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熙王朝四百年的統(tǒng)治,終在貪念與野心之下爆發(fā)戰(zhàn)爭。聶氏將大熙王朝的疆土割走一半,建立了南熙政權(quán),稱“南熙”。北為原氏天下,稱“北熙”。南北分裂之后第七十九年,南熙與北熙,各出了一位絕世名妓,世稱“南晗初,北鸞夙”。 南熙名妓晗初因為所托非人,被負心人拋棄,險些葬身火海,幸而被南熙文昌侯之子沈予所救。一個偶然的機會,晗初被沈予派去服侍好友云辭,兩人朝夕相對暗生情愫,云辭憐惜晗初,為其改名“出岫”,將其帶回云府。 然而好景不長,這一對有情人的情路曲折,命途多舛。為了云辭,出岫決心守護云氏,并挑起當家主母的重擔。在南北兩國的對峙中,出岫的政治目光極具前瞻性,毅然選擇支持南熙,相助慕王聶沛涵登上皇位,統(tǒng)一天下,建立大凌王朝。 作者簡介: 姵璃 筆名取意“女子風骨,玲瓏剔透”。 生于軍人家庭,喜歡文字、音樂、電影、旅游。仰慕中西歷史長河的風流與文明,熱愛煙火紅塵的恣意與隨性。著有小說《妾心如宅》系列。 目錄: 第一章多情卻似總無情 第二章最難消受美人恩 第三章云本無心以出岫 第四章紙上風月覓知音 第五章看畫又當畫中人 第六章前塵往事美人劫 第七章妃瑟泠泠贈別情 第八章相見時難別亦難 第九章初入云府涉深淺 第十章紅顏初現(xiàn)引風波 第十一章眾里尋她千百度 第十二章花開堪折直須折 第十三章情路多舛情毒深 第十四章盛世紅妝獨暗殤 第十五章最難明了女人心第一章多情卻似總無情 第二章最難消受美人恩 第三章云本無心以出岫 第四章紙上風月覓知音 第五章看畫又當畫中人 第六章前塵往事美人劫 第七章妃瑟泠泠贈別情 第八章相見時難別亦難 第九章初入云府涉深淺 第十章紅顏初現(xiàn)引風波 第十一章眾里尋她千百度 第十二章花開堪折直須折 第十三章情路多舛情毒深 第十四章盛世紅妝獨暗殤 第十五章最難明了女人心 第十六章沉酣一夢終須醒 第十七章漸行漸遠漸無聲 第十八章云辭人間淚長挽 第十九章初嫁已是未亡人 第二十章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第二十一章好戲連臺請君看 第二十二章水落難見真石出 第二十三章手腕嬌柔摧狠辣 第二十四章言辭驚醒夢中人 第二十五章 慎重選嗣傳香火 第二十六章 亂世初揭風欲起 第二十七章 撥云見日真相白 出岫,一路走來,從美麗柔弱無助,走向自尊自愛自立,稱為智慧而堅忍的女子,這是男主們?yōu)橹浂簧岬母此诎。所以有種感動,感動于她的成長,感動于幫助她成長的那些男人。所謂愛,就是對方的幸福比自己重要。他們活的坦坦蕩蕩,義無反顧,情到深處無怨尤,在反反復復的爭斗里的一抹亮色,從陰霾里看到穿透而來的陽光。讀完這本書,心里有種溫暖。 ——網(wǎng)友:無憂梓萱 暗戀苦,不及所托非人,王侯將相如何?優(yōu)伶娼妓如何?都不過是可憐人 ——網(wǎng)友:肆色落日 出岫,一路走來,從美麗柔弱無助,走向自尊自愛自立,稱為智慧而堅忍的女子,這是男主們?yōu)橹浂簧岬母此诎。所以有種感動,感動于她的成長,感動于幫助她成長的那些男人。所謂愛,就是對方的幸福比自己重要。他們活的坦坦蕩蕩,義無反顧,情到深處無怨尤,在反反復復的爭斗里的一抹亮色,從陰霾里看到穿透而來的陽光。讀完這本書,心里有種溫暖。 ——網(wǎng)友:無憂梓萱 暗戀苦,不及所托非人,王侯將相如何?優(yōu)伶娼妓如何?都不過是可憐人——網(wǎng)友:肆色落日 云辭的愛的方式讓我很感慨,愛一個人,私以為是無法進行程度比較的,誰比誰更愛誰這種話向來沒有可依據(jù)的。每個人都有自己愛的方式,也都有自己愛的分寸。而云辭的愛是以燃燒自己的方式,雖然沒有長久的陪伴,但已愛到極致了!W(wǎng)友 真的很羨慕出岫,有云辭的深情和沈予的癡情,也很佩服她對云辭的忠貞,有婦如此,夫復何求?難怪聶九會為了她遣盡府中姬妾,難怪沈予為了她不惜忤逆圣意,難怪云辭為了她付出生命……——網(wǎng)友:說好的與子偕老 對于《妾心如宅》云辭這一角色。一開始我是欽慕這個男子,因他謫仙的氣質(zhì),出眾的才華。后來我心疼這個男子,心疼他的傷痛,逃脫不開的責任的枷鎖。再后來,我景仰他,這是一種超出了尋常情愛的情感,用喜歡、愛慕等等詞匯都無法描述。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網(wǎng)友:花千辭 第一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 南熙,皇城京州,妓院醉花樓。 夏風輕輕吹起床榻的帷幔,露出一截玉臂皓腕。膚如凝脂,冰肌玉骨,可以想象出這女子是如何麗質(zhì)天成。 可大煞風景的是,那本該無瑕的手臂之上,竟然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好似簪子所劃,有的已然脫了痂,有的尚且猩紅刺目。 小丫鬟琴兒坐在床畔,一邊垂淚,一邊給主子上藥,抽抽噎噎地說著話:“小姐,您何苦這樣折磨自己?赫連公子今晚便要成婚了,倘若他真心顧念您半分,又怎會任由您被那妒婦欺凌?” 玉臂上傷痕累累的女子閨名“晗初”,年華十五,是醉花樓的頭牌花魁,素有“南熙第一美人”之稱。 此刻這位美人正躺在床榻之上,神色憔悴、面色如紙。但那美而不妖、艷而不俗的含煙之態(tài)如此出眾,便如一朵濯清的白芍,精致得藏也藏不住。 聽聞丫鬟琴兒的勸解,晗初并沒有回話,只是雙眸無神地看著帳頂,了無生機。 晗初想不明白,緣何一個月之前還與她鴛鴦交頸的赫連公子,竟會忽然棄她而去,甚至連半句解釋都沒有,只派了小廝來通傳一聲,說他要成婚了。 他是她的第一個入幕之賓,也是唯一的一個。原以為纏綿歡情永無休止之日,可如今,那些山盟海誓終成了過眼云煙。 曾經(jīng)在小樓前等了足足一個月,風雨無阻只求一睹芳容的,是赫連齊。 曾經(jīng)一擲千金,尋來稀世珍寶博她一笑的,是赫連齊。 而如今,任由她被他的未婚妻子肆意欺凌的,還是赫連齊。 那個她滿心滿意放在眼里的儒雅男子,時至今日所留給她的,唯有這滿臂的簪痕,和他未婚妻子的惡毒凌辱。 晗初曾以為自己逃脫了青樓女子的悲慘宿命,可事實擺在眼前,她仍舊沒能逃得開那八字魔咒——逢場作戲、負心薄幸。 黑暗漸漸吞沒了最后一抹斜陽,也帶來了一室黯淡。 今夜的醉花樓格外清靜,只因是簪纓世家赫連氏與當朝后族明氏的聯(lián)姻之日,皇城內(nèi)的侯爵公卿、達官顯宦皆去參加了這場隆重的婚宴,一睹兩大家族的聯(lián)姻。 赫連公子、明家大小姐,從此夫妻一體、休戚相關(guān)。而她晗初,不過是供人婚前消遣的一個賤妓,甚至連下堂妾都算不上。 婚儀,此刻應(yīng)該開始了吧!當隱忍已久的濕意劃過眼簾,晗初終是累了、倦了,便也緩緩合上了雙眸…… “啪嗒!”一聲脆響傳來,琴兒手中的藥瓶不慎跌落在地。她睜大雙眼看著榻上的晗初,驚恐地大叫:“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別嚇我!” 許是這叫聲太過刺耳,晗初的長睫閃了閃。她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可到底沒能抵得過昏沉的意識。 “吱呀”的開門聲便在此時響起,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嫵媚婦人匆匆入內(nèi)。琴兒看見來人,猶如遇上救星一般迎了上去,開口問候:“風媽媽! 這被喚作“風媽媽”的婦人乃醉花樓的鴇母,十年前也是南熙風月場上的翹楚,奈何紅顏衰落,又不愿委身做妾,只得改行做了老鴇的營生。 此刻風媽媽已箭步走到晗初榻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立時蹙眉質(zhì)問琴兒:“怎么這樣燙手?你是如何照顧她的?” 琴兒頗有幾分委屈,語帶哭腔地開口回道:“是小姐不讓請大夫……” “胡鬧!”風媽媽呵斥琴兒,眼風又瞥見晗初手臂上的傷口,“誰弄的?” 至此琴兒終究不敢再隱瞞下去,唯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話:“是……赫連公子的未婚妻子,明家大小姐! 聞言,風媽媽面上閃過一絲心疼,又問:“她折磨了晗初幾次?” “前后三次!鼻賰赫Z中的憤恨之意再難隱忍。 三次!這傻丫頭竟被明瓔那妒婦欺辱了三次!風媽媽頓覺怒意橫生,好似一只護犢的母獸。然而只是一瞬間,她已很好地控制了情緒,沉聲對琴兒命道:“沈公子眼下正在花堂里喝酒,你去將他請過來! 琴兒立刻領(lǐng)命而去。 風媽媽這才看向榻上昏睡的晗初,不禁輕嘆:“當初你執(zhí)意要選赫連齊,我便勸過你。赫連世家百年書香,最重名聲,他又是嫡子嫡孫,如何能迎你過門?怕是做妾都不夠身份……” 說到此處,風媽媽語氣微黯:“你若當初聽了我的話,選了九皇子做入幕之賓,必定不會落得如此傷心。”