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合報文學獎首獎得主,『一個』電子雜志常駐作家陳麒凌**短篇小說集 “一個”app主編小飯作序推薦! 作者是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得主,作品有非常高的質(zhì)量。 近年來作者在內(nèi)地的人氣日漸高漲。作品先后入選張小嫻主編的《末世的思念》,韓寒監(jiān)制,“一個”編輯部出品的短篇小說集。 “一個”常駐作者,人氣作者,迄今共在“一個”電子雜志上發(fā)表小說4篇,獲得一致好評。 作者受到臺灣文學界的廣泛肯定,瓊瑤、深雪、楊照、南方朔、平鑫濤等名家都曾推薦過她。 其作品被瓊瑤影視集團購買版權(quán),由《還珠格格》團隊改編為電視劇。 本書簡介: 本書共選了陳麒凌18篇短篇小說。每篇所描寫的感情類型都有不同,有大學生純純的愛,有剛步入社會青年青澀的愛,有對信仰的尊敬,有對父母深切地關(guān)懷,有對故鄉(xiāng)真切的懷念,也有對社會不公平待遇的反應。每一個故事的人物形象刻畫鮮明,沒有千人一面,每人都展示了獨特的個性。語言簡潔質(zhì)樸,貼近生活,是一本寫滿作者真誠的小說集。 我們上路,一心往遠方去,卻不知道遠方有什么。 我們輕易地離家,卻又不承認想家。 我們輕易地告別自己,卻又到處地找尋自己。 而路途上那些個人的高與低、晴天和雨,走著走著你是不是忽然就不想說了? 所以我們在意那點溫暖和光亮,宛若回家。家的意義就是安放吧,無論多晚都有人等著。我們走了那么遠,無非是尋找一盞燈。 而一個講故事的人能做的,只是守著這窗燈火,笑著說一句:“回來了,進屋喝杯水吧! ——陳麒凌 作者簡介: 陳麒凌 聯(lián)合報文學獎首獎、全球華文文學星云獎、林語堂文學獎得獎者、『一個』電子雜志常駐作家。 曾供稿于張小嫻主編的主題書《末世的思念》,一個工作室主編、韓寒監(jiān)制的《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 首部短篇小說集《一念,半生》入選2013豆瓣最受關(guān)注小說100強。 首部長篇小說《回首又見他》由瓊瑤影視集團改編。 目錄: 推薦序 走了那么遠,無非尋找一盞燈 一只住在十七樓的羊 美味源 豬腸碌你吃過沒 落山風 兩邊 平沙落雁 破浪 相見不如懷念 螢火 云上的衣裳 感恩的心 目錄: 推薦序 走了那么遠,無非尋找一盞燈 一只住在十七樓的羊 美味源 豬腸碌你吃過沒 落山風 兩邊 平沙落雁 破浪 相見不如懷念 螢火 云上的衣裳 感恩的心 佛音碗 那年·初雪 神主牌 轉(zhuǎn)行 年例大過年 這一季有多長 王子潘 前言走了那么遠,無非尋找一盞燈 我的編輯張馨月讓我寫篇序,叫我開頭的時候?qū)憙删涓邢耄f說這本書孕育了一年多,光是想書名就歷時半年多,然后選文的糾結(jié)、做封面的痛苦——幾千多張照片,還有無數(shù)次討論會的激辯與推翻。編輯們的名字總謙遜地寫在封底,我想在這本書開始的時候致意一下,為沒人看見的時間里那些心血和執(zhí)著,感謝馨月、子華、王晶、昭雯,還有小貝。 同時,也感謝友善的小飯慨然推薦,這恩情放在心里頭了。 我很喜歡老杜的兩句詩“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記憶中很多個夏天的傍晚,大雨將至密云滿天,背著書包一路跑啊,遠遠看見家里的燈光,就踏實了,再大的雷聲都不怕,到家了。 小時候玩過家家,百玩不厭的一種是“撿小孩”。把一堆枕頭被單當成冰天雪地,然后我的妹妹坐在那里假哭,裝成一個迷路的很冷的小孩。我就用張小棉被包著把她抱回走了那么遠,無非尋找一盞燈 我的編輯張馨月讓我寫篇序,叫我開頭的時候?qū)憙删涓邢耄f說這本書孕育了一年多,光是想書名就歷時半年多,然后選文的糾結(jié)、做封面的痛苦——幾千多張照片,還有無數(shù)次討論會的激辯與推翻。