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與世隔絕,天寒地凍,三面環(huán)海,據傳南面的大斷谷有谷妖出沒,乃是煉獄之門。在雪國,帶翅的嬰孩降世,則被認為是谷妖的后代,成年后便被送入井下勞役,成為終生的囚徒。他們被稱為———翅鬼。一個名為蕭朗的翅鬼,自學脫離了文盲的宿命,當他發(fā)現翅鬼并不屬于這里,那顆想要回家的心便再也按耐不住,于是他帶領翅鬼為了自由和心中的夢想向命運發(fā)出挑戰(zhàn),他們最終能否抵達夢想中的國度? 作者簡介: 雙雪濤,1983年生人,沈陽人,據說祖上是滿族,除了姓氏奇怪之外,沒發(fā)現其他證據。2007年畢業(yè)于吉林大學法學院,2009年起發(fā)表影評,2011年小說處女作《飛》(繁體版出版時更名為《翅鬼》)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2012年長篇小說寫作計劃《融城》獲得第十四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目標是有一天邊走邊寫或者邊跑邊寫,目前還在一直坐著寫。 目錄: 【第一章】長城 【第二章】井壁 【第三章】歌聲 【第四章】面具 【第五章】軍規(guī) 【第六章】刑具 【第七章】左手 【第八章】戲子 【第九章】師傅 【第十章】小莊 【第十一章】綠洲 【后 記】這部作品無論是在文字、創(chuàng)意、想象力和格局視野上都有相當杰出的表現。……它可以是《魔戒》或是《阿凡達》,也可以是一部宮崎駿的動畫電影。 ──小野(作家/編。 這部小說兼有奇幻的天馬行空,和童話故事的溫暖。有人性的思考,也有戰(zhàn)爭、政治、武俠、奇幻、愛情、友情等商業(yè)元素。榮登此次【電影小說】比賽的榜首,當之無愧。 ──尹麗川(北京導演/編劇/作家) 整個故事像一則寓言,故事帶著科幻奇異氛圍,同時融入中國武俠世界的氣氛。作者將西方科幻與東方武俠共冶一爐,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為奇異美麗的魔幻世界。 ──林正盛(導演/編劇/作家) 場景設定于一個奇幻國度,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卻又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物之間的互動關系亦帶著網絡時代的模式和用語,看在年輕讀者眼內,很有貼心的摩登感。 ──馬家輝(香港作家/評論家)這部作品無論是在文字、創(chuàng)意、想象力和格局視野上都有相當杰出的表現!梢允恰赌Ы洹坊蚴恰栋⒎策_》,也可以是一部宮崎駿的動畫電影。 ──小野(作家/編。 這部小說兼有奇幻的天馬行空,和童話故事的溫暖。有人性的思考,也有戰(zhàn)爭、政治、武俠、奇幻、愛情、友情等商業(yè)元素。榮登此次【電影小說】比賽的榜首,當之無愧。 ──尹麗川(北京導演/編劇/作家) 整個故事像一則寓言,故事帶著科幻奇異氛圍,同時融入中國武俠世界的氣氛。作者將西方科幻與東方武俠共冶一爐,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為奇異美麗的魔幻世界。 ──林正盛(導演/編劇/作家) 場景設定于一個奇幻國度,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卻又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物之間的互動關系亦帶著網絡時代的模式和用語,看在年輕讀者眼內,很有貼心的摩登感。 ──馬家輝(香港作家/評論家) 無疑是眾多作品中最出色也是我最喜愛的一篇……運用中國文化元素,結合武俠和魔幻的概念,處理一個奇異國度的人情世故,也在其中揭橥其處世哲學。……是一本極有電影畫面和戲劇感的奇幻小說。 ──陳玉慧(旅德作家/劇場編導) 雖然得的是電影小說獎,但無論《飛》(出版時改名為《翅鬼》)是否有幸(或不幸?)被改編成電影,于文學上都仍是可貴的。它本身就是令人一展卷即欲罷不能的小說—很難想像自武俠小說式微以來,竟又有一部作品那么適合連載,足以把讀者吊到氣結。 ──鴻鴻(劇場編導/作家)[第一章]長城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蕭朗要了我六個蠶幣,那時候我們雪國只有兩種貨幣,蠶幣和蛾幣,三千蠶等于一蛾,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沒見過蛾幣的,據說蛾幣是用熟銅熔出的飛蛾模樣,反正我是沒有見過。 一個蠶幣能買一大筐雪梨,你們不知道什么是雪梨吧,雪梨是雪國冬天唯一的糧食,一筐雪梨能讓一家三口在井下活上六天到七天。所以,蕭朗這小子實打實地敲了我一筆竹杠,一個名字,而且只有一個字,要了我六筐雪梨,媽的,他當時還振振有詞: “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墳上就能寫上一個黑色的“默”字,走過路過的就會都知道,這地方埋著一堆骨頭,曾經叫默,這骨頭就有了生氣,一般人不敢動它一動。你要是沒有名字,過不了多久你的墳和你的骨頭就都被踩成平地了,你想想吧,就因為沒有名字,你的骨頭就會被人踩碎粘在鞋底,你不為現在的你著想,也得為你以后的骨頭著想! 他一說完,我渾身的骨頭就吱吱作響,好像要跳出來替我發(fā)言,我趕緊說: “蕭朗,閉嘴。” 然后我掏出六個蠶幣,說: “我買了,你告訴我‘默’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寫! 蕭朗接過蠶幣,挨個看了看,當時蠶幣有贗品存于世上,真的蠶幣是活蠶鍍鐵,黑色里有淺淺的白痕,而贗品是死蠶鍍鐵,只有通體的黑色,找不到白痕。蕭朗找到六條清晰的白痕之后,掏出一片鋒利得像刀一樣的石頭,說: “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和我的話一般多的翅鬼,所以我給你取名為默,意思是:少說兩句。實話講給你,我真的接受不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這么貧嘴的翅鬼。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如果我們倆都搶著說話,那么我們的交談就會雜亂無章,如果我說你聽的話,我想我們會交情日篤,你想我把你的名字文在哪?” 我環(huán)顧全身,說: “如果你的刀法不行,你把它文在我脖子上,如果你的刀法可以,你把它文在我右臂吧! 他把石頭一揮,說: “右臂給我! 從那之后,我的右臂上有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字,之所以模糊不清是因為在文上去的過程中,他出現了幾次筆誤,可是后來他一直堅持那不是筆誤,“默”字的寫法就是那么循環(huán)往復的,我不和他爭辯,他說得對,如果我們都搶著說,就交不成朋友了。 這次交談我記得異常清楚,那時我們就站在漫天飛揚的大雪里,剛剛進入雪國的雪季,雪國上千口井的井口需要修葺,而這時候所有的雪國人都已經入井了。 雪國一年里有九個月是雪季,到了雪季如果還待在地上,要么被凍死,要么被餓死,于是雪國人就發(fā)明了井,雪國遍布大小的火山口,地下十分溫暖,雪季來臨的時候雪國人就住在井里,雪國有數千條蜿蜒的地下小溪,把一口口井連了起來。雪國人在地上的三個月除了曬太陽就是去山上打獵,采摘足夠九個月吃的雪梨。所以到了雪季還能夠待在地上的只有我們翅鬼,除了我們相對強壯能抗寒之外,還因為我們從出生那天起就是囚犯。 你們的書上沒提過翅鬼這個名字吧,提到的是翼靈。雪國人絕大多數都是雙手雙足一個腦袋,謂之五體,雪國人描述崇拜常說五體投地,意思就是這五個地方全都著了地,就像我現在做的樣子,其實就是磕頭,可你們瞧見了,我除了這五體還有兩體怎么也著不了地,這就是我的翅膀,你們當然可以嘲笑我,不用偷偷地把嘴捂起來,我的翅膀確實又丑又小,和你們的翅膀比不了,可是當年在雪國的時候,這一對小小的翅膀就足以讓我服一輩子的苦役,成為終生的囚徒,因為整個雪國八十幾萬雪國人,出生的時候帶著這么一對小翅膀的人不足五千。