風媽媽正兀自對著床榻感嘆,忽聽身后開門聲再次響起。 她轉(zhuǎn)過身去,恰好瞧見一襲湖藍衣袍步入屋內(nèi)——沈公子面如冠玉,器宇軒昂,卻偏偏帶著一副吊兒郎當?shù)纳裆,沒個正經(jīng)。 風媽媽掃見他衣襟處的嫣紅口脂,故作曖昧地笑了笑,才低低央求道:“公子行行好,為我這寶貝疙瘩診一診脈吧! 沈姓公子英挺的眉峰輕挑,瀲瀲的目光散發(fā)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他顯然知曉榻上的女子是誰,卻好似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調(diào)侃地笑拒:“怎么,她為情所傷,要死要活?” “都什么時候了,公子還說風涼話!”風媽媽有些著急地道,“晗初被明大小姐三番五次欺凌,人已去了半條命。我哪里還有工夫再去請大夫呢!勞煩公子給瞧一瞧吧! 風媽媽邊說邊觀察沈公子的神色,果見他眉頭一蹙,流露出幾分關(guān)切之意。她不禁微微自得,到底沒有看走眼,這人對晗初是有心思的,也不枉自己特意請他過來。 如此想著,風媽媽便主動撩起床榻的帷幔,將那一張絕美的、慘白的容顏露出來,又對沈公子勸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晗初再也耽擱不得了!” 沈公子盯著榻上那天姿國色的憔悴容顏,終是沒有再拒絕:“風媽媽出去吧,容我安心診治! 風媽媽連忙笑著應(yīng)承,示意琴兒與她一同退下。兩人守著晗初的屋門,等待沈公子的診治結(jié)果。 屋內(nèi)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有些令人遐想的詭異。 不過須臾,沈公子已推門而出,劈頭蓋臉對風媽媽道:“她若再這般作踐自己,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說著又將一個瓷瓶遞了過去,囑咐道,“涂在她手臂上的患處,一日兩次。” 風媽媽接過藥瓶,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屋內(nèi),試探著詢問:“晗初如何了?” “她已經(jīng)醒了!鄙蚬拥拿嫔桨l(fā)不好看,沉著臉斥責,“赫連齊還算是男人嗎?”他最后撂下這句話,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風媽媽一直看著沈公子的背影消失在樓道拐角,才帶著琴兒返回屋內(nèi)。她一眼瞧見晗初正靠坐在床榻上,雖然仍舊精神不濟,但好歹人是清醒了。 風媽媽正打算呵斥晗初幾句,豈知對方已先行開了口,聲若蚊蚋,無比細膩溫婉:“媽媽息怒,我知錯了。今夜過后,絕不再為赫連齊落一滴眼淚! “你記得便好!憋L媽媽的聲音冷起來,全然不復方才的心疼與嗟嘆,“青樓女子要將情愛看得淡一些,你風華正茂、艷名在外,以后還會遇上更好的。” 她停頓片刻,又硬起心腸去戳晗初的痛楚:“不是清倌兒也沒什么,只要沒懷過孩子,總還有出路! 聽聞此言,晗初的臉色更是煞白兩分。 風媽媽看在眼中,疼在心里,語氣也隨之軟了下來:“你的琴技聲名遠播、頗受贊譽,可別為一個赫連齊壞了手藝。”她邊說邊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好生將養(yǎng)身子,總得把‘南熙第一美人’的頭銜給保住了。半月之后,你重新掛牌接客! 自沈公子診治過后,晗初果然漸漸好轉(zhuǎn)起來,日日按時吃飯、上藥,再也沒落過一滴眼淚。 醉花樓又漸漸熱鬧起來,每日入夜之后,公卿顯貴絡(luò)繹不絕,談笑間的話題盡是赫連氏與明家的盛大聯(lián)姻。 傳聞,當朝帝后親自駕臨赫連府,為一雙新人主婚; 傳聞,明家足足置備了兩百抬嫁妝,十里紅妝彰顯貴重; 傳聞,滿朝文武盡往恭賀,赫連府宴開三百席遠遠不夠,最后增席至四百…… 傳聞有許多,無一不是對這次婚儀的艷羨與贊嘆。即便晗初足不出戶,這些事還是或多或少地傳入了她的耳中。 猶記得半年前,赫連齊奪得晗初芳心之事,也曾轟動一時?尚Φ氖,前后不過半年光景,情郎始終如一,倩女卻已換了人選。當初的風月情事有多轟轟烈烈,如今的盛大聯(lián)姻便有多諷刺。 可嘆世人說起赫連齊,都會贊一句“艷福不淺”;但說起晗初,大多嗤笑她“殘花敗柳”。 男尊女卑,娼妓之賤,如是可見。 自然,這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的花客,帶著金銀錢物欲與晗初共度春宵,想要嘗一嘗“南熙第一美人”的滋味究竟如何。 所幸風媽媽早已料到這個局面,對外一概聲稱晗初患病,待病愈之后將重新掛牌。此話一出,那些饑色之人雖急不可耐,倒也沒有過多為難醉花樓。 晗初便在這樣的境況里度過了十四個日夜,而對于明日重新掛牌接客,她并未表露出過多情緒,這令風媽媽想起了一個詞——心如死灰。 只是這個坎兒,須得晗初自己跨過去,風媽媽縱橫歡場二十年,這樣的事情見得太多,便也沒了力氣再勸。 “小姐別擔心,您這樣才貌雙全的美人,明日定能重新覓得良人!毖诀咔賰涸谂郧忧拥匕参恐。 晗初依然沉默,半晌才道:“琴兒,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琴兒很是擔心,“你明日便要接客了,風媽媽不會讓你出去的。” 晗初垂眸沉吟片刻,淡淡續(xù)道:“我要去個地方,至多一個時辰便回來。今日我若不去,明日掛牌也不甘心!彼聪蚋俗约喝甑难诀,眸中盡是祈求之意,“琴兒,別告訴風媽媽。” 琴兒深知晗初執(zhí)拗的性子,便也只得嘆氣妥協(xié):“小姐快去快回,我躺在你的榻上,只裝作睡熟了! “多謝你!标铣跗铺旎牡芈冻鲆荒ㄎ⑿Α 再次來到千雅閣,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晗初的心頭。八個月前,她應(yīng)邀來此登臺獻藝,一曲彈罷,便在后院遇到了醒酒吹風的赫連齊。 晗初清楚地記得,初遇那日,兩人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艷之色。是的,是驚艷。往日她賣藝不賣身,前來聽曲的花客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令她心生厭棄。 而唯有赫連齊,兩人初初相逢時對彼此一無所知,便也如同戲文里的才子佳人一般,矜持著互相問候。 當赫連齊聽到她是醉花樓的晗初時,目光澄清沒有絲毫鄙夷,反倒低低贊了句:“雖是古曲,卻有新意,姑娘好琴技! 晗初登時驚喜。她特意挑選了一首生僻的曲子來彈,卻沒料到有人聽過。也許是從那一刻起,她便對赫連齊有了好感吧。往日里見慣了大腹便便的花客,才會對這般英俊、懂音律的男子另眼相看起來。 誰又說她不是看中了皮相呢?倘若當日換作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長者,她必定不會傾慕于他。 那是平生第一次,晗初有了怦然心動之感。因而在兩月后她競拍初夜時,便也下意識地在人堆兒里尋找赫連齊的身影。他果然沒教她失望,越過了重重難關(guān),擊潰了其他花客,順利摘下了她的牌子。 如此,才成就了一段風月佳話。 如今,卻淪落為一場風月笑話。 十五歲的少女情竇初開,戀情卻凋零在了苦澀的夏風之中。那若有似無的風聲似在提醒著晗初,縱然美貌出眾,她也逃不開青樓女子的悲慘宿命——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往事歷歷在目,晗初悵然地望了望“千雅閣”三字匾額,不禁失笑。舊地重游,只是平添傷心罷了。她緊了緊戴在頭頂?shù)募喢,迎著夜風匆匆往醉花樓返回。從明日起,她將迎接第二位恩客,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如此自嘲地想著,晗初心神俱傷,眼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趕回醉花樓。 然而快到醉花樓前時,她卻發(fā)現(xiàn)有許多男女正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跑去,更甚者還有人衣衫不整。晗初見狀有些詫異,此時本該是醉花樓最熱鬧的時候,為何眾人卻好似遇到洪水猛獸,急匆匆跑開? 她正暗自疑惑,忽聽有人大喊:“走水啦!”伴隨著這一聲喊叫,晗初隱約聞見了濃嗆的味道。她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想回醉花樓一探究竟。 人流越發(fā)擁擠,晗初極力想要穿過喧鬧的人群,誰知她剛跑了兩步,便被人死死拽住手臂,阻擋了去路。 晗初停下腳步撩起面紗,看向罪魁禍首:“是你?” “跟我走!”沈公子沉聲命道,狠狠拽緊她順著人流方向快步而走。 “沈公子!”晗初臂上吃痛,拼命掙扎起來,“醉花樓著火了!讓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回去送死?!”沈公子怒喝一聲,手上力道又狠了三分,將她拽入一處僻靜的胡同里。 借著微薄的月光,晗初仔細打量起沈公子。只見他英挺的面龐盡是冷冽,衣衫不整、前襟微開,怕也是被打擾了好事,匆匆從溫柔鄉(xiāng)里跑出來的。 對于眼前這個男人,晗初了解得并不多。她只知道沈公子是醉花樓的?停远t(yī)術(shù),身份不明。但因為風流無匹,豪擲千金,再加上外表英俊,他很受醉花樓的姑娘們喜歡。 晗初自問與沈公子不大相熟,他出現(xiàn)在醉花樓時,恰好是她與赫連齊定情之后。沈公子從沒點過她撫琴,她也只是聽其他姐妹們提過他的風流之事:諸如出手大方、酒量甚好之類…… 但醉花樓里流傳最多的,還是他的床上功夫如何銷魂。每每想起有人說他“同時夜馭三女”,晗初便難掩作嘔之意。 而此刻,這位令她作嘔的救命恩人,正阻止著她的去路,一張俊顏陰沉可怕,氣質(zhì)駭人。 “沈公子請放手!标铣鯇@種風流公子并無好感,即便他曾經(jīng)救過她。 而與此同時,沈公子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晗初,半晌,好似長舒一口氣般,低聲詢問:“躺在你屋里的是誰?” 晗初先是一愣,才明白過來他所指何事,遂如實回道:“是我的丫鬟琴兒! 沈公子聞言再次沉默。晗初見他不再說話,心里反倒更加著急:“公子怎會這么問?是不是琴兒……” “跟我去見風媽媽!鄙蚬雍鋈淮驍嗨脑挘偷偷,“不要出聲,蒙好臉面。”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晗初霎時生出一陣不祥之感,固執(zhí)地追問,“好端端的,醉花樓怎會走水?還請公子如實相告! “不是醉花樓走水,是你的房間走水!鄙蚬与p目無波地看著她,道出事實,“有人想要你的命! 此話一出,晗初立時面露驚恐之色。但她的疑問還未及出口,便感到脖頸一陣生疼,隨之雙眼一黑,就此昏了過去。 沈公子順勢攬過晗初的嬌軀,看她安靜地倒在自己懷中,這才面露幾分愛憐之色,低低嘆道:“幸好你沒死,幸好……” 仿若情人之間的呢喃長嘆,回蕩在僻靜的胡同里。沈公子打橫將晗初抱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當晗初恢復意識之時,她已身在一間屋內(nèi)的榻上。 不是醉花樓!這是她醒來之后的第一反應(yīng)。頸后的痛感仍未消除,隱隱提醒她是遭了誰的暗算——沈公子嗎? 正想著,人便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伴隨一句明知故問:“醒了?” 晗初撫著后頸,有些惱怒地問道:“風媽媽呢?”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人影閃入屋內(nèi),身上還披著一件黑色斗篷,正是醉花樓的鴇母風媽媽。 “媽媽!”晗初語中掩藏不住驚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風媽媽摘下斗篷,露出一張嫵媚容顏,嘆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聞言一驚,想起了方才在胡同里,沈公子對她說過的話。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風媽媽,無聲詢問內(nèi)情。 “醉花樓走水了,從你的房間開始,幸而及時控制了火勢,損失不大。”風媽媽沉聲解釋,“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縱火! 有人刻意縱火?晗初又驚又疑。可她得罪過誰呢?她區(qū)區(qū)一個青樓女子,值得誰大費周章要她性命?她自認從不與人結(jié)怨…… 只除了得罪過一個人…… 晗初腦海中倏爾閃過一個名字,但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當今皇后的親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會如此惡毒。那些詩書禮儀都白學了嗎? 還是說,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會是他嗎?歡情過后,為了前程與名聲,竟要置她于死地? 許是天意吧,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閣,才能逃脫這可怕的厄運。只是,屋內(nèi)頂替她的琴兒……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不敢開口相問琴兒的下落。 風媽媽將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動道:“琴兒死了,燒死在你的屋子里。” 晗初死死揪著身上的被褥,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哽咽著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沈公子闖入你屋里時,琴兒已然燒死了!憋L媽媽話語一頓,面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她的雙手被綁在床梁上,用的是冰蠶綾絲,水火不侵,絕不可能掙脫開! 竟有人動用冰蠶綾絲?晗初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是誰與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兒,她才只有十二歲! “冰蠶綾絲,水火不侵,千金難買。”沈公子在風媽媽身后幽幽說道,“或許幕后主使并不指望你被燒死,但至少要你毀了容貌。” 毀了容貌?晗初唯有苦笑——家底充實,可動用千金;權(quán)勢滔天,敢公然縱火;想要毀她容貌,取她性命之人……還做第二人想嗎? 此時此刻,好似有一雙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頸。她想要大聲怒斥,她想要恨聲詛咒,然而一腔怨憤卻卡在咽喉之中,無論如何也發(fā)泄不出來! “明瓔!” 千言萬語,只化作這凄厲的兩個字,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飽含了無盡的恨意!晗初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繼而迅速擴散到她的咽喉,扼著她,讓她再難出聲! 她張開朱唇,極力想要說話,然而只能發(fā)出喑啞的聲音,往日里的細膩鶯聲消失無蹤!她竟然說不出話來——失聲了! 意識到這種情況,晗初只能深深喘著氣。她暗中告誡自己莫怕,不消一時片刻便能出聲了。如此想著,失聲的驚恐反倒令她冷靜下來,稍稍緩解了一腔怨憤。 也許是夜色晦暗,屋內(nèi)其余兩人都未發(fā)現(xiàn)晗初的異樣。風媽媽見她凄厲地喊出“明瓔”二字便沉默起來,心里還感到些許安慰。 “晗初!憋L媽媽低聲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為青樓女子,我希望你從一開始便擺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張容顏和一手好琴給毀了! 風媽媽有些唏噓,到底是自己教養(yǎng)多年的寶貝疙瘩,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如今走到這一步,她實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樓了。無論是明氏還是赫連氏,我一間青樓都得罪不起。所幸縱火之人尚且不知你還活著……” 說到此處,風媽媽終于哽咽:“不要想著為琴兒報仇,那是以卵擊石。咱們母女一場,我也算為你安排了后路……從此以后,你便跟著沈公子吧。” 晗初聽見這話,倒也無甚反應(yīng),她已猜到了風媽媽的選擇。明氏是后族,明瓔是皇后的親侄女,醉花樓的確開罪不起。說來風媽媽已算待她不薄,否則也不必瞞著明氏,對外宣稱她死了。 往后要跟著沈公子嗎?晗初忽然想不起來他的模樣,只依稀記得那一襲湖藍色的衣袍,還有他身上隱隱的藥香。 罷了,跟著沈公子也沒什么不好。從此服侍他一人,總好過在床笫之間迎來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沒有發(fā)覺此刻沈公子的異樣。