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水手比利·巴德:梅爾維爾中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赫爾曼·梅爾維爾陳曉霜      整理日期:2015-11-23 15:26:19

即使沒有寫出《白鯨》,梅爾維爾也足以憑借其短篇小說而在世界文壇占有一席之地
本書簡介:
  本書是作者的中短篇小說選集,輯錄了作者最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有《書記員巴特爾比》《水手比利·巴德》。這些作品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傾向與藝術(shù)水準。文學(xué)評論家認為,梅爾維爾即使沒有寫出《白鯨》這部巨著,也能憑借他的中短篇小說而在世界文學(xué)中占有一席之地。其代表作《書記員巴特爾比》通過講述一個社會邊緣人的故事,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性的敏銳觀察和深刻批判!端直壤ぐ偷隆返墓适戮哂泄畔ED神話的品質(zhì),一個年輕人殺了人,卻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受到審判并被定罪,凸顯了正義與法律的沖突。
  作者簡介:
  赫爾曼·梅爾維爾(1819—1891),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之一,與納撒尼爾·霍桑齊名,梅爾維爾身前沒有引起應(yīng)有的重視,在20世紀二十年代聲名鵲起,被普遍認為是美國文學(xué)的巔峰人物之一。英國作家毛姆認為他的《白鯨》是世界十大文學(xué)名著之一,其文學(xué)史地位更在馬克·吐溫等人之上。梅爾維爾也被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
  目錄:
  書記員巴特爾比1陽臺43魔島魅影61鐘樓129班尼托·西蘭諾147單身漢的天堂,未婚女的地獄237水手比利·巴德263書記員巴特爾比我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過去三十年中,由于我職業(yè)性質(zhì)的緣故,我和一群看起來有趣而且有點獨特的人有了非同尋常的聯(lián)系,據(jù)我所知,這群人尚未見經(jīng)傳——我指的是法律文書抄寫員,或者說是書記員他們。通過職業(yè)來往或私人交往,我認識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如果我樂意,能夠講出許多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聽了這些故事,善良的紳士可能會微笑,而善感的人也許會悲嘆。但是其他書記員的故事我暫且不提,就講講巴特爾比的幾段往事,因為他是我所見所聞中最奇怪的書記員。關(guān)于其他法律文書抄寫員,我或許能夠講述其整整一生的故事,但是對于巴特爾比,卻做不到,因為我認為缺乏資料,不能為其作一部滿意的完整傳記。對于文壇來說,這是一大損失,無可補救。有些人的事跡除了最原始的材料,其他的一切都無法考查。巴特爾比正屬于這種人,而且關(guān)于他的資料又非常少,我對他的了解就是自己親眼目睹的種種怪狀,此外就是下文會提到的一份含糊的報告。介紹巴特爾比書記員——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是這種身份——之前,我還是先簡單介紹一下我自己、我的雇員、我從事的行業(yè)、事務(wù)所和周邊環(huán)境;因為要充分了解下文要介紹的主人公,很有必要了解這些情況。首先,我本人自打年輕時就已深刻地認識到生活方式越簡單越好。因此,盡管我從事的職業(yè)眾所周知是熱鬧緊張的,有時甚至動蕩不安,但是我的生活安寧并沒有因此受到侵擾。我屬于那種淡泊名利的律師,從來不在陪審團前高談闊論,也不以任何方式贏取公眾喝彩;而是安然隱逸,平靜穩(wěn)妥地處理有錢人的事務(wù),包括他們的債券、抵押貸款、產(chǎn)權(quán)證等。所有了解我的人都認為我特別可靠。已故的約翰·雅各布·阿斯托先生,這位鮮有狂熱詩情的名士,毫不猶豫地宣稱我的最大優(yōu)點是謹慎,第二大優(yōu)點便是做事有條理。我這樣說并非虛夸自己,而只是復(fù)述一個事實,即我并沒有被阿斯托先生解雇。我承認,我喜歡經(jīng)常提起阿斯托先生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發(fā)音圓潤,如同金聲玉振。直率地再說一句,阿斯托先生對我的好評,我并非無動于衷。我要講的這個小故事開始前的某個時候,我的事業(yè)得到較大擴展。衡平法院一位主事官的老字號事務(wù)所——現(xiàn)在紐約州已經(jīng)沒有這個牌子——轉(zhuǎn)到我手中。這個事務(wù)所的工作人員雖然不是很刻苦,但是獲利豐厚,讓人歡欣。我很少發(fā)火,更不用說是為手下人的錯誤或冒犯行為而火冒三丈,這樣做有危險;但是,在這里請允許我莽撞地表達我的一個觀點。我認為新憲法突然之間強力廢止衡平法院主事官的事務(wù)所是不成熟之舉;我本來指望這輩子都能享受該所的利潤,想不到短短幾年間就結(jié)束了。當然,我只不過是順便提一下。我的辦公室位于華爾街×號,樓上。