我們的出生通常被解釋成不祥之兆,雪國人認為一個家族如果出現了帶著翅膀降世的孩子,肯定是因為祖上和谷妖有染。根據傳說,谷妖通體漆黑,雙爪雙足雙翅。它們被認為來自雪國最南面的大斷谷之中。 雪國三面環(huán)海,海上漂浮著碩大的冰山,雪國人有幾次造了幾艘大船想出海碰碰運氣,可是無一例外都是剛剛起程就被飛快移動的冰山撞破,沉入冰水化作淤泥,而南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斷谷,之所以一望無際是因為斷谷下面常年向上升騰著霧氣,在斷谷中飄浮,你眼力再好,也看不見對岸是什么樣子。斷谷中還經常傳來縹緲的歌聲,傳說很久以前有人尋聲走進,被黑色的鐵鉤鉤入谷中,男人再沒生還,女人被弄得渾身烏青扔在崖上,有的回到家中竟然誕下嬰孩兒,其他處與雪國人無異,只是背上多了一對黑色的小翅。等嬰孩長大,小翅亦長,可是明顯跟不上身體其他部分發(fā)育的速度,所以帶翅的嬰孩終其一生都是飛不起來的,只是除了小翅的四肢比常人力大,而且脾性暴戾,好斗,善戰(zhàn),但短命,據說壽命最長的翅鬼活了二十九歲。 我從沒有見過谷妖,也不知道第一個翅鬼是不是這么降生的,但是大斷谷里的歌聲我是聽過的,美得很,像是谷中的風吹動著某種琴瑟,而這琴瑟是一種生靈。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蕭朗說我因為無知而多幻想,我只見到在大斷谷的邊上修起了綿延的長城。修這座長城的時候死了很多人,包括上千的翅鬼,多虧當時我還小,連一塊像樣的石頭也搬不起,只配被鎖在井底,聽地面上沉重的腳步聲,可是修之前和修之后都沒有見到有谷妖來犯,長城就像一個側臥著等著客人的娼妓,客人卻一直沒有來。 其實按照雪國一直以來的刑罰,我們這群翅鬼應該生下來就投進冰海,因為我們是谷妖的后代,是不祥的怪物,而且事實證明一旦我們成年便力大無比,徒手就能將一個雪國人撕成兩半,若是有趁手的兵器,幾十個雪國戰(zhàn)士也近不得身,翅鬼又天生地矯健,飛跑起來任何一個雪國的生靈都休想追得上,只有一種生靈能追上一個逃命的翅鬼,那就是另一只更怕死的翅鬼。所以我們本應該是出生即死去的,在這世上只有短暫的一瞬,便又墜入無際的幽谷,每當我說起這些,蕭朗就不屑地撇嘴,說: “默,命本就是兩段無邊黑暗中間的一線光亮,和之前和死后比起來,你基本上等于沒活過! 且不說蕭朗的怪論,單說我們?yōu)槭裁磸哪缢雷兂山K生苦役。因為雪國有一冊祖上的天書,此書是國君的信物,雪國的每一個國君登基的時候都要手持天書,面北而誦,因為雪國人相信他們是從北海上漂渡而來,他們的同類正在北海那面的花花世界苦苦地等他們回去,而這冊天書就是從北海那邊帶過來的唯一一本書籍。這些不是天書上寫的,都是雪國的前輩們通過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研究出來的,而天書上能夠朗誦的文字很簡短,據說無頭無尾,也有人說是任意一處都可以為頭為尾。 雪國有史近一千年,每一任國君都宣稱自己破解了天書,然后根據天書里的旨意統治四方。有人說天書告訴他要多多納妾,他便娶了幾個百個妾擺在宮中,他還說根據天書的旨意他應該每天都趴在妾的兩腿之間傾聽上天說給他的耳語,于是他就這么暴斃在一個妾的兩腿之間,妾嚇得屁滾尿流,這個國君的尸體據說到了入土的那一刻,還隔著棺材發(fā)出臭烘烘的味道;有人說天書告訴他,他的身邊多是小人,每個小人想篡他的權,要他的命,這個國君在位的時候,雪國相對比較平靜,老百姓活得自由自在,因為朝廷里的官員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殺到后來終于有人篡了他的權,這場殺戮才停下來。據說他臨死的時候說:天書果然沒有騙我。 