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全美10余項暢銷書獎1962年的意大利時不時還能看到二戰(zhàn)留下來的痕跡,而大洋另一頭的好萊塢則迎來了它的黃金時期。一次偶然的失誤,讓木訥的旅館老板、醉心寫作的退伍軍官、炫目的金發(fā)女演員和初出茅廬的經(jīng)紀人的命運從“沃岡格納”這個小小的港口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糾纏…… 一個意大利家庭的隱忍與堅守,一段好萊塢影業(yè)炫目光環(huán)背后的殘酷現(xiàn)實,一則橫跨歐美的動人悲喜劇,就此展開…… 作者簡介: 杰西•沃爾特(JessWalter)為美國知名小說家,著有六本小說,包括暢銷書《詩人的經(jīng)濟生活》、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決選作品《零點》、獲得“愛倫坡獎年度小說”的《公民萬斯》、榮獲《紐約時報》好書評選的《大理石墳墓之上》等,是一個較為成熟的外國小說作家。 目錄: Contents 美麗的廢墟 第一章 病入膏肓的女演員 001 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話——帕斯夸里落入了愛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懷著這份愛——愛的并不是這個他還不認識的女人,而是那個時刻。 第二章 最后一次推銷 015 目錄: Contents 美麗的廢墟 第一章 病入膏肓的女演員 001 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話——帕斯夸里落入了愛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懷著這份愛——愛的并不是這個他還不認識的女人,而是那個時刻。 第二章 最后一次推銷 015 這個名字中有一種魔力,也感染了她——“一刻”和“永恒”碰撞出浪漫的音符——就好似她也感覺到五十年來對這個名字的思念,五十年來潛藏在這個名字后面的苦痛,或許這種痛也潛藏在每個人的心中,直到像這樣迸發(fā)出來。 第三章 宜景旅館 044 故事就是人。我是一個故事,你是一個故事……你父親是一個故事。我們的故事通向四面八方,它們有的消失,有的墜落,有的彼此碰撞,但如果幸運的話,我們的故事能匯成一個,那一瞬,我們將不那么孤單。 第四章 天堂的微笑 075 好多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一具空殼,仍然活在那一刻,仍然生活在我的戰(zhàn)爭結(jié)束那一天,那一天我像所有幸存者一樣意識到,活著和生活并不一樣。 第五章 邁克·迪恩制片公司出品 089 他就是一頭鯊魚,不停地向前游去,擁抱文化,擁抱未來。可是現(xiàn)在,他凝望著遠方,好像在回望過去,因五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而飽受打擊。 第六章 洞穴壁畫 102 如果你有沖動想要說這些,那一大清早去看那個女孩,聞聞她的口氣,看看她沒有化妝的樣子……看她上廁所時的樣子……聽她和朋友聊什么……見見她的母親和大驚小怪的姐妹……如果這樣你還想要說這些蠢話,那就只能靠上帝幫你了。 第七章 吃人肉 124 活下來。在歷史的洶涌橫流中,被悲傷和必死的陰影籠罩著的人會認識到自己的無力,意識到自己心中的信念都是浮華……一場夢。 第八章 羅馬大酒店 133 他想要表達的是:有時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解釋。有時就會有一艘船出現(xiàn)在一條街上。盡管這些看起來很荒誕,但人們別無選擇,只能應對一艘船突然出現(xiàn)在街頭的事實。 第九章 房間 148 房間便是一切。當你走進了房間,外面的一切都不再存在。聽你推銷的人無法離開房間,只能跟著你的推銷興奮起來。