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親愛的,飛
作者:王唯銘 整理日期:2014-08-17 12:14:06
汪銘是上海某職業(yè)學校畢業(yè)的一個80后小青年,一個偶然的機遇,接觸到了一種前衛(wèi)、時尚、超越一切障礙的極限運動“跑酷”?駸釔凵吓芸岬耐翥,暗暗地存了一個夢想和野心:他要在上海的高樓作一次空前絕后的“飛”:從七層高樓輕盈地飛到四層高樓。 但汪銘的飛,卻被社會賦予了他始料不及的意義,70后的程文如、90后的黃茵茵、以及60后的熊仁義都要求汪銘為了他們各自目的而飛。 《親愛的,飛》是一部為青春盡情喝彩的勵志小說,也是一部穿越了各個社會階層、彰顯人的獨特精神面貌的社會小說,更是一部敘寫青春與腐朽、自由與桎梏之間殊死搏斗的超現(xiàn)實小說。 作者簡介: 王唯銘 上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年報資深編輯。1980年開始寫作。1996年起,出版非虛構(gòu)作品《欲望的城市》、《游戲的城市》、《上海七情六欲:一個城市狩獵者的當代記憶》等十部。2007年起,出版長篇小說“狂瀾三部曲”之一《迷城血》、之二《迷城傷》。 目錄: 楔子 第一章沒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第二章邂逅FKNY夜店 第三章“叫汪銘,不叫鴨子” 第四章潮女靠什么爭奪/ 第五章父債必須子還 第六章生命有些沉重 第七章只為自由而飛翔謹將此書獻給中國大地 上一切暫未成功但 始終心懷朝陽 般燦爛夢想 的年輕人 楔子 這一刻,世界仿佛突然岑寂下來。 大黑也被施了魔法般停止吠叫,十分驚懼地看著凝然不動的汪銘。 就是那顆從這天清晨起便散發(fā)著極為酷熱氣息的太陽,溫度也似乎不可思議地驟然下降。 唯有手表上的長短指針,以永恒不變的節(jié)奏指向那個決定性的時刻。 汪銘瞇縫起眼睛,他很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是并不急促但顯得相當沉重的心跳。 這太罕見了,暈。汪銘的頭腦中剎那間掠過這個想法,這么看來,到底,我還是緊張了,到底,我還是沒有控制住對未知結(jié)果的那份恐懼。 穿越部落里,汪銘不僅以超群的跑酷技藝為人推崇,而且,又以向來無欲無求的平和心態(tài)博得大家伙的夸贊,成了這群人中一個毫無疑義的特例。也因此,內(nèi)心中,汪銘曾反復地要求著自己看淡、看輕這次“戴維?貝勒飛翔”,那不過是又一次游戲而已。但此時此刻,汪銘分明還是感覺到陣陣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緊張。 這瞬間,汪銘想起一年多前某個下午,小妖在拜他為師后曾經(jīng)提出的一個問題:“師父,當要你做高難度的飛時,你會害怕嗎?” 汪銘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當然也會害怕,有時非常害怕。但要記住,你可以害怕在前,也可以害怕在后,但決不能在騰身而起的剎那間害怕,不能,絕對不能。” 小妖又問:“如果害怕了又會怎樣?” 汪銘的回答更其簡單:“不是摔得遍體鱗傷,就是直接死亡。” 那么,不能害怕,現(xiàn)在要拋掉任何害怕的想法或感覺。 汪銘睜大雙眼,他下意識地將雙拳緊握,先面向著一片白光的天空,隨后將視線移到大家伙的臉龐,又努力堅定地落定在小妖那張汗水直淌的臉上。 汗水也在汪銘臉頰上蟲子般癢癢地爬過。 電光石火之間,汪銘感覺到雙腳正釘子般扎在了地上,而力量正從地面反涌而上,迅速地貫通著全身。頭腦現(xiàn)在如同他所要求的那樣,是空無一物的單純,他已經(jīng)聽不到了自己的心跳之聲。 這正是自己所要的飛前的感覺,汪銘心想。 小妖將右手高高舉起,隨后是他那聲充滿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叫喊,又迅即,叫子的聲音異常凄厲地劃破了空氣。 汪銘即刻起跑。 從汪銘站立的地方到他騰身而起的地方總共是30步,為此,在這七樓頂層他不知道練習了多少遍。 汪銘開始加速。 風從汪銘耳旁掠過。 太陽似乎向著汪銘迎頭撲來。 穿越部落全體成員的臉龐也從汪銘眼前一閃而過。 內(nèi)心里,汪銘數(shù)著步子,是咬牙切齒的那層意思。 20、21、22、23、24、25、26、27、28、29……數(shù)到29時,汪銘默默但狂暴地喝了一大聲:“飛了啊! 就在汪銘在七樓頂層邊緣將要跨出最后一步,就在他將要把長久蓄積的能量于瞬間爆發(fā),而這爆發(fā)的能量又將推動他的身子騰空而起,隨后,那股強大的推力先讓他以反自由落體方式在瞬時間克服著地心引力,鳥兒般地從空中飛過那條近四米寬的深淵,又隨后,如同那個偉大的戴維?貝勒般地輕盈飄落,在一個最為完美的落地翻滾的跑酷動作中輕松而起時,一聲“愛情萬歲!”的叫喊驟然跳將而出。 是尖利、激動、變調(diào)的女聲叫喊,發(fā)自對面廠房,不可思議的突兀。 緊接著,汪銘的視網(wǎng)膜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頭。 那是黃因因的臉。 一張妖媚至極又極度狂熱的臉。 這張臉探出在廠房的消防梯頂端。 汪銘的神經(jīng)元以億萬分之一秒的速度進行著解讀。 汪銘卻無法收腳。 汪銘知道,倘若這時突然收腳,那么巨大的慣性力量將使得他從這幢老式的七層樓房頂層以伽俐略預言的方式墜落而下,而這種墜落的結(jié)果只有兩種可能:或粉身碎骨,或一命嗚呼。 一切不可逆轉(zhuǎn),唯有一往無前,騰空而起。 如同出膛的子彈、發(fā)射的弓箭,汪銘飛到了空中。 他感覺到風托起了自己的身子,太陽的光芒在前面劇烈地閃動,他是那么自由、那么輕松地呼嘯向前,似乎可以無休無止地飛到世界盡頭,甚至可以一直飛到世界末日。 隨即,大地先是猛然一沉,又山呼海嘯般地向他撲來。 廠房的房頂平臺急速地撲向汪銘。 汪銘的那雙NIKEAIRMAX+2009跑步鞋已經(jīng)踏到了廠房的房頂,憑借著本能和多年來反復訓練產(chǎn)生的下意識,他做出了跑酷中最基本,也最難以完成的動作落地滾翻,但就在這間不容發(fā)之際,黃因因的歇斯底里叫喊對汪銘最終還是產(chǎn)生了干擾,而這種干擾,極為微妙地影響了他的精神世界,進而讓他的卸力動作產(chǎn)生了極為微妙的變形。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腳下洶涌而來。 汪銘的內(nèi)心一片黑暗。 第一章沒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第一節(jié) 多年前那個陽光特別刺目的上午,當汪銘在自己那間居住了整整十五年的亭子間中央,對著老爸那張頗多滄桑的臉龐暴怒地喊出一句“老頭子,你再攔我,我就殺了你”的話后,那一剎那,他感覺到的就是冥冥中一直在渴求的自由,這自由的感覺,無法言說、無法形容,痛快淋漓、酣暢至極以致物我兩忘。多年后,每當他充滿愧疚地回想起那日情景,還是能夠十分真切地體察到那份無邊無際的一路膨脹開去的自由感。 那時,隨著一聲暴喊,汪銘猛然一把將老爸推開,又有些兇狠地拉開了漆成奶黃色的亭子間木門,噔噔噔地踩著早已腐朽開來的木樓梯氣勢洶洶地走下樓去。 石庫門后門外,汪銘先與四樓小阿姨撞了個滿懷。 小阿姨那日打扮得山清水秀,身上宛然桂林陽朔般的一派風光,嘴里念念有詞地哼著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完全沒有料到后門會突然打開,又突然地躥出汪銘這么一個大活人,說時遲,那時快,幾個趔趄,身形左右搖晃幾下,盡管穩(wěn)住了身子,但手中拎著的菜籃子已然脫手,里面裝著的河鯽魚、小青菜以及一大塊蹄髈撒得橫了地面上是一天世界。 “啊喲喲,啊喲喲,阿銘啊阿銘,動作雅點好不好?好不好?儂這樣五筋狠六筋的樣子,看來摸彩得大獎了?還是那老爸大吊車了?”小阿姨心里一肚皮的氣,口氣里卻只有調(diào)侃。 汪銘像全然沒有聽進片言只語,只管哪吒般地腳下生有兩個風火輪,向著直弄連跑帶奔而去。 橫弄與直弄相交處,汪銘的身子又差一點撞到老態(tài)龍鐘的張家姆媽,后者盡管沒有像四樓小阿姨那樣地有個趔趄,但活生生地被汪銘嚇了一跳:“囡囡啊囡囡,啥事體介急?老清早又不趕火車,儂介投做啥啊! 平時不要說張家姆媽,就是小阿姨那聲嗔怪,便足以讓汪銘停下腳步、低下腦袋,那是因為15歲的他盡管心存獅子座般的霸王之氣,但里弄中進進出出從來都是雙魚座般的溫柔多情。 今日不同。截然不同。 渾然不覺中,汪銘對自己最最親愛的父親作了一次叛逆,那叛逆隨著他自己后來也感覺匪夷所思的一聲暴喊一起噴涌而出,那瞬間、那片刻、那時候的他,全身心都沉浸在了狂怒、狂暴、狂熱的情緒中,在這股情緒左右下,他向來簡單但好使的大腦不作任何思想,只是感覺著腳不沾地的連奔帶跑中那種發(fā)自肺腑的快感,還有將全部的人生壓力、人生枷鎖、人生桎梏統(tǒng)統(tǒng)扔光了后的那種自由奔放。 既然他對自己最最親愛的老爸都這么暴喊了,還會在乎小阿姨、張家姆媽的感受? 汪銘一路狂走而去,走出第一代石庫門的天河里,他便更其洶涌更其澎湃地奔跑,這在他15歲的人生中堪稱十分罕見的情景,或者說這是他15歲生命中的唯一情景。 汪銘感覺到自己正御風而去。 那便像老頭子經(jīng)常說的莊子般地逍遙九萬里。 馬路兩旁的無數(shù)小店都在他的眼簾中一一掠過。 由復興中路跑到黃陂南路上,汪銘索性與109路公交車比拼起來。 因了馬路的狹窄,因了不時地在馬路上橫街一躥的野狗、野貓,還有那些似乎不可一世地開著助動車、電瓶車的男男女女,最關(guān)鍵的,因了汪銘天賦的速度和能量,汪銘很撒野地超出公交車遠遠一截。 汪銘幾乎是一口氣地跑到距離老家天河里足有好幾公里的日暉港一帶,直到趴在有著濃重鐵銹味的大鋼包上,他亢奮的情緒方才有點緩緩降落。 江水在汪銘眼前以它永恒的節(jié)奏涌動著。 天光明亮,空氣澄清,這讓汪銘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對岸的許許多多物象。 自小以來,每當汪銘心情不快或十分郁悶,總會到這里消氣解悶。在這里,黃浦江明顯地狹窄起來,聽著早潮或晚潮的不變的聲響,看著閃閃發(fā)亮的江面中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每每這時,少年的汪銘總會慢慢地做回他的本真自己:不善言詞但個性堅強。 那刻,聽著黃浦江的陣陣濤聲,汪銘內(nèi)心的暴怒一點點消失,遠遁而去。又過了一些時候,一陣愧疚便毫不含糊地壓在了他的心頭:咦,我怎么可以這樣兇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老爸呢? 汪銘與老爸汪紅旗原本毫無縫隙,簡直是如膠似漆般的親密無間。 矛盾的起因是在兩周后的升學考上。 天河里的亭子間,汪銘先平心靜氣地對他老爸說,初中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以他現(xiàn)在的成績,進“向明”這樣的市重點或許有些問題,進“盧灣”這樣的區(qū)重點還需要努力一把,但進盧灣區(qū)任何一個“普高”,譬如比樂啊、馬當啊,那都是三只手指捏田螺般不用懷疑。