她緩緩從榻上起身,跪在風媽媽面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算是感謝多年的教養(yǎng)之恩。 平日里晗初本就溫婉寡言,這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風媽媽只當她是認命了。見她對自己磕頭,便扶她起來,再道:“你好生歇著吧!闭Z畢,風媽媽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門。 直至兩人走得遠了,沈公子才開口笑問:“媽媽好會自作主張,我何時說過要收下晗初?” “醉花樓起火時,您不顧火勢跑去救她,那擔憂之情難道有假?”風媽媽低聲笑道,“我縱橫歡場二十年,如今雖然老了,眼神倒還清明。” 沈公子只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對晗初有意,風媽媽又如何得知,我會為了她去得罪明瓔?一介殘花敗柳而已,我憑什么?” “就憑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當今圣上的螟蛉之子,屈神醫(yī)的關(guān)門弟子!”風媽媽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大名鼎鼎的‘風流小侯爺’沈予,我猜得可對?” 風媽媽邊說邊注意觀察沈予的反應(yīng),見他沒有惱怒之意,才暗自松了口氣。對方畢竟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隱瞞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嘗不是冒了風險。 “風媽媽果然名不虛傳!鄙蛴璞蛔R破了身份,也不否認。 “小侯爺過獎了,放眼整個京州城,儀表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數(shù),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難事!憋L媽媽坦誠笑回。 沈予仍舊噙著冷笑,只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對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憋L媽媽毫不客氣地揭穿沈予,“半年前晗初掛牌時,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與赫連公子志在必得,您顧慮太多便放棄了。其他的,還需要我再戳破嗎?” 此話甫畢,風媽媽如愿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這半年里,沈予時常光顧醉花樓,每每都是挑了赫連齊不在之時,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風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遺憾的是,晗初眼中只有赫連齊,沒有發(fā)覺他這份心思。 或許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見晗初反應(yīng)冷淡,便不曾主動親近她,甚至沒有點過她撫琴?伤麑﹃铣醯哪P(guān)注,還是被風媽媽看在了眼里。 早在數(shù)年前,風媽媽就曾聽過一則傳言:文昌侯年輕之時風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詡“風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調(diào)侃為“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雖不是世子,卻被京州的子弟們起了個綽號叫作“風流小侯爺”,意指他深得其父歡心。 風媽媽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權(quán)勢雖小,卻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連齊那般的嫡長子,擔負著傳承家業(yè)的重任,恐怕晗初會重蹈情路覆轍。 想到此處,風媽媽便也再無遲疑,低低道:“我只求小侯爺一件事,來日您若厭棄了晗初,請為她安排好余生! 說著她已從袖中取過一張薄紙,遞給沈予:“這是晗初的賣身契,從今往后,她與醉花樓再無干系。” 第二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翌日。 馬車轔轔而馳,向著城郊行去。晗初與沈予同乘一車,彼此皆是一言不發(fā)。晗初是失了聲,說不出話來;沈予則沉著臉,等待晗初先開口。 他不過是想要她一個“謝”字,來滿足他的男人尊嚴;蛘咚儇澬囊稽c,還想聽她說一句“從此相隨”。然而等了一路,沒有她的只言片語。 待馬車停在自己的私邸時,沈予已然面色不豫,率先拂袖下車。 晗初緊隨其后。她抬首望向這座私邸,但見朱漆正門之上,寫就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追虹苑”。她跟著沈予跨過正門,卻沒看到管家前來迎接,園子里空空蕩蕩不見仆從,更顯得面前景致開闊。 入眼處先是一座假山。說是假山,倒也不亞于京郊的小丘,洞壑深邃,奇石嶙峋。待轉(zhuǎn)過假山之后,迎面一條潺潺流水瀉出石澗,其上還有落花漂浮。 山水之上還建了復廊,沿池蜿蜒曲折,與池上的亭榭連成一片,直通東西兩個方向。而東側(cè)與西側(cè)的抄手游廊更不必說,單是那百余扇漏窗的花紋圖案各異,已足夠令人眼花繚亂。 直到此時晗初才發(fā)現(xiàn),這園子竟是建在水上,抑或是引了活泉入內(nèi)。她跟著沈予步入其中,竟無端生出一種凌波之感,宛如走在水面之上。 不過是瞧了正門處的景觀,便已如此目不暇接,晗初幾乎能夠想象得出,那些被抄手游廊阻擋了全貌的東西兩苑,是如何雕梁畫棟。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別出心裁,當真教她大開眼界。 饒是晗初已知曉了沈予的真實身份,但此時此刻,她還是為這座別院的精致咋舌。一座私邸都有如此奢華的規(guī)模,遑論文昌侯府。 此時沈予也刻意慢下腳步,在一旁暗中觀察晗初的反應(yīng)。見她時而欣賞時而驚贊的模樣,他心中也軟了一些,遂輕咳一聲,道:“你先住在這里,等風頭過了再仔細安頓。” 沈予自問說得極為明白,這里只是給她暫住,以后他會光明正大地安頓她。 然而同一句話聽在晗初耳中,卻變了味道。 這算是……金屋藏嬌嗎?她很想開口詢問,卻自知沒有這個資格。她被風媽媽賣給沈予,從此無論是寬衣解帶,還是灑掃庭院,都得由他做主擺弄。 沈予見晗初半晌沒有回話,又有些惱了,火氣噌地一下躥了上來:“風媽媽沒教過你規(guī)矩嗎?這么久也不會說句話?” 晗初這才抬眸看了沈予一眼,抿唇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喉嚨痛?” 晗初搖了搖頭。 “不想說話?” 晗初仍舊搖頭。 “難不成你啞巴了?”沈予的耐性終于耗盡,冷冷嘲諷道。 這一次,晗初輕輕點頭。 沈予立刻臉色一變,伸手便要去觸碰她的玉頸。晗初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讓他的右手晾在了半空之中。 “讓我瞧瞧!鄙蛴枰杨櫜坏迷S多,連忙將晗初拽到身前,“張開口讓我瞧瞧! 晗初抿著朱唇,倔強而又羞赧地拒絕。 “小爺我沒那么多耐性!”沈予見她如此抗拒,沉下臉色再次重復,“張開口!” 晗初到底不敢惹惱他,只得勉強微啟朱唇。沈予順勢就著光亮探向她的咽喉,所見之處并無任何異常。 便在此時,晗初的身子輕微顫了顫,一股氣息就此躥到沈予臉上。眼前的美人櫻口皓齒、呵氣如蘭,不禁使他心猿意馬,遂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她的嬌唇。 柔軟、甜膩,一如他想象之中那般美好,不,比他想象得更加美好!只可惜,他不是她第一個男人,更不是第一個吻她的男人,他被赫連齊搶了先。 想到此處,沈予忽然有些嫉妒了,心底的醋意猛然涌起。他發(fā)現(xiàn)晗初在掙扎,便收緊手臂讓彼此更加貼近,唇舌也越發(fā)兇猛起來。 對方如此輕薄,令晗初更加驚恐,而沈予身為罪魁禍首卻是心中舒暢。他死死將晗初禁錮在懷中,逼著兩人一道唇舌共舞,仿佛唯有用這種方式,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咝”的一聲,沈予冷不防地松開懷抱,修長手指撫上唇邊的血跡:“你敢咬我?” 