他們必須聽你的故事。房間就是一切。 第十章 英國之旅 156 帕特在火車上一直想著愛丁堡的經(jīng)歷,想著那些絕望的表演者在街上散發(fā)傳單,想著那些街頭藝人、螺旋樓梯、教堂、城堡和峭壁,想著拼爭著攀爬得更高,被人瞻仰,想到創(chuàng)造與反叛的循環(huán),想著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說了一些新的話或做了一些新的事情,做了一些有深遠意義的事情——但事實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有人做過百萬億遍了。 第十一章 特洛伊的迪伊 177 那一吻是某件事情的開始,感覺就像他的故事將要開始的時刻。而這一吻是結(jié)尾,是他,這個小人物的匆忙離場。 第十二章 第十次否決 195 所以當我讀到邁克·迪恩的書中寫道,推銷一部電影完全在于相信自己,推銷自己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一種愿景:我知道自己要推銷的故事是什么。 第十三章 迪伊去看一部電影 206 你就像失了神一樣。我說你嚇死人了是因為你的模樣,你確實有驚人的美貌?墒怯袝r你就好像不是跟別人同在一個房間里。就好像別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第十四章 沃岡格納港的巫婆 222 帕斯夸里一直都覺得自己生活幽閉,受到各種限制——父母那種心懷恐懼的生活方式、宜景旅館、沃岡格納港和那些困擾他的事情,F(xiàn)在,只有徹底的孤獨牽引著他。 第十五章 邁克·迪恩回憶錄遭拒的第一章 245 對我來說,這一刻我明白了自己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一種我總能看到但卻從未完全理解的能力。對本性、動機、欲望之心的預測。我看整個世界如一瞬,頃刻便能理解:我們心頭所想及我們想要的。 第十六章 秋天之后 261 難道你就不能忘記小女孩的那些幻想嗎?難道不能愛一個溫柔一些、安靜一些、普通一些、不那么耗神的人嗎? 第十七章 沃岡格納港的戰(zhàn)斗 278 帕斯夸里一直以為戰(zhàn)爭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但他聽過阿爾維斯講過他的戰(zhàn)爭故事,就好像每個人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都是不同的,一百萬個人有一百萬個不同的戰(zhàn)爭。 第十八章 先鋒人 290 我們吵架、分手、復合,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在這個循環(huán)中重復著,但如果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循環(huán)呢?如果這只是一條深溝,我們不停地在沉淪呢?如果我們回頭看看,發(fā)現(xiàn)我們甚至從未嘗試打破這個循環(huán)呢? 第十九章 安魂彌撒 311 那一刻,帕斯夸里·特西感覺自己分裂成兩塊。他的人生分裂成兩個:一個他將擁有的人生和一個永遠只能在想象中的人生。 第二十章 無盡的烈焰 320 他們站在那里幾秒鐘,一個跛腳的老男人和一個病怏怏的老女人,只有四步之隔了,但卻被厚厚的花崗巖吧臺分開,被五十年的時光和兩段不同的人生分開。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二十一章 美麗的廢墟 334 或許每一刻都是同時發(fā)生的,他們永遠都停留在二十二歲,生命一直都在眼前。第一章 Chapter1 病入膏肓的女演員 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話——帕斯夸里落入了愛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懷著這份愛——愛的并不是這個他還不認識的女人,而是那個時刻。 