編輯們的名字總謙遜地寫在封底,我想在這本書開始的時候致意一下,為沒人看見的時間里那些心血和執(zhí)著,感謝馨月、子華、王晶、昭雯,還有小貝。 同時,也感謝友善的小飯慨然推薦,這恩情放在心里頭了。 我很喜歡老杜的兩句詩“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記憶中很多個夏天的傍晚,大雨將至密云滿天,背著書包一路跑啊,遠遠看見家里的燈光,就踏實了,再大的雷聲都不怕,到家了。 小時候玩過家家,百玩不厭的一種是“撿小孩”。把一堆枕頭被單當成冰天雪地,然后我的妹妹坐在那里假哭,裝成一個迷路的很冷的小孩。我就用張小棉被包著把她抱回家,那種暖暖的貼在懷里的感覺,很是滿足。不過妹妹很快就長大到我抱不動了。 少女時代關(guān)于愛情的想象,有一幕是這樣的,愛人深夜出差歸來,風塵仆仆。燈下的飯桌,我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雞蛋青菜面(當時只會做這味),然后他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吃,我看著他吃。 剛畢業(yè)那年,我住學校的單身宿舍,學校在半山腰。白天出去的時候,我總要把窗前的小臺燈擰亮,為的是晚上回來,在山腳下就看到小屋的光,就好像有人在等著,多晚都在等著。 多少年了,這些事其實不常想起,直到一天有讀者留言說,我在你的文字里找到了家。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當我獨自面對著空白的屏幕,慢慢敲下一行又一行文字的時候,我在干什么、為什么?是天色將暗通往家門的小路,還是冰天雪地里的小棉被?是深夜里熱氣騰騰的一碗雞蛋青菜面,還是上山的燈?如果說你能在這一行行的文字里看到溫暖和光亮,那何嘗不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呵。 比利時詩人卡雷姆說:“哪只螞蟻不像你一樣,舒舒服服地在草上爬行,自以為是在世界的中心!奔幢闶菑V瀚時空里一只自足的螞蟻,也樂于晃著觸角去探望另一只螞蟻的草徑或沙丘。我們上路,一心往遠方去,卻不知道遠方有什么。我們輕易地離家,卻又不承認想家。我們輕易地告別自己,卻又到處地找尋自己。而路途上那些個人的高與低、晴天和雨,走著走著你是不是,忽然就不想說了? 每個人都是世界中心的螞蟻,每個人只夠剛好懂得自己。 所以我們在意那點溫暖和光亮,宛若回家,家的意義就是安放吧,無論多晚都有人等著。我們走了那么遠,無非是尋找一盞燈。 而一個講故事的人能做的,只是守著這窗燈火,笑著說一句:“回來了,進屋喝杯水吧。” 陳麒凌 2015年5月22日 于龍舟水的陽江 豬腸碌你吃過沒 你也試過吧,因為愛了一個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大一新生自我介紹,柯義敏說:“我來自廣東陽江,太陽的陽,江海的江!甭曇袈晕⒏甙毫诵,抑揚頓挫,有點兒詩朗誦的感覺。后面那個女生接著來,也好像詩朗誦地說:“我來自黑龍江黑河,黑燈瞎火的黑,河東獅吼的河!贝蠹倚,他也笑,回頭看那女生,睜著兩顆黑眼睛,有點兒無辜又有點兒驚訝,一副這有什么呀的神情。后來再回頭看,她低低眉眼,抿著兩點酒窩,到底還是笑了下。那就是盧梅。 他去圖書館看中國地圖,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羅斯僅差七百五十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陽江,手指頭劃過淡藍色的緯度線穿越密密擠擠的山脈河流城市,落在南海邊上渺渺一點,差不多跨了三十個緯度,比例尺估測四千多公里。他在心里輕輕地哇了一聲。 “太遠了!北R梅說,從大一說到大四,真誠地替他著急,“你別對我太好,浪費。我跟你說我是委培生,畢業(yè)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媽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們家的天。” 