但即使他有進普高的這個實力,現(xiàn)在也想放棄了。 老爸汪紅旗先還沒有明白過來,便疑竇叢生地問了一句:“阿銘,儂啥個意思?” “意思嘛,老爸就是這樣的意思。”汪銘的聲音比一開始稍微地響了一點。他說自己的意思就是不想再走天河里、盧灣區(qū)、上海乃至中國所有男生女生都在走的那條道路:小學好了考初中,初中好了考高中,高中好了考大學,大學好了考碩士,碩士好了考博士。他既不想讀高中,也不想考大學,更不想考什么狗屁碩士、狗屁博士,他絕對不想就這樣一路考啊考的,將生命全都浪費在考試上,最后成為一個社會承認自己卻不認可的那種人。 聽汪銘這么說,汪紅旗才基本明白寶貝兒子的真實想法,這讓他有點發(fā)急,連聲說:“阿銘,阿銘,儂哪能會有格些想法?” “哪能會有格些想法?老爸,你不會介沒記性吧?所有的想法全都是你灌輸?shù)陌,所有的認識也全都是你培養(yǎng)的啊!蓖翥憦膩頉]有這樣的振振有詞,并有海牙法庭法官般的理直氣壯。他不慌不忙地告訴老爸汪紅旗,自己之所以想徹底放棄考高中這條所謂上海青年必經(jīng)之路,之所以會有這樣一番離經(jīng)叛道但其實無比正確的想法,全都拜老爸十多年來的言傳身教所賜。 汪紅旗右手輕微地一抖,手中的抹布差點掉落,看著兒子汪銘,他有從來沒有過的陌生感,只得瞠目結(jié)舌地問:“你,你,你這又是啥個意思?” 汪銘的聲音更響了點,依然不慌不忙,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滔滔不絕:“老爸,十年前,我5歲,你帶著我到人民公園的草坪上玩。那天你帶著一把最心愛的吉他,你在草坪上唱著《一無所有》,我則在草坪上隨著音樂節(jié)奏連翻了十多個跟斗。后來你不是這樣對我說了嗎,好,很好,非常好,阿銘,你這樣真正好啊,無憂無慮、隨心所意,一個跟斗接著一個跟斗,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必在乎。阿銘啊,你要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不該來的用足心思還是一個白搭,因此,阿拉爺跟伲子,什么都不想追求,要追求的,就是自由自在,就是無拘無束,就是天馬行空、獨標一格……” 汪紅旗聽了,想了想,再想了想,感覺似乎是有這么一回事情。 汪銘還沒有結(jié)束,還在一瀉千里:“老爸,你應該還記得吧?三年前,我12歲,你開著出租車將我拉到共青森林公園。我們在樺樹林里野餐,吃的是火腿香腸面包,你還喝了十來聽貝克啤酒。那天,你說得更加明確了,兒子啊兒子,人生在世,大凡普通、尋常、一般的男女追求得只是‘功名利色’這四個字。我問你老爸,什么叫功名利色?你給我解釋道,所謂功,就是權(quán)力;所謂名,就是名聲;所謂利,就是利益,而所謂色,就是男色女色。隨后,你又說,權(quán)力也好,名聲也好,利益也罷,男色女色也罷,其實,兒子儂聽好了,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所有在苦苦追求的人,其實嘸沒一個搞懂也嘸沒一個清爽,就算儂做成了熊仁義一樣的億萬富翁,做到了鄭少華一樣的局長,但到了鐵板新村只能困一口緬甸紅酸枝木棺材吧?上天堂也帶不走一分一厘吧?因此,人生在世最最重要的東西其實就是內(nèi)心快樂,就是真正的幸福感,有了這種快樂、這種幸福感,人生才有意義,生活也才叫作生活。” 汪紅旗聽后,又想了想,再想了想,發(fā)覺汪銘講得一點也沒有走樣。那天,十分地確鑿無疑,共青森林公園,野餐時候,十罐貝克落花流水般地進了肚皮,他汪紅旗面對身外的這個冷酷世界,面對自己四十來年的坎坷人生,就是這樣地教導著兒子汪銘,他還將對兒子的這種教導化為自己的內(nèi)心體認,這體認似乎還堅硬如鐵地堅持了一段日子。但汪紅旗沒有跟兒子汪銘說出口的是,在共青森林公園,當他對兒子像煞有介事地一一教導時,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點發(fā)虛,其他就不去說了,光是上海的房價就讓他汪紅旗有一敗涂地的感覺,倘若他汪紅旗跟兒子汪銘這一生都得在天河里亭子間度過,他還會有什么內(nèi)心快樂?還會有什么真正的幸福感啊? 三年后,當汪紅旗站在天河里亭子間聽汪銘一五一十地回憶往事,汪銘根本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老爸汪紅旗正對自我人生作著重新的省察,而這種重新的省察有可能根本性地顛覆他向來持有的自由主義人生觀點,也因此,汪紅旗有些急吼吼地向汪銘發(fā)問:“不考高中,你在家做什么?吃老米飯?” “當然不可能光吃老米飯!蓖翥懖患偎妓鞯鼗卮鸬,自己早就想好了,想去考個商業(yè)職校,一定要跟廚藝什么的有深刻關(guān)系。畢業(yè)后,手上有門獨門秘技,去上海灘的無論哪個大賓館、大飯店做個硬碰硬的廚師,時間長了再做個總廚,這樣的人生一定不錯的!袄习职。恢牰嗌偃苏f了,在外國,尤其是歐洲,一個有獨門秘技的總廚跟一個德高望重的教授一樣地受人尊敬呢! 汪銘不說也就罷了,聽了這回答讓汪紅旗明顯地火冒三丈。那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第一次勾引得這個無情無義女人紅杏出墻的不就是一家四星級賓館的大菜師傅?至于第二次讓他汪紅旗戴上綠帽子的那個男人,盡管不是大菜師傅,但跟大菜師傅也有關(guān)系,一家賓館的老板。想到這里,汪紅旗有點惡從心中來、怒向膽邊生的意思,他嗓門極高地叫道:“儂可以掃垃圾、推黃魚車,就是不許去做大菜師傅!” 汪銘一個發(fā)愣,因為從他記事起,老爸這樣大嗓門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他無法知曉汪紅旗那刻的心理活動,他也完全不想知道,在此情狀下,他只想離開這里,便有一個奪門而去的姿勢。 沒有想到老爸汪紅旗一把將他抓住,還惡狠狠地說:“儂到哪里去?去考大菜師傅的學堂?” 汪銘被老爸這一把抓得十分不爽,火氣從心底猛然躥出:“是又怎么樣?” “啥個叫是又怎么樣?儂小赤佬昏脫了,我養(yǎng)了儂整整十五年,儂現(xiàn)在竟敢講這種話,我勿好好叫收足儂,我就不叫汪紅旗!蓖艏t旗火冒三丈,一把拖過汪銘,有硬要他在那張陳舊的克羅米椅子上坐下來的意思。 幾次推搡,一番糾纏,定然是鬼使神差,那汪銘看著白色天光下老爸這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一股沖天怒火猛地攫住了自己,只聽得靈魂出竅般地一聲暴喝:“老頭子,你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說完這話,他一把推開老爸汪紅旗,拔腳沖出亭子間,噔噔噔從天河里一路殺將而去。 那刻,在黃浦江邊,逐漸地平靜下來的汪銘快速將剛才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在腦袋里過了一遍,他萬分驚詫自己竟然會對老爸說出這種完全不是人話的話來。我這是怎么了?發(fā)瘋了?發(fā)狂了?發(fā)神經(jīng)了?在連連自責中,有濃重的愧疚完完全全地籠罩了汪銘心頭。 不過,籠罩歸籠罩,個性倔強的汪銘不會輕易地向老爸低頭,即使老爸是他生命的最愛。 當夕陽收盡它最后一縷光芒之后,汪銘離開了黃浦江邊這個堆棧。他漫無目的地一路走去,是真正地失去了方向:回家吧,這絕不可能,至少這個夜晚絕不可能;在外面過夜吧,又能夠去往哪里?倒不是說沒有幾個鐵桿同學,是因為從來沒有過類似經(jīng)歷,那么,只有去網(wǎng)吧玩它個一整夜了。 汪銘去了老家附近的那個叫“嗨極了”網(wǎng)吧。他在里面打了四五個鐘頭的游戲,是一個將時間全然忘記的昏天黑地,直到不知是胃袋還是大腸發(fā)出一陣陣嘰里咕嚕的聲響,他才發(fā)覺自己還沒有吃過晚飯,正想著如何應付這個局面,不料,山寨手機一聲響動,有條短信發(fā)來,是老爸的,話語不多,簡簡單單七個字:“阿銘儂好回家了! 汪銘看著短信,心頭驀然地一陣發(fā)熱,但轉(zhuǎn)念一想,便又加固了一下自己的意志。他在心里還有點發(fā)狠地說:想叫我回家,有這么便當?不是非要干涉我嗎?現(xiàn)在看看誰比誰犟?老頭子啊老頭子,今天我不回家了,我就是要氣氣儂,看儂以后還敢不敢來干涉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只能我自己做主,任何人別想著來插上一腳。 不過,汪銘最終還是回了家,因為在接著的一個小時里,老爸汪紅旗給他發(fā)了六條短信,平均十分鐘一條,這讓汪銘不得不敗下陣來,他就是再擰,也不會擰到與老爸絕情的程度。 進了天河里亭子間,汪銘也不看老爸一眼,只是氣鼓鼓地將身上衣服胡亂一扒,爬上那張他們父子倆睡了多少年的四尺半床的里頭,隨后便很快地裝出一個已經(jīng)沉沉入睡的模樣。其實汪銘毫無睡意,那個長夜,他不僅清晰地聽到了窗外傳來的野貓發(fā)情的叫聲,還聽到了老爸在床的外頭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所有動靜,那動靜中似乎還含有老爸極輕微的嘆息之聲,這讓汪銘心頭泛起了一種不忍,但那具體不忍著什么,他又說不清楚。正是在這樣的感受中,他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三天之后,還是在天河里的亭子間,他們父子倆又有了一次對話。 汪紅旗先對汪銘說,他同意阿銘的選擇了,“我們不考高中了”。 汪銘聽后,瞬間有如釋重負的解放感覺,自由了,我終于自由了,他在心中很兇猛地叫喊著。 接著,汪紅旗又說,他四下打聽過了,打聽的人不止十來個,最后同意他搭檔的結(jié)論,倘若阿拉阿銘想走一條不尋常道路,想要有一種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獨特人生,那么,最好的選擇不是去做大菜師傅,而是報考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去那里學一門剛剛開出來的數(shù)控專業(yè)!鞍€,儂曉得伐?中國現(xiàn)在就是個制造大國,以后更要做全世界第一的制造大國,因此,對中國來說,現(xiàn)在最最緊缺的人才是什么?告訴儂,不是白領(lǐng),不是灰領(lǐng),不是金領(lǐng),而是高級藍領(lǐng)。儂曉得啥個叫高級藍領(lǐng)?就是看上去干的是普通藍領(lǐng)生活,就像儂老爸這樣,但其實動的是白領(lǐng)的腦子。工作辰光,儂只需要在玻璃房中操縱計算機,儂只需要編編程序,從來不需要使用回絲,因為兩只手沒有一點點的油膩,這就是高級藍領(lǐng),是中國目前最最緊缺的人才,做這種人,前途是絕對光明! 聽著老爸汪紅旗熱情洋溢地說著,汪銘心頭先還有一陣怏怏不樂,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盡管告別未來的總廚有著相當?shù)倪z憾,但與老爸最終同意他不考高中這個重大決定相比,他應該十分滿足了。因為,不讀高中,那可是他出生至今所獲得的一個最大的自由啊?粗艏t旗,汪銘說:“好啊,好啊,老爸,就聽你的,就高級藍領(lǐng)吧。” 