從辦公室一端能看見一個大天井的白色內(nèi)墻,而這堵墻從上至下貫穿整幢大樓。這種景色也許會略嫌乏味,缺乏風(fēng)景畫家所謂的“生機”,而辦公室另一端的景致則至少也與此形成一種對比。在那個方向,窗外可見一堵高立的磚墻,毫無遮攔。那堵墻因為歲月的腐蝕而且終日不見陽光而變得黑乎乎的,無須望遠鏡即可窺視其潛在之美,好像是方便近視眼們觀看,墻修得離我的玻璃窗只有十英尺之遠。因為周圍大樓聳立,而我的辦公室在第二層,這堵墻與我辦公室之間的間隔貌似一個巨大的方形蓄水池。在巴特爾比到來之前的那段時間,我雇用了兩位書記員,還有一個看起來很有前途的小伙子做勤雜工。第一個叫作“火雞”,第二個名為“鑷子”,第三個稱作“姜汁餅”。這些看起來像名字,但在人名地址錄里通常難以找到這種名字。實際上,它們是綽號,是我的三位員工相互給對方起的,據(jù)稱是表現(xiàn)了他們各自的外貌或性格!盎痣u”是一個矮胖的英國人,和我年紀相仿——也就是說,大概六十歲左右。早上,他的面容紅潤健康,但是過了正午十二點——他吃午餐的時間——他的臉便像圣誕時節(jié)裝滿煤球的壁爐一樣燃燒起來,并且一直燒下去——但是熱度好像逐漸退去——一直到下午六點左右;這以后我就看不到這張臉的主人了。這張臉和太陽一樣在正午時分最紅,和太陽一起落沉,然后第二天又上升、達到頂峰、下落,如同太陽那般有規(guī)律、榮耀不減。我一生中碰到過許多離奇的巧合,其中最奇怪的便是當紅光滿面的“火雞”臉色最紅最亮的時候,正好是一天中我認為他的工作能力開始嚴重受干擾的時間。我不是說他太懶或者說不樂意干活;事實上正好相反。問題是他會變得過于積極,他的動作顯得怪誕浮躁、慌里慌張、魯莽輕率。拿鋼筆在墨水臺蘸墨水時,他會粗心大意,他在我的文件上留的墨漬都是在正午十二點以后搞的。其實,在下午,他不僅僅只是變得粗心,在紙上不停地留墨漬,更糟糕的是,有些日子里,他會變得更差勁,吵吵嚷嚷不安寧。在這種時候,他的容光也會更加絢爛,仿佛是燭煤堆在無煙煤上。他搖著椅子,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難聽聲音;灑落吸墨水的沙盒;在修鋼筆的時候,不耐煩地將其全部折碎,然后突然大發(fā)脾氣,將它們都甩到地上;有時他站起來,靠在桌邊,捶得紙張到處飛,那樣子有失體統(tǒng),看到一個年事如此之高的人居然這個樣子真讓人傷心。雖然這樣,但他在很多方面對我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在正午十二點之前,整個上午他也是動作最迅捷穩(wěn)當?shù),可以完成不少工作,其方式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正是出于這些原因,我愿意忽視他的古怪行為,盡管事實上我也會偶爾責備他。然而,我這樣做的時候要和顏悅色,因為雖然他上午是最有修養(yǎng)的,不,應(yīng)該說是最溫和、最畢恭畢敬的人,但是一到下午,如果稍微有點惹他不高興,他就會出言不遜——事實上是張狂無禮。因為我看重他早上做的工作,也下定決心不要失去它們——但同時也被他在十二點鐘后頭腦發(fā)熱的樣子搞得很難受——而且,作為喜歡安靜的人,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規(guī)勸反而招致他的無禮反駁,于是,我在一個周六的中午(每逢周六,他的狀態(tài)更糟)很客氣地向他暗示,因為他歲數(shù)大了,也許工作時間減少會好些;簡而言之,他十二點后不需要到我的事務(wù)所,吃了午飯后,最好是回到自己的住所,一直休息到吃茶點的時候再來。但是他拒絕了,堅持下午還要忠于職守。他的臉色好像灼燒起來,讓人難以忍受,他一邊言辭激昂地向我保證——一邊在辦公室另一端用一根長尺打著手勢——說如果他在早上的工作有用,那下午怎么會少得了他呢?“先生,我服從您的指導(dǎo),”“火雞”說,“但是我認為我是您的得力助手。上午,我只不過是在引領(lǐng)部署我的縱隊;但是到了下午,我一馬當先猛攻敵手,因此”——然后他用尺子猛刺一下!暗悄魄七@些墨漬,火雞!蔽野凳镜馈!皼]錯,但是,先生您看看我的頭發(fā)!我老了。先生,暖洋洋的午后時分在紙上滴一兩滴墨漬,這對于一位滿頭銀發(fā)的人來說,當然不應(yīng)該受到嚴厲的批評。我一大把年紀——就算弄臟紙張——也應(yīng)該得到尊重。先生,我們兩個都上了年紀!彼鹞业母星楣缠Q,這讓人難以抵制?磥硭麩o論如何都不愿意離開,于是我便決定讓他留下,同時也決心下午只讓他處理我那些不太重要的文件!拌囎印笔俏业牡诙粏T工,他是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留著絡(luò)腮胡,氣色也不好,總體上看起來酷似強盜。我一直以為他是兩種邪惡力量——野心和消化不良的受害者。他的野心表現(xiàn)在他沒有耐心只做抄寫員的工作,而是未經(jīng)許可便擅自包攬一些非常專業(yè)的事務(wù),比如擬定法律文書。他的消化不良看來表現(xiàn)在他會不時緊張暴躁,咬牙切齒很生氣的樣子,抄寫時如果犯錯誤,他的牙齒會磨得咯咯響;業(yè)務(wù)最忙的時候,他會沒有理由地咒罵,噓聲罵,而非出聲罵;特別是他不斷地埋怨其工作臺的高度。盡管“鑷子”在機械方面很有天賦,他卻總也不能將這張桌子調(diào)整到合適他自己的高度。他在桌子下面墊上碎片、各種各樣的塊狀物、紙板,最后甚至嘗試用折疊的吸墨紙以求能夠精確地進行調(diào)整。但是他發(fā)明的每種方法都沒有用。如果為放松背部而將桌蓋板頂起來成銳角狀,差點碰到自己的下巴,然后在上面寫字,好像將一幢荷蘭房子的陡屋頂當成桌子用,這樣他又說,他胳膊里的血流沒法循環(huán)了。