到了我出生之前,霽王即位,他宣布,從今往后,雪國沒有死刑,因為天書上說,殺人者一般無異,原因不查。你因為貪財而殺人,我因為你殺人而殺你,你因為奸淫而殺人,我因為你奸淫而殺你,我和貪財者、奸淫者無異,統稱殺人者。所以我和蕭朗這些霽王即位之后出生的翅鬼,得以保命,改為井役,就是終生被鎖在井下,出井也是做些雪國人無法承受的苦役。 當然關于天書的這些都是我從蕭朗那聽來的。 那次修井是我第一次見到蕭朗。 那天他被一個雪國兵從遠處牽過來,人影被大雪遮得影影綽綽,我看見他嬉皮笑臉地和那個雪國兵說話。雪國兵開始一臉木然地牽著他走,如同牽著其他翅鬼一樣,像牽著牲口,走了一陣子,雪國兵的臉皮上開始有了若隱若現的笑容,手上的力道也不像開始那樣粗魯,等他到了近前,雪國兵把拴在他脖子上和兩只腳之間的鐵鏈除下,扶了一下腰間掛著的雪弩,說: “別;,否則把你射在地上。” 蕭朗給兵鞠了一躬,說: “謝謝大人,我一定老實,一看您老佩戴雪弩的樣子,就知道您是神射手了,小鬼還想多活些時日呢! 雪國兵歪嘴一樂,把衣襟緊了緊,躲在背風處抽起谷草,味道清香悠遠,饞得我直愣愣地看,后面牽著我的兵毫不遲疑地給了我一腳,我趕緊低下頭干活。蕭朗挨著我,小聲說: “我叫蕭朗,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 “我沒有名字,你怎么會有名字?” 他一邊把井邊的雪鏟得發(fā)出刺耳的響聲,一邊說: “我從小特別內向,成天在井下待著想不內向也難啊,我就給自己取名叫做朗,意思是別自己擠對自己了,開朗點,再怎么說,咱們還比這幫雪國人多一對翅膀呢,跟你講,身上的東西都不是白長的,上天自有深意。” 我說: “怪不得你能讓那個兵除了你的鏈子,你話真多。我也愛講話,但我不愿意和別人講話,我在井下待得悶了就自己跟自己講話,講得久了我就覺得身邊多出一個人來! 他說: “你以后有話就講給我,我愿意說話也愿意聽人講話。” 我說: “好,現在我想說,我真想抽一口谷草啊。能讓我抽一口,在這雪地里干上十天不吃不喝我也愿意。” 蕭朗說: “別著急,聽說咱們這修井的活得干上三十幾天,這些兵很好對付,他們的弱點就是瞧不起我們。現在,我們倆不要講話,要是把他們惹煩,別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馬上住嘴,手上加勁,賣力干活,時不時地我會瞟蕭朗幾眼。他目不轉睛地干活,我也不甘示弱,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他面前的堅冰沒有什么變化。蕭朗的模樣十分英俊,他沒有大多數翅鬼那陰郁的眉骨和尖利的下巴,也沒有大多數雪國人那低矮的鼻骨和狹小的眼睛,他的模樣讓我驚訝翅鬼竟然也能氣宇軒昂,而且他的翅膀比我們的都大。 第二天,我又看見蕭朗遠遠地向我走來,原來他每天來得都比我們晚一點。走到我的身邊他裝作不認識我,若無其事地和雪國兵攀談,雪國兵一邊幫他除下鏈子一邊聽他講: “大人,上古有個傳說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這也是小人從風里聽來的,不知道做不做得準。” 雪國兵把卸下的鏈子擎在手里,問: “說來聽聽。” 蕭朗說道: “聽說在上古的時候谷草是一種神物,不像現在只要爬得上高山就能采到,那時候谷草長在大斷谷的崖邊,所以得名谷草! 雪國兵定睛瞧著他的嘴巴,問: “那為什么說是神物呢?” 蕭朗說: “傳說吸食谷草之煙能激蕩血脈,讓雪國人的精神高亢,有的時候,據說房事都厲害了幾分呢。但是,之所以稱之為神物是因為谷草的神力只局限于純正的雪國人享用,如果是翅鬼吸食谷草,只要超過十口便立時毒發(fā)身亡! 雪國兵把眉毛一挑,說: “有這等事,我便不信了。” 蕭朗挨到雪國兵身邊小聲說: “我旁邊的這個翅鬼看著就讓人討厭,我們可以拿他一試。我前一陣子在雪地上拾到一蠶,我愿拿這一蠶和大人打賭! 兵當即將蕭朗按在雪地上,渾身上下搜了個遍,連翅膀底下也摸了幾把,一無所獲,蕭朗盯著兵的眼睛,說: “這一蠶就在我身上,可是您找不到,大人愿意和小人一賭嗎?” 雪國兵哼了一聲,掏出一蠶說: “我賭他死不掉! 