汪銘的口吻中自信滿滿,既然認同了高級藍領(lǐng)這個事情,那么,接著要做的是如何地進入,而對于進入,他是不擔一絲一毫的心,他已往的成績對進入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是綽綽有余了。 第二節(jié) 那年八月臺風將來未來的一個上午,汪紅旗破例地不去做差頭生意,他開著那輛已有36萬公里記錄的普桑,興沖沖地載著寶貝兒子汪銘前往真南路上的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報到。 汪紅旗興致顯得相當?shù)母,他一路上談東談西地談到最為崇拜的重金屬搖滾王子邦?喬維,說當年這個家伙的風頭才叫勁啊,勁得一度甚至超過了邁克?杰克遜。 汪銘聽著,隨口地附和了老爸一句,哦,是MJ啊。 “不是儂的MJ,是我的邦?喬維!蓖艏t旗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接著又十分自傲地說:“阿銘、阿銘,老爸還夠意思吧?一生只喜歡搖滾,只崇尚音樂,只追求自由,因此對自己的下一代跟上海所有家長不一樣,走的線路可以說是真正的獨樹一幟。儂仔細想一想,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小學再到初中,從初中又到現(xiàn)在的中專,一路走來,老爸可以講從來沒有干涉過阿拉阿銘一絲一毫,是絕對尊重阿銘的選擇,天下世界,誰有我汪紅旗的境界?誰能給阿銘這樣大的自由度?這就是汪紅旗的文化,就是老汪家的文化啊。阿銘,如果中國家長都向我汪紅旗看齊,都向我汪紅旗學習,那么中國的學生早就世界第一了,中國的教育制度也早就天下無敵了,儂講對還是不對?” “老爸,當然對的,你說的當然對的!蓖翥懸贿吢犞,一邊點頭稱是,心里更是深深地感激著老爸:一點不錯,老爸,中國不敢說,但在上海,尤其是他汪銘身邊這個圈子里,確實找不到一個家庭比我家更民主、更開放,也確實找不到一個家長像老爸這樣更善解人意。 一個多小時后,汪紅旗將普桑開到了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的大門口。 他沒有馬上下車,隔著車子的前窗玻璃看了學校大門一會,是一個歡喜得緊的模樣,隨后對汪銘說:“阿銘、阿銘,就看學校大門這個氣派,就知道我的搭檔講得毫厘不差了,確實稱得上是上海第一中專,中專中的超級中專,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汪銘口中喃喃,是附和著老爸的意思,同時打開車門,一腳跨下車子,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的大門很巍峨,這讓他的內(nèi)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有了一點為學校驕傲的意思。 因是報到之日,學校門衛(wèi)不讓任何車子進入,汪紅旗便四下尋找地停車去了。 汪銘則獨自一人消消停停地沿學校主干道而去。 主干道相當寬敞,兩旁長滿了高大偉岸的樹木,綠意蔥蘢地將八月驕陽遮擋在了身外。 從主干道走去的第一幢樓房就在眼前,只見底樓大廳人頭濟濟,男男女女涌動得厲害。 汪銘走近了眼光一掃,再側(cè)耳一聽,便知道了一個大概:這兒便是本屆新生的咨詢之地,咨詢項目中便有他報考的數(shù)控專業(yè)。汪銘在一邊目睹許許多多的家長牽著兒女的手在詢問什么,臉上有怡然的、有欣慰的,也有焦慮的。汪銘本想湊近看個仔細,他要學的高級藍領(lǐng)究竟是何許東西?不料,身邊一個穿戴花哨的母親對穿戴得也很時尚的女兒說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聲音里有著毫無疑問的驚嘆:“囡囡,囡囡,看、看,屏幕上就是你們鄔校長啊,他正接受楊瀾采訪呢,了不起,真了不起啊……” 隨著她的聲音,汪銘定睛望去,只見大廳右方出口邊墻上的大電視屏幕,這一刻放映著上海信息技術(shù)學校鄔憲偉校長接受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楊瀾采訪,一個中年男子,身子挺拔地走向嘉賓席上,他天庭飽滿,五官周正,從容不迫微笑當兒感覺得到文化精英的那份睿智。 汪銘呆呆地看了一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哪天這個楊瀾也來采訪我一下呢?隨即,他便對自己這個想法啞然失笑:你也太雷了吧?暈不暈?汗不汗? 眼見老爸一時半會還不會來到,汪銘擠出人群,信步而去。大樓外,撲面而來先是一個籃球場,藍球場的后方則是一個足球場。 汪銘看見正有一人坐在籃球架下,因了距離甚遠,看不清面目,只見坐者那個沉思默想的身影。有意思的是,當汪銘將目光籠罩在那個坐者身上時,似乎感覺到籃球架下的那個孤獨坐者也遠遠地向他這里張望。后來,汪銘知道這不是錯覺。 將頭轉(zhuǎn)過一個角度,汪銘看到了一幢在建高樓,相當偉岸,直沖云霄。汪銘瞧著瞧著,心里驀然想起老爸以前經(jīng)常說的“二十四層樓”,上海第一高樓。他心里便嘀咕了起來,這幢高樓又有多少層呢?它超過還是低于二十四層樓呢?它在學校里面派什么用場呢?不會是我們學生的宿舍吧? 在建高樓的四周被湖綠色的大網(wǎng)包裹著,看不清究竟多少層,這讓汪銘頗費思量,似乎被什么力量所牽引,他不由自主地向這幢在建大樓慢慢走去。 汪銘走進大樓,底層是個超大空間,四周墻壁已粉刷一新,那白色的亮相當炫目;中央部分堆放著許多龐大的木箱子,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近箱子,用手撫摸著箱子表面,手心有木頭粗糙的質(zhì)感,他向著木箱的縫隙里努力張望,只見一個徹底的黑。里面有什么東西呢?汪銘心想,隨后他便鄙視起了自己的想法,它們跟你有關(guān)系嗎?如果沒有關(guān)系,你還呆在這里干嗎? 汪銘不慌不忙地走向遠處的水泥樓梯,又沿著完全沒有裝飾好了的水泥樓梯來到二樓。 二樓也是剛剛粉刷一新的那種白,中央也堆放著許許多多的大木箱,與底樓不同的是其中兩只木箱已拆箱,有兩臺龐然大物正破箱而出。 汪銘走近了細看,少頃,明白了這兩個大鐵家伙一個叫數(shù)控銑床,另一個叫數(shù)控車床。想到以后將與它們朝夕相處,甚至未來的一生都要靠著它們,汪銘心里便有了一點溫熱感覺。他又伸出手去,在這些龐然大物上輕輕摩挲著,似乎它們是天河里小阿姨家養(yǎng)的那只老花狗。汪銘天生害怕蛇蟲百腳,黃梅天見了路上爬行著的蚯蚓,他會恐懼地繞道而行,而對狗狗什么的卻是一個毫無來由的喜歡。小學三年級,他就懇求過老爸養(yǎng)一只草狗,但被老爸一口否決了。老爸說最最討厭的就是貓啊狗啊的,還對他調(diào)侃道,養(yǎng)眼鏡蛇還可以考慮考慮。初中兩年級,他再次勸說老爸養(yǎng)一條狗,說那是一條名種狗啊,叫金巴,同學老媽送的,一分錢不要,不養(yǎng)這虧就吃大了。老爸聽了,還是幾年前般的毫無所動,但顯然已失去了調(diào)侃興趣,只是冷冷地說了句,人都快養(yǎng)不起了,還養(yǎng)什么名種金巴狗?汪銘正獨自一人思緒縹緲當兒,只聽得遠處一個聲音破空傳來,音調(diào)里有斬釘截鐵的兇:“喂、喂,你在這里干嗎?你在干嗎?” 那喊聲讓汪銘收回了自己的手,也收回了自己一份溫熱的心情,他扭頭一看,遠遠的樓梯口處有個保安模樣的人正站在那里,手上拿著亮閃閃的棍子樣東西。 汪銘站著不動,他有懶得搭理的意思。 保安三步并作兩步趕到汪銘跟前,極狐疑地打量著汪銘,又是兇巴巴地發(fā)問:“我問你,你在這里做啥?” “沒有做啥,隨便看看!蓖翥懟卮,聲音里有幾分不買賬。 “隨便看看?這里是隨便看看的地方嗎?”保安將手中亮閃閃的東西沖著汪銘臉部晃了晃,汪銘看清了,其實是只長柄手電筒,只是不知大白天保安拿它來派什么用場?保安又對汪銘發(fā)問:“我問你啊,你是干什么的?” “我報到來的啊,怎么啦?”汪銘內(nèi)心漲潮般地涌動著反感。 “報到來的?”保安又上下左右打量著汪銘,顯然是相信了汪銘的說法,盡管如此,口氣中依然是那么狐假虎威:“報到來的就到報到的地方去,聽明白了嗎?快走、快走、快走,不需要我拎著你耳朵走吧?” 汪銘果然走了,卻是走向還沒有安裝上窗子的地方。 “你長不長眼睛,走哪個方向啊?”保安在汪銘背后叫了起來。 汪銘一言不發(fā)地接近了空空如也的缺口跟前。 “你腦子進水啦?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保安顯然被汪銘的舉動激怒了,快步趕了上來,聲音里已經(jīng)是一個窮兇極惡。 那刻,汪銘一個非常輕盈的跳躍,轉(zhuǎn)眼之間整個人已站在了沒有安裝窗戶的窗臺上,只見他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向他撲來的這個保安,十分輕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四指收縮、中指凸出:“這個東西想吃嗎?” 不等保安回過神來,汪銘已從窗臺跳到了二樓腳手架上,轉(zhuǎn)瞬之間,他踩著腳手架上的竹篾板風也似地奔跑而去。 剛才進入這幢在建大樓時,汪銘看得仔細,綠色大網(wǎng)并沒有將大樓全部包住,在大樓轉(zhuǎn)角處有兩人寬的空隙。 此刻,汪銘如風般地奔跑而去,他真切地聽到自己腳下發(fā)出的嘈雜聲響,這聲響有竹篾板在他踩踏下的劇烈反應,也有建造過程中殘余在竹篾板上的碎石正紛紛墜地。風在耳畔掠過,還有便是左右兩邊的綠色大網(wǎng)與一個個很空曠的窗口掠過,汪銘感覺到了一份自由感,這與多月前與老爸差點拗斷的那次奔跑產(chǎn)生的感覺十分相似,但又不盡然,因為此刻的能量釋放中沒有憤怒,卻多了輕蔑。 汪銘很快就跑到了腳手架的轉(zhuǎn)角處,心里喊了聲“要飛了啊”,便從大網(wǎng)的空隙躍出,在空中他有一個故意向上的能量爆發(fā),身子高高地騰躍到了二樓以上,轉(zhuǎn)眼間輕巧地落地,接連做了三個空翻,那跟斗又高又飄,體操運動員般的瀟灑飄逸。汪銘站定后,朝著遠處二樓窗臺前的保安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不過,這次他不再伸出中指,而是用手指作召喚狀,儼然是挑戰(zhàn)更是挑釁。 保安有點瞠目結(jié)舌了。 有一個人在另一端也目睹了汪銘剛才的所有舉動,他便是坐在籃球架下的那個孤獨者,盡管沒有如保安般地瞠目結(jié)舌,但心里還是暗暗地叫了一聲“好”。他從籃球架下猛然站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遠處的汪銘。 汪銘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似地向大廳大步流星地趕去。他看到老爸在大廳門口探頭探腦,他想自己又讓老爸焦慮了。 第三節(jié) 第一年,汪銘在班上始終默默無語。 第二年,汪銘依然沉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按照汪銘在班上的成績,他完全有資本在他人面前夸夸其談一番。但有什么好說的呢?汪銘心想,又去對誰說呢?