1962年4月 意大利,沃岡格納港 那位病入膏肓的女演員來到他們村子時,取道唯一一條可以直接進村的路——乘船來到小海灣,磕磕絆絆地繞過石頭堤岸,撞進碼頭的盡頭。她在船尾猶豫了一會兒,伸出一只纖柔的手,扶住紅木欄桿,另一只手把寬沿帽子往頭上按了按。她的四周,細碎的陽光散落在粼粼的微波上。 帕斯夸里·特西在二十米之外,仿佛身處夢境中,看著那個女人到來。他后來可能會覺得這恰是夢境的反面:沉睡了一生之后,突然清醒過來。帕斯夸里站直身子,停下手里的工作,那個春天,他多半時候都在做同一件事:在他們家空空無人的家庭旅館前修一片海灘。帕斯夸里在利古里亞海及胸高的海水中,搬來和貓一樣大小的石頭,想要加固防波堤,防止海浪沖走他用來修海灘的沙堆。帕斯夸里的“海灘”只有兩條捕魚船那么寬,而且薄薄的沙層下面還是扇形的巖石,但這已經(jīng)是整個村子里最平坦的地段了:就是這樣一個小鎮(zhèn)卻被戲謔般地冠以“港口”的名字——但也或許這個名稱是寄予了人們深切的期望——盡管每天進出村子的船只有漁夫捕捉沙丁魚和鳳尾魚的幾艘漁船。村名的另一半沃岡格納(Vergogna)意為“羞恥”,源自十七世紀村子建立時的功用,當時水手和漁夫在這里找尋……肉體和精神上比較隨意的女人。 帕斯夸里第一次見到那個漂亮的美國人時,正在及胸高的海水中做著白日夢,幻想臟亂狹小的沃岡格納港成為新興度假村,而他則是60年代一名飽經(jīng)滄桑的商人,一個在輝煌的現(xiàn)代化曙光中散發(fā)著難以捉摸魅力的男人。他的眼中全都是虛幻的繁榮景象——洶涌而來的財富和知識大潮正推動著意大利的變革。為什么不能是這里?他在熙熙攘攘的佛羅倫薩過了四年,剛回到這個狹小落后的故鄉(xiāng)小村,想象著自己把關(guān)于外面世界的重要消息帶進了村子——外面的世界正經(jīng)歷著一個閃光的年代,有閃亮的機械,有電話和電視,有雙份馬提尼酒,還有身著緊身褲的女人,這樣的世界過去只能在影院中才能看到。 沃岡格納港里的建筑密密麻麻,像一群熟睡的山羊蜷縮在峭壁之上。這里有十二座白墻老房、一座廢棄的小教堂,鎮(zhèn)上唯一的商業(yè)地產(chǎn)是帕斯夸里家的小酒館和餐廳。村子后面高聳著斑駁的石山,黑色的巖石有六百多英尺高。下面的大海安靜地居于蝦卷形狀的巖石小港灣中,漁民每天就從這里進出村子。小村背靠峭壁,面向大海,與世隔絕,從未有轎車和貨車進過村,街道僅是房子間的一些狹窄小徑,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原貌——磚砌的小徑,比人行道還要窄,幽深的小巷和蜿蜒向上的階梯也都異常逼仄,除了在鎮(zhèn)上的圣彼得小廣場,置身于村中任何地方只要張開雙手便能碰到兩邊的墻壁。 如此來說,偏僻的沃岡格納港與北邊景色奇巧的崖邊小鎮(zhèn)五漁村也沒有太大區(qū)別,只不過它更小一些,更偏僻一些,也沒有那么別致的風景。其實,沃岡格納港以北的旅館和飯店老板們給這個嵌在絕壁間的小鎮(zhèn)取了個昵稱:BaldraccaCulo——娼妓之縫。盡管近鄰如此污蔑,帕斯夸里仍和他的父親當年一般,一直堅信沃岡格納港終有一天會繁榮起來的,就像熱那亞以南的海岸線上萊萬特的其他地區(qū)一樣,就像五漁村,甚至會像博南地區(qū)那些更大的旅游城市波托菲諾和別致的里維埃拉一樣。偶爾有幾位乘船或徒步來到沃岡格納港的外國游客,多半是迷路的法國人和瑞士人,但帕斯夸里仍然抱有希望,認為60年代肯定會有大批美國人來訪,領(lǐng)頭的將是他們了不起的約翰·肯尼迪總統(tǒng)和妻子杰奎琳。不過,帕斯夸里知道,如果想要村子變成他想象中的旅游勝地,必須要吸引度假的人,要吸引度假的人,首先就需要一片海灘。 于是那艘紅木船駛進小海灣時,帕斯夸里站在及胸高的海水里,懷中抱著一塊大石頭。他的老朋友奧倫佐為富有的葡萄酒商,旅館老板古埃爾弗雷多——他在熱那亞南部做旅游業(yè)——駕船迎送客人,但他這艘漂亮的十米長快艇很少會來到沃岡格納港。帕斯夸里看著船靠了岸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便高喊:“奧倫佐!”