他沒見過雪,來上海念書這兩年,最多幾次雨夾雪,那不算。他喜歡那種銀裝素裹的大雪,天地一白,屋內(nèi)火爐紅紅,溫一瓶酒,翻一本書,對面坐著心愛的姑娘。他沒去過真正的北方,從小在亞熱帶的陽光海浪中長大,對異地的風光總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為生命里得有些凜冽嚴寒粗獷,才算是歷練,以后去東北生活也挺好。現(xiàn)實的問題也考慮過,爸媽的身體還行,姐姐嫁得不遠,照應起來還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總說“仔大仔世界,男兒闖四方”,他想他這邊沒問題。 其實呢,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 他對盧梅說我可以去東北。 盧梅笑著說你去東北干啥呀?你知道那邊多冷嗎,冬天早上在江邊一站有五十度,零下的,凍死你吧。你肯定受不了的,你去東北干啥呀! “我去東北干啥?”他有點兒生氣了,“誰不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太遠了! “什么叫遠!”他心潮涌動著,也不知怎么就說出一大篇話來,“如果我在地球你在仙女座大星云,如果我在2046你在魏晉南北朝,如果我是企鵝你是駱駝,如果我是蟬你是冬蟲,如果我是馬路對面騎自行車的那個胖老頭,你隔著條馬路,卻這輩子都不會往那邊看一眼。那才叫遠,那才可以算太遠!” 盧梅就不笑了,說我怕你會后悔,我承認我挺自私的,將來有啥你別怨我,我受不住怨。 他問:“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俊 盧梅說滾犢子,我要是對你沒意思還跟你廢話干啥啊。 事情還算順利,年后他就簽了黑河熱電廠,和盧梅一個單位。簽了之后才對家里說,打電話說的,晚上看電視的時間。是老媽接的電話,電視的音響很嘈雜,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老媽有點兒緊張,說你等等我叫你爸來聽,然后是小跑步的踢踏聲,扯著脖子叫老柯老柯,電視也關(guān)了,那一瞬好靜寂。他又把話對老爸說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著,可以想象老花鏡落到了他鼻梁上,邊聽邊點頭的樣子。老爸說,嗯,那你決定去東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來了,嗯。柯義敏語氣有點兒急地搶著說,爸你怎么這樣說話呢,我去東北又不是不回來了。我肯定經(jīng)常回來看你們,那還不方便嗎,有飛機有火車,以后買了小車,想回來隨時回來,能有多遠呢。老爸說,嗯。 他很快就適應了東北的生活。當然,開始的時候也曾因為暖氣太燥流過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煩把人耳朵凍成了豬的,老腸胃不肯接收新面食整天脹氣奔涌。現(xiàn)在,他學會了穿羽絨褲套秋褲,只穿一條牛仔褲過冬下場是很慘的;他學會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黃瓜蘸大醬咬得嘎嘣響;他學會打哈哈,對那些你們廣東人吃耗子嗎吃螞蟻嗎吃黃鼠狼嗎的追問;他學會在上班的路上說又憋車了,舉著油污的手說真埋汰,站在樓下叫媳婦少嘚瑟麻溜兒的。 你也試過吧,因為愛了一個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他在朋友圈曬玻璃窗上的霜花、冬天的第一場雪,他記著六月到大烏斯力村摘菇蔦、九月上卡倫山里采毛榛;他知道王肅電影院樓上的游戲廳,她小時候曾摔過一跤狠的;他知道中央街三小的林老師,曾送她一對漂亮的冰刀;他知道她小時候剪頭發(fā)總?cè)ズHA胡同的國營理發(fā)店;她人生首次坐電梯是在老一百;那個穿綠軍裝賣糯米切糕的男人總讓她想起爸爸,下班就給她買一大塊回來,又熱,又黏,又甜。 