如果他將桌子降到齊腰高,然后屈背在上面寫字,他的背部又要疼痛了?傊虑榈恼嫦嗍恰拌囎印辈磺宄约合胍裁;蛘哒f,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的話,他是想扔掉抄寫員的桌子。其病態(tài)野心的一種表現(xiàn)便是他喜歡接待一些衣衫襤褸、貌似曖昧的人,還將其稱為自己的客戶。事實上,我還知道他不僅有時會關(guān)照社區(qū)政客,有時還會在法院里做些事,甚至還造訪過紐約市監(jiān)獄。但是,我有可靠的理由相信一位在我的事務(wù)所里找他的人是一個來討債的,他本人卻得意揚揚地說是他的客戶,而那所謂的地契其實是賬單。盡管“鑷子”有這么多缺點,讓我心煩,但他和其伙伴“火雞”一樣,于我是個有用的人:他寫字快,而且工整,而且當他高興時,舉止還不失有紳士風(fēng)度。除此之外,他穿著打扮總是像個紳士;因此偶爾還給我的事務(wù)所增點光。但“火雞”卻不一樣,我要費盡心思讓他不要給我丟臉。他的衣服看起來經(jīng)常油油的,發(fā)出小吃店的味道。夏天他穿著肥大松垮的褲子。他的外套糟透了,帽子就更別提了。但是我并不在意帽子,因為他作為一個依附他人的英國人,天生有禮貌并且順從尊重,所以一進門他都會脫下帽子。然而其外套則要另當別論了,我曾經(jīng)專門就外套和他理論過,但是無果而終。我想事情的真相是,他收入太少,滋潤了一張滿面紅光的臉,就買不起一件光彩照人的外套了。“鑷子”曾經(jīng)提到,“火雞”的錢主要是用來消赤字了。一個冬天的日子里,我送給“火雞”我自己一件看起來相當體面的外套,一件襯軟墊的灰色大衣,非常保暖舒適,從膝蓋到脖頸有一排扣子。我還以為“火雞”會對我的厚愛感恩戴德,因此下午會收斂些,少些魯莽吵鬧。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如今我確信將他包在一件這樣毛茸茸毯子般的外套里對他有害無益——就如同給馬喂太多燕麥不利于馬一樣。事實上,就如同一匹桀驁不馴的馬得到太多燕麥會更驕傲,“火雞”得到這件外套后也翹起了尾巴,傲睨得意。他是個經(jīng)不起富貴考驗的人。關(guān)于“火雞”的種種自我放縱習(xí)慣,我個人把握不定,但是對于“鑷子”,我確信他至少是一個有節(jié)制的年輕人,盡管他在別的方面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大自然好像是他的釀酒師,他一出生,就給他灌了一種白蘭地似的急躁性格,因此以后所有的養(yǎng)料都沒用了。有時候,我的事務(wù)所里寂靜無聲,而“鑷子”會不耐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貓腰趴在桌子上,張大雙臂,抓住整張桌子挪動、搖晃,一個勁兒在地板上摩擦,好像這桌子是一個乖張、有意志的事物,故意刁難他,讓他惱怒。想到這種情形,我會恍然大悟,對于“鑷子”來說,往白蘭地里加水完全是多余的。使我感到幸運的是,由于一個奇怪的原因,即消化不良,“鑷子”的煩躁易怒及其引起的神經(jīng)質(zhì)主要見于上午,而到了下午,他就比較溫和。所以,因為“火雞”只在大約十二點的時候發(fā)病,我從來不需要同時處理兩個人的怪毛病。他倆毛病發(fā)作的時間相互錯開,好像衛(wèi)兵換崗一樣。當“鑷子”發(fā)病時,“火雞”沒發(fā);反之亦然。這種情況像是自然安排好的。“姜汁餅”是我第三位員工,他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男孩。他爸爸是個車夫,巴望在自己死以前看到兒子能坐上法官的交椅,而不是坐在運貨馬車上。因此,他爸爸將他送到我的事務(wù)所里來當法律學(xué)生,同時跑跑腿、打掃衛(wèi)生,一周掙一美元。他有一張專用的桌子,但是他不經(jīng)常使用。拉開抽屜檢查,可以看到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堅果殼。對于這個機智靈敏的男孩來說,法律這門高貴學(xué)問的全部知識都裝在堅果殼里,非常簡單。“姜汁餅”的差事之一——也是他最樂意做的——便是為“火雞”和“鑷子”購買蛋糕和蘋果。眾所周知,抄寫法律文書是種枯燥無味的差事,所以我的兩名抄寫員都想能經(jīng)常吃點美國蘋果來提提神,這種蘋果在海關(guān)樓和郵局附近鱗次櫛比的小攤上都可以買到。他們還經(jīng)常讓“姜汁餅”去買一種奇怪的餅——一種又小又圓的薄餅,非常辣——“姜汁餅”的綽號也是由此而來的。一個寒冷的早上,當工作乏味時,這種餅“火雞”會吞下幾十個,似乎它們只不過是威化餅干——的確,一便士可買六個或八個——只聽見他鋼筆寫字的刮擦聲混雜著他嘴巴嘎吱嘎吱咬碎片的聲音。在“火雞”下午因為脾氣暴躁、心慌意亂而犯的愚蠢錯誤中,有一次是他把一塊姜汁餅在唇間滋潤了一下,當作印章敲在一份抵押契據(jù)上。當時,我差點要把他解雇了。但是他像東方人那樣鞠了個躬,使我消了氣,并且說:“先生,我主動來給您當書記員,是慷慨之舉!苯庸芎馄椒ㄔ悍ü俚氖聞(wù)所后,我原先的生意——承辦有關(guān)財產(chǎn)轉(zhuǎn)讓、權(quán)利糾紛事務(wù),起草各種高深的文件——增多了不少。抄寫員的工作負荷從而也變重了。我不僅必須催著現(xiàn)有的兩位快點干活,而且還需要找新幫手。一天早上,一位年輕人應(yīng)我的招聘廣告而來,他紋絲不動地站在事務(wù)所門檻上,因為適逢夏天,門是敞開的。