晗初連忙大口喘氣,踉蹌著后退三步。她仍舊說不出話來,此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沈予看著她小鹿一般的不安神色,無聲地笑了。他的唇邊還沾著血跡,反而為他平添了幾分詭魅英。骸斑^來!我不碰你了!蓖敌瘸晒,沈予也知道見好就收,便朝她低聲命道。 晗初仍舊站在原地,眸中盡是指責之意,羞憤異常。 “當真不能說話了?”沈予笑著再問。 晗初點頭。 “何時的事?”他想了想,“昨夜之后一直如此?” 晗初默認。 沈予終是蹙起眉峰。他自小體弱多病,后來因緣際會拜在神醫(yī)門下,也算得了八分真?zhèn)。他一直自詡醫(yī)術(shù)比得上太醫(yī)院,可咽喉一科卻并不擅長。 這倒有些棘手了,晗初好端端的怎會失聲?嗓子瞧著倒是無礙,難道會是心理作用?改日得去東苑找那人商量商量。 如是一想,沈予唯有嘆道:“聽不見你說話,還真是著急啊。你放心,小爺我醫(yī)術(shù)蓋世,定能治好你的喉疾! 晗初這才收斂惱羞之意,抿唇勉強一笑,表示道謝。 沈予甚少看見她笑,只覺得有如清風拂面,方才的惱怒、醋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憐惜。他再次撫了撫被晗初咬傷的唇角,鄭重警告她:“不要背著我去找明瓔尋仇! 晗初先是一愣,隨之哂笑,好似在自我嘲諷。 沈予這才放下心來,正待再說些什么,卻瞧見追虹苑里一個管事的婢女小跑過來。 這座追虹苑是沈予的私產(chǎn),雖精美別致,卻一直無人打理。為了讓晗初住得舒坦,沈予便將自己身邊一名頗受器重的婢女臨時調(diào)來,打理瑣碎事務(wù),照顧晗初。 雖說是婢女,但這名喚“茶茶”的姑娘實則已被沈予收入房中,偶爾侍奉枕席。 “小侯爺!”人未到,聲先至,婢女茶茶笑得嬌俏,“姑娘的院子已收拾妥當!毖粤T又轉(zhuǎn)而看向晗初,目露幾分驚艷之色,半是揶揄半是正經(jīng)地道:“這位想必就是咱們小侯爺心尖尖兒上的姑娘吧?真?zhèn)美如天仙!” 晗初聽了這聲稱贊,卻無心應(yīng)付,只低低俯身回了一禮,算作回應(yīng)。 沈予聽見茶茶的話,倒是面色如常,又想起晗初的失聲,也不再多言,只囑咐道:“失聲的事不要著急,先讓茶茶帶你安頓好! 他想了想,又低聲補充一句:“你只能在西苑活動,不要去東苑,那里住著貴客! 晗初點點頭,便隨著茶茶一道往西苑行去。 “姑娘真有福分,咱們家小侯爺可是個多情種呢!我伺候他這么多年,還沒見他對哪家姑娘如此上心,特意將追虹苑拾掇出來!辈璨枰铣跬髟防镒,路上曖昧地道。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抱歉地笑了笑。 “不能說話了?”茶茶秀眉微蹙,只一瞬間已恢復了媚笑,“無妨,小侯爺?shù)尼t(yī)術(shù)很高超呢!” 晗初卻不甚在意茶茶對沈予的夸贊,她此時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西苑的亭臺樓閣之上,越看越驚詫于這座園子的巧奪天工。 “承蒙小侯爺看得起,命我來打理追虹苑,不過我只管著西苑,東苑那廂卻不曾去過!辈璨枰铣鮼淼揭蛔毩⒌脑郝溟T口,道,“姑娘先在此處安置吧。” 晗初回過神來,微笑頷首以表謝意。 茶茶顯然看懂了,擺手道:“說來我還得謝謝姑娘你。文昌侯府地方大,規(guī)矩多,我雖是小侯爺身邊兒的人,卻也難免受氣,哪里比得上這里自在!彼实匦χ,很有英氣,與在沈予面前的嬌俏模樣判若兩人。 “你好生歇著,我就住在你對面的院落里,有事記得來找我。這里沒什么丫鬟奴仆,凡事都得咱們自己動手,你若有不便之處,千萬別與我客氣!辈璨枵f完便笑著離開,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出茶茶所料,沈予此時已坐在屋里等著她。茶茶立時媚眼如絲地迎了上去,俯身見禮道:“小侯爺,姑娘已安頓好了。” 沈予“嗯”了一聲:“你是個有分寸的,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 茶茶瞥見沈予唇邊的傷口,心知是被女人咬的。她最擅察言觀色,于是乖順地笑回:“您放心好了,單看您待那姑娘的態(tài)度,奴婢也曉得一二! “怎么一股子酸味?”沈予打趣了茶茶一句,又道,“去將我收藏的那把琴拿出來,你替我給她送去。” 沈予曾高價買下一把琴,原本就是打算送給晗初的,怎奈晗初與赫連齊情意綿綿,沒有將他放在眼里。如今擱置了半年,到底還是要送給她了。 顯然,茶茶曉得那具琴在沈予心中的地位。此刻見沈予要把琴送給這絕美的啞女,她心中頗不是滋味兒,但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唯有脆聲應(yīng)下,心中卻是另有計較。 她粉拳微捶沈予的肩頭,盈盈嬌媚地趁機邀寵:“您可別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今晚讓奴婢服侍您?” 聽聞此言,沈予有片刻遲疑,他以為當務(wù)之急是要去東苑一趟,商量治療晗初失聲的法子。可轉(zhuǎn)念一想,以后還要靠茶茶照顧晗初,不能讓她生氣,于是便沒有拒絕:“好。我尚且有事在身,晚上你等我!闭f著便起身離開,徑直往東苑而去…… 半個時辰后。 “啪啪啪”的叩門聲傳來,伴隨著茶茶一聲爽朗的呼喚:“姑娘在嗎?” 晗初辨出訪客是誰,連忙起身前去開門,見茶茶懷中抱著一物,連忙伸手去接。 “不必勞煩姑娘,我說兩句話就走!辈璨柽呎f邊進屋,又將懷中的琴具放下,緩緩揭開覆蓋其上的大紅綾布,“小侯爺怕你獨自寂寞,便命我將這把琴轉(zhuǎn)贈于你,好讓你打發(fā)時日。” 沈予贈的琴嗎?晗初有些意外,不禁伸手撫上琴弦。但聽泠泠之聲傳入耳中,音色倒不錯,也算一把好琴。 茶茶見晗初并不抗拒收琴,又道:“今日我便沾著小侯爺?shù)墓,借花獻佛了!” 既然茶茶都這樣說了,晗初也不好再拒絕,只得無聲地表達了謝意。她是有好些日子沒撫琴了啊!自從赫連齊絕跡醉花樓,傳出要與明瓔成婚的消息之后,她便再也沒有碰過琴了。 雖然醉花樓失火迄今只有一夜工夫,但晗初已經(jīng)想得透徹。赫連氏與明氏聯(lián)姻,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憑著兩家顯赫的家世,少說也要置備一年之久。 可赫連齊自與她相識以來,卻對婚事閉口不談,哄著她一心一意待他,厭倦過后又不告而別。這樣薄情的男子,如何值得她為之傷心? 若當真論起來,醉花樓失火固然是受了明瓔主使,但歸根結(jié)底,琴兒的無辜慘死,自己的無故失聲,都是因為赫連齊。既然那人負心薄幸,身子給他便也罷了,她要把遺失的心收回來。 想到此處,晗初已不自覺地開始撩撥起琴弦。 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如今的主子,無論他對她有什么心思,都無可厚非。但他不給她承諾,甚至連一句情愛的話都沒有。 晗初忽然很感謝沈予,感謝他這樣待她。沒有山盟海誓,沒有柔情蜜意,如此便也不會有辜負,不會有失望。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風流君子作為吧。 想著想著,晗初的嘴角不禁噙了笑。她這副模樣落在茶茶眼中,無異于少女懷春惹人遐想。 茶茶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卻裝作曖昧調(diào)笑:“贈之以琴,即贈之以情呢!可見姑娘在小侯爺心中的分量不輕。 晗初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根本沒有聽清茶茶的話。 茶茶看晗初越發(fā)心不在焉,以為她是歡喜過了頭,見此次目的已然達成,便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辭道:“姑娘今日剛來追虹苑,好生歇息吧,我就不打擾了。”說著不待晗初反應(yīng),已兀自起身走出門外。 茶茶走后,晗初便耐心地撫起琴來。琴技是她在風月場上一鳴驚人的法寶,也是她平生最為自傲的一樁事。在這京州城內(nèi),不知有多少公卿子弟都是先聞其琴,再見其人。他們?yōu)樗那俾曀鶅A倒,便也對她的艷名更為仰慕。 晗初是喜歡撫琴的,對此也極具天賦。她自五歲進入醉花樓起便專心練琴,迄今已整整十年。到了最后,南熙境內(nèi)已尋不出一個琴師敢再教她。 沈予托茶茶送來的這把琴,并不是晗初見過最好的,只能勉強排個中上等而已?刹恢獮楹危褂行⿶鄄会屖。 自從“南熙第一美人”的艷名遠播之后,晗初曾收到過無數(shù)好琴,這其中大多是花客所贈。他們贈琴給她,并不是為了當她的知音,而是為了當枕畔香客。個中心思太過齷齪,晗初便也對那些好琴心生抵觸。 可眼下她依附沈予而活,對方并沒有必要來討好她。但沈予卻贈琴給她,可見也是存了幾分真心吧?