他這樣打招呼弄得朋友有些奇怪;兩人從十二歲起便是朋友,但從不叫嚷著打招呼,他們更多的時候是……點頭、微笑、聳聳眉頭。奧倫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回應。船上有游客的時候,他都很嚴肅,游客是美國人時尤其如此。“美國人都很嚴肅,”有一次奧倫佐向帕斯夸里解釋,“比德國人還要嚴肅。如果你笑得太厲害了,美國人就會以為你偷了他們的東西。”今天奧倫佐的表情尤其嚴肅,瞥了一眼船后的女人,她的褐色外套緊緊地系在細腰上,寬大的帽子蓋住了大半邊臉。 那個女人輕聲對奧倫佐說了些什么,聲音從水那側(cè)的船上傳過來。開始帕斯夸里以為她在胡言亂語,但后來意識到她說的是英語——更確切地說應該是美國英語:“不好意思,請問那個男人在做什么?” 帕斯夸里知道他的朋友對自己有限的英語很不自信,因此總會盡量簡潔地用蹩腳的英語回答問題。奧倫佐朝帕斯夸里瞥了一眼,看他抱著一大塊石頭準備建防波堤,有些不耐煩的試著用“spiagga”——海灘——這個英語單詞來回答:“賤人”。那個女人歪著頭,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帕斯夸里試著來幫忙,嘟噥著說是為旅游者修的“賤人”,“為游客。”但那個美麗的美國人好像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帕斯夸里的旅游夢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卡洛·特西生命中最后的十年里一直致力于爭取五漁村的五個較大村子認可沃岡格納港,成為旅游觀光線上的第六個村子。(“六漁村,第六片土地,這個名字要好聽多了。”他過去常常這么說。)但是小小的沃岡格納港缺少另外五個稍微大些的鄰村那樣的魅力和政治推動力量。因此當那五個村子通了電話線,又由一條隧道鐵路線帶來大量的游客和財源時,這第六個村子就顯得像個六指兒似的?暹有一番雄心,希望那條鐵路隧道能再延伸一千米,將沃岡格納港和較大的崖邊小鎮(zhèn)連接起來,但這種心愿最終也未能達成。而最近的一條路在五漁村的峭壁后的梯田葡萄園處便斷了,所以沃岡格納港至今仍閉塞不通,孤零零地委身于嶙峋的黑色巖石間,只有眼前的大海和身后峭壁上的狹窄小徑為伴。 那個耀眼的美國人到來時,帕斯夸里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八個月了?宓倪^世突然而安靜,他在讀一份鐘愛的報紙時腦血管爆裂。帕斯夸里不斷在腦海中重復著父親生命的最后十分鐘:他呷了一口濃咖啡,嘬了一口香煙,讀著一份米蘭報紙(帕斯夸里保存了那一頁報紙,但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上面有什么好笑的)的內(nèi)容放聲大笑,而后突然向前癱了下去,好像打了個盹。帕斯夸里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正在佛羅倫薩讀大學。葬禮之后,他懇求上了年紀的母親搬到佛羅倫薩去,但母親卻非常驚異兒子會有如此想法。“就因為你父親過世了,我就離開他,那我算個什么妻子呢?”這樣一來帕斯夸里就別無選擇了——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他必須回家來照顧虛弱的母親。 于是帕斯夸里搬回到家里的旅館,住進自己原來的房間;蛟S是因為早些年一直對父親的想法不屑,現(xiàn)在有些愧疚,帕斯夸里突然看到了父親這個想法的意義——從一個新繼承者的眼中看自己的家族小旅館。是的,這個小鎮(zhèn)可以成為新興意大利度假勝地——美國人的避世所,巖石海岸上的遮陽傘,相機快門不斷地發(fā)出咔嚓的聲響,到處都是肯尼迪一樣的大人物!如果有某種有益的方法能將這間空蕩蕩的家庭式旅館變成舉世聞名的度假勝地,那何樂而不為?這間老旅館是他唯一的遺產(chǎn),在一個需要家族優(yōu)勢傳承的文化中,這是家庭給他留下的唯一一件有益的東西。 旅館一層有一間飯廳——一個只有三張桌子的小屋——一間廚房和兩間小套房,樓上的六個房間,是舊時妓院的用房。