他認為自己這一生最要好的朋友,隨著初中階段的結(jié)束已各自分道揚鑣了,而信息技術(shù)學校的這些男男女女,汪銘總感到與他們在許多方面都格格不入,也就不想有深入交往,更不想做兩肋插刀般的兄弟。 有一段日子,下課休息之際,汪銘喜歡做的事情之一便是來到學校圖片廊前,將這所學校畢業(yè)的那些精英翻來覆去地看。汪銘突然發(fā)覺自己的長相與大名鼎鼎的鄔校長竟然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兩人都有一個很寬闊、很飽滿的額頭。后來,李明亮向他指出,有這樣寬額的人定然是個天才。汪銘盡管裝傻似地不作聲,心里卻悄悄地問起了自己:校長已被證明是個天才,那么我呢?什么時候我也會被證明是個天才呢?我要用什么來證明呢? 汪銘發(fā)現(xiàn)自己對所學的東西毫無興趣,無論是機械制圖、機械制造工藝基礎與夾具,還是數(shù)控英語和數(shù)控機床加工工藝學。盡管他對數(shù)控加工中的兩種編程方法都比較通透了:簡單輪廓,即直線、圓弧組成的輪廓,使用數(shù)控系統(tǒng)的G代碼編程;復雜輪廓,即三維曲面輪廓,用自動編程軟件(CAD/CAM)畫出三維圖形,根據(jù)曲面類型設定各種相應參數(shù),自動生成數(shù)控加工程序。但再通透又怎么樣呢?昏昏欲睡,始終是昏昏欲睡啊。當汪銘想到自己未來人生將在G代碼編程與CAD/CAM中消耗殆盡,不由得悲哀起來。 汪銘有些悶悶不樂,這更讓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和交往了。 第三年,一件偶然發(fā)生的事情讓汪銘模糊不清的人生方向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定位。 周五下午,四點光景,一周課程行將結(jié)束。 因了距離畢業(yè)的日子越來越近,胡子濃密、模樣威武的班主任的說法也日益鮮明和實惠起來。他說數(shù)控技術(shù)是21世紀藍領(lǐng)們最應該追捧的技術(shù),掌握了這門技術(shù),你就成了藍領(lǐng)中的不一樣人物;而精通了這門技術(shù),你便是不一樣人中的不一樣人。本地高級藍領(lǐng),起薪至少2000,不出兩年,月薪就會翻到3000,而不出五年,掌握數(shù)控精髓的精英,月薪可高到6000、8000甚至10000的,高級藍領(lǐng)的前途不是一般白領(lǐng)可以相提并論的。此外,只要你有不斷進步的動力,還可以去國外發(fā)展,譬如新加坡、日本,在亞洲各地,高級藍領(lǐng)都大有用武之地,當然,那里的起薪就不是上海這里可以比的了。 班主任滔滔不絕說著的時候,全班男女基本都是一個全神貫注的神情,生怕遺留或落下什么。唯獨坐在第四排的汪銘,一雙眼睛是半開半合,一個似睡非睡模樣。他對大胡子班主任所描繪的大好前景意興寡然啊。將近三年下來,他自己已有感覺,高級藍領(lǐng)也好,低級藍領(lǐng)也罷,說到底,這些東西還不全是社會、家庭強加給他汪銘的東西?他直覺自己的內(nèi)心跟這些東西不僅不相吻合,而且十分抵觸。他到底要什么呢?這個汪銘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有一點非常非常清楚,那就是大胡子班主任說的這些,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東西,更不是他夢想的東西。想到過不了幾個月,他將百分之九十九地要進入馬凱努般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想到那里的朝九晚五生活沒有他渴望的樂趣,沒有他渴望的激蕩,更沒有他渴望的自由,他的臉色便真正地苦了下來。 下課后,汪銘身背沉重的阿迪達斯雙肩包,走在真南路上,欲坐公交車回家。 每星期這個晚上,倘若輪到老爸的搭檔出車,老爸總會去唐家灣菜場買上許多小菜,犒勞一周苦讀的汪銘。走在路上,想到家中那張獨腳臺上,尼龍絲編織的飯罩里有百葉結(jié)燒肉、干煎小黃魚和毛豆子炒榨菜……口水便在汪銘的口腔泛濫起來。 近三年過去了,當年破爛不堪的公交車站現(xiàn)在已是很時髦的港灣式。夕陽西下,不遠處十字路口的斑馬線特別耀眼。 汪銘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拎著一籃子蔬菜由東向西地走在斑馬線上,西邊的交通信號裝置顯示著綠色的人形通行圖像。 就在這時,一輛轎車鳴著喇叭瘋了似地由南而北從汪銘面前駛過,卷起的塵土撲了汪銘一頭一臉;只聽見一聲悶響,那輛轎車已將拎著籃子的中年婦女撞個正著。 汪銘大吃一驚地看到那在夕陽下被撞飛起來的身影,女人四肢在空中胡亂抓摸,有個相當古怪的空中滯留;空中布滿了四處飛散的蔬菜瓜果,一塊帶著血絲的生嫩排骨竟然飛到了汪銘站立著的公交車站。 沒有一絲遲疑,汪銘便向車禍現(xiàn)場跑去。肇事車奧迪A6里探出一張赤紅赤紅的臉,顯然老酒吃得一天世界,只見他先驚慌失措地看著被撞飛到上街沿的中年婦女,隨后便做了個令汪銘怒發(fā)沖冠的舉動,竟然一個大油門,向前方逃竄而去。 血轟然地沖上汪銘腦袋,他將雙肩包朝地上一扔,趕緊去追肇事車,心里發(fā)誓,即使“豬頭”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其生擒活拿。 照說汪銘不可能追上奧迪A6,但豬頭一定是心慌意亂了,車子開出千米之外一頭撞到路邊的石墩上,前蓋折彎掀起,發(fā)動機歪到一邊,右前輪胎破裂,水箱冒著白色水汽…… 豬頭挺費力地鉆出車子,還沒來得及有個喘息,便被汪銘撲翻在地,豬頭連聲大叫著:“我是老總,我是國企老總……” 汪銘不由分說地用盡全身之力抽了豬頭兩個耳光,當他看見鮮血從豬頭鼻孔中涌出,才十分快慰地說:“爺爺打的就是你這種國企老總!” 110警察拍馬趕到,汪銘松開了死死按住豬頭的雙手,眼神中充滿了對豬頭的蔑視。這時,有一只手在拍汪銘后背,他扭頭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李明亮。李明亮另一只手拿著的是汪銘追豬頭前扔在地上的雙肩包。 事后,李明亮對汪銘說:“同學,班上就數(shù)你話最少,要說也只有‘關(guān)我鳥事’這句,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鳥事來了?” 汪銘本想這樣回答:“我說同學,你怎么成美國FBI了?我千年來般說的一句話你也竊聽了?暈不暈。俊钡挼阶爝厖s變成:“這是鳥事嗎?” “當然不是鳥事,所以說,80后也有一腔熱血!崩蠲髁链蠹淤澷p道,“同學,你真有英雄氣概啊! 汪銘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他心里有數(shù),自己才不會全盤接受這個吹捧呢。如果說關(guān)心被車子撞飛的路人是他的本能,那么給那個豬頭般的國企老總兩大耳光,其實是為老爸多年前栽在國企老總手上而深受其辱所作的一次報復,跟英雄氣概毫不相干。 不過,李明亮接著說的話讓汪銘認真了起來。李明亮說:“同學,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潛力還沒發(fā)揮嗎?” “聽不懂你說什么! “你去追趕肇事者,我跟在后面,但被你甩得很遠、很遠,我暈……” “這又怎么了?” “同學,知道我李明亮嗎?” “不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嗎?” “同班同學,呵呵,呵呵,李明亮的長跑速度、長跑耐力,可是國家一級運動員的水平標啊! “哦?那恭喜你了! “不是恭喜我了,是要恭喜你啊,同學,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健將級的水平?” 汪銘笑笑,一級運動員?健將級運動員?所有這些他都不清楚。他只清楚,童年時,自己跟父親在人民公園草坪上比賽誰跑得更快;少年時,他又跟父親的出租車比拼著100米內(nèi)的速度;而現(xiàn)在,他的體能足以使自己輕而易舉地回擊任何一個不懷好意的挑釁者。 “你是天生的跑酷者!崩蠲髁聊翘煅灾忚,“三年前,報到的那天,我在操場籃球架下便知道了這點! “跑酷?什么意思?” “對,P-A-R-K-O-U-R!崩蠲髁烈粋字母一個字母地將“跑酷”念出!笆谴骶S?貝勒的跑酷,是《暴力街區(qū)》的跑酷,是《企業(yè)戰(zhàn)士》的跑酷;一種在這里只屬于你我的極限運動,記住,跑酷在這里只屬于你我。” “為什么只屬于你我?”汪銘很是不解。 “你家里有背景嗎?沒有,我也沒有;你家里有錢嗎?沒有,我也沒有;你家里有地位嗎?沒有,我也沒有。”李明亮有些“憤青”地說,“如果我們兩家的家庭有背景、有金錢、有地位,我們也就不會在這里相逢,早就進名校的進名校,出國的出國。今天這個社會,背景鋪墊基礎,金錢開路人生,地位則搞定一切。遺憾的是,你我什么都沒有,我們只是上海最最普通的工人家庭孩子。就因為我們什么都沒有,才只能進入這個學校,才只能在這里學習這個數(shù)控技術(shù)。當然,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班主任不早就說了嗎,一個高級藍領(lǐng)在等待著我們呢! “你不相信?”汪銘反問。 “你相信了嗎?”李明亮也反問。 汪銘一時語塞。 “即使高級藍領(lǐng)又怎么樣?別的不說,它能為我們帶來一個白領(lǐng)老婆嗎?它能給我們賺來一套100平方的房子嗎?它能讓我們在中學同學的十年聚會上自信滿滿嗎?什么都不能啊,說到底,高級藍領(lǐng)也就是個有點技術(shù)的工人。” 汪銘聽著,心里很是贊同,但嘴上依然無語。 “最最關(guān)鍵的是,高級藍領(lǐng)不會讓我們找到自我。” “找到自我?” “對了,自我是最最重要的,比金錢重要,比房子重要,比地位重要。沒有自我的人,活著就只是。因此,我們必須找到自我,尤其是你和我! 看著似乎越來越憤激的李明亮,汪銘的眼神卻充滿了迷惘。與此同時,他覺到這些話有點耳熟,跟早些年老爸講得差不多。 “告訴你,我就是在跑酷中找到了自我!崩蠲髁翀砸愕卣f,“在點與點的自由移動中,在城市所有障礙的克服中,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強大、有力,感覺到了遠比數(shù)控技術(shù)、CAD/CAM什么的更真實的存在。攀爬讓我戰(zhàn)勝恐懼,翻越讓我產(chǎn)生勇氣,而飛翔則讓我感覺到心靈自由。跑酷讓我最深刻地感覺到我是為自己而活著! 聽李明亮這么說,汪銘的內(nèi)心有所觸動。 “同學,跟我學吧,學跑酷吧,我直覺你是一個天生的跑酷者。在信息技術(shù)學校,或者放眼整個上海,我敢說沒有幾人是天生的跑酷’,我們兩人是,而你更是天才! 汪銘沒有立即跟隨同班同學李明亮學習跑酷,他無動于衷,決不因他人的一番游說就被輕而易舉地打動。但有一天他跟李明亮一同回家,李明亮展示的一手讓他徹底地折服。 那是一條狹弄,寬度至多一米半。西面的太陽,使得狹弄東墻反射著很爛漫的金黃色的光。 圍墻上端的黑色瓦片上有綠色苔痕,房頂距離地面大約四米。 “看自由是如何飛翔的!