蕭朗從地上爬起來說: “大人,不是小人多事,萬一小人僥幸贏了,這小鬼死在當場,若還是戴著鏈子,上頭有人問起來為什么死了一個壯力,您也不好交代。若將他的鏈子除下,讓他自己吸食,周圍的翅鬼都可作證您是體諒我們小鬼,他自己不爭氣,要搶您的谷草來吸,結果吸死了。我便第一個可以作證。”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吸食谷草,因為吸得急了,差點嗆死。 我后來問蕭朗: “要是我當時嗆死了,你不就贏了一蠶幣?” 他說: “你覺得他能給我嗎?” 等我把氣喘勻,站直,眼里泛著淚花,提起鏟子繼續(xù)干活。蕭朗恭恭敬敬從腳下的雪里刨出一蠶幣遞給雪國兵,雪國兵笑著接過蠶幣,問: “你這個小鬼什么時候藏的?” 蕭朗說: “您把我按在地上的時候,大人。” 不久到了苦役的最后一天,蕭朗蹭到我身邊說: “你的井在長城邊上?” 我說: “對,你的井也在那邊吧,我看你每天都從那邊走過來。你怎么知道我也住在那邊呢?” 蕭朗說: “你鞋上粘著長城那邊的黃土。你的井是緊挨著長城那一排嗎?” 我說: “對,我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大斷谷里的歌聲。” 蕭朗繼續(xù)問: “你的井從東向西數,是第幾個,你可記得?” 我說: “這我怎么記得?沿著長城從東向西有幾百個囚翅鬼的井! 蕭朗說: “你連自己家在哪都不知道你還覺得挺有道理的。不和你說這些,你總知道你的井大概是居中是偏東還是偏西吧?” 我說: “我從沒有覺得我的井偏東或者偏西,那就應該是居中吧! 蕭朗又問: “你注意過你井下的溪水有黑色的石塊嗎?從上游沖過來的! 我說: “有啊,還挺大,我估計是從井壁上掉下來的! 蕭朗問: “多大?你用手比畫一下! 我比畫了一下: “一拳那么大吧。你今天怎么這么多問題?” 蕭朗說: “再見吧,默! 這是修井的苦役中,蕭朗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鄣诙拢菥 雪季來了。 我的井底除了我就是正在腐爛的雪梨。我的腿和我的腳都被雪梨壓在底下,伸展不開,每個雪季我都是這么過來的,和發(fā)臭的雪梨睡在一起,因為給我們翅鬼的井實在是太小了。 當我剛剛十二歲,被送入井下的時候,已經感到井的狹小。那個雪季我已二十二歲,比十二歲的時候健壯了三圈。即使在春季的時候,我的腿也得蜷著,胳膊靠在井壁上,一覺醒來渾身都是麻的。我就把兩腿蹬在井壁上,沿著井壁向上爬,隨著年齡增長,我爬得越來越高,但是翅鬼的井比雪國人的井要深得多,我向上爬了成千上萬次,從來沒有看見過井蓋和井鎖。爬得最高的一次差不多看見了井蓋的欄條透過的太陽的形狀,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圓圈。因為上去的時候我用盡了所有力氣,所以我?guī)缀跏茄刂谒は聛淼,砸爛了好多的雪梨,那一個月我都在貼著井底,舔舐梨漿,舌頭幾乎磨出了趼子。 所以說,我是翅鬼里相對健康的一個。我討厭無趣,我會想方設法和自己做游戲,聊天、猜謎、攀爬,或者唱歌。大多數翅鬼二十出頭就玩完了,翅鬼過了二十五歲會突然衰老,也許是四周的井壁壓壞了他們的身體和心,加上經常要做沒完沒了的苦力,還有吃這些雪國人扔掉的爛雪梨。大多數翅鬼只求能死得體面點,幾乎每個翅鬼都會祈求能夠死在地上而不是井下,如果在干苦力的時候累死,至少還能被人看見,找個地方埋掉,如果在雪季死在井底下,就會和雪梨一起被蟲子吃掉。尤其是像我這樣住在長城邊上,接近大斷谷的翅鬼,最害怕的就是奇大無比的蟲子趁我睡覺的時候咬我一口或者把雪梨吃得亂七八糟。大斷谷附近的蟲子比雪國其他地方的蟲子大得多,甲殼也堅硬得多,而且如果你在我的井里捉一只蟲子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它是有牙的,鋒利的兩排,其他地方的蟲子吃東西靠的是用舌頭舔來舔去,我這兒的蟲子會撕咬。所以從我下井那天起,一直在和蟲子搏斗,不讓它們咬我,不讓它們吃梨。