否則又怎會冒著得罪明氏的風險收留她? 月余不碰琴,手都有些生硬了。晗初失笑地搖了搖頭,最后撥弄了一首曲子,便將琴具仔細收好。剛揭過大紅綾布覆上琴弦,卻聽“啪嗒”一聲脆響,一枚綠色物件從綾布之中掉了出來,滾落在地。 晗初拾起一看,是一只通體水碧的玉耳環(huán),雕琢成一朵茶花的形狀,在艷陽的照耀下翠色欲滴。 不過看了一眼,晗初便知曉這耳環(huán)必定十分貴重,單看那精致的做工及翠玉的成色,都是難得一見。她仔細回想,方才茶茶來送琴之時,耳垂上的確閃著點點綠光,應(yīng)是戴著耳環(huán)沒錯。 丟了這耳環(huán),也不知茶茶發(fā)現(xiàn)沒?晗初如此想著,連忙找出一方絹帕將耳環(huán)包好,攥在手中打算去還給茶茶。可來回跑了四五趟,茶茶的院門卻一直落鎖緊閉,人也不知去向。 晗初不禁有些擔心,生怕茶茶遺失了耳環(huán)而著急?勺泛缭啡绱酥,自己又是初來此地,也不好貿(mào)然跑出去。屆時只怕沒找到茶茶,自己倒先迷了路。 斟酌半晌,她決定守株待兔,豈知一直等到酉時也不見茶茶回來。晗初時不時地望一望對面的院門,精神繃得緊了,竟不知不覺趴在案上睡了過去。 待到一覺醒來,已是月上中天,早就過了戌時。 因為怕茶茶惦記這耳環(huán),晗初也沒覺得腹中饑餓。她起身推開窗子看向?qū)γ娴脑郝,這一次倒是瞧見了闌珊燈火。 晗初匆匆拿起耳環(huán)再去找茶茶,走至院前正待抬手敲門,才發(fā)現(xiàn)院門竟是虛掩著的。她失了聲,也沒法說出話來,只得冒失一回。 晗初緩緩推開茶茶的院門,放輕腳步邁入其內(nèi)。只見院落里掛著一只燈籠,好似是在等著誰。她就著燈籠的光四處打量,唯有一間屋子亮著燭火,光色幽暗不明,影影綽綽地投射在窗戶紙上。 晗初見狀不再遲疑,連忙拾階而上,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也是虛掩著的。她正欲抬手敲門,卻忽聽屋內(nèi)傳來一聲嬌吟,旖旎而淫膩,令人遐想萬分。 晗初出身青樓,又經(jīng)歷過男女之事,立時明白過來是什么聲音。她仍舊保持著敲門的姿勢,只是那只纖纖玉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再也無法動作。 她知曉自己應(yīng)當即刻離開,便緩緩后退,想要遠離一門之隔的春光。可是屋內(nèi)的淫聲艷語卻喧囂得很,一字一句生生撞入她的耳中。 “小侯爺,茶茶想您……”女子的聲音嬌羞輕盈。 “我也想茶茶啊……”男子的聲音喑啞低沉。 “您眼下一門心思都在那位姑娘身上,最是喜新厭舊!茶茶好傷心……” 話音落下,屋內(nèi)就此陷入靜默。然而只是一瞬,沈予已答了話:“小爺實話告訴你,她只是個供人豢養(yǎng)的妓女,小爺我狎妓而已。” 狎妓而已!呵!晗初無聲地嗤笑。余下的話,她已自問不必再聽了。 屋內(nèi)又適時響起一陣女子的呻吟,比方才那一聲更嬌媚、更放縱。緊接著,茶茶已嬌滴滴地再道:“小侯爺,茶茶受不住了,求您給我……” 聽聞此言,晗初忽然覺得胃部翻涌,明明晚上沒有用飯,卻是這般難受作嘔。她捂著口鼻再次后退一步,卻忘記自己身后是臺階,一腳踩空便跌了下去。 晗初頭一次慶幸自己失了聲,否則此刻必定會尖叫出來。然而她跌倒的動靜實在太大,終究是將屋內(nèi)一對纏綿鴛鴦驚動了。 “誰?”但聽沈予一聲喝問,屋門繼而被打開。燭火順著大開的屋門宣泄而出,瞬間灑了一地柔光。 沈予就站在逆光處,晦晦暗暗看不清神色。 晗初跌坐在地上抬眸打量,見他赤裸著精壯胸膛,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綾綢衫褲?杉幢闶沁@條衫褲,想必也是正要脫掉的,腰帶已然松松垮垮。 與此同時,沈予也正在打量她。 “晗初?”他低低反問,仍舊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手中還握著一把匕首。就著散落而出的燭火,沈予清楚看到了晗初的嬌顏,娥眉蹙起、下唇緊抿、面色蒼白,眸中是隱隱的厭惡。 沈予頓覺胸口被一塊大石壓上,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說來當真可笑,他沈予對著旁的女人是甜言蜜語舌燦蓮花,每每哄得她們?nèi)缟显贫;唯獨面對晗初,有些話他說不出來,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這事若要傳出去,丟人倒是其次,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他堂堂“風流小侯爺”,竟會對一個女人不善言辭。就連沈予自己都不愿相信。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恰如此刻一般,他仿佛也失了聲,只能定定看著這名喚“晗初”的女子,無從開口,無從解釋。 兩人便如此沉默著對視,最終還是沈予先回過神來,跨出門檻想要扶她起來:“你怎么在這兒?”他俯下身軀朝她伸手,指尖堪堪觸碰到一片衣角,晗初卻忽然向后一閃,如避瘟疫似的躲了過去,兀自從地上站起身來。 她實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就連憎惡躲閃都如此美妙。沈予苦笑著看向晗初,一個逆光,一個順光,他看她清清楚楚,她卻未必看得清他。 “晗初……”沈予低聲再喚,語中帶著幾分心虛、幾分擔憂。 似是被自己的名字戳中了痛楚,晗初立時快步后退。她的目光越過沈予看向屋內(nèi),依稀可見茶茶酥胸半裸,正倚著屏風對她隱晦地微笑。 電光石火之間,晗初明白了什么。饒是她再笨,從前也見過不少爭風吃醋的戲碼,只是用到自己身上,她便看不透了。 晗初自嘲地笑了笑,轉(zhuǎn)身便往院子外跑。她聽到身后有人喚她,也知道是誰,但此刻她只覺得足痛難忍,一刻也不愿停下。 沈予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背影,正欲追上去,卻被身后的茶茶拉住了手臂:“姑娘她是怎么進來的?” 沈予看了她一眼,眉峰緊蹙沒有作聲。 “這可如何是好,她要生我的氣了……”茶茶垂眸嬌婉地道,語中隱約帶著哭腔。 沈予看著茶茶頸上的朵朵粉紅,那是他方才種下的吻痕。可他有什么錯呢?難道只許晗初與赫連齊巫山云雨,便不許他和其他女人享魚水之歡? 想到此處,沈予也有些負氣。他望了望晗初離開的方向,終是狠下心腸道:“不用管她,咱們回去!”說著已收起匕首,攬過茶茶的香肩返回屋內(nèi)。 夜色撩人,再次渲染了一室情欲…… 第三章 云本無心以出岫 晗初不知自己為何要落荒而逃,即便是她撞破了沈予和茶茶的情事,至多也應(yīng)當羞赧罷了?伤是一口氣跑回了屋內(nèi)。 足上有些疼痛之意,應(yīng)是方才跌倒的時候崴到了,可晗初卻覺得右手更痛,攥著的那方絹帕好似一團火,在她的手心里烈烈灼燒。絹帕里包裹著的是茶茶的耳環(huán)。但晗初明白,這只耳環(huán)如今可以丟掉了。 需要丟掉的,又豈止是一只耳環(huán)?晗初看向案上那具古琴,忽然之間,頭腦一熱便將它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又出了院子。 也不知繞了多少彎路,直至走得雙足脹痛難忍,晗初才隱隱聽到了水聲。她失魂落魄地抱著琴,望著面前的一汪碧泉,竟然無聲地笑了出來。 她早該明白的,青樓女子哪里值得男人付出真心?她從沒擺正過自己的位置,只一味追求虛無縹緲的忠貞之愛?傻筋^來,皆是鏡花水月。 誠如沈予所言,只是狎妓而已!可笑他不過施舍給她一把琴,她竟以為他有幾分尊重與真心。原來還是看中她的皮相。 方才沈予的床笫之話言猶在耳,也一刀刀凌遲了她的天真與奢望。狎妓而已…… “撲通”一聲響起,晗初的懷抱一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她奮力將那具古琴丟進水里,好似丟掉了一把染血的利刃,而她是逃避命案的罪魁禍首。 水面上頓時波光瀲滟,在月色映照下顯得分外誘人。但下一刻,這詭謐的景象已被一束微光所打破—— “何人在此?”晗初聽到一句厲聲喝問。那聲音帶著幾分警惕與生硬,冷冽得教人不寒而栗。 晗初循著光亮側(cè)首望去,先看到不遠處有個提著燈籠的男人,年歲不大,腰間還挎著一柄長劍,看樣子好似是個……侍衛(wèi)? 下一眼,她看到了侍衛(wèi)身前的另一個男人。 只見一襲白衣在燈籠的映照下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色,與這黑夜形成了鮮明的比對,清晰又朦朧,宛如夜之星辰,有些遙不可及的天人之感。 晗初并不能看清那白衣男人的長相,只依稀可辨應(yīng)是一位年輕公子。他周身的清冷氣質(zhì)如此靜謐,卻又如此強勢,矛盾得令人不可忽視。 況且,這白衣公子是坐在輪椅之上。 