旅館僅有的常住者是兩個老巫婆——漁夫都這么稱呼她們。她們是帕斯夸里的跛腳母親安東尼婭和粗發(fā)的姨媽瓦萊里婭。帕斯夸里的怪物姨媽總是對慵懶的漁夫和少有的幾位撞入酒店的客人大吼大叫,其余時候則負責多半的烹煮活計。 帕斯夸里極有耐性,忍受著脾氣古怪夸張的媽媽和瘋子姨媽,一如容忍那些粗魯?shù)臐O夫——每天早晨他們把漁船推下海岸出海,漁船小小的木制船身隨著波浪起伏,就像臟兮兮的沙拉碗,船尾的馬達冒著煙,發(fā)出“突突突”的響聲。漁夫每天用漁網(wǎng)捕撈鳳尾魚、沙丁魚和黑鱸魚,足夠在南部的市場和酒店里賣就好,然后便返回來喝格拉巴酒,抽自己卷的苦味煙卷。他父親總是費盡苦心地想要把自己和兒子與這些粗俗的漁夫區(qū)分開來,卡洛稱自己一家人是尊貴的佛羅倫薩商人階層后裔。“看看他們,”他會在讀著一份每周靠郵船運進村子的報紙時抬眼對帕斯夸里說,“在文明程度更高的時代,他們都是我們的仆人。” 卡洛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兩個年長的兒子,不想讓小兒子在漁船上工作,也不想讓他去拉斯佩齊亞的罐頭廠干活,也不想讓他去梯田葡萄園,也不想讓他去亞平寧山脈的采石場,反正不想他離開,害得這個年輕人失去了學習實用技能的機會,使他感覺自己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柔弱不堪,沒有立身之處。卡洛和安東尼婭近四十歲才有了帕斯夸里,將其視作珍寶,在帕斯夸里的反復懇求下,這對上了年紀的父母才允許他去佛羅倫薩上大學。 父親過世之后,帕斯夸里返回家鄉(xiāng),村里的漁夫都不太清楚該如何看他。最初他們以為他是因為悲傷才會行為怪誕——總是在讀書,不停地自言自語,經(jīng)常丈量著什么,不斷地把成袋的建筑用沙傾倒在巖石上,像虛榮的男人打理僅剩的幾根頭發(fā)一樣細細規(guī)整這些沙子。漁夫們織著網(wǎng),看著這個21歲的瘦削男人重新布置石頭,希望暴風雨不要把他的海灘沖走。此情此景似乎在他們盈盈的眼中映出已故父輩們空虛的夢想,但很快漁夫便懷念起他們過去揶揄卡洛·特西的那些玩笑了。 漁夫看著帕斯夸里忙活了幾個周的海灘,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有一天,長者托瑪瑟向這個年輕人扔了一盒火柴,大喊道:“帕斯夸里,送給你的小海灘做椅子!”在接連幾個周扭扭捏捏的善意過后,這含蓄的嘲諷讓人如釋重負,就像在村子上空攜著暴風雨的云彩一下爆發(fā)了。生活又歸于正常。“帕斯夸里,我昨天在萊里奇看到一部分你的海灘。我是把剩下的沙子都帶過去呢,還是等水流把它給沖過去?” 漁夫們至少還是懂得什么是海灘的;畢竟,在北面的蒙特羅薩酒店和里維埃拉鎮(zhèn)上都有海灘,鎮(zhèn)上的漁夫都是在那里賣掉捕來的魚。但當帕斯夸里宣稱自己想要在懸崖的巨石堆上修一塊網(wǎng)球場的時候,漁民都說帕斯夸里比他父親患的瘋病還要重。“這個孩子徹底瘋了。”他們在小廣場上,手里卷著煙,看著帕斯夸里在巨石上蹦來跳去,畫出未來網(wǎng)球上的邊線,忍不住抬頭說。“真是一家瘋子。很快他們就會跟貓聊天了。”眼前只有陡峭的懸崖,帕斯夸里知道想修一片高爾夫球場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在他的旅店附近有一排三塊天然的巨石,他覺得如果挖填一番,或許能搭個架子,澆灌一些水泥,把巨石連成一塊平坦的長方形場地,打造一塊網(wǎng)球場,就好似這處景觀在懸崖峭壁間露出頭來,向從海路而來的游客宣示,他們即將抵達的是一處一流的度假所。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番景象:身著干凈白色短褲的男人在海岸線上方二十多米的壯觀巨石架子上,在懸崖峭壁間探出來的炫目場地上來回跑動擊球,女人穿著裙子,戴著遮陽帽,在附近的陽傘下呷著飲料。想到這些,他便用鶴嘴鋤、鑿子和錘子敲打起石頭來,希望能弄出一片足夠建網(wǎng)球場的空地。他把沙屑推到一處,將巖石扔進海里。