崩蠲髁镣蝗缙鋪淼卣f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接著,汪銘看到李明亮助跑幾步,先出左腳蹬住左邊墻面,再出右腳蹬住右邊墻面,緊接著又出左腳,再出右腳,梅花間竹般地連續(xù)三次左右腳的蹬墻,須臾間,他的人已經(jīng)立定在左面房頂?shù)耐咂稀?br/> 汪銘目瞪口呆,李明亮腳上這些眼花繚亂的動作著實震撼了他。 “這就是跑酷。”李明亮在房頂上驕傲地說,隨后鼓勵汪銘:“你也試試吧! 汪銘有些猶豫不決。 但經(jīng)不得李明亮的一再慫恿,汪銘便以豁出去的心態(tài)在狹弄中也蹬起了墻。他盡管在蹬出第四腳后從墻面上掉了下來,但在左右換腳之間硬是將身子提升到了三米左右的高度。 “我說過了,你天生是個跑酷者,而且是個天才!崩蠲髁猎趬斏细锌卣f,隨后他身輕如燕地降落到了汪銘面前!巴瑢W,還猶豫什么?為了找到我們的自我,同學,我們一起跑酷吧! 第四節(jié) 就是從這天起,汪銘師從李明亮,開始了他的跑酷生涯。 對神秘兮兮地去尋找什么“自我,汪銘還不太清楚。我不就是我嗎?汪銘不就是汪銘嗎?而那個自我是什么意思呢?他想,倘若定要為跑酷找個最主要、最不能替代的理由,那么,就是自由了。要獲得那種絕對自由的感覺,這就是汪銘跑酷的唯一理由。 因了汪紅旗從小給汪銘打下的身體基礎,又因了李明亮對汪銘的悉心指導,再因了汪銘在跑酷中體現(xiàn)出來的天分,汪銘很快便將跑酷中的五大基本動作落地翻滾、猩猩跳、貓?zhí)、懶人跳、蹬墻全都掌握了。汪銘在身體控制上所顯示的完美無缺,在判斷力、協(xié)調(diào)性上達到的高度,讓李明亮時常會發(fā)如此感嘆:“同學啊,同學,再這樣下去,是該我叫你師父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蓖翥懣偸切π,也總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回答。汪銘這么說的時候,全無矯情之意,因為汪銘想到了老爸每年春節(jié)初三的這個日子,總會拎著水果籃子去看望那個教會他開車的駕校師父。 一眨眼,半年過去了。這半年,對汪銘來說是發(fā)生了許許多多事情的。 首先,三年中專學業(yè)是徹底結(jié)束了,一個班的50個男女同學眾作鳥獸散,從今往后是天涯海角地各走各的路。那天,同學們聚在一起吃散伙飯,大胡子班主任也參加了,唯有汪銘沒去;汪銘私下認為這種聚會沒有一點意思,又對自己越來越不愿隨波逐流深感驕傲,便找了個“身體不舒服”的借口,一意孤行地躲在了天河里的亭子間。事后,他被李明亮數(shù)落了幾句:“再怎么無趣,再怎么沒勁,畢竟是三年同學吧,不可能一點感情沒有吧?你汪銘看到流浪狗都想著要去親近,何況是同窗三年的人。俊蓖翥懧犃,心里有點內(nèi)疚卻全無后悔,跑酷上你李明亮是我?guī)煾,其他事情,我的人生我做主?br/> 其次,汪銘進了一家規(guī)模還算可以的合資企業(yè)。不是馬凱努,是中國與新加坡的合資企業(yè)。第一年每月薪水1800元,高出上海最低工資線不少。最初汪銘有點小興奮,畢竟是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空間、場面和人物。幾個月以后,汪銘便是深度的意興寡然,朝九晚五,真正的朝九晚五啊,倘若就這樣地過上一輩子,這不是“杯具”(悲。┯质鞘裁矗窟@不讓他崩潰還有什么讓他崩潰? 在李明亮的鼓動、慫恿下,跑酷不再只是李明亮與汪銘兩個人的事了,人群在不斷擴大,20多個瘋子般的跑酷者聚集一起,他們管這個小團體叫“穿越部落”。李明亮自然是這個部落的領(lǐng)袖,大家秋叫他為“頭人”,汪銘則自然成了“頭人副”。 穿越部落一周三次甚至五次活動,讓李明亮他們每每感覺郁悶的是,在上海跑酷絕對不易。作為一門移動藝術(shù)、一項極限穿越障礙運動,這座城市讓他們幾乎無處移動、無地穿越;能夠相對自由移動、穿越的也就是那些公園綠地,或早已廢棄、等待重建的廠房。然而,即使在那些地方玩跑酷,也提心吊膽,“城管”是他們的天敵,猶如貓與老鼠的關(guān)系。他們訓練時經(jīng)常與城管玩貓捉老鼠的游戲,甚至還會發(fā)生身體上的激烈對抗。那年六七月份,穿越部落常常轉(zhuǎn)移跑酷的場所,李明亮聊以解嘲道:“兄弟們,我們就當自己是新世紀的三毛吧。” 老猿這時也加入了穿越部落,這個華師大歷史系三年級的高才生說:“也可以算作1943年青紗帳里打游擊的八路軍啊! 此話引來刀把子一陣狂笑,他盯著老猿看了一會,好像兩人剛剛認識。刀把子說:“你還八路軍。课铱椿蕝f(xié)軍你也沒有資格! 大家伙一陣哄堂大笑,老猿沒有脾氣地撇了撇嘴。 汪銘什么也沒說,他將要說的話全都放進了跑酷訓練中。隨著對跑酷的日益了解,汪銘對跑酷的熱情日益熾烈,一發(fā)而不可收。汪銘已在悄悄地想著這樣一個問題:找一個比較好的機會,跟老爸說一說,這數(shù)控操作工不想干了,不想當這狗屁高級藍領(lǐng);跑酷才能讓他開心,讓他全情投入,讓他感覺絕對的自由。 8月8日,是這個夏天最酷熱的一天,溫度達到39.9攝氏度。汪銘很深刻地記住了這個日子,除了忍無可忍的高溫,還發(fā)生了一件重大事情,加速了他人生路徑的改變。 天氣熱得仿佛讓人就要窒息,雷陣雨是在下午三四點鐘不期而至。天空一下子顯得鍋底一般黑,行駛的大車小車一一打亮了車前燈,風像野馬似地咆哮起來,沉雷悶悶地在遠方天空中炸響,隨即雨點兇猛而降,路人老鼠般地四下逃竄著。 汪銘那一刻正好走在唐家灣附近,他走到一家煙紙店門前躲雨?粗鴥A缸大雨中狼狽奔走的男男女女,汪銘心里什么也沒多想,只是一個流行的發(fā)呆狀態(tài)。就在這時,手機在褲袋中響了起來,讓他有個驚覺,掏出一看,原來是李明亮的短信:“晚上7點老西門見,有重要事情對你說! 汪銘略感詫異,這些天來的訓練都是在大寧綠地,即使與城管沖突而轉(zhuǎn)移場地,也不會是老西門;轉(zhuǎn)念一想,老西門就在自家天河里附近,進出倒是十分方便。 7點還差幾分鐘,汪銘便來到了老西門,遠遠地,他看見李明亮已等候在西藏南路路口。 汪銘走過去,兩人草草地握了把手后,李明亮也不多言,拔腳便大步流星地頭里先走;汪銘自然也不多說一句,只是尾隨而去。 因了剛下過雷陣雨,這天上海的夜色來得格外地早,7點15分左右,天已經(jīng)墨一般黑,街面人家都紛紛地亮起了燈火。 一路上,李明亮悶聲不響,顯得心事重重。七轉(zhuǎn)八兜地,一直到將汪銘帶至一個被鐵絲網(wǎng)圍住的工地前。他掀開一張鐵絲網(wǎng)準備鉆進去時才對汪銘說:“以后穿越部落就在這兒訓練吧,這地方我足足用了三個多月才搞定。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極樂者天堂’,你說好還是不好?” “我聽師父的!蓖翥憻o可無不可地回答。 偌大的工地基本上是空空蕩蕩,該拆遷的已拆遷,該推倒的已推倒,唯有遠處還有幾幢建筑矗立。在還沒有徹底平整了的土地上,汪銘緊隨著李明亮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那幾幢建筑前。汪銘在夜色中看到的是一高一矮的兩幢樓房。 “跟我來!崩蠲髁梁喍痰卣f了一句,便走進那幢高的樓房門洞。 一路上去,汪銘清晰地聽到了鞋底與水泥樓梯的摩擦聲,還聽到了李明亮有些粗沉的呼吸聲,有什么東西倏爾竄過,也許是餓昏了的老鼠。汪銘心想,再餓下去,它們是要吃人的。當汪銘站定在樓頂上時,他知道了這是幢高有七層的樓房,樓梯共82級。 在七層樓頂,他倆沉默不語地看著夜上海。汪銘的目光透過萬家燈火投注在了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那是他的天河里亭子間。他又想,自己站著的地方離天河里有多遠呢?三箭之地差不多吧? 李明亮突然開口:“同學,我曾跟你說起過跑酷的歷史吧?” 汪銘點頭稱是。 “同學,我想重復一遍!崩蠲髁吝@樣說,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個深度的沉浸。“有兩個法國人,你要牢牢記住,一個叫戴維?貝勒,還有一個是戴維?貝勒的老爸雷蒙德。很久以前,雷蒙德是法國巴黎的消防隊員,曾多次出生入死地參加過直升機救援行動,他的英雄主義讓兒子從小就深受影響。戴維?貝勒15歲就放棄了學業(yè),在老爸雷蒙德的指導下開始體能鍛煉,同時摸索著創(chuàng)造后來風靡世界的跑酷運動。十三年前,也就是1997年,戴維?貝勒與最要好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佛康成立了名叫YAMAKASI小隊,自那以后,他們就影響著全世界一切渴望自由、渴望尋找自我的年輕人! 汪銘說:“就像你和我?” 李明亮沒有應答,卻問:“知道戴維?貝勒的驚世一跳嗎?” “師父,我愿意再聽一遍! “在巴黎的跑酷視頻中,戴維?貝勒從七層高的樓頂跳到了四層平臺,在一個最最完美的落地翻滾后,又毫發(fā)無損地繼續(xù)前進。同學,這個世界上至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完成這樣的驚世一跳,上下7米,寬度3.5米,戴維?貝勒真是跑酷之神啊!” 汪銘喃喃自語:“是啊,是啊,真的是神了……” “你過來,再過來一步!崩蠲髁猎跇琼斶吘壪蛲翥懻姓惺郑种赶蚺赃吥谴鄙园暮邝聍駱欠。“我來這里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反復地測量,從你我腳下站著的地方跳到下面那個廠房的房頂剛好也是7米,而兩幢樓之間的距離卻是近4米。也就是說,倘若穿越部落中有人能夠從這里跳到那里,便是一次比戴維?貝勒還要戴維?貝勒的驚世一跳,真正的牛逼啊!” “這有可能嗎?”汪銘發(fā)問,他感覺到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正在涌動。 “巴黎有YAMAKASI小隊,上海也有穿越部落,為什么不可能?” “但戴維?貝勒是神,是神,就不可能被超越……” “即使超越不了,那也應該是我們的夢想,尤其是你和我的夢想! 李明亮在樓頂邊緣處坐了下來,示意汪銘也坐下。他沉聲地說:“對不起你了,同學! 沒等汪銘反應過來,李明亮便又說:“在穿越部落,或者說放眼整個上海,甚至整個中國,能夠完成這驚世一跳、這個飛的,恐怕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李明亮,還有一個是汪銘你。但從這刻起,就只剩一個人了,那就是你汪銘! 李明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汪銘的反應,但夜色中的汪銘卻只是很迷惘地看著他。李明亮接著說:“同學,因為從這刻起,我李明亮想退出這個穿越部落,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退出,所以,剛才我對你了說聲對不起! 汪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了張嘴,卻又欲言又止。 “不要問我為什么,千萬千萬不要問,你問了,我也不會跟你說的。同學,人生太復雜了,很多事情根本講不清,根本沒法講!崩蠲髁恋穆曇舾统亮,好像心房被什么東西壓住。“我們兩個今天約會,我是有兩個目的。第一是對你道歉,同學,我將你帶進了跑酷世界,自己卻開溜了,沒有道理啊。