晗初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主仆二人如此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端的是詭異與神秘。此處明明是沈予的私人宅邸,又怎會有陌生男人憑空出現(xiàn)? 若不是那白衣公子坐著輪椅,看起來不良于行,晗初幾乎要以為,這是打何處來的兩位仙人,偶過此地稍作停留。 畢竟如此夜色,如此景致,無不充滿無盡的迷離之美,容易惹出無盡的迷離幻象。 許是晗初出神得久了,但見那侍衛(wèi)模樣的男人已將燈籠執(zhí)高了一些,似是想看清她的面容:“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晗初被這一聲冷冷喝問驚得回過神來,這才發(fā)覺自己竟然盯著兩個陌生男人看了很久。她不禁有些羞怯之意,很想開口解釋,怎奈仍舊說不出話來。她唯有低低俯身見禮,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輕輕擺了擺手。 “你不會說話?”那執(zhí)燈的年輕侍衛(wèi)再次問道。 晗初點頭默認。 這下子那年輕侍衛(wèi)反倒意外了,大約是沒想到晗初竟會是個啞女。他看向輪椅上的白衣公子,似在等著主子示下。 “夜中沉琴,姑娘好雅興!卑滓鹿舆@才清清淺淺地開了口,聲音帶著幾分淡然與磁性,無端便讓晗初紛亂的心緒忽然平靜下來。 這聲音如此熟悉,竟能帶給她寧謐與安心。 只是方才白衣公子的那句問話,晗初無從回答。她哪里有什么夜中沉琴的雅興?分明是一場自憐自傷罷了。 雖然知曉夜色寂暗、燈火闌珊,對方必定看不清自己的容顏與表情,可晗初還是極力克制著情緒,不愿被人看出異樣。 “你是西苑之人?”夜色中,她聽到白衣公子再次開口,這一次并非贊許,而是詢問。只不過她受失聲所累,唯有輕輕點了點頭。 “原來是你!卑滓鹿雍盟菩α诵ΓZ中帶著了然。 原來是誰?晗初聞言大為不解。聽這白衣公子的語氣,難道他認得自己? 可晗初卻篤定自己并不認得他。她是世人眼中已化成灰燼的花魁晗初,又怎會與他相識?更何況她過往的恩客之中,并沒有如此謫仙一般的出眾男子。若是有,她定能記得一清二楚。 晗初很想開口詢問白衣公子的身份,怎奈她失了聲,對方也沒有自報家門的意思,于是只好作罷。 “姑娘回西苑去吧,莫讓子奉著急了!卑滓鹿佑值。 子奉?誰是子奉?怎的越說越無稽了?若非晗初清醒著,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正在經(jīng)歷一場夢,而夢里的謫仙認錯了人。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與白衣公子隔了一段距離,燈火又如此晦暗,可對方卻好像能看到她的表情,一語道破了她的疑問:“姑娘不知子奉是誰?” 晗初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見,只點頭稱是。 這樣的氛圍很怪異,她竟然站在一處泉畔,與兩個陌生男子遙遙對望;不僅沒有感到害怕恐懼,且還安之若素地與之交流,以無聲答有聲。 晗初有一種感覺,一種被人審視的感覺。明知如此夜色必定看不清什么,但她還是無端感到有一雙清冷的目光射了過來,朝她靜靜打量,不帶任何情緒。 晗初強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她想起他們還停留在“子奉是誰”的問題上。她等著白衣公子回話,然而對方卻沉默了。 良久,便在她即將放棄這個問題的時候,白衣公子才再次開口,語氣溫和寡淡:“沈予,字子奉。” 原來“子奉”是沈予的表字。再聯(lián)想起方才白衣公子問她是否西苑的人,晗初終于反應(yīng)過來——眼前這主仆二人,是沈予口中的“東苑貴客”。 既然是沈予的客人,那便不是她一介卑賤身份所能攀交的,原本就是偶遇,現(xiàn)下更沒有必要再做交談。 晗初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此地并非東苑,而是位于正門的假山之后。她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氣,這說明她并未誤闖東苑,即便日后理論起來,沈予也無法怪罪于她。 白衣公子的確目光犀利、夜中能視,顯然看懂了晗初的意思。他在夜色之中沉吟一瞬,又徐徐道:“今夜沉琴之事,權(quán)當在下未曾看見。告辭! 此言甫罷,一旁的年輕侍衛(wèi)便已推著輪椅緩緩離去。 晗初目送白衣公子走遠,才轉(zhuǎn)身返回西苑。這一場沉琴奇遇,令她漸漸平復了心境,回到自己的院落,終是陷入安眠之中。 翌日清晨醒來,剛盥洗完畢,她便瞧見院子里的湖藍身影。沈予雙手負立,側(cè)對院門,神色若有所思。 其實沈予堪稱英俊,尤其一張側(cè)臉更是棱角分明。此刻他不言不語,默然靜立,倒也顯不出平時的風流無狀,有著能令懷春少女怦然心動的氣質(zhì)。 只是晗初已非情竇初開。她忽然不知該怎樣面對沈予,所幸如今失了聲,反倒成了一個優(yōu)勢。 她正暗自慶幸著,沈予也已發(fā)現(xiàn)了她,便面無表情地側(cè)首相問:“昨夜睡得可好?” 晗初只得跨出門檻,先對沈予俯身行禮,再輕輕點頭。 “可我睡得不好!鄙蛴枘抗庾谱频囟⒅幌敕胚^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晗初刻意不看沈予,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桐樹上,淡淡笑著并不回應(yīng)。 沈予瞧著她這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心中既懊喪又失望。昨夜她的落荒而逃,她的躲閃回避,都好似是小女子的吃醋行徑。只不過當時事發(fā)突然,他便也沒有察覺這份異常。 其實昨夜晗初走后,他極力想與茶茶繼續(xù)纏綿下去,可怎奈就是心不在焉,再也提不起半分興致,最后唯有半途而廢。 夜半醒來之時,他看著身畔的茶茶,腦中所思所想皆是晗初的模樣。她的嬌羞、驚慌、憤怒,甚至是漠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記掛她,便不顧懷中的軟玉溫香,披衣起身來到她的院落。誰知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子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熟睡著,看不出分毫的傷心失落。 沈予越看越著惱,便又返回到茶茶的床上,還特意解釋了一番外出因由。好不容易將茶茶哄睡了,他卻再也沒了睡意,只得睜著雙眼直到天明。 可如今,他一大早惦記著再來看她,竟然只得到她一個毫不在乎的笑容。僅此而已! “昨夜你為何去找茶茶?”沈予仍舊盯著晗初,心中希冀她在乎著他。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耳垂,又轉(zhuǎn)身從屋內(nèi)拿出一只耳環(huán)。 沈予瞧這耳環(huán)有些眼熟,但他贈給女人的物件太多,早已記不清。他掃了一眼耳環(huán)的形狀,是一朵山茶花,便也有些明白了。 原來,她是去找茶茶送耳環(huán)。沈予面上的失望神色越發(fā)明顯,終是嘆了口氣,開口解釋道:“昨夜我……” “小侯爺!”但聽一聲嬌嗔忽然傳來,茶茶已手執(zhí)一件薄披風邁進院子里,“大清早濕氣重,您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茶茶將披風搭在沈予身上,才笑著看向晗初:“姑娘起得好早。” 晗初將手中的耳環(huán)遞給茶茶,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原來在這兒!”茶茶裝作驚呼出聲,笑道,“我昨日可是尋了幾個時辰呢!西苑都走遍了!竟是掉在姑娘這兒了! 茶茶邊說邊去握晗初的雙手,想以此表示自己的感謝。晗初任由她輕輕握著,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冰涼,以沉默來回應(yīng)她的狹隘心機。 茶茶顯然知曉晗初的意思,遂干笑一聲,松開手道:“不耽誤小侯爺與姑娘說話了,我先告退。”她笑著退了下去。 茶茶不來還好,這一來,讓沈予滿腹的話都無法出口了。畢竟被心上人撞破自己與別的女子歡好,實難解釋清楚。沈予心里對晗初又愛又恨,但見她對自己很是冷待,只好盤算著讓她冷靜兩天,另尋一日再行解釋。 “你先歇著吧,小爺我諸事纏身,隔兩天再來瞧你……有事只管找茶茶!鄙蛴鑷诟劳赀@一句,轉(zhuǎn)身出了門。 “啪嗒!币粋小紙團從沈予身上掉了下來。他步子走得太快,沒有發(fā)現(xiàn)。 