他忍受著漁夫們的嘲諷。他偷偷看上病入膏肓的母親幾眼。他等待著新的生活到來,他一直等待著。 這就是帕斯夸里·特西在他父親去世之后八個月里的生活。這些日子他并不是很幸福,但也沒有什么不幸福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多數(shù)人一樣,生活在空曠的高原上,無聊又有些許滿足。 或許如果那個美麗的美國人沒有在這個涼爽的晴日午后到來,他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帕斯夸里站在二十米外及胸深的水里,看著紅木小船?吭谀局频男〈a頭上,那個女人站在船尾,微風吹拂著周圍的海面。 她非常瘦,但棱角分明。從帕斯夸里在海中這個有利的角度來看——她身后閃爍著陽光,輕風柔撫著她那麥金色的頭發(fā)——她就好像天女一般,比他見過的女人都要高挑、脫俗。奧倫佐伸出手要扶她,她猶豫了一會兒,抓住了他的手。他扶著那個女人從船上走上狹窄的碼頭。 “謝謝。”從帽子下面?zhèn)鱽硪魂嚿燥@猶豫的聲音,她接著說道,“太美了。”她喘著氣很不熟練地說出一個意大利語詞語。她向村子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開始有些蹣跚,慢慢地才平穩(wěn)下來。這時她才摘下帽子,仔細端詳了村子一番。帕斯夸里看到了她的全貌,有一絲訝異,這個美國人竟沒有……呃……沒有比想象中更美麗一些。 當然,她美麗動人,但沒有如他想象的一般。她將近六英尺,和帕斯夸里差不多高。從帕斯夸里站的地方看去,這么一張瘦長的臉有如此的凸顯的面容會不會有些太過——下巴很尖,嘴唇飽滿,眼睛渾圓,睜得大大的,好似受了驚嚇?她的曲線如此突兀,不免令人隱隱擔憂,女人還能比這更瘦一些嗎?她的長發(fā)向后梳成馬尾,皮膚略顯古銅色,緊致地包在臉上,那面容既顯突兀又很柔和——鼻子太過清秀,和那下巴、那高顴骨、那雙深色的大眼睛不太搭。不,他想,她確實美麗動人,但算不上絕世美女。 而后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他,她那夸張的面龐,不太協(xié)調(diào)的面容恍然間又變得渾然一體、精致無暇。帕斯夸里回想起自己學過的課程中講過,佛羅倫薩有些建筑從很多角度來看會令人失望,但卻輪廓鮮明,照出的相片總是很漂亮;這些突出的方面需要組織搭配;他想,有些人也是這樣的。想到這里,他露出了笑容,在那一刻——如果世上真有此等事情的話——帕斯夸里落入了愛河,此后的一生,他都懷著這份愛——愛的并不是這個他還不認識的女人,而是那個時刻。 他懷中的石頭掉到水中。 她瞥向遠處——先看了看右面,又看了看左面,又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右面——好似打量著整個村子。帕斯夸里想到她看到的景象,臉倏地紅了:十幾座土氣的石房子,像藤蔓一樣緊貼在峭壁的縫隙間,有幾座已經(jīng)荒棄了。流浪貓在小廣場上閑逛,除此之外一片寧靜,漁夫白天都乘船在外。帕斯夸里能體察到人們的失望之情,那些因地圖或語言原因誤打誤撞徒步或乘船來到這里的旅客,滿心以為來到了迷人的旅游小鎮(zhèn)波托維內(nèi)萊或波托菲諾,卻發(fā)現(xiàn)自己流落到粗野的漁村沃岡格納港。 “抱歉問一下,”那個美國人轉(zhuǎn)身用英語問奧倫佐,“行李得我自己搬嗎?還是應該由……我是說……我不知道付過的錢有沒有包括這份活。” 經(jīng)過“海灘”的尷尬之后,奧倫佐再也不想說可怕的英語了,于是只聳了聳肩。奧倫佐身材矮小,長了一雙招風耳,眼神呆滯,他的舉止怪異,在游客看來好似大腦有問題一樣,因此對這個眼神恍惚的傻瓜能夠駕摩托艇很是驚奇,對他簡簡單單的工作也都會給出慷慨的小費。奧倫佐則推斷他表現(xiàn)得越是愚鈍,英語說得越少,就能得到越多的小費。于是他呆呆地盯著那個女人,傻乎乎地眨著眼睛。 “我應該自己搬行李嗎?”那個女人耐心地只問了一遍,聲音有些無助。 “巴伽利亞·奧倫佐,”帕斯夸里喊著他的朋友,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是來入住他的酒店的!