第二是拜托,穿越部落不能一日無主,穿越部落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走后,這個頭人就要你當了;我個人沒有實現(xiàn)的那個夢想,也靠你來實現(xiàn)了。答應我,同學,你一定要完成這個跳!一定要完成這個飛!” 李明亮站了起來。 汪銘條件反射地也站了起來,思忖了半天,終于說了這么一句話:“那么,那個自我,你不尋找了?” “不是不尋找,是換一個地方尋找啊!崩蠲髁琳f得有些意味深長,“我們兩人,如果要比較,其實你更適合跑酷! 離開這幢七層樓房時,李明亮讓汪銘跟他一起大喊三遍“跑酷萬歲”。 隨后,李明亮獨自一人大叫一聲“自我萬歲”,那聲音里有點瘋狂。 在工地的燈光中,汪銘看到李明亮眼里的點點淚光,汪銘內(nèi)心唏噓不已。 汪銘本想送李明亮回家,他不知兩人就此別過,再見何日何時,但手機的驀然響起,將他這個溫熱的想法化作泡影。卻原來,今夜參加熊家慶功宴的老爸,這時已醉得在酒店里大吵大鬧,要把所有桌子都掀翻了似的。手機里是一個十分悅耳的男中音:“快來吧,你快來吧,什么人勸,你阿爸都不聽,我要送他回家,還被他打了一拳。他說只要汪銘,他就只信任汪銘,你就盡快趕到‘音樂之聲’吧! 不得已,汪銘與李明亮匆匆道別,隨后他緊趕慢趕地換了三輛公交車才趕到了那個酒店:武夷路475號的音樂之聲。 音樂之聲酒店相當堂皇,那旋轉(zhuǎn)的大門,那金碧輝煌的裝飾,那從大廳中漫射而出的金黃光芒,那門口穿紅旗袍、體態(tài)婀娜的迎賓小姐,所有這些讓汪銘錯覺這里仿佛是“王朝”的又一分店。20歲生日,老爸在王朝為他辦了一桌酒席。 這刻正是席終人散當兒,進入大廳,汪銘目睹男女賓客正從電梯中蜂擁而出,人人酒足飯飽、個個面紅耳赤,說話的分貝顯示著情感上的亢奮。汪銘本想坐電梯上樓,但看電梯還在吐出男男女女,便從一邊的大理石樓梯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二樓。值班經(jīng)理說慶功家宴在三樓,汪銘便又趕向三樓。 三樓的樓道口正站著三四個男女,臉帶焦慮、交頭接耳地商量著什么,其中一個體態(tài)端莊、氣質(zhì)儒雅的男士迅速掃了一眼汪銘,走上前來發(fā)問:“你叫汪銘?” “是……是的,我是汪銘! 不等汪銘再說什么,儒雅的男士便自我介紹起來:“我叫熊仁義,是你父親的老朋友。你父親現(xiàn)在一個人呆在盥洗室里,誰的話都不要聽,死活只要你來,你來了,他才肯出來! 汪銘心里驀然一動,他知道面前這個叫熊仁義的便是老爸三十年的朋友,也是今天慶功宴的主人;一度,熊仁義曾是老爸最最崇拜的人物啊,身家至少三個億的上海富翁。汪銘邊想邊下意識地從他們身邊繞過,要去盥洗室。 熊仁義一把抓住汪銘的胳膊,另一只手則將一疊人民幣塞進了汪銘的牛仔褲褲袋:“趕緊送你父親回家,一定要打的啊,今天就讓他好好休息,一切以后再說了。” 汪銘本想將這疊錢推掉,但與熊仁義的目光一對接,先有了怯意,只會連聲說著“謝謝”,隨后忙不迭地趕向三樓走道到底的那個盥洗室,其實也有盡快擺脫熊仁義的意思。 盥洗室門口站著兩個服務生,一男一女,手上拿著白毛巾,臉上既有無可奈何的表情,也有一點嫌棄之色。汪銘推開服務生,將頭探進盥洗室,一股十分濃烈的腐爛氣息讓他有嘔吐感;只見老爸汪紅旗坐在地上,身上、面前的地上及小便池壁上,盡是嘔吐之物;更為罕見的是,老爸正傷心不已地啜泣著,鼻涕、眼淚渾然一體地肆意流淌在胡子拉碴的臉頰上、嘴唇邊。 目睹這情形,汪銘鼻子一酸,瞬息間雙眼已然潮濕,突然想到那個熊仁義正在三樓的樓道口,便立刻忍住了心中不由自主的痛惜。他想,倘若他跟老爸一起情感泛濫,又泛濫給熊仁義看,那才是真正的杯具呢。汪銘一把從服務生手中奪過毛巾,三下五除二地替老爸抹了抹臉,隨后一把將老爸從地上拉起,他一手抱住老爸那只老腰,另一手緊緊扣住老爸右手腕,拖著老爸走了幾步。 汪紅旗反抗著,說:“你……你是誰。俊 汪銘猛一跺腳,這一腳下去,地上的嘔吐物四下飛濺,他又發(fā)狠地一陣大叫:“我是汪銘,老爸,你不要再鬧了,你聽我的! 說也奇怪,剛才還要死要活的汪紅旗,聽汪銘這么一叫,便乖乖地任由汪銘擺布了。 將老爸180斤的身子拽向三樓電梯當兒,汪銘朝大廳瞄了一眼,目光被那里的“金榜題名、高考歡慶”八個字燙了一下。汪銘的牙齒緊咬著下唇,是一個要將下唇咬穿的意思,直到將老爸的身子放倒在了強生出租車的后排位子上,他才松開了牙齒,下唇已有兩道血印。 那個夜晚,汪銘真正明白了老爸與熊仁義原來是如此的面和心不和。說穿了,老爸是嚴重妒忌著熊仁義,是既妒忌熊仁義的億萬身家,又妒忌熊仁義有一個漂亮的老婆,還妒忌熊仁義有一個以666高分考進交大生命科學院的兒子熊逸飛。汪銘想,既然這樣的妒忌,那就不要去參加這個狗屁慶功宴啊,為什么又屁顛屁顛地趕去呢?老爸還是想著要討好熊仁義啊,這些60后,心思真難以捉摸。 那個夜晚,汪銘還真正知道了老爸內(nèi)心的野心。老爸既不買熊仁義這個男人的賬,也不服自己的兒子會輸給熊仁義的兒子。他說:“666分考進交大又有什么了不起,老汪家的兒子才是中華奇跡呢,誰有我老汪兒子那兩條腿呢?誰能夠跟我兒子那兩條腿較量呢?只要跑酷成功,汪紅旗我要什么有什么,老汪家要讓所有人看著都眼紅,都妒忌! 酒水糊涂的汪紅旗在差頭里窮兇極惡地叫囔著,偶爾還啜泣一下,仿佛是林中一條受傷了的老狼!鞍€懀€,儂要替我爭氣,儂一定要替我打出威風啊!” 看著車窗外的夜景,汪銘一言不發(fā)。 汪紅旗作死作活地又叫道:“阿銘,阿銘,儂要答應老爸啊,儂一定要答應老爸啊! 汪銘實在忍受不了老爸的反復嘮叨,突然大聲地喊道:“老爸,不要再說了,好不好?好不好?我替你飛,我發(fā)誓一定替你飛過去!” 那刻,汪銘的聲音響得讓差頭司機小小地嚇了一跳。 第二章邂逅FKNY夜店 第一節(jié) 周五傍晚,五點光景,程文如掃了一眼腕上勞力士手表的鑲鉆表面,果斷地站起身,伸出手,與黃總禮節(jié)性地握了一下,隨后一起乘電梯,從18樓迅速下降到底樓。隔著五六米距離,程文如看著腦滿腸肥的黃總費力地坐進奧迪A6,雙方揮手作別。還沒等胖子的車子開出小區(qū)大門,程文如早已迫不及待地轉(zhuǎn)身走向電梯。 程文如想,又是一次無用功啊,沒有任何名堂。但對生意人來說,只要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會去努力一下,都必須去堅持一下。這話是誰說的?那個熊仁義吧?怎么老要想到這個沒有腔調(diào)的上海男人? 電梯飛快地上升,到18樓時電梯有個明顯的頓挫。程文如又想,這電梯跟人一樣,是到了非大修不可的時候了,愛情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與熊仁義開始新一輪冷戰(zhàn)后,程文如想著要用十倍的努力來填補不可避免的空虛。為此,程文如讓兼做秘書的小戴將她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風,有許多平日大可不必相見的人現(xiàn)在也都一一地見了,剛才離開她公司的胖子黃總便是其中之一。 程文如完全想不起來她與胖子初次見面的一些細節(jié),只知道這個胖子與炙手可熱的“風投”似乎有著七拉八扯的關(guān)系,當然,這也是聽胖子自我標榜的,F(xiàn)如今,上海灘的生意圈里,自我吹噓、自我標榜與風投有著中朝人民般血肉關(guān)系的人真的只比牛毛少上一根。 明知沒有多少希望,更是談不上一點勝算,但程文如還是讓小戴電話了胖子黃總,要他來公司談談。究其實,與其說程文如為公司的發(fā)展要抓住一切機會,還不如說程文如要把自己的生活空隙都一一填滿,她不能讓自己胡思亂想,尤其不能讓自己有時間去想那個熊仁義。 一番交談下來,果然不出程文如所料。程文如對胖子很認真地說了,公司一直想有新的拓展、大的發(fā)展,合伙拍攝紀錄片是她很久以來的一個夢想。紀錄片的主題應該很有意思,說的是前來上海淘金的各路男男女女;片名也基本想定當了,就叫《上海自由落體》;本子的框架早就有了,情節(jié)、細節(jié)全在她的心里;資金也準備了一部分,當然還有大的缺口,而這個缺口是需要社會上的力量來加以填補的。如果黃總有心也有意的話,靈感文化傳播公司愿意跟黃總有深入的合作,兩家公司同心協(xié)力地將這事做成功是很有意思的,這事很特別,既是文化又是生意啊。 胖子在一邊聽著,有時漫不經(jīng)心地應付著,有時則發(fā)出似是而非的哼唧聲。 程文如說了個口干舌焦,胖子卻始終沒有真正切入主題,王顧左右而言他。 告別前五分鐘,胖子卻再次對程文如說,上海這幾年發(fā)展飛速,像他這樣的老江湖也快跟不上了,譬如夜店方面,以前他只知道瑪雅啊、羅杰姆啊,現(xiàn)在已有了MUSE,又有了C?D,今天晚上,可否一起去MUSE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呢? 程文如本已心頭不快,胖子的話讓她終于忍無可忍,她霍地起身,表情中有送客的意思。 將近兩小時的談話中,胖子豁了三次彩色“翎子”,先說請程文如吃飯,程文如說胃痛;又說請程文如去JUDY’S泡吧,程文如還是一個婉言謝絕;胖子不屈不撓,再提出去MUSE,程文如知道必須與胖子說拜拜了。 很明顯,胖子對作為女人的程文如更有興趣。程文如想,去MUSE談資金運作?談你個頭。坑窒,胖子也許不是騙子只是好色,但借用熊仁義的話來說,也是“上海灘死不光的龍頭須”,只會“豁胖”,沒有一點真生活。至于作為朋友交往,他跟熊仁義又在哪點上可以相比? 程文如回到18樓,公司里除了前臺兼秘書的小戴,已空無一人。周五,是公司中任何一個年輕男女都急著在下班后要去HAPPY、要去HIGH的日子。 規(guī)矩是程文如自己定的:每周五晚上,無論公司有多忙,有多緊張,任何人都有權(quán)將心靈放松,將身體解放;能夠不加的班絕對不加,非加不可的班可放到下一天的上午。這些年來,每個周五都是如此。這方面,程文如不僅善解人意,而且時常身體力行。這是公司文化之一。 小戴來到程文如面前,細聲細氣地問:“程總,還有什么事要做嗎?” 程文如將目光從窗外移到小戴這張挺白皙的臉上,一個若有所思的停頓后,驚醒般地用上海話說:“嘸沒事體了,快去,儂快去,儂男朋友等得急煞特了! “謝謝程總啊!毙〈鬏p盈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拎起男朋友給她新買的古茨牌帆布小挎包,蝴蝶似地飛向公司玻璃大門口!俺炭偅贂,下禮拜再會。” 小戴一走,就只剩程文如一人。空空蕩蕩的房間,加上空空落落的心情,程文如一時有點不知所措,目光遲疑地投向窗外,上海已然華燈初上?戳艘粫,她收回目光,毫無目的地環(huán)顧房內(nèi),恍恍惚惚的心情里還是一個茫然若失。她覺得這再熟悉不過的環(huán)境此時竟然有了些異樣。 靈感文化傳播公司成立至今已有五年。初始階段,公司靠著熊仁義的200萬資金維持著生計,又仗著熊仁義發(fā)來的單子蹣跚學步,但大半年后,私下里,程文如便想著要徹徹底底地改變這種局面。 程文如自忖是個相當清醒的新上海人。早在程文如還叫程阿鳳的時候,早在她從江蘇東臺一腳跨進上海,在美心酒家的二樓與熊仁義相遇的那瞬間,這種清醒便已扎根于她的內(nèi)心深處。 程文如想,即使親如父女般的關(guān)系,但只要處理不當,到頭來照樣反目成仇!八耸强坎蛔〉摹,是個樸素的道理。而一旦人與人的關(guān)系進入到商業(yè)范疇,利益至上,他人就更靠不住了。 