我現(xiàn)在記憶猶新,仿佛他就在眼前:穿著整齊但臉色蒼白,樣子體面又可憐兮兮,顯得無比孤苦伶仃!他就是巴特爾比。問了幾句有關(guān)他資歷的話,我就雇用他了,很高興能找到一個外表如此沉著的人當我的抄寫員,心想這可能會幫助修正“火雞”的瘋癲以及“鑷子”的暴躁脾氣。我早些時候本應(yīng)說明一下,我的辦公場所由落地玻璃折門分成兩半,一半讓抄寫員們用,一半歸我自己。這些折門打開還是關(guān)上都看我自己的心情。我決定把巴特爾比安排在折門邊上的一個角落里,但是靠近我這一邊,這樣,一旦要處理些瑣事便可以很容易叫到這個安靜的人。我將他的桌子放在那個角落,緊挨著一扇側(cè)窗。先前透過這扇窗還能從側(cè)面看到些骯臟的庭院和磚墻,但是因為后來又蓋了些建筑物,現(xiàn)在什么景色也看不到了,盡管還透過來一些光線。離窗格三步之遙就是一堵墻,光線是從上面高高地照下來,落到兩幢高聳大樓之間的空隙上,就像從一個圓屋頂非常小的開口投下來一樣。另外一項更加稱心如意的安排便是,我買了一扇很高的綠色屏風(fēng),這樣可以將巴特爾比完全擋在我的視線之外,盡管他還是能聽到我的聲音。通過這樣的安排,個人隱私、相互交往兩不誤。起先,巴特爾比一個勁兒地抄寫,仿佛一個忍饑挨餓多時的人得到食物,他好像要把我的文件吞下去一樣,也不停下來消化一下。他夜以繼日、焚膏繼晷,不住地抄寫。要是他高高興興地勤奮工作,看到他這么努力,我當然會很開心。但是他一直沉默寡言,臉色蒼白,像臺機器一般寫個不停。一個書記員必須要做的一件事當然就是要逐字校對自己抄寫的文件。如果一個辦公室里有兩個或更多書記員,他們相互幫助檢查,一個照著抄寫版念,一個拿著原本看。這是一種非?菰锓ξ兜牟钍,令人昏昏欲睡。我完全可以想象,對于一些多血質(zhì)的人來說,這簡直不可忍受。比如說,我不會相信拜倫,這位精力充沛的詩人,會心甘情愿和巴特爾比坐在一起檢查一份大約五百頁的法律文書,而且還寫得密密麻麻、七扭八拐。活趕得急時,我偶爾也幫忙校對一些簡短的文件,叫上“火雞”或“鑷子”來和我一起干。我將巴特爾比安排在屏風(fēng)后面離我這么近的地方,其中一個目的是遇到這種瑣事時就可以叫他幫忙。我想是在巴特爾比來后的第三天,我手頭有件小事需要急著先完成,而巴特爾比自己抄寫的東西還不需要急著校對,我便突然喚他來。因為有點著急,而且我也自然指望他立刻會答應(yīng),所以我坐在桌邊低頭看原文,伸出右手,有點哆嗦地舉著抄本,這樣巴特爾比從自己的角落里起來后就能夠立刻拿到,然后馬上開始干活。就這樣,我坐在那里喚巴特爾比來,快速陳述了我想要他做的事,即和我一起檢查一個小文件。但是巴特爾比卻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一動不動,用一種特別溫和而又堅定的聲音回答:“我寧愿不做。”大家可以想象我有多驚訝,不,應(yīng)該是多么驚愕。我靜坐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定過神來。我立刻想到肯定是我的耳朵聽錯了,或者是巴特爾比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便用最清晰的語言重復(fù)了自己的要求;但是先前的回答也用同樣清晰的語言傳了過來:“我寧愿不做。”“不想做,”我學(xué)著他說,同時非常激動地站了起來,大跨步穿過房間!澳闶裁匆馑迹磕惘偭藛?我要你幫我校對這張紙——拿著。”然后我把紙塞給他!拔覍幵覆蛔觥!彼f。我緊緊盯著他看。他的臉清瘦又冷靜,灰色的眼睛黯淡無光但泰然自若。他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不安。如果他的神情有一點點不安、憤怒、性急或者無禮,也就是說,如果他有一點點常人的表情,我早就暴戾地將他從辦公室里趕出去了。但是如果我這樣做的話,還不如將我那尊西塞羅的灰白色半身石膏像扔到門外。我站在那里凝視他半晌,而他則繼續(xù)抄寫自己的文件,于是我便退回到自己的桌子邊坐下。我斷定先不管這件事,留待將來閑暇時再說。所以,我將“鑷子”從另一個房間里叫出來,這個文件很快就校對完畢。這件事過去幾天后,巴特爾比完成了四份篇幅很長的文件,這是一周來有人在衡平法院當著我的面做的證詞的一式四份手抄稿,很有必要進行校對,因為這是一個重大案子,必須保證高準確率。我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把“火雞”、“鑷子”和“姜汁餅”從隔壁房間叫出來,想要將這四份手抄稿分別發(fā)給我的四個員工,而我要照著原本念。聽到我的呼喚,“火雞”、“鑷子”和“姜汁餅”坐成了一排,一人手持一份文件,這時我叫巴特爾比加入這個有趣的小組。“巴特爾比!快點,我等著呢!蔽衣犚娝囊巫幽_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慢慢刮擦的聲音,很快他就出現(xiàn)了,站在自己那個小角落的門口。“什么事?”他柔聲問道!笆殖,手抄稿,”我急忙說,“我們要校對它們。給你。”——我將第四份文件遞給他!拔覍幵覆蛔!彼f著,便輕輕地退回到屏風(fēng)后面。好一會兒,我似乎變成了一根鹽鑄的柱子,矗立在我那一排坐著的員工前面;厣裰,我走向屏風(fēng),要求巴特爾比解釋為什么他的行為與眾不同。“你為什么不愿意做?”“我寧愿不做。”如果是其他人,我早就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不屑再接著說任何話,而是干脆把他灰溜溜地推到門外,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但是巴特爾比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西,不僅會消解我的怒氣,而且會奇妙地感動我,使我困惑。