帕斯夸里蹚著水朝碼頭走去,舔著嘴唇,準備說蹩腳的英語。“請,”他對那個女人說,舌頭像一大塊軟骨一樣笨拙,“我很榮幸,和奧倫佐一起搬你的行李。入住宜——景——旅館。”帕斯夸里的話弄得那個美國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卻沒有察覺。他想用一些顯檔次的詞來結(jié)束對話,絞盡腦汁地搜尋著合適的詞來稱呼她(夫人?),不對,他希望能有個更好的詞。他從來都沒能完全掌握英語,他學了挺久的,對英語的隨意性和毫無意義可言的動詞變化有些許的恐懼;英語完全無法預判,就像一只雜毛狗一樣。他最初接觸這門語言是經(jīng)由唯一一位在旅館里住過的美國人,那個美國人是一位作家,每年春天都來意大利,雕琢他生命的故事——一部以他個人在二戰(zhàn)中經(jīng)歷為藍本的史詩小說。帕斯夸里想象著那位高大、時髦的作家會對這個女人說什么,但卻想不出合適的詞句,他也不知道英語中有沒有詞語等同于意大利語中的常用詞Bella:美人。他試著說:“請。來。漂亮的美國。”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是帕斯夸里活到那天以來最長的一刻了——莞爾微笑,端莊地低頭看過來。“謝謝。這是你的旅館?” 帕斯夸里晃晃悠悠地涉過淺水,來到碼頭前。他爬上碼頭,甩了甩褲腿里的水,盡力擺出最好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得像個時髦的旅館老板。“是的。是我的旅館。”帕斯夸里指著小廣場左側(cè)一個手寫的小招牌說,“請”。 “呃……你為我們預留房間了嗎?” “噢,是的。很多房間。有你們的房間。是的。” 她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帕斯夸里。暖風又吹過,馬尾中逃出來的幾縷發(fā)絲似波浪般在她的面龐上拂過。她面帶笑容,看著帕斯夸里瘦削的身子上流出的水洼,又抬頭看著他那海藍色的眼睛,說:“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而后她又戴上了帽子,邁步朝眼前小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走去。 沃岡格納港從來就沒有——中學,所以帕斯夸里只能乘船到拉斯佩齊亞上初中。他就是在那里遇見第一個真正的朋友奧倫佐的。他們因各自的缺陷聚在一起:老旅館老板的羞澀兒子和長著招風耳的矮小碼頭男孩。冬天的那幾個周,水路很不好走的時候,帕斯夸里甚至還會在奧倫佐家里住上一段時間。帕斯夸里去佛羅倫薩前的那個冬天,他和奧倫佐發(fā)明了一種游戲,道具是一杯杯的瑞士啤酒。他們面對面坐在拉斯佩齊亞的碼頭上,把臟話噴向?qū)Ψ,你來我往,直到其中一人詞窮,開始重復之前的臟話,這樣落敗的一個就要喝光眼前的一品脫啤酒。此刻,帕斯夸里提起美國人的行李,奧倫佐則向他身邊靠了靠,玩起這個游戲,只不過眼前沒有啤酒。“她剛才說什么了,臭渾蛋?” “她喜歡我的眼睛。”帕斯夸里說,沒有注意奧倫佐的用意。 “得了吧,屁眼男。”奧倫佐說,“她根本就沒說這些。” “不,她說了。她愛上我的眼睛了。” “你是個騙子,帕斯,你是個弱智傻蛋。” “真的。” “你真是弱智傻蛋?” “不是。她真的是這么說我的眼睛的。” “你就是個傻逼老色鬼。那個女人是個電影明星。” “我也覺得是。”帕斯夸里說。 “不,蠢貨,她真的在電影里演過戲。她在一家美國公司工作,現(xiàn)在正在羅馬拍電影。” “什么電影?” “《埃及艷后》。你沒讀過報紙嗎,吃屎男?” 帕斯夸里回頭看了看那個美國女演員,她正沿著村子的梯道向上爬。“可是她太瘦了,演不了埃及艷后。” “伊麗莎白·泰勒那個淫婦、偷漢賊演埃及艷后。”奧倫佐說,“她在電影里演別的角色。你難道真不讀報嗎,泔水桶?” “她演什么角色?” “我怎么知道?戲里肯定有很多角色。” “她叫什么?”帕斯夸里問。 奧倫佐把之前收到的打印的說明遞給了帕斯夸里。