我殺了不計其數的蟲子,讓它們在我的井下橫尸遍野,蟲子也吃了我不計其數的雪梨,讓我經常要餓著肚子出井干活。 在我二十歲的一天,我看見了一只我所見過的最大的蟲子。它大得像一只山上飛跑的鼠,體積至少大過了我的腳,六條粗腿,黑色的甲殼借著從上面下來的微弱陽光閃閃發(fā)亮。我不知道它的殼下是不是有翅膀,看來它應該是能飛的。我拿起準備好的石塊想把它拍扁。我心想,這么大個兒的蟲子,不知道要拍上多少下才能把它拍扁。如果它撲過來,我就把石頭塞進它的嘴里,然后把它摔到墻上去。蟲子也盯著我看,看起來沒有要沖過來的意思,我聽見它的肚子咕嚕嚕地叫,看見它的眼睛一直在偷看我身邊挑揀出來的比較光滑完整的雪梨。我想,你長這么大不容易,在我們翅鬼的井下亂竄估計一直沒有好果子吃,如果你不是想吃我,只是想吃口梨,我可以接受。我從身邊拿起一只看起來還不錯的雪梨,扔到它的面前,它看也不看就把雪梨撕碎,然后一點點地舔到嘴里。從那以后,它經常到我這里要梨吃,我會經常從自己的口糧里扣出一點留給它。別說我好心,我并不想餓著肚子養(yǎng)個寵物。自從這只大蟲認了我這個朋友之后,任何偷吃我雪梨的蟲子被它發(fā)現,都要咬死,后來,吃梨的就只剩下我和它,我一點也沒吃虧,還小賺了一點。 可見到蕭朗之后,我不像之前那么善于自娛自樂。我會想起我的名字:默。天底下只有我和蕭朗知道我有個名字,我時常撫摸自己的右臂,雖然我不認識字,我相信這個默字即使有幾處筆誤,一個識字的人還是會把它認出來?墒蔷紫轮挥形乙粋人,有時候還有一只大蟲子,我們都不識字,它不但不識字,還無法說話,無法稱呼我,弄得我十分沮喪。我曾經想出一個辦法,就是給大蟲子起一個名字,我可以稱呼它。我想了好多名字,到頭來都覺得無法與蕭朗給我起的名字相比。他張口就給我起了一個好名字,我想了好多天,想出來諸如:六腳、黑皮、饞鼠、胖子等蹩腳的名字,最后決定還是叫它大蟲。 總體來說,我的日子還說得過去。大蟲時常來陪我,我把雪梨拋向空中,大蟲后腿蹬出像射出的弩箭一樣擊中空中的雪梨,放在我腳邊。我一直好奇大蟲到底能不能飛,有時候我把雪梨向上扔起,使足全身的力氣,雪梨向上飛去,變成了一個小點,大蟲和我一樣,仰望著升空的雪梨,我催它: “大蟲,叼來給我! 大蟲分明聽見了。它氣定神閑地等到雪梨落下來,張嘴接住,放在我腳邊,我通常會失望地餓上它一頓。 除了有大蟲陪我,每夜我能聽見大斷谷里的歌聲,聽得久了就能聽出一些分別。有的時候像是一個物體發(fā)出的聲音,清晰高亢,有的時候像是和聲,震耳欲聾,有的時候此起彼伏互相附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綿延不絕。聽得久了,我發(fā)現我的喉嚨也能發(fā)出類似于斷谷歌聲的聲音,我便反復練習,反正有的是時間,唱得漸漸和斷谷歌聲相似,只不過我聽見的歌聲穿過了厚厚的石壁,不知道如果身在谷中去聽是不是大不相同。 想到身在谷中,身上不自覺地一涼,在雪國人眼里,那可是煉獄之門。 不過后來有了些奇怪的事。墻壁里傳來的聲音除了歌聲之外,還有零星的鑿掘之聲,只不過鑿掘之聲來自于東側,不是靠近斷谷的一側。我開始懷疑是自己在井下久了,幻覺找上我,幻想有人穿過石壁來救自己出去,是翅鬼典型的幻想癥,很多翅鬼發(fā)瘋都是從這個念頭開始的。后來我認定不是幻覺,因為我堵上耳朵便聽不見,而且這鑿掘之聲時斷時續(xù),并向我靠近,幻覺不會這么有道理。我把懷疑指向了大蟲,問它是不是它的同伙,和它一般大的蟲子在墻里搞鬼,原來你這個黑皮六腳的丑東西是個奸細。大蟲用無辜的大眼看著我,自己躲到井的一角生悶氣,我扔給它幾個漂亮的雪梨它也無動于衷,除了把雪梨吃了個干凈,沒有絲毫原諒我的意思。大蟲一向老實,再者如果是蟲子想爬進我的井中,只需要沿著溪水就可以,所以在墻中向我爬來的一定是一個大家伙。 我嚴陣以待。自從認識了大蟲之后,我相信在大斷谷周圍出現多么可怕的生靈都不奇怪,我也相信不是每個生靈都能像大蟲這樣成為我的朋友。我從溪水中拾撿了幾塊趁手的石頭放在手邊,大蟲顯得更加煩躁,不時地跳來跳去,用身體撞向發(fā)出響聲的墻壁,似乎想對來者施以警告。