晗初想開口喚住他,又記起自己說不出話,待從地上撿起紙團,沈予已然跨出了院門。 晗初捏著紙團猶豫許久,才緩緩展開…… 從晗初的園子里出來,沈予徑直往東苑而去。他心中記掛晗初的喉疾,打算去找那位“貴客好友”商議商議治療的方子。 “你家主子呢?”沈予入苑便瞧見一個眼熟之人,是好友帶來的管家,遂出言問道。 “主子正在書房研究藥書!惫芗夜е?shù)鼗卦挕?br/> 沈予“嗯”了一聲,抬步欲走,卻見管家遲疑著又道:“老奴有一事相求,還請小侯爺襄助! “哦?你家主子還有辦不成的事,要來求我?”沈予挑眉笑問。 “并非主子的意思,是老奴自己的主意!惫芗姨拐\道,“老奴想找一個可心的侍婢來服侍主子,還請小侯爺代為物色! 物色侍婢嗎?這倒奇了,那人終于發(fā)現(xiàn)手底下人不夠使喚了?沈予有些幸災(zāi)樂禍,對管家笑道:“你家主子剛來時,我便瞧他凄涼得很,堂堂世子,身邊兒只有兩個丫鬟。當時他自己怎么說來著?說是兩個丫鬟足夠了! 沈予調(diào)侃地笑著,很樂意看一場名叫“食言而肥”的大戲:“你說你家主子這個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管家知曉沈小侯爺與自家主子情同手足,說這話毫無惡意,便如實回道:“您誤會了。眼看著主子已近弱冠之齡,身子也將養(yǎng)好了,前兩日太夫人來信,道是要讓主子回房州承襲爵位……” 管家停頓片刻,才繼續(xù)道:“原本是老奴先回房州打點一切,可巧太夫人屋里的三個大丫鬟相繼病故、嫁人,主子孝順,怕小丫鬟們侍奉得不可意,便命老奴將淺韻姑娘也帶回去,侍奉太夫人! 說到此處,管家面上有了憂慮之色:“您是知道的,主子不愛繁文縟節(jié),這一次來京州只帶了四個仆從。如今老奴和淺韻姑娘一走,主子身邊只剩下兩個人,老奴擔心……” 他話還沒說完,沈予已明白過來,擺了擺手,道:“不就是個侍婢嗎,小爺記下了。想給你主子找個什么樣的?” 管家聞言面色一喜,連忙道出自己的想法:“主子喜靜,最好能像淺韻姑娘那樣,話不多的。” 沈予點頭:“這個好說! 管家想了想,又道:“主子是秘密來京州將養(yǎng),連當今圣上都不知道。老奴的意思是,要尋個可靠的,若是追虹苑里有現(xiàn)成的人選最好,畢竟從外頭現(xiàn)找一個,怕是容易走漏消息! “不過是挑個侍婢,怎么比圣上選妃還難呢!”話雖如此說,沈予還是笑著應(yīng)承,“這兩天我就把人送過來! 管家連忙應(yīng)聲道謝:“給您添麻煩了! “云管家客氣了,你家主子的事便是我的事。”沈予邊說邊往書房方向走,“我去瞧瞧他,你去忙吧! 經(jīng)過方才管家的一通請求,沈予對晗初的火氣也消了大半。他心里琢磨著侍婢人選,慢悠悠地來到東苑書房,便瞧見好友正對著滿柜的藥書仔細翻弄。 一襲白衣,氣質(zhì)清淡,有如瓊瑤美玉,潔瑜無瑕。明明出身在世人都趨之若鶩的富貴高門,卻偏偏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好似謫仙。 唯一令人遺憾的是,這位謫仙一般的人物,腿腳不便。 每每想到好友是如何患病的,沈予心里都難免一番自責。若要說他堂堂沈小侯爺有生之年最愧對何人,那便是眼前這位摯交好友——云辭。 沈予與云辭識于少時,兩人相識在屈神醫(yī)府中。只不過一個是神醫(yī)的關(guān)門弟子,另一個是神醫(yī)收治的患者。他們曾朝夕相處五年之久,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手足情義。 只是這番情義之中,還摻雜著沈予對云辭的愧疚之情。 十幾年前,沈予的父親文昌侯曾有恩于屈神醫(yī),便讓自小體弱的幼子拜了屈神醫(yī)為師。沈予來到屈神醫(yī)府里,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名羸弱的少年在此養(yǎng)病,與他年紀相仿,正是云辭。 兩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沈予也得知了云辭患病的由來。原來云辭的母親懷胎之時曾遭人投毒,致使他出生便帶了病根。沈予來到屈神醫(yī)府上時,云辭已在此醫(yī)治了三年,胎毒已去,只是身子還不大好。 有一日沈予偷溜去后山玩耍,不慎被毒蛇咬傷,是云辭不顧性命之危為他吸毒,才及時保下他的性命。后來,他自己的毒是解了,云辭體內(nèi)的胎毒卻被蛇毒引發(fā)了出來,險些喪命。 沈予永遠記得那日的情形,羸弱的少年面色蒼白、冷汗淋漓,卻躺在榻上安慰他道:“子奉,別難受,我在鬼門關(guān)前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能換你一命,死而無憾! 換你一命,死而無憾……這要經(jīng)歷過多少生死之關(guān),才能讓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說出這句話來! 所幸后來屈神醫(yī)施治及時,才讓云辭撿回了性命。可云辭的一雙腿卻變得僵硬無力,不能長時間站立行走。 這是沈予心里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又想起往事了!沈予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連忙收斂起低落情緒,換上招牌笑容:“挽之!彼麊局妻o的表字,大步跨進書房內(nèi),問道,“在看什么書?如此認真?” “還不是你出的難題?說要尋找治療喉疾的古方。”云辭抬首看向沈予,噙笑而回。 只一瞬間,書房內(nèi)好似瓊露宣泄、春華彌散,已從人間變成天上。 “果真是久病成醫(yī),你的醫(yī)術(shù)都快趕上我了!鄙蛴鑿脑妻o手中抽出藥書,底氣十足地質(zhì)問,“藥方的事暫且不提。你為何沒有告訴我,你要回房州承襲爵位了?” “母親前兩日才來的書信,還未及告知你。”云辭只淡淡回道。 “未及告知我?”沈予冷哼一聲,佯作惱怒,“這兩天我日日來找你鉆研藥方,你卻連提都沒提過一句。若不是今日云管家來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豈會?”云辭笑著反駁,清清淺淺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云忠找你何事?” “還不是放心不下你。他要帶著淺韻提前回房州,怕你身邊人手不夠,請我為你物色個侍婢!鄙蛴柽呎f邊笑著搖頭,“云管家的要求可不低呢!” “侍婢?”云辭輕蹙了眉,倒為他的謫仙氣質(zhì)添上兩分威嚴,“是云忠自作主張了,我不需要再添侍婢。” “誰說不需要?”云辭話音甫落,但聽一個脆生生的音色已飄入書房之內(nèi),緊接著一個鵝黃身影邁步而入,手中還端著兩盞茶,“主子不要,奴婢可覺得少不了呢!” 沈予瞧見來人,立時笑得風流倜儻:“淡心姑娘! 來者正是云辭身邊的另一貼身侍婢,淡心。她年方十六七歲,眉眼玲瓏、膚色白皙,單看模樣便是個水靈靈的可心人兒。 沈予流連花叢,看遍萬花,一直認為鵝黃這個顏色,女人不能輕易穿出來。若是膚色黑了,穿著土氣;膚色過白,又顯病態(tài)。 他迄今只見過兩個女子能匹配這顏色:一個是晗初,一個便是眼前的淡心。自然,晗初是穿什么都好看;淡心嘛,便是極為相稱鵝黃之色。 不得不說,云辭是很有艷福的,單看他身邊的兩個侍婢,淺韻和淡心,都是玲瓏剔透的不俗之人。只可惜,云辭本身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放著好端端的兩名美人,卻不曾收入房中。 而此時淡心已端著茶盞,輕飄飄地向沈予見了禮,又為兩位主子一一奉茶,笑道:“小侯爺別聽主子的話,您好歹也可憐可憐奴婢。淺韻姐姐一走,服侍主子的差事都壓在奴婢一個人身上,那可吃不消呢!” 淡心雖有如此一說,但云辭和沈予都知道她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差事辛苦,分明是怕獨自侍奉不夠周到。 沈予心里敞亮得很,便笑著附和:“淡心姑娘說得沒錯,你家主子脾氣古怪,勞你獨自服侍委實辛苦。他不懂憐香惜玉,小爺我可是心疼得緊呢!” 沈予雖是個風流無狀的,但也知道拿捏分寸。對于云辭身邊的兩名美婢,他不過是閑來無事調(diào)笑而已,從不曾在舉止上逾越半分。 顯然淡心也習慣了沈予的輕浮言語,嬌笑著對他再次行禮:“多謝小侯爺憐惜奴婢! 聽聞此言,云辭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唯有無奈地笑道:“看來是我平日太慣著你們,如今一個兩個,都敢替主子拿主意了! 淡心順勢掩面而笑:“主子慈悲心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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