滿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標志,看起來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條巷子,一個名字,都能讓她溫柔親切地看著說著。他也非常認真地聽著看著想象著,或許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進去,植進那些故事的背景里,也標記上他的。 可是為什么呢,他有時會走神。 盧梅高中的朋友聚會,他看著他們響亮地碰杯、突然地爆笑、摟著肩膀一起唱他從來沒聽過的歌,他微笑地坐在旁邊,想的卻是高三那年和文生、曉明,還有國飛天沒亮爬上望瞭嶺,扯著脖子吼課文,直吼出一輪火紅的太陽;夏天盧梅帶他去黑龍江游泳,江水平緩清澈,堤岸上有許多過來玩的俄羅斯人,他浸著清涼的江水,想的卻是南海岸的十里銀灘,細面粉一樣干凈柔軟的白沙,遙遙地望不到頭,遙遙的無邊際的藍色的海,他和兄弟們游累了,攤開四體躺在沙灘上,任太陽下山,任晚來的浪潮一大卷一大卷地打在身上,任星星和漁火滿天;盧梅從小到大最愛的點心是東市場早市的張記豆包,每次一買就是十個,說是為了彌補大學四年沒吃著的饞和念想。他只好幫著她吃,爛熟的豆餡兒嚼之無味,他想起有好久沒吃過豬腸碌了。 豬腸碌與豬腸無關(guān),他總是一遍一遍地和盧梅解釋。熱油蒜子把河粉黃豆芽炒香了,再加點兒肉末蝦皮和雞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張粉皮卷起來,刷一層花生油,撒一層白芝麻,淋一層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醬,太好吃了。他咂巴下嘴,神往著。他的城市到處都有這味吃食,一塊錢一條,是美味又實惠的早點。小時候上學坐在老爸的摩托車后座,豬腸碌捧在塑料袋里吃,他小臉上沾著芝麻,舌頭怎么也夠不著;后來自己騎自行車,匆匆打包了去學校,早讀的書聲里他和文生把課本豎起來,低著頭囫圇吃。班主任梁老師說你們中間有人在吃豬腸碌,不用看見,教室里全是味兒,我也沒吃早餐呢同學,想想老師的感受。 他在微信上和文生提起,文生說對啊我們還說要請梁老師吃豬腸碌,后來就忘了,你這時候說吃的我又餓了,馬上去河堤吃泥蟲粥,再叫一碟豬腸碌,你要不要打包? 臨睡前他躺在床上看手機。文生發(fā)來了一張圖,豬腸碌。他看了半天。 盧梅說你有那么饞嗎? 他說我三年沒吃著了。 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說好了回陽江過,盧梅的媽媽住院,沒回成。第二年春節(jié)廠里有臺機組停機檢修,年三十還要加班,又沒回成。夏天里爸媽來玩了幾天,盧梅說今年見著了咱爸咱媽那春節(jié)就不用回陽江了,過年票老貴老難買了。爸媽都同意,說就是嘛,這么遠別費事跑來跑去啦。 他每天都看看那張豬腸碌,饞,好像胃里面有個小手輕輕地撓。越撓,癢的地方越多。他想吃油黃滑嫩的白切雞,想吃剛炊熟的黃鬃鵝,想吃淌著醬汁的串燒蠔,想吃潔白鮮美的鬼婆魚湯。他的胃口越來越差,丈母娘特意給他煮米飯,買綠葉子菜,他說東北的珍珠米煮粥還行,米飯要南方的油粘米才香,青菜不能燜太久,得大火炒出來顏色才好。盧梅不高興了,說,看把你撐的,我媽做兩樣飯不累啊。 到底還是心疼他,盧梅自己上網(wǎng)學粵菜。有天放假她在廚房鼓搗了半天,端出一盤子東西,讓他吃。他問這是啥啊。盧梅說豬腸碌啊,我改良了,也包了豆芽肉末蛋皮,也灑了芝麻醬汁。他拈起一塊又扔下,笑道:“蒙誰啊,你這明明是東北卷大餅,還豬腸碌呢,差遠去啦!”盧梅說不吃拉倒,抬手就把盤子砸了。他也來了脾氣,走。 走到樓下盧梅追出來了,“你哪兒去啊,你能往哪兒去啊,誰都不認識。我錯了行不?回家吧,外頭冷得夠嗆!