我開始和他講道理!拔覀円δ阕约撼瓕懙母遄。這是為你省事,因為一次就可以校對好你的四份文件。每個抄寫員都要協(xié)助校對他自己抄寫的文件,這是慣例。難道不是嗎?你怎么不說話呢?回答我的問題!”“我寧愿不做。”他用一種笛聲般的聲調(diào)回答。在我看來,我對他講話時,他好像在仔細斟酌我說的每一句話,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也不能反對這個必然的結(jié)論,但同時他頭腦里某種高高在上的考慮占了上風(fēng),使得他做出這樣的回答。“那么,你咬定要不遵循我的要求,這個根據(jù)慣例和常識做出的要求?”他簡單說了幾句,讓我明白在這點上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是的,他決心已定,不可更改。這種情況并非少見:一個人無辜地遭受前所未有的惡劣凌辱,之后他開始對自己原本明白無誤的信仰產(chǎn)生動搖。他可以說是開始糊里糊涂地揣摩,盡管讓人匪夷所思,正義和理由都在另一邊。因此,如果有不涉利益的旁觀者在場,他就求助于他們來加強自己那動搖不定的思想!盎痣u,”我問道,“你怎么看這件事?我不對嗎?”“先生,”“火雞”盡量溫和地說,“我認為您是對的!薄拌囎,”我問道,“你呢,怎么看?”“我想我應(yīng)該將他踢出辦公室!保ㄐ募毜淖x者這里會察覺現(xiàn)在是上午,“火雞”的回答禮貌而且平和,而“鑷子”言辭粗暴。或者重復(fù)一下先前提到的話,“鑷子”的惡劣情緒上來了,而“火雞”的還沒有。)“姜汁餅,”我問道,想要將這位最小的表決者也拉攏過來,“你怎么想?”“我認為,他是一個小瘋子!薄敖灐边肿煨Φ馈!澳懵犅犓麄冋f的,”我說,轉(zhuǎn)向屏風(fēng),“出來,做你應(yīng)該做的事!钡牵辉盖鸫鹪。我極度困惑,尋思良久。但是這次活又耽擱不得,于是我便又決定將這個難題留待以后空閑時再斟酌。雖然有些小麻煩,我們設(shè)法不用巴特爾比,就四個人校對這些文件。只不過每校對一兩頁,“火雞”就畢恭畢敬地發(fā)表他的意見,說這種程序不合常規(guī);而“鑷子”則在椅子上消化不良般地抽動著,煩躁不安,不時咬牙切齒,噓聲咒罵屏風(fēng)后面那個頑固不化的傻子。對于“鑷子”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無償為他人做事。與此同時,巴特爾比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充耳不聞,只顧自己的事。幾天后,這位書記員又要抄寫另外一份冗長的文件。最近他的舉止與眾不同,讓我不由得嚴密觀察他的行為。我發(fā)現(xiàn)他從不去就餐;事實上,他任何地方都不去。據(jù)我所知,他從來不離開我的辦公室,一直守衛(wèi)自己那個角落。但是,早上大約十一點鐘左右,我發(fā)現(xiàn)“姜汁餅”會前往巴特爾比那個屏風(fēng)入口,好像里面有人悄悄做手勢,把他叫過去,而我坐在這邊看不到。這個男孩然后離開辦公室,手里幾個便士叮當作響,回來時捧著一把姜汁餅,他把這些餅送到巴特爾比的角落里,自己也得到兩塊餅,作為酬勞。那他就是以姜汁餅為主食的,我琢磨;嚴格地說,從來不吃午餐;那么他肯定是吃素的;但是,他甚至連蔬菜也不吃,他只吃姜汁餅。姜汁餅如此命名是因為這些餅都含有姜,作為一種特殊的成分,也是最后入味的。那么,什么是姜呢?一種辛辣的調(diào)料。巴特爾比是不是又辣又有味呢?根本不是這樣。這樣看來姜對巴特爾比沒有影響;蛘哒f,他希望姜不會影響他。對于一個做事認真的人來說,最惱人的便是消極抵抗。如果被抵抗的人并非不近人情,而抵抗者消極怠工完全沒有惡意,這樣如果前者心情好的話,他會盡力發(fā)揮想象力,來解釋那些根據(jù)判斷解決不了的事情。所以,在大部分情況下,我還是尊重巴特爾比和他的行事方式的。可憐的家伙!我心想,他不是胡鬧;很顯然,他也不是故意傲慢無禮;他的表情足以表明他這些古怪行徑并非蓄意而為。他對我有用。我可以和他和睦相處。如果我把他趕走,他很可能會落到某個不這么寬宏大量的雇主手中,然后會遭到粗魯對待,也許會被悲慘地趕走,挨饑受餓。是的。不費心思,便可獲得一種欣然的自我肯定,何樂而不為呢?把巴特爾比當作朋友,遷就他古怪的任性行為,這不需要我付出什么,但是我可以在自己靈魂中積攢些福澤,最后對我的良心來說未嘗不是一頓美餐。但是我并不是總能保持這份好心情。巴特爾比的消極有時候會激怒我。我感到好像有種奇怪的力量唆使我采取新方式和他對峙——用我的怒火在他那里點燃一些憤怒的火花。但是,事實上,我這樣做,就好像試圖用指關(guān)節(jié)在溫莎香皂上蹭出火花一樣。然而,一個下午,我心中這種邪惡的沖動控制了我,發(fā)生了下面這個小風(fēng)波:“巴特爾比,”我說,“這些文件都抄好后,咱倆一起校對。”“我寧愿不做。”“什么?你不會又耍你那騾子般的犟脾氣吧?”沒有回答。我猛地打開靠近的折門,大聲沖著“火雞”和“鑷子”喊道:“巴特爾比又一次說他不愿意校對自己抄的文件。你是怎么想的,火雞?”要知道,這是下午!盎痣u”坐著,滿臉通紅,燒得像個銅鍋爐;他的禿頭冒著氣兒,雙手在他那些滴滿墨漬的文件中晃動!霸趺聪?”“火雞”怒吼道,“我想要走到他的屏風(fēng)后面,打得他鼻青臉腫!”“火雞”邊說邊站起身來,揮出胳膊,擺成打拳的姿勢。