鑿掘聲越來越近,終于有一天好像就鑿在我的耳朵里一樣,我把石頭抓緊,對大蟲說: “我說上,你就咬斷它的喉嚨! 大蟲在地上擺出一個起跑的姿勢,我想,搏命的時候,我能看見你的翅膀嗎?這時候,墻上的石頭和土開始掉下來,當年造井時候用的黏土和硬泥也掉下來。不一會兒露出一個洞,一個腦袋從洞中伸出來,大蟲不等我的命令,向頭顱撲去,就像撲向雪梨一樣。那個頭顱靈巧地一躲,洞中伸出一只手把大蟲打得仰面飛出,然后整個人鉆出來。我看見一對碩大的翅膀上面掛滿了小石塊和泥土,大蟲又跳起來朝來者撲去,我喊: “別去,我認識這個東西! 大蟲在半空中一個急轉彎撞在墻上,蕭朗一邊打落身上的泥土一邊說: “你說誰是東西呢,默?” 在狹小的井下,我和蕭朗相向而立,鼻子幾乎就要貼上,蕭朗說: “別問問題,先把雪梨放進洞里,這樣能寬敞點。你的小朋友是暈了還是死了?” 大蟲應聲而起,落地一個踉蹌,只好靠在井壁上喘氣,眼睛盯著蕭朗。把雪梨放進洞里之后,身體頓時舒展了,蕭朗遞給我一把鋼釬,他自己手上還有一把,說: “看我怎么挖! 他在北側的井壁上上下畫了兩個大圈,在西側的井壁上畫了一個小圈。他用鋼釬沿著北側上面那個圈插了一遍,找準一個最深的孔把鋼釬再次插進去,用力撬起,圈中便掉下一大塊土,之后在圈中猛挖,不多久就掏出了一個可容一人的小洞。然后他看著我,我學著他的樣子在北壁和西壁上掏出一大一小兩個洞,蕭朗把掘下的土一點點地沖入溪水中。眼見井下一點點地暗了下來,終于黑了,蕭朗說: “咱們倆就睡在北壁這兩個洞里吧,你的小朋友叫什么?” 我說: “大蟲! 蕭朗說: “你起名字的本領真不怎么樣,大蟲你就睡在小洞里吧! 說著拿起來一只雪梨扔進小洞里,大蟲沒有反應,仍然氣鼓鼓地看著他。蕭朗笑著說: “你不愿意睡在墻里也可以,以后我和默干活的時候踩斷你的腳,可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 大蟲還是不動,看來蕭朗徹底把它得罪了,要不是礙于我的面子,它勢必要奮不顧身地在蕭朗的脖子上咬上一口。蕭朗說完便把身子塞進北壁上面的洞里,他的大翅膀很礙事,可他控制得極好,翅膀緊緊貼著軀干,只像是穿了一件臃腫的上衣。我也學著他的樣子鉆進洞里,看著蕭朗露出的一片頭發(fā),我忍不住問: “蕭朗……” 他發(fā)出如雷的鼾聲,不論他的鼾聲是真是假,意思都是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大蟲睡在自己的小洞里,仰面朝天,十分舒服,蕭朗已經拿著鋼釬蹲在井中,原來我是被他吵醒的。蕭朗看我醒過來,說: “從今天起我們倆只能有一個人睡覺。你清醒一下,我給你講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從洞里跳出來,說: “你這么吵,我早就清醒了,只是想多躺一會兒,好久沒有把腿伸直睡一覺了。說吧,你是誰?” 蕭朗說: “今天不耍貧嘴。上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住在長城邊上了,你的胳膊很粗,身體看起來很強壯,而且你很機靈,我想,要是你住在長城中間的井下就好了,準確地說,是住在從東向西第三百六十二個井,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是鄰居,我住在第三百六十一個井,去年春季搬進來的,井是我選的。翅鬼里能選井的不多,但是你應該相信我能做到! 我嗯了一聲。蕭朗點點頭繼續(xù)講: “按照我原來的推算,第三百六十一個井是雪國離大斷谷最近的井,而且南側的石頭是最易挖掘的! 我說: “你怎么推算出來的?” 他說: “自從我搬到這邊來,我就用力記住所有井的位置,七百二十五個井,我記了六十幾天。然后憑記憶在墻上畫了一張分布圖,再把長城和大斷谷沿著井的分布圖畫出來,自然就會發(fā)現哪個井離大斷谷最近。你住在長城邊上這么久,我想你沒有發(fā)現,長城看起來牢固,可是其中一段已經有了些問題! 我問: “什么問題,長了青苔?” 他笑: “你是我見過最樂觀的翅鬼,不是青苔,是弩臺。