程文如相當欣賞熊仁義這個上海男人。一是欣賞他身上天然具備的那種知識分子的儒雅氣質(zhì);二是欣賞他老家在上海灘“上只角”之一的靜安別墅的家世背景;三是欣賞他雖是生意人卻有難得的潔身自好;四是欣賞他那份倜儻風流的大都市情懷。說一千道一萬,程文如最為欣賞的還是他的那種商業(yè)敏感,從父輩身上繼承下來的那種在生意場上的過人才智。當年在東臺的黃海海岸,為熊仁義團隊尋找拍攝丹頂鶴最佳地點時,程文如就有這樣一種直覺: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總有一天會轉(zhuǎn)到自己與熊仁義攜手打造經(jīng)濟實體的這一天。靈感文化傳播公司的成立,應驗了程文如的直覺。 上海灘上有一句流行語:“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背涛娜缰雷约号c熊仁義之間最正確的關(guān)系應該是“感情歸感情,生意歸生意”。倘若只是死死咬定熊仁義不放,大事小事都賴在熊仁義身上,那么,不出幾年,生意沒得做了,感情更是落花流水了。 有了這樣的認識,靈感文化傳播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程文如便確立了公司未來三至五年的戰(zhàn)略目標,在社會上招募創(chuàng)意、市場、營銷等方面的高手,組建了一支在行業(yè)中頗有競爭力的團隊。與此同時,什么事情都提前一步的程文如,已開始在認真考慮起“公司文化”這種軟實力應如何培育和提升了。 兩三年間,程文如將公司帶上了一個又一個的高度,數(shù)字最為硬檔:2009年,公司的年產(chǎn)值越過了5000萬大關(guān)。最讓程文如驕傲的是,除了最初熊仁義的出手相助,后來所有一切都是她以一己之力完成。 五年前,公司只能借棲在法華鎮(zhèn)路與定西路口的一幢70年代的高樓中,面積也就一百來平米,租金便宜到一平方一天只需七八角。現(xiàn)如今,公司扎扎實實地上了一個臺階:市中心的三和大廈,90年代的超高層中的18樓,350平米的規(guī)模,每平米租金一天高達三塊半,一年光租金就幾十萬。熊仁義當年曾說過,“做人若沒有一定的實力和底氣,儂就只能一邊吃老米飯”。程文如現(xiàn)在不僅沒有在一邊可憐巴巴地“吃著老米飯”,她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吃“燕、翅、鮑”,她得到了一般上海人的尊重,還得到了不一般的上海人的欣賞。 在上海灘,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看重你,也沒有人會無怨無悔地幫助你,只有你自己足夠強大,不僅有實力還要有腔調(diào),才能讓別人尊敬你乃至崇拜你,才會有人做你的菲傭或馬仔。 某種意義上,程文如自我感覺很好,是一個心滿意足的意思了。當年,她也就是一個有張大專文憑的東臺鄉(xiāng)妹子,而今安營扎寨上海,有房有車還有公司,對外號稱身家早過五千萬,這樣的幸運一萬個人中輪不到一個,她輪上了,她還想怎么樣?事業(yè)方面,除了心心念念想要拍攝的《上海自由落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大資金,可以說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啊。 但女人僅僅事業(yè)就可以了嗎?再優(yōu)秀、再杰出的女人,假如感情處理不當,她的心靈世界照樣還是一蹋糊涂,除非她是個只要事業(yè)不要感情的偽女人、抹布女人。 與熊仁義的關(guān)系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成了她程文如的一塊心病啊。 “女人團”中,品位不俗的徐雅芳早就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在私下里勸過她了:“可以永遠快樂,但不要全情投入;可以維持一生,但還須自我把握! 女人團中那個性格潑辣、性欲超強的趙彩萍則相當粗魯?shù)卣f:“儂等伊已等了十年了吧?我告訴儂,像格種戇男人儂再等伊十年也嘸沒用的,再等格種戇×,那么,儂就是一只戇×了。” 程文如想,是到了該跟熊仁義一刀兩斷的時候了。假如不是那個姓曹的女醫(yī)生的啟發(fā),她程文如至今還被這個男人蒙在鼓里。 那天,程文如再次去婦嬰保健醫(yī)院檢查身體,她一直弄不明白,為何兩年來,她與熊仁義有過不止百次的男歡女愛,卻始終不能懷孕,難道自己竟然得了不孕癥? 檢查下來毫無問題,長相聰明的曹醫(yī)生便問程文如,男方有沒有什么問題?譬如精子成活率等什么啦。 程文如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任何問題,他也去檢查過了,還是她陪同去的呢。 聽程文如回答得這么肯定,曹醫(yī)生詭異地一笑,說:“那么你就要注意一件事情了,男方是不是吃了避孕藥呢?因為種種原因,他便有意地不讓你懷孕,有意地讓你的希望一次次落空,這樣的事情,在我手里碰到過不止一次! 程文如不以為然地想,與熊仁義相交十年,盡管他對“老菜皮”有著投鼠忌器的怕,這讓她鄙視,但除此外,他在她心里是個相當完美的上海男人,怎么可能對我這樣毒? 那日熊仁義大醉。鬼使神差地,程文如多了個心眼,慫恿熊仁義與她一起去普陀區(qū)新村路的已空關(guān)多月的“愛巢”。 愛巢中,兩人立刻有了你死我活的纏綿,終因酒精的原因,熊仁義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敗下陣來,隨后頭一歪地沉沉入睡了。 程文如獨自進了盥洗室,沖淋當兒,她東看西看,順手翻尋起來,在洗面臺的抽屜里竟真的給她摸到了一小瓶已啟封的男用避孕藥片。 “熊仁義、熊仁義,你真的瞞著我偷偷摸摸地吃著這個東西!你熊仁義口口聲聲最愛程文如,卻耍著這樣卑鄙的手腕讓來對付我!我程文如跟了你整整十年,十年的青春、十年的身體,全都無條件地給了你,但你卻怕著‘老菜皮’,想著‘小棺材’,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兌現(xiàn)當初的承諾,在你心里可以說沒有一丁一點程文如的影子。⌒苋柿x,你不是男人,你太卑鄙、太垃圾、太惡毒了。這個殺千刀的,這個殺千刀的…… 那天夜里,程文如在盥洗室里歇斯底里地叫喊,淚流滿面。龍頭中的熱水沖擊著裸身,水花四濺;沖擊著浴缸,噼啪直響,似乎也在宣泄情緒。 沖淋后,程文如草草地將身子擦了擦,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拎起小包,頭也不回地走出愛巢。 來到樓下,程文如突然想起房門沒關(guān),假如有盜賊闖入會怎么樣?她心頭那刻又惡毒地想:被綁架了才叫活該,最好割下他的一只卵蛋黃,讓他從此以后沒有性交能力,這才叫現(xiàn)世報。 那天后,程文如便跟熊仁義中斷來往。這新一輪冷戰(zhàn)至今已有兩個月,但她還是下不了一刀兩斷的決心。十年交往產(chǎn)生的情感,不是想斷就斷的;十年情感已融入血液,深入骨髓。在程文如心中,上海的每個地方,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都有熊仁義影子。 程文如目的不明地理起了大班桌上的東西。她將放在右方的那疊創(chuàng)意文稿挪到左方,把羊角似的筆筒與紅木筆架互換位置,拿一塊玉石壓在創(chuàng)意文稿上,又將這塊玉石放到紅木筆架旁。過了一會,她把筆筒中的筆都倒在大班桌上,揀出萬寶龍和派克后,將其余的筆放回筆筒。 兩支筆抓在手里,程文如又是一番若有所思。 萬寶龍筆是程文如自己買的,那天在虹橋友誼商城,她花一萬多元買了兩支,一支送熊仁義,一支自己用。她記得熊仁義接過禮物時調(diào)侃了一下,說“靈感”現(xiàn)在是真正搞大了,“小珍珠”也開始有腔調(diào)了。 派克筆是熊仁義送給程文如的29歲生日禮物,也是在虹橋友誼商城買的。那天熊仁義精心挑選了這支派克限量筆,編號4888。當時熊仁義的話還猶在耳畔:“去年你開出了咖啡館,明天則是你的而立之年,送這支筆給你的意思是,希望你用它來簽支票! 這些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程文如覺得自己問題很大,怎么還在對這個上海男人思前想后?莫非自己還在希望著什么?程文如很生自己的氣,她將派克筆重重地扔進了筆筒。 窗戶外,已經(jīng)是一個萬家燈火、光影斑斕的場面了。 今晚能干些什么呢?程文如實在想不出。有一陣沒去干鍋居了,以前熊仁義總是定期定時地陪她去那里吃上一頓,現(xiàn)在她一人去吃又有什么胃口?可以叫個外賣,在公司繼續(xù)做創(chuàng)意文案,但問題是此刻她心如亂麻,沒有創(chuàng)意。或者再會見一個客戶?倘若再碰上胖子黃總般的人物,那不是比吃蒼蠅還惡心? 左思右想,程文如便想到了女人團,想到了閨中密友徐雅芳。 程文如拿起夏普9020,按下了徐雅芳的手機號碼。一陣《瀟灑走一回》的彩鈴響后,聽筒里立刻傳來了徐雅芳嗲嗲糯糯的聲音,是程文如欣賞的那種上海阿姐腔:“如如,儂勒了啥地方?” 程文如有些動情:“芳姐,我勒了公司里廂,我老想儂、老想儂咯……” “我也想儂咯,格么,如如,儂快點過來,今朝太巧了,整個女人團又勒了一道,儕勒金小鳳家,獨缺儂一個! 聽徐雅芳這么說,程文如特別激動:“芳姐,真咯?” 第二節(jié) 打好手機,程文如用最快速度關(guān)掉所有的燈,又去盥洗室聽了聽抽水馬桶是否漏水,隨后鎖上玻璃大門,乘電梯從18樓下降到底樓,最后跳進自己的紅色奧迪A4,這一連串動作花時也就12分鐘。 往日程文如與女人團的關(guān)系,總是有點若即若離。 這一是受了熊仁義的影響,他再三再四關(guān)照程文如少跟這些女人來往:“文如,你是什么人?她們又是什么人?用上海話來講,這些人都是白相人嫂嫂。你跟她們混在一起,無論對事業(yè)還是對精神提升,都不會有絲毫幫助!倍鞘芰俗约核枷氲氖`,程文如覺得自己跟女人團中的任何一個都不一樣(徐雅芳是個例外),這些白相人嫂嫂、白相人妹妹熱衷的是夜生活中的發(fā)泄和快樂,而她程文如在乎的則是公司的發(fā)展和壯大。因此,被徐雅芳生拉硬扯進女人團的兩年中,程文如參加她們的活動也就三四回,平均半年一次,而且沒有一次是帶著主動心情的。 今日卻是大為不同,擺明了我程文如想發(fā)泄點什么吧? 車子開出小區(qū),上了延安路高架,很堵,正是上海交通每天最為窒息的時段。 聽徐雅芳說,女人團這個名稱,是被從日本歸來的放蕩女人尤娜給叫出來的。那是電視上《我的團長我的團》播放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時候,也不清楚尤娜是不是就此受了點啟發(fā),反正那天她在自己家里喝高了,下身是非常緊身的牛仔褲,上身卻脫到只剩一個黑白相間的文胸,她跳到放著許多殘羹剩飯的大臺子上,兩腿叉開,聲音響亮地對所有在場的女人說:“大家聽好了,從今天起,我們的小圈子就叫女人團,尤娜我也就不客氣了,先自告奮勇地做一任女人團的團長,阿姐阿妹趕緊鼓掌啊!边@話一完,下面便是噼里啪啦掌聲大作,還有“馬團長”、“馬團長”的大呼小叫。 