他急匆匆地走過去要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這時我將他制止。不小心激起“火雞”午后的好斗脾氣,我大吃一驚!白拢痣u’,”我說,“聽聽‘鑷子’有什么話要說。你怎么想的,‘鑷子’?如果我立刻辭掉巴特爾比,是否合理?”“對不起,先生,這由您自己決定。我認為他的行為不同尋常,說真的,對于‘火雞’和我本人來說,還不公平。但是可能他也只是一時糊涂!薄鞍,”我大聲說,“那你的想法改變了,奇怪——你現(xiàn)在說得倒挺客氣的嘛! “全靠啤酒,”“火雞”喊道,“他這么客氣是因為喝了啤酒——‘鑷子’和我今天一起吃飯。先生,你看我也很和氣。要不要我去打青他的眼睛?”“你指的是巴特爾比吧。不,今天不行,‘火雞’,”我回答道,“請收回你的拳頭!蔽谊P(guān)上門,又一次走向巴特爾比。我感到心里有某些新的動機,驅(qū)使我又去碰鼻子灰。我渴望讓巴特爾比抗拒我。我記起來,巴特爾比寸步不離辦公室!鞍吞貭柋,”我說道,“‘姜汁餅’沒在,你去一趟郵局,好嗎?(去郵局只需三分鐘),去看看有沒有我的東西在那兒!薄拔覍幵覆蝗!薄澳悴辉敢馊?”“我不愿意!蔽阴咱勚叩阶约旱淖肋,坐了下來,陷入了沉思。我那失去理智、頑固不化的脾性又回來了。我還能想起什么事來叫這個形銷骨立、身無分文的家伙——我的雇員讓我臉上無光、遭受拒絕呢?還有什么事,什么完全合理的事,他肯定會拒絕做呢?“巴特爾比!”沒有回答!鞍吞貭柋!”我的嗓門兒大了一些。沒有回答!鞍吞貭柋!”我吼道。就像一個幽靈,恰好符合魔法召喚的規(guī)律,在第三次呼喚的時候,他出現(xiàn)在自己那個角落的入口!叭ジ舯谧尅囎印^來!薄拔覍幵覆蝗ァ!彼吂М吘础⒉换挪幻Φ卣f著,然后就輕手輕腳地消失了!胺浅:,巴特爾比!”我說道,語氣沉著平靜又嚴厲持重,暗示著自己已下定決心,最近必定會施加某種可怕的懲罰。這時候,我有一半是真要這樣做。但是總體上,因為就要到我進餐時間了,我認為最好還是戴上帽子,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心里又是困惑又是苦惱。我是不是應(yīng)該接受這種事實?這件事的結(jié)論是,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書記員,名叫巴特爾比,在我的事務(wù)所工作,為我抄寫文書,費用是普通的一頁紙(四百字)四美分,但是他永遠擺脫了校對自己抄寫的文件,而這項任務(wù)被轉(zhuǎn)移到“火雞”和“鑷子”手中,這無疑也是對其敏悟較高的一種恭維;此外,巴特爾比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不能派他去跑腿,哪怕是最輕松的事,即便我懇求他做這種事,通常我們都明白他“寧愿不做”,也就是說,他會斷然拒絕。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巴特爾比。他穩(wěn)妥可靠,不沾惡習(xí),在工作上孜孜不倦(除非有時候他會站在屏風(fēng)后陷入沉思),而且非常安靜,在所有情況下舉止都保持不變,這些特點讓他成了一位有價值的員工。最重要的是——他總是在辦公室里——早上第一個來,白天一直待在那里,晚上最后一個離開。我對他的誠實特別信任。我覺得最貴重的文件在他手中都絕對安全。當然,有時候,我實在無法避免突然對他發(fā)脾氣。因為他的那些怪癖、特權(quán)以及聞所未聞的免除某些義務(wù),成了他繼續(xù)在我的事務(wù)所工作他單方面的不成文約定,這很難讓人一直忍受。有時候要趕一些急務(wù),我會不經(jīng)意間叫喚巴特爾比,語氣短促,叫他將手指按在紅帶子要打結(jié)的地方,好讓我包扎一些公文。當然,從屏風(fēng)后肯定會傳來那句老話,“我寧愿不做”;作為一個普通人,有著一般人性弱點的人,遇到如此反常、過分的事,怎么能夠克制自己不難過地喊叫起來呢?但是,我一再受到這種拒絕,每次結(jié)果卻都不過是減少我重復(fù)這種錯誤的概率。這里有一點必須要說明一下。我的事務(wù)所有好幾把鑰匙,大部分事務(wù)所設(shè)在人多擁擠的法律事務(wù)大樓的法律界人士都是這樣做的。我的一把鑰匙由一個住在閣樓里的婦人保管,她每周給辦公室擦洗一次,每天打掃一遍。另一把為方便起見放在“火雞”手中。第三把我有時候放在自己口袋里。第四把我不知在誰那里。一個周日上午,我碰巧去三一教堂聽一位有名的牧師講道,因為發(fā)現(xiàn)時間還早,就想去我的事務(wù)所那里待一會兒。很幸運,我?guī)е匙;但是把鑰匙插進鎖里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鑰匙被從里面塞進的東西擋住了。我非常驚訝,喊叫起來。而讓我更為吃驚的是,一把鑰匙在里面轉(zhuǎn)動;只見一張瘦削的臉探出來,門微微半開,巴特爾比幽靈般地出現(xiàn)了。他穿著襯衣,外面套著一件極其破舊的睡衣,平靜地說他很抱歉,但是他這時候非常忙,不愿意現(xiàn)在就讓我進去。接著,他又簡單地補充說,也許我最好是先繞著大樓轉(zhuǎn)兩三圈,回來時他的事情可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然而,發(fā)現(xiàn)巴特爾比禮拜天上午居然住在我的事務(wù)所里,這太出人意外了,但是,他形容枯槁、表現(xiàn)出酷似紳士般的冷淡,又不乏堅定與自持,對我產(chǎn)生如此奇特的影響,以至于我不由得從自己辦公室的門邊悄然退卻,照著他的話走開了。