紙上記錄了那個女人的名字,指令要帶她去沃岡格納港的旅店,賬單送給安排她行程的邁克·迪恩,他住在羅馬大酒店。那張紙上稱邁克·迪恩是“二十世紀?怂怪破”的“特別制片助理”。而這個女人的名字叫—— “迪伊——莫瑞。”帕斯夸里大聲地讀了出來。名字不是很熟,但美國電影明星太多了——羅克·赫德森、瑪麗蓮·夢露、約翰·韋恩——他剛覺得自己認全了所有明星,總會有些新人突然出了名,就好似美國有一家工廠,專門大批量生產(chǎn)熒屏上露面的電影明星。帕斯夸里回頭看去,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上了峭壁間的臺階,準備邁入村子。“迪伊·莫瑞。”他又默念了一遍。 奧倫佐回頭看了看那張紙。“迪伊·莫瑞。”奧倫佐念叨著。這個名字似乎有一種魔力,兩個男人都情不自已地不斷重復著。“迪伊·莫瑞。”奧倫佐又默念了一遍。 “她病了。”奧倫佐對帕斯夸里說。 “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那個男人只是說她病了。” “嚴重嗎?” “我也不知道。”說著,奧倫佐看似平靜了下來,好像也對兩人之間的老游戲失去了興趣,又補充了一句罵人話,“舔屁眼的家伙。” 帕斯夸里看著迪伊·莫瑞輕移蓮步,走在石砌的小徑上,走向他的旅館。“她不可能病得很重。”他說,“她很美。” “但是和索菲婭·羅蘭不一樣,”奧倫佐說,“也不像瑪麗蓮·夢露。”這是他們在之前冬天里的另一項消遣,去影院里,評點電影里的女人。 “是不一樣,我覺得她散發(fā)出的更多是智慧美……就像安諾·艾美。” “她太瘦了。”奧倫佐說,“比不得克勞迪婭·卡迪納萊。” “確實比不上。”帕斯夸里也只能承認。克勞迪婭·卡迪納萊是完美無瑕的。“不過我覺得她很不尋常,她的臉。” 這樣聊天對奧倫佐來說有些太過友善。“要我說帕斯,我?guī)б恢蝗龡l腿的狗進村,你也會愛上它的。” 這時帕斯夸里憂慮了起來。“奧倫佐,是她自己打算來這兒的嗎?” 奧倫佐把那張紙拍到帕斯夸里手中。“那個叫迪恩的美國人,就是開車帶她來拉斯佩齊亞的那個。我跟他解釋說,從來沒人來這里。我問他是不是想去波托菲諾或是波托維內(nèi)萊。他便問沃岡格納港的樣子,我說這里除了一家旅館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問鎮(zhèn)上是否安靜。我說安靜得就像人全死光了,于是他便說‘那就是這個地方’。” 帕斯夸里向朋友笑了笑說:“謝謝你,奧倫佐。” “傻逼老色鬼。”奧倫佐輕聲說。 “你已經(jīng)用過一遍了。”帕斯夸里說。 奧倫佐做了個喝光啤酒的動作。 而后兩人都看向峭壁旁邊,坡上四十多米的地方,自他父親去世后第一個美國客人站在旅館的門前。未來的希望近在眼前,帕斯夸里心想。 迪伊·莫瑞停了下來,回頭向下看著他們。她晃了晃馬尾辮,站在小村廣場俯瞰大海,頭發(fā)在面前飛舞,陽光灑在發(fā)絲上。她歪著腦袋,看著旅館招牌,像是在努力辨識上面的字: 宜景旅館。 而后,帕斯夸里的未來希望女士把寬松的大帽子塞到腋下,推門閃進旅館里。 那個女人閃進旅館之后,帕斯夸里心中閃過一個愚蠢的念頭,他想是自己把她召喚來的,是他經(jīng)年居住于此,生活在悲痛和孤單中,月復一月地等待著美國人的到來,是他用舊電影和書籍的剪影,用他夢境中失傳的器物和廢墟,用他史詩般長久的孤獨創(chuàng)造了這個美國女人。他瞥了奧倫佐一眼,看到他正在搬著某人的行李箱,整個世界忽然變得虛無縹緲,人生宛如一瞬,恍似夢境。他從未有過如此超然絕世的感受,從未體會過如此徹人心骨的自由——就好似他在村子上空盤旋,在他自己的身體上盤旋——他異常激動,那種興奮的情緒永遠也無法解釋。 “迪伊·莫瑞。”帕斯夸里猝然張口說,聲音很大,打斷了思緒的魔怔。奧倫佐轉(zhuǎn)頭看向他。他轉(zhuǎn)過身,又說了一遍那個名字,這回只是自言自語,輕聲低語,充滿希望的氣息令他有些局促。他想,生命真是一場幻境的喧囂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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