在第三百五十井和第三百七十井中間的這座弩臺比其他的弩臺低一點,我聽見雪國兵說,修長城的時候七十幾個弩臺是一樣高的,當時還傳為佳話,雪國人向來認為自己是能工巧匠?墒沁^了二十幾年,其中一個弩臺就低了下來,你說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說: “應該是地基出了問題。” 他說: “說得對,那就說明這個弩臺底下的泥土是長城一線中最軟的,所以我就選擇了第三百六十一個井搬進來,這井按理說應該離斷谷最近,上面又正對著弩臺,南壁的石頭最軟?墒俏以谝姷侥阒,在我自己井下的南壁挖了四個月,進度很慢,我的計劃在雪季結束之前不可能實現,到時候我們又要開始每年的輪井,那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不知道哪年才能輪回長城邊上的井,即使輪到是不是還能選井,即使能夠選井,我的體力不知道還能不能支撐我挖下去。你知道,在雪國,沒有一個翅鬼能活過三十歲,我現在二十五歲,身體最為鼎盛,過了今年,我就會像其他翅鬼一樣迅速地衰老,所以這個長城下的雪季是我最后的機會! 我不知不覺地沉浸在蕭朗的描述里,他說的事情好像是上古的傳說,不像是能夠發(fā)生在我面前。而蕭朗手中的鋼釬和他敘述的語氣證明這事情正在發(fā)生,并且似乎我也要參與其中。蕭朗知道我在入神地聽,講得更加平靜: “那次修井的苦役我見到你之后,我確定你是一個可靠的幫手,所以……” “所以你過來和我套近乎。” 我脫口而出。 蕭朗說: “對,但是和你聊完天之后,我確定你不但是個好幫手,而且是個好朋友,所以我寧愿花一蠶幣讓你吸一袋谷草! 我說: “呸,你還騙了我六蠶幣給我起了個破名字,你賺了五蠶幣。” 他說: “我?guī)湍憧淘谑直凵,這怎么說也值一蠶幣! 我說: “你刻得亂七八糟,應該賠我一蠶幣。先不講這些,你拿著鋼釬打飛我的朋友,跑到我的井里干什么?” 他說: “我先得確定你是否可靠,我們剛剛相識,你就允許我給你起名字并且把名字刻在你的手臂上,說明你不但相信我,而且心地淳樸! 我哼了一聲,心里很受用。 他繼續(xù)講: “你告訴我你的溪水里時不時會有拳頭大的黑色石頭,那些石頭是我從墻里挖出來的,你肯定在我的下游,我挖出來的時候石頭就有那么大小,那你應該離我不遠,否則按照這種石頭的硬度,稍微跌宕久一點,就會破損碎裂。于是,我就賭一把你是我的鄰居,住在第三百六十二個井下,如果我賭輸了,鉆出來見到一個陌生的翅鬼,即使那個翅鬼不向雪國兵報告,我也要用鋼釬自殺。以我的性格,如果逃不出去,還是趁早死掉算了! 我說: “我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你的鋼釬從哪來的?” 他說: “好問題。雪國兵的雪弩用的弩箭通體是純鋼鍛造的,我住在北海一邊井下的時候,有一次服苦役,沒到休息的時候我故意向自己的井口跑過去,雪國兵當然要射我,和我想的一樣,他射中了我的腿,可我沒想到他射了兩箭,都射在我的小腿上。中箭之后我順勢掉進井里,雪國兵以為我死了,過了幾天把別的翅鬼調入我的井下,發(fā)現我還活著,就把我調到最苦的長城這邊來。趁出去干活的時候我偷偷撿回一些樹枝和藤條,把弩箭的箭身裹住,就成了兩把鋼釬。” 我說: “你不怕他射死你?” 蕭朗說: “我相信如果他射向我的要害,我能夠躲開! 我說: “翅鬼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弩箭,這就是為什么雪國人發(fā)明了弩箭,不管怎么說,你算是得手了。第二個問題,即使我們倆不停地挖啊挖,終于挖開了一個出口,這個出口也是在大斷谷的半腰,你知道從來沒有人進入過大斷谷,里面也許全是些長著兩個腦袋八只胳膊的谷妖。好吧,就算沒有谷妖,你,怎么從大斷谷里出去呢?” 他平靜地說: “我可以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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