但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書記員這般不露聲色地頂撞我,而我竟然無法反抗,不免讓人感到陣陣痛心。實際上,主要就是他這種奇妙的不露聲色,不僅讓我失去戒心,而且還讓我失去了男子漢氣概,事實就是如此。因為我認為一個人這時候平靜地允許他的雇員對自己發(fā)號施令,允許他命令自己從自己的辦公室走開,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是沒有勇氣。另外,我心中也充滿不安,不知禮拜天上午巴特爾比衣冠不整地在我的辦公室里會做什么事。是否在干不當?shù)氖履兀坎,這不可能。如果認為巴特爾比是個不道德的人,這種想法提都不用提。那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抄寫?那也不可能。不管巴特爾比有多怪,他顯然是個品行端正的人。他絕對不可能幾乎赤身裸體坐在辦公桌前。此外,這是禮拜天,巴特爾比身上有某種東西,不容許人猜疑他會干任何俗事,以至于敗壞禮拜天的清規(guī)。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放心,焦躁不安,而且又很納悶兒,所以最后我又回到辦公室門口。我把鑰匙插進了鎖孔,不受阻礙地將門打開,走了進去。巴特爾比不見了。我焦急地四處尋索,往他的屏風(fēng)后面窺視,但很顯然,他已經(jīng)走了。更加仔細地檢查了這個地方之后,我推測出,不知有多長時間,巴特爾比肯定一直在我的辦公室吃飯、穿衣、睡覺,而且也沒用盤子、鏡子和床。在角落里一張松松垮垮的舊沙發(fā)的墊子上,可以略微看出有個瘦削的人斜躺留下的痕跡。我還看到一條毯子卷塞在他的辦公桌下面;在一個空壁爐架子下,有一個鞋油盒和刷子;一把椅子上放著一個錫臉盆,裝著肥皂和一條破毛巾;一張報紙上留下一些姜汁餅屑和一小塊奶酪。沒錯,我想,這再清楚不過了,巴特爾比一直以此地為家,孤零零地過著單身漢的生活。隨即,我的腦海掠過一個念頭,在此可以看出巴特爾比的生活是多么孤苦伶仃。∷呛芨F,但是他的孤獨則更可怕!你想一想,禮拜天的時候,華爾街如同佩特拉古城一般荒無人跡;而且每天晚上,這里簡直就是一個空城。這幢大樓,工作日里固然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充滿生機活力,可是到了晚上完全空無一人,整個禮拜天更是寂寥無人。巴特爾比居然在此安家,獨自目睹這里從熙熙攘攘變成冷冷清清的景象——如同一個從未犯罪的轉(zhuǎn)世馬里烏斯坐在迦太基城廢墟上冥思苦想。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痛心憂郁拽住了我。以前,我所體驗的傷感只不過是一種并非讓人討厭的情緒。而現(xiàn)在,人類彼此之間的情誼使我不可抗拒地陷入憂郁,一種情同手足般的憂愁!因為我和巴特爾比都是亞當?shù)淖訉O。我記得那天看到的人們,身著絲綢做的節(jié)日盛裝、容光煥發(fā),天鵝般地沿著酷似密西西比河的百老匯大街優(yōu)雅地游走;我將他們和這位面色蒼白的抄寫員進行對比,心里想:啊,幸?偸钦袚u在光鮮亮麗之處,所以我們便以為世界一派喜氣洋洋,但是痛苦遠遠躲開,于是我們還以為世界沒有痛楚。這些讓人神傷的念頭——無疑是一個傻瓜腦袋的妄想——引起了其他更加奇特的想法,關(guān)于巴特爾比的怪癖的思想。一些關(guān)于將會有奇怪的發(fā)現(xiàn)的預(yù)感盤旋著我。我仿若看到這個書記員羸弱的身軀包在冰冷的裹尸布中,擺在冷漠無情的陌生人中間。突然間,我注意到巴特爾比的桌子,抽屜鎖著,但是鑰匙留在鎖孔上。我并非心懷惡意,不是要滿足自己無情的好奇心;何況,這張桌子是我自己的,桌子里的東西也是我的,所以我鼓足勇氣往里面看。每一樣?xùn)|西都整理得有條不紊,文件也擺得整整齊齊。文件架很深,我將文件夾移開,然后往里面摸。不一會兒,我就摸到有東西在那里,把它拉了出來。這是一條舊的印花大手帕,很重,還打著結(jié)。我將它打開,看到原來這是一個“儲蓄銀行”。之前在這個人身上注意到的種種不露聲色的詭異行為,我現(xiàn)在都一一回想起來了。我記得他除了答話外從不發(fā)言;盡管在工作間隙他有充足的時間,但是我從未看到他閱讀過——甚至連張報紙也不看;他會站在屏風(fēng)后面那扇陰晦的窗戶邊,長時間地盯著那堵死磚墻;我非常肯定他從來不去任何餐館或飯鋪;而他蒼白的臉色清楚地表明他從來不像“火雞”那樣喝啤酒,甚至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喝茶和咖啡;就我所知,他從來不去任何場所;甚至連出去散下步也不去,除非是現(xiàn)在這種情況;他不肯說出自己是何許人、來自何處、在世上是否有親戚;盡管他這般瘦弱,他從來不抱怨自己身體不好。更重要的是,我記起了他身上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一種蒼白無力的——我怎么形容好呢?——蒼白無力的傲氣,或者不如說是一種苦行僧般的矜持,就是這種傲氣或矜持,再加上他的怪癖,對我產(chǎn)生了震懾,讓我溫順地依從他的怪癖,不敢叫他為我做一點哪怕是最細微的事,盡管我也清楚,因為他長久持續(xù)沒有動靜,他肯定是站在屏風(fēng)后,盯著那堵死墻冥思苦想。我反復(fù)思考這些情況,再加上我剛發(fā)現(xiàn)的事情,即巴特爾比將我的辦公室當成了他常住之所,又想起了他病態(tài)的陰郁;把這些事情思來想去,我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一種戒心。