彼睦锷n涼起來,是啊,冰天雪地能往哪兒去啊,一個外鄉(xiāng)人,他始終是個外鄉(xiāng)人。 “我上哪兒給你找粉皮去?”盧梅拽著他的胳膊,哭了,“好好,今年春節(jié)咱一定一定回陽江,行了吧,跟我回家吧! 年廿八晚柯義敏坐上從黑河到哈爾濱的火車,十二個小時正好一夜,飛機是次日上午的,直飛廣州,四個半小時,他一個人。 盧梅懷孕了,情況有些不穩(wěn)定,打了幾天黃體酮,遵醫(yī)囑在家休息。他天天給她燉湯喝,打電話告訴爸媽春節(jié)不回去,訂好的票也退了。年廿七那天盧梅卻說,你說我有毛病吧,剛把票退了又去買回來,白白多花了好幾百塊。他沒聽明白。盧梅說你回去一趟吧,等以后生了孩子怕是更沒時間。回去玩得高興點兒,你不高興我能高興嗎?那晚出來,她站在門口笑著搖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來啊。 他一路想著她,隔兩小時一個電話,到了哈爾濱,竟然想買張車票折返黑河。盧梅的聲音在電話里中氣十足,咱東北姑娘有那么嬌氣嗎,趕緊坐飛機去。 情緒復雜一路往南,溫度從零下三十二度到零上二十三度,衣服一層層地脫,心也一層層地輕著。飛機晚點,高速路塞車,勞頓風塵中歸鄉(xiāng),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點。街上燈火輝煌,到處擠滿行大運的人,家里卻寂靜無息,爸媽已經(jīng)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歸來讓他們手足無措,穿著睡衣站在廳里,慌亂似乎多于驚喜。老媽趕緊熱飯,掀開飯桌上的籠蓋,他們的年夜飯簡單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鵝肉和菜花,這離他熱切的想象太遠!按筮^年的回家,就給我吃這些!”他拉長臉,重重地放下筷子。老媽說兩個老東西吃不了多少,就沒買什么,老爸說不知河堤的大排檔還開不開,我去打包幾個菜。很久之后他想起那晚父母的歉疚,仍覺得心疼。卻是什么讓自己那一刻不近人情,是委屈嗎,近乎撒嬌的委屈。委屈的孩子,只敢在父母面前發(fā)脾氣。 他沖涼的時候,老媽就坐在浴室外的竹椅上等,他一出來,她就站起來,喜滋滋地跟在背后說話。老爸則過于敏感,聽到他一個噴嚏、一聲咳嗽,就要問一句冷嗎,喝水嗎。開了唱機,賀年的音樂繞在屋里,算是有了年味兒。他問怎么不看電視。老爸說機頂盒壞了,年初三小曾才能過來修。他問小曾是誰。老媽說是樓下便利店的打工仔,人很好,背米送油修水龍頭常幫忙,上次你爸摔了腿也是小曾背下樓送去醫(yī)院的。他問爸什么時候摔了腿,怎么都沒跟我說。老爸說這種小事告訴你做什么,早就好了。他問那姐呢,不常回來嗎。老媽說回來啊,都很有心,各人自有一頭家,她帶孩子也很辛苦。 除夕夜里盧梅她們看電視守歲,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睡不著。他的房間一直給鄉(xiāng)下的堂弟借住,上高三的男孩,床頭床尾都是練習冊,床底還有零食袋子和煙蒂。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跡。 他要在這幾天很緊湊地見人。約了文生他們到龍品軒吃飯,文生說龍品軒早收水了,不如去廣豐花園吧。他問廣豐花園在哪兒啊。文生說高涼路和新江南路交接處。他沒問下去,廣豐花園沒聽過,新江南路也不知道,出租車會帶他去的。這城市熟稔又生分,只不過三年沒回來。吃飯的時候來了十多個人,朋友們攜家?guī),滿滿地圍著大桌子坐。人多熱鬧,話題也碎,寒暄一陣胖了瘦了,解釋了一通不是所有東北人都住火炕、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見到東北虎,然后其他人開始討論寶寶去哪個網(wǎng)站買奶粉、孩子寒假報英語班還是鋼琴班、買房子是城南好還是陽東好、新年這幾天出去玩是去衛(wèi)國看梅花還是去北桂焗番薯。