開高走。我既驚訝又好奇,她將要寫到哪里去? ——韓少功對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問,從黑暗中萃取光明。 ——閻連科黑夜中綻放的花朵,也許,比白晝的怒放更奇異迷人。 ——蔣韻于她依然盤腿坐在炕上,一動不動,像寺廟里的一尊破敗的泥塑。她借著火光,冷冷地看著他,這層冷颼颼的東西像盾牌一樣擋在他們中間,但是他還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他慌忙站起來,情急之中一只手扶著爐子就站起來了,爐子已經(jīng)被燒得滾燙,手上自然亮出了水泡,可他竟沒有覺出疼來。他慌忙說,李老師,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覺得你應該結婚,我早就覺得你應該結婚,可你一直就一個人過,你那么好的人,其他老師都沒有你心好,都沒有你善良。我聽別人說你原來是學校里最漂亮的老師,穿的衣服都是最時興的。我就想你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結婚。李老師,真的,你教得也好,還送我衣服,從來沒有人送過我一件衣服。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他反反復復地解釋著這幾句話,李林燕只是悶聲不響地坐在那里抽煙,不理他。最后,蔡成鋼也不說話了,他哭了。他站在爐子邊,低著頭,兩只手使勁扭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李林燕其實已經(jīng)不生氣了,在看到他摁著火爐站起來的那個瞬間里,她就已經(jīng)不生氣了。她只是太久太久都沒有一個可以任性的機會,于是趁著這個機會讓自己任性了一回,在自己的學生面前任性了一回。結果,她這一任性把她的學生嚇哭了。她這才覺得,自己雖然三十三歲了,其實本質上還不過是個孩子,只是平日里沒有人給她機會做個孩子,沒有人允許她任性,沒有人疼愛她,她也就忘掉了自己還是個孩子。剛才,她在自己的男學生面前做了一回孩子;仡^想想,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心里覺得可笑,可是淚卻出來了,就好像被這男生給惹哭了。她就索性哭了起來,索性讓自己變得更小一點,更徹底地做回小孩子。兩個人雖然哭的緣由不同,但各自哭了一回之后卻突然有了些親近感,就像是剛才兩個人一起從什么荒山野林里走出來了,忽然就有了些患難與共的感覺。后來,李林燕開口了,給他講起了自己的十幾年前,那時候她還在上大學,她熱愛詩歌,然后認識了一位旅美作家。太長時間沒有去碰這些往事,已經(jīng)有些生銹了,她剛開始講的時候覺得有些生澀滯拙,但講到后來慢慢就流暢了。講著講著,她已經(jīng)忘記了她是在自己的學生面前,烘烘的火光催眠著她,她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教堂,在神父的面前事無巨細地把自己托出去,把所有讓她自己覺得惡心的不堪的細節(jié)都托了出去,雙手捧過去給他看。與其說她在求得神父的寬恕和慈悲,不如說她在求得自己的寬恕和慈悲。原來這么多年里,她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寬恕和原諒過自己。她是一個被自己親手抓起來的囚徒,又被自己親手釘在了十字架上。她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假設中的神父。一個影子真的走了過來,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抱在了懷里。在觸到他的肩膀的一瞬間,她忽然驚醒了——抱住她的是蔡成鋼!她一陣恐懼,她怎么能寂寞到這種地步,她怎么能寂寞到對一個學生說這么多真話。她想掙扎出來,可是,他死死地抱著她。她聽到了他無法壓抑的抽泣,她想,他還真的是個孩子啊,甚至他的肩膀上還帶著奶氣?墒蔷褪沁@點奶氣讓她愈加心酸,她都到什么地步了,讓一個還帶著奶氣的孩子來收留她,來擁抱她。她想把他推開,可是,不能,他力大無窮地抱著她,究竟是一個男人的懷抱,她竟也掙脫不出來。 他抱著她只是不停地抽泣抽泣,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后,簡直變成了號啕大哭。這是第三個男人在她面前哭,在看到他哭的瞬間,她立刻條件反射地想到,要發(fā)生什么了。她又是恐懼又是羞恥,前兩次男人的哭都聞著氣味追過來了,追加在這第三個男人的眼淚上。它們摞在一起裱在一起,像道奇怪的符咒一樣貼在了她身上。她死命掙扎著,急于逃走。但是他緊緊把她箍在懷中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他不給她留一絲逃走的縫隙,仿佛她是長在他身上的一處傷口,別人不小心碰了他的傷口,他痛得撕心裂肺。 他全身幾乎都要哭到抽搐了,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感到,有一種奇怪的血肉相連的東西正在他們之間迅速地生長起來。繼而她又覺得荒唐,她怎么能這么饑不擇食,怎么能寂寞到這種地步,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她怎么能見一個男人就想索要疼愛索要理解索要不孤單,她怎么能可怕到這種地步?她整整比他大出了十五歲,如果放在古代,她都可以做他母親了。多么無恥。她心里掙扎著,只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可是身體和身體上的每一處毛孔卻更深地陷在他的懷抱里,遲遲不肯抽身出來。這是一種多么新鮮的疼痛,像一只新被打殼的蚌的顫動。她喜歡感覺他的疼痛。他越疼她越覺得舒服,她像只嗜血的蟲子一樣,身上的每一個干旱的毛孔都張開嘴,像吸收血液一樣吸收著他身體里滲出來的疼。他的疼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養(yǎng)料,滋潤著她,柔軟著她。她知道,如果一個人不是真的疼,他就不可能把這疼輻射給對方,不可能讓對方感覺到。也只有一個孩子才會這樣無償?shù)匦迈r地為別人疼痛吧。換一個外人,她就是給他錢,他肯為她疼一分一寸一絲一毫嗎?可是現(xiàn)在,真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為她疼得撕心裂肺。