我的第一感覺純粹是憂郁、真心的同情;但是隨著我想象中巴特爾比孤苦伶仃的形象越來越深刻,這種憂郁融入恐懼,而同情也化為厭惡了。這種悲慘生活是如此真切、如此可怕,每每想到或者目睹這種慘相,都會引起我們最深切的惻隱之心;但是超出一定程度,在某些特定例子中,卻不再喚起我們的同情心了。如果有人斷言這毫無例外都是因為人心本來就是自私的,他就錯了。這還不如說是因為這種病情如此重篤、根深蒂固,以至于沒有了救治的希望。對于一個敏感的人來說,憐憫經(jīng)常也帶來痛苦。當最后發(fā)現(xiàn)這種憐憫不能帶來有效的救助,常識就會讓我們的靈魂擺脫這種同情。那天上午我看到的情形讓我相信這個書記員是患上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疾病。我可以為他的身體提供救濟;但是他的身體沒有病痛;折磨他的是他的靈魂,而我對此無能為力。那天上午我去不成三一教堂了。不知為何,我剛看到的景象使我一時不能去教堂了。我走回家去,心里想著我要怎樣處置巴特爾比。最后,我決定要這樣做:第二天早上,我要平心靜氣地問他一些問題,關(guān)于他過去經(jīng)歷的問題等,如果他拒絕開誠布公地回答這些問題(我想他會寧可不說),那么就給他二十美元,還清我欠他的一切,然后告訴他不需要他的服務(wù)了;但是如果我能夠以任何其他方式幫助他,我很樂意,尤其是如果他要回老家,不管他老家在哪里,我都會愿意幫助支付路費。另外,如果回家后,他任何時候需要幫助,只要給我寫信肯定會有回音。第二天上午到了。“巴特爾比!蔽胰岷偷卦谄溜L(fēng)后呼喚他。沒有回答!鞍吞貭柋龋蔽业恼Z氣更加柔和,“到我這里來;我不會叫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只是想和你談?wù)劇!甭牭竭@話,他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鞍吞貭柋,能否告訴我你的出生地是哪里?”“我寧愿不說!薄澳芊窀嬖V我關(guān)于你自己的任何事情?”“我寧愿不說!薄暗悄銥槭裁床辉敢飧嬖V我呢,有什么合理的原因嗎?我把你當朋友看待!蔽腋f話時,他沒有看著我,但是緊緊盯著我那尊西塞羅半身雕像,這尊雕像在我坐著的時候,正好在我身后,高出我的頭部大概六英寸!澳阍趺椿卮鹉,巴特爾比?”我等他的答復(fù)等了相當長時間,然后再問他。這段時間里,他的表情一直保持不變,只有那蒼白的變薄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艾F(xiàn)在,我寧愿不回答。”他說完后,就退到自己的角落里。我承認,我內(nèi)心感到很柔弱,但是這次他的態(tài)度惹怒了我。他不僅隱約流露出某種冷靜的不屑,而且想想我對他分明是非常照顧和包涵,他這樣故意和我作對似乎是不領(lǐng)我的情。我坐在那里,再度忖量應(yīng)該做什么。盡管他的行為讓我感到有失面子,盡管我在進入辦公室時就已經(jīng)決定要解雇他,但是很奇怪,我感到一種迷信的東西在敲打著我的心扉,禁止我執(zhí)行這個決定,而且,要是我膽敢對這個人類中最孤苦伶仃的家伙吐出一個傷人的詞,就會譴責我是一個惡棍。最后,我親切地將自己的椅子搬到他的屏風(fēng)后面,坐下來,對他說:“巴特爾比,那就不用告訴我你的經(jīng)歷了,但是,作為朋友,我請求你盡量遵循這個辦公室的規(guī)矩,F(xiàn)在告訴我,你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幫助校對文件;總之,現(xiàn)在你就答應(yīng)我在一兩天內(nèi)你就開始變得通情達理些,答應(yīng)我,巴特爾比!薄澳壳埃覍幵覆蛔兊糜行┩ㄇ檫_理!边@是他蒼白無力的回答。就在這時候,折疊門打開了,“鑷子”過來了。他看起來昨晚因為異乎尋常的消化不良癥睡得很不好。他聽到了巴特爾比最后說的幾個詞!皩幵覆,。俊薄拌囎印币а狼旋X地說:“先生,如果我是您,我寧愿要他,”他對著我說,“我寧愿要他;我會給他提供優(yōu)先機會,這頭倔強的騾子!先生,請問現(xiàn)在他寧愿不做什么?”巴特爾比沒有一點動靜。“‘鑷子’先生,”我說,“我寧愿你現(xiàn)在就退下!辈恢獮楹危易罱B(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在不是很恰當?shù)膱龊现胁蛔杂X地使用“寧愿”這個詞。一想到我和這個書記員的接觸在精神上已經(jīng)嚴重影響我本人,不禁感到戰(zhàn)栗。還會有什么比這更糟糕的錯亂呢?我早些時候決定要采取果斷措施,這種顧慮并非沒有起作用!拌囎印泵嫔幊粒瑦瀽灢粯返刈唛_了,這時,“火雞”溫文爾雅、畢恭畢敬地過來了。“先生,”他說道,“昨天,我在這里想了想關(guān)于巴特爾比的事,我認為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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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比利·巴德:梅爾維爾中短篇小說精選的作者是赫爾曼·梅爾維爾陳曉霜 ,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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