國飛忽然想起他來,說去年一中校慶搞了個校友杯足球賽,梁老師也回來給我們加油,你要在就好了,我們班肯定能拿冠軍。他說我知道梁老師調(diào)到二中了,昨天特意去找他,誰知二中搬了。大家笑,都說二中前年就搬了,你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的事情好像還有很多,親戚里多了不認識的新面孔,嫁過來兩年的新媳婦,剛結(jié)婚的表姐夫,還有忽地發(fā)育成熟變了樣兒的表弟表妹們。小外甥三歲了,還從來沒見過,很有禮貌地叫他叔叔,姐姐說應該叫舅舅,孩子轉(zhuǎn)身就忘。好不容易哄著會叫了舅舅,他又擔心自己一走,會被孩子忘掉。悵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術(shù)就好了,一半帶走,一半留下,那樣便不會再缺席,也什么都不會錯過。 年初四寒潮來了,下了雨。他覺得冷,屋里比屋外更冷,冷得坐不住。他把帶絨的秋褲拿出來穿,老媽奇怪,說你以前都不肯穿兩條褲子,去東北反而怕冷了。他哆哆嗦嗦地說東北比這里暖和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要命的是他還覺得餓,這種餓不是那種沒東西吃的餓,相反,回家這幾天魚肉鮮湯沒斷過,可填得再滿仍覺得還差點兒才踏實,才算飽。那點兒是,一個純堿的北方發(fā)面饅頭。年初五那天他想吃餃子,覺得破五不吃點兒餃子似乎不大吉祥,盧梅打電話說包了三鮮餡兒的餃子,不過你那邊美食吃不過來,肯定不稀罕。他沒好意思跟她說,他剛剛?cè)コ匈I了袋速凍餃子,豬肉大蔥餡兒的。 他有點兒盼著離開的日子了。想盧梅,想她肚子里還是小胚胎的孩子,想他們的家。而這念頭轉(zhuǎn)瞬間就讓他慚愧,老爸老媽小心而不留痕跡地守著他,他從外面回來他們就站起來,好像等待很久的樣子,端出一樣一樣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過了。像是要把他前幾年沒吃到的補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幾年該吃的提前備好,一頓吃飽管一年。 年初七他終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揮說,你不用記掛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們會去看你。老媽往他的背囊里塞一個保溫盒,說是好姨店里打包的豬腸碌,你一直說好想吃,幾次買回來你又說太飽吃不下。他說不好帶,不要了。到了車站,回頭看她還捧著那個保溫盒,他讓步了,帶就帶吧。 告別必須草率,彼此才不太難受。他匆匆上車,隔著車窗看見他們還站在那兒,便拉上窗簾裝看不見。車開出站,拉開窗簾回頭看,看不見了。 上了高速,車越來越快,離那個家近了,又離這個家遠了。 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覺得這輩子,已經(jīng)注定的一件事,就是在這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一南一北間,他的心已無法落地。 太遠了,他終于承認。 在哈爾濱站候車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車,餓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溫盒。這么長的時間豬腸碌該冷了吧,他掀開蓋子,看見隔層里的小鋼叉子,細心分開的蒜蓉辣醬和甜辣醬,拈起一塊放進嘴里,竟然還是溫的,竟然還是溫的。 他嚼著,滿眼熱淚。 旁邊有人問,大哥,你吃的那是啥玩意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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