于是,在這個除夕之夜里,她縱容自己在他懷里一點一點小下去了,在那個瞬間,她抽去了他們之間的年齡、身份、性別,她把所有這些外在的東西全部抽掉,剩下的,唯一剩下的,那就是一個擁抱?墒牵@個擁抱又是多么絕望啊。一個學生對一個老師的擁抱,一個男孩子對一個比他大十五歲的女人的擁抱。它本身就帶著先天的絕望和轉瞬即逝的哀傷,帶著與生俱來的羞恥和無處藏身的恐慌。他死死不肯松手,她便也貪戀著他的懷抱,反正也就今晚了,這個夜晚再怎么長都會過去,又不是永生永世過不去了。她知道他這樣固執(zhí)地不肯松開她,也許只是一種回光返照,他心里也覺出了他們之間的可恥和絕望,只是因為還不到明天,所以他還來不及細細審視,還來不及心驚肉跳。而她以后又如何面對他,面對一個比自己小十五歲的男學生?是不是過了今夜,他們以后只能徹徹底底地裝陌生人,只能老死不相往來?如果是那樣,那今夜對于他們來說本身就是訣別了。談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她心里有一種很異樣的痛,就像是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她面前向水底一點點沉去,她卻無法把他撈出來,直至他在她面前徹底消失。眼前這個人,這個小男生,如果對她沒有一點懂得,他為什么會這樣疼痛呢?他橫豎也在這個世上做了她的一回知音吧。她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對他說些臨別的話。她說,你肯定能考上大學的,你的成績沒有問題的,你的語文也好起來了,不會拖你的后腿了。等考上了大學要好好學習,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然后攢錢成家娶媳婦,再把你父母接到城里去,他們一輩子也沒享過一天福,這兩年多里我一直記得你父親當時的樣子,一直記得他背的那箱沙棘罐頭。你要好好對他們啊。蔡成鋼的哭聲卻更大更兇猛了,他更用力地抱著她,幾乎要把她嵌進肉里。她簡直都能感覺到疼了,她明白,雖然是些離別的話,卻分明起到了欲擒故縱的效果,竟讓他更加不舍了。她下意識地問自己,她是故意的嗎?如果是故意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做。然而,這個時候,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的嘴已經(jīng)不長在她身上了,她已經(jīng)無法控制這個獨立的器官了。她居然說,我知道你家里困難,知道你父母根本供不起你上大學。你別害怕,我都想過了,我反正就一個人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等你考上大學了,我把我每個月工資的一半給你寄過去給你做生活費,這樣你就能安心把大學上出來了。我一個人也用不了什么錢的,你看我,夏天就兩件襯衫換,冬天一件軍大衣,你別擔心學費的事。效果達到了,蔡成鋼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卻有些害怕了,就像是看著自己把一只煙火的芯子點著了,卻不知道下一步它會燃燒成什么樣子。她只是本能地覺得自己把事情向更復雜的方向推了一步。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他竟然對她說了一句讓她覺得驚心動魄的話,老師,你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對你。 他這句話著實把她給嚇住了。她說些傷感的話一方面是因為她感謝他對她流露出的疼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慰她自己心里的難受和孤單,多少有些火上澆油的意思?墒牵趺茨芡蝗徽f出這樣一句可怕的話來? 怎么一步就上升到了結婚的地步?真是童言無忌啊。她很快就從驚嚇中清醒過來,繼而笑了,這絕對是一個孩子才能說出的話。她前面的兩個男人,就是再怎么熱淚盈眶地說她給了他們多少美妙的感覺多少洶涌的靈感,都從未干脆地不假思索地對她說過一句,你嫁給我吧。而這句話是她一直一直想要的。如今,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諾言不可信,一句話不過是個一戳就破的泡沫。可是,可是,當一句諾言從一個孩子的嘴里說出來的時候,她為什么還是覺得溫暖?她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騙人的,可是她還是愿意從它那里烤烤火,取取暖。 這個除夕之夜,蔡成鋼是在李林燕的宿舍里過的,沒有回自己冰窖似的宿舍里。最后,李林燕說,別回去了,就在我這兒睡吧,全學校里也就剩咱倆了,不用管那么多,這炕這么大,你睡那頭我睡這頭,肯定能睡得下,你不就是個小孩子嘛。末了,她特意補充了這一句,似乎是刻意要把他驗明正身似的,她要告訴他,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睡在一起是不犯法的,也不會發(fā)生什么的。 即使這樣,他們?nèi)匀徽l都不敢脫衣服,都和衣躺下了。夜已經(jīng)很深了,爐子里的火焰漸漸安詳下去了,窯洞里的溫度開始降低,整間屋子里的空氣也開始收縮,收縮,漸漸把他們倆擠到了一起。最后,他試探著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抱在了懷里。他的懷抱也帶著些生澀的奶氣,聞著這奶氣她簡直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再躺在他懷里。可是,他牢牢地抱著她,真的像個男人一樣抱著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一寸一寸地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高、他的肩膀。然后,她漸漸把他抽象化了,她試著把他從那個學生的蛻里取出來,試著去感覺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性別的氣味。男人的體味終于壓住了孩子的奶氣,她開始大膽了一點,心安理得了一點。她瑟瑟地偎依在他的肩膀上,一動不敢動,仿佛他的肩膀終究不過是個玻璃器皿,一碰就會碎。她必須必須承認,在這個除夕之夜里,她是多么需要一個懷抱啊。她幾乎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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