徐雅芳對程文如說:“格些女人勒了一道就是癡來兮的,其實都是在瞎起哄,女人團是個松散團體,根本不存在團長不團長,大家輪流做東,或AA制,誰買誰的賬呢?” 去了女人團后,程文如發(fā)覺老阿姐徐雅芳說得一點不錯,那個風騷、放蕩的尤娜絕對稱不上是女人團的魁首,半魁首也談不上。 這個純由女人組成的小圈子,活動時人員不太固定,這次尤娜參加了,下次可能就消失不見;這回徐雅芳沒有參加,但下回又驀然出現(xiàn)。固定的是每次活動的人數(shù),基本都在十人上下浮動。 女人團的女人,外地來上海的居多;年齡有大有小,但小的不會小過30歲,大的也不會大到40多歲;有結(jié)婚的,有離異的,也有始終堅持單身的,用口無遮攔的尤娜話來講,“格里每只女人都如狼似虎,騷得嘸沒閑話講”。 文化程度上,女人團中低的只有初中水平,高的可以是MBA。徐雅芳估摸她們的MBA成色相當可疑,多半是用鈔票換來的。 女人團的女人五花八門,比如徐雅芳開著好幾家百花魅小店;趙彩萍擁有十多家水之柔美容店;季文樺是外資公司高級白領(lǐng);嚴婷婷讀過MBA;尤娜從前似乎做過媽媽桑;湘妹子金小鳳做女性化妝品直銷已做到了鉆石級。 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超越了上海小康,有1000萬或數(shù)千萬的身家,進入錦衣玉食這一層面;SPA是她們的必修課;熱衷搜羅世界一線名牌,時機一到便悉數(shù)地披掛上陣。因此,她們買單就從來不靠男人,即使丈夫或情人也被彈開一邊;對上海的“沙啃男人”絕對不屑,講到這些“縮頭烏龜“,便不約而同地藐視,咬牙切齒地聲討;當然,被她們寵愛的小男人又當別論,她們將其看作是家里豢養(yǎng)的又一條金巴狗。 程文如記得自己第二次參加的女人團聚會,是季文樺做東;先是在季文樺的家,然后去了上海賓館邊上的VIPROOM。那天,剛好是程文如與熊仁義結(jié)束另一次冷戰(zhàn)的第三天。 當女人團在VIPROOM借著芝華士酒開始瘋起來時,程文如接到熊仁義的電話,他問她在哪里,說想念她啊,要立刻來接她。 程文如囁囁嚅嚅,轟鳴的迪斯科音樂很快就蓋過了電話里的聲音;坐在旁邊的尤娜一把奪過程文如的手機,大著嗓門叫道:“你是哪個男人?聽好了,我們很女權(quán),不歡迎任何一個臭男人進我們?nèi)ψ。如果你硬要進來,那可以,團長我可以對你破上一次例,但記住,兩只褲袋里裝上足夠的人民幣,想進女人團,首先是買單。今天的單子不大也不小,卡座3000元,小費6000元,帶上15000元,基本可以了,F(xiàn)在我問你,你到底是想來,還是不想來?” 那天熊仁義很清醒,沒有走進VIPROOM,。當程文如走出這家夜店,飛也似地奔到等候在馬路對面屋檐下的熊仁義面前,還來不及撒嬌,便聽得熊仁義冷冷地說道:“文如,聽我一句話,偶爾玩玩是可以的,但天長地久地混在一起,你是一定會被她們帶壞的! 對此,程文如有些贊同,也有些保留。她覺得尤娜確實讓人有點發(fā)怵,但女人團中還有不少值得交往的人物,與她們在一起,至少可以使她多幾個看男人的視角。 在思前想后中,程文如終于從南北高架上突圍,駛?cè)氪蚱謽蛩淼,出隧道開五六分鐘,便來到了上南路上的今日東道主金小鳳所居住的小區(qū)“優(yōu)美人家”。 程文如將車停好,剛要向3號樓走去時,忽然想到熊仁義的教導,上別人家里,空著手總是不好,凡有檔子的上海人家,最講究的便是一個禮數(shù)。她便到小區(qū)附近一家水果店,買了四大串新鮮荔枝、十斤紅富士蘋果再加兩只哈密瓜,很沉重地拎著。 2005年,湘妹子金小鳳在這個優(yōu)美人家買了一套3號樓21層與22層的復式房。聽徐雅芳說,幾年下來,這套房子讓做直銷本已相當紅火的金小鳳湘妹子又賺了一大筆,她的千萬身家便由此而來。 參加女人團聚會也有三四次了,什么時候輪到她程文如做東呢?她想,論虛身家,自己在女人團中或許不在鰲頭之列,但論實產(chǎn)業(yè),她一定是遙遙領(lǐng)先的。熊仁義曾好幾次對她說,在上海灘做生意,關(guān)鍵還是做人。做人到位,生意便有了;做人不到位,生意即使有了也會逃走。做人要做好,買單不能逃啊。 程文如雙手拎著沉甸甸的水果來到3號樓門前,很費力地提起一只手,用食指撳了下電子門鎖上2101這個數(shù)字塊。 等候當兒,程文如又想起了徐雅芳說的話,別看金小鳳順風順水,既做女性化妝品,又做一個叫克夏爽的男性護膚品,上線下線忙得不亦樂乎,鉆石級的直銷每月進米(進賬)十萬多,買個愛馬仕包包眼睛不眨一眨,其實這個女人心里很苦、很苦。她的頭婚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那個男人看上去一表人才,其實是個落腳貨,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冬天里,金小鳳想要有個焐焐腳的男人,那個男人卻三天兩頭不回家,擺明了是去焐其他女人的腳。離婚后,現(xiàn)在金小鳳最大的愿望便是找個寵她、愛她的男人,即使這個男人沒有一點點鈔票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有情調(diào),知道疼人,情人節(jié)時會給她買束鮮花,平日里懂得小手牽牽、小腰摟摟,她就絕對心滿意足了。講這些時,徐雅芳唏噓不已,分明是個同病相憐的意思,徐雅芳不也是單身一人? 程文如當時聽了,面上顯得十分凝重,心里卻暗自得意,如此看來,她程文如真是幸運啊,碰到熊仁義這樣的上海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呀。 這時,對講機傳來金小鳳有點怪怪的聲音:“誰呀?你是誰呀?” 程文如撲哧一笑:“小鳳姐,我啊,程文如啊! 瞬間沉寂,隨后對講機里發(fā)出一陣歡快、喧鬧的聲響,放肆的笑聲中似乎聞得到酒氣;也聽得到徐雅芳嗲嗲糯糯的聲音:“如如,儂來了,儂終于來了,大家都在等儂呢! 程文如乘電梯,無一時便來到了2101室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門而入,頓時有些傻眼了。程文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肉體,這分明是肉體森林啊;她條件反射地趕緊將身后的門關(guān)上。 程文如四下環(huán)顧,客廳里有十一個女人,其中兩個坐在云石餐桌前,饒有興味地喝著啤酒;一個穿著豹紋T褲、戴著豹紋文胸的在拾掇碗筷,這個人就是她最最親密的阿姐徐雅芳;其余八個則全都一絲不掛,無所顧忌地展現(xiàn)著胴體,有很炫耀、很得意的意思。 金小鳳家的客廳超大,如果沒有算錯,面積是她程文如“豪雅園”客廳的兩倍,足有80平米。 客廳西墻有個大柜子,此刻柜門大開,里面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衣物。程文如驚奇地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衣物,心想,早就聽徐雅芳說了,這個漂亮的湖南妹是購物狂,尤其熱衷于購衣,光是旗袍就有30多件之多。現(xiàn)在看來此話一點不假。 這刻,八個不著寸縷的女人,四個在翻揀挑選著柜子里的各款內(nèi)衣外套;一個拿著衣裳照鏡子;兩個相向而立,探討和商量著什么;還有一個則撫摸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織物,有愛不釋手、難舍難分的那份多情。她們似乎不在乎程文如的到來。 程文如倘若不看這些裸體女人的面龐,就幾乎分不清誰是誰。那是因為,這些女人都有同樣曼妙的身材,纖細的腿、翻翹的臀、優(yōu)雅的腰、好看的胸。盡管她們中多人已生兒育女,但此時全都相當青春地高聳著自己的乳房,小腹平坦得如同長江中下游平原。 但細細打量,還是能從肌膚上夠分辨出誰是誰:金小鳳的肉身特別白皙;趙彩萍有地中海風情的小麥膚色;嚴婷婷和季文樺兩人翻翹的臀部上都有文身,嚴婷婷文的是蝎子,季文樺文的則是蝴蝶。 令程文如吃驚的是,平日顯得相當放肆的尤娜卻沒有將自己一絲不掛地脫得精光,她穿一件領(lǐng)口低低的白色連衣裙,很淑女地坐在餐桌前,一邊抽著香煙,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些裸體的女人。 程文如想,尤娜不像她們那樣全然裸身,是因為她曾經(jīng)對金小鳳說過“我對自己的胸部沒有多大信心”這個原因嗎? 見程文如呆呆地站在門前,金小鳳第一個反應過來,她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向程文如走了幾步,復又停住,裊娜間,樣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哎呀呀,如如,坐呀,儂快過來坐呀! 緊接著,餐桌前的尤娜便調(diào)侃地尖叫:“大家注意,阿拉公主到了,女人團的公主到了,全體起立、鼓掌啊! 徐雅芳穿過尤娜的聲波,徑直向程文如走來。徐雅芳高挑的身個有黃金分割比例,臉龐氣質(zhì)逼人,唯一缺憾便是胸部稍微小了點。徐雅芳曾對程文如說過,她是絕對不去做假胸的,“那是要生癌的啊”。 徐雅芳挽著程文如走向了餐桌。 餐桌邊,程文如溫文爾雅地跟尤娜打招呼,她知道尤娜心里對她總是不樂惠,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得罪了這個從日本歸來的女人。 徐雅芳遞上一杯澄汁,程文如喝了一小口,輕聲地問道:“芳姐,這里究竟怎么一回事?” “儂先吃點東西,過一會再告訴儂。”徐雅芳邊說邊用公筷給程文如搛了些鵝肝、百葉包等之類的小菜。程文如笑笑,很聽話地吃起來。 程文如想,接下去肯定還有活動,還有好戲要唱,否則她們不會這種樣子。程文如耐心等待著,她不是主角,至今為止的女人團活動,她只想做個可有可無的配角。假如不是閨中密友徐雅芳反復游說,她是絕對不會參與這個圈子的。 不久前,程文如還堅定不移地認為,她身邊有個叫熊仁義的男人就心滿意足了。厭氣了,這個男人會陪她去兩岸咖啡館或上島咖啡館談天說地;饞老了,這個男人會帶她上干鍋居或俏江南飯店;想發(fā)泄了,這個男人會領(lǐng)著她到錢柜或上海歌城沒完沒了地K歌;想愛欲了,這個男人會在愛巢或豪雅園的大床上,一邊讓她舒服得徹底癱瘓、徹底休克,一邊會在她耳旁甜蜜地叫著“囡囡、囡囡”;在波光粼粼的淀山湖畔,這個男人會一邊給她剝小龍蝦,一邊幫她糾正上海話發(fā)音:“今朝夜里廂吾忒開心了……” 有了這樣一個男人,程文如還需要什么呢?最多也就再交個女朋友了。交女朋友,熊仁義是贊同的,但他說:“對方必須是上海人,素質(zhì)一定要好,十分地好,好素質(zhì)的女人對你的人生有大的幫助! 程文如認同徐雅芳有些相似于認同熊仁義,被徐雅芳身上的上海味道所吸引。以前居住在復興公園對面的巴黎新村的徐雅芳,盡管搬到龍吳路已有好多年了,但她身上那股巴黎新村的味道卻不是說散就散的,余音繞梁,經(jīng)年不去。 不緊不慢地交往數(shù)年后,程文如發(fā)現(xiàn)徐雅芳身上的優(yōu)點決不止于巴黎新村的味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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