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民國有佳人


作者:江天雪意     整理日期:2014-08-17 12:04:44

民國十六年四月初一,新近崛起的大鹽商孟家的小姐七七命運陡轉(zhuǎn),遇到了她至愛一生的男人——鹽業(yè)世家的少東家林靜淵。林孟兩家的聯(lián)姻,讓他和她走到了一起,也讓他們從此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林孟兩家表面上友好和平,但事實上,七七在林家如履薄冰地承受著林母的刁難,靜淵則在商場上抵擋著七七父親的明槍暗箭。原本單純?nèi)崛醯钠咂,因為這場充滿陰謀與利益糾葛的聯(lián)姻,因為孟林兩家的明爭暗斗,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來自雙方的傷害。新婚丈夫?qū)λ龝r冷時熱,若即若離,偏偏好友還環(huán)伺身側(cè),千方百計想得到她丈夫的心……
  他們純潔無瑕的愛情,在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與利益面前,在家族恩怨和紛爭面前,能否經(jīng)得起時光的打磨?七七和靜淵的愛能否善終?命運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作者簡介:
  江天雪意,本名張媛媛,熱愛寫作的電視工作者。想留住時光的痕跡,于是用文字,用故事,用影像,還原逝去的傳奇。
  目錄:
  《民國有佳人問青卷》
  第十三章心隔天涯
  第十四章云破月殘
  第十五章鴛瓦心霜
  第十六章東風(fēng)多事
  第十七章火燒官倉
  第十八章夕夕成玦
  第十九章山重水復(fù)
  第二十章稚子可親
  第二十一章縱使相逢
  第二十二章紅塵飄零
  第二十三章清暉重借
  第一章姻緣前定
  第二章芳時易度
  第三章風(fēng)波漸起《民國有佳人問青卷》
  第十三章心隔天涯
  第十四章云破月殘
  第十五章鴛瓦心霜
  第十六章東風(fēng)多事
  第十七章火燒官倉
  第十八章夕夕成玦
  第十九章山重水復(fù)
  第二十章稚子可親
  第二十一章縱使相逢
  第二十二章紅塵飄零
  第二十三章清暉重借
  第一章姻緣前定
  第二章芳時易度
  第三章風(fēng)波漸起
  第四章日月其
  第五章驚風(fēng)夢雨
  第六章月出皎兮
  第七章樹上開花
  第八章鹽場暗戰(zhàn)
  第九章新婚小別
  第十章大勢洪流
  第十一章瞞天過海
  第十一一章冤家聚頭
  本套書還有:
  《民國有佳人天命卷》
  《民國有佳人孽海卷》民國有佳人?問情卷
  韶華恰好,驚破春色正相逢;ㄊ挛戳耍瑤锥认嗨硷L(fēng)雨中。
  第一章姻緣前定
  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節(jié)剛過,太陽竟突然間變得和夏天一樣放肆,陽光像一個被情欲沖昏頭腦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過四川盆地上空濃厚的云層,將它的萬道光束潑濺到那些泛起紫色煙霧的丘陵上。鄉(xiāng)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出了一層新綠,九里香、萬年青抽出了新芽。
  三月初,梅樹上的花瓣就已經(jīng)開始飄落了,樹林里,深綠、淺綠、嫩黃三色重重疊疊,處處閃爍著跳躍的陽光,密密的杉樹和香樟綠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鳴響著大地與陽光交歡時的音樂。
  這樣熱鬧的天氣一直持續(xù)到了三月底,倒春寒來得讓人措手不及。鳥兒能最快地感覺到天氣的變化,春雨來臨之前它們就開始忙碌了。野鴿子撲扇著翅膀,滿懷期待地等候濕涼的春風(fēng)。
  四月初,金銀花開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擁著,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氣。
  花香飄到鹽店街的時候,春雨也終于到來。
  驟然的冷風(fēng)攜帶著清涼的雨珠四處飛濺,從天上吹下來,還帶著少許陽光的味道,卷著紫色的山嵐,輕快地、熱切地甩向每家的窗戶。冰雨中的春寒,是春之祭鼓,緊一陣、疏一陣。絲綢觸膚般的涼意,織成青色的軟障,隔斷惱人的煩囂。
  那天傍晚,打更的鄭老六最先看到那輛汽車,遠遠地從平橋一路開過來,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行進著,慢慢停在他面前。
  司機探出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豐神俊朗,穿著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后似乎坐著兩個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輕人聲音響亮而清澈:“老倌兒,鹽店街怎么走?”
  “去哪一家鹽號?”
  “不去鹽號,去林府,玉瀾堂。”
  鄭老六伸出粗糙的手往右上方指去,斜坡之上是密密一排高屋,青磚白墻,一片熱鬧的人間煙火。
  “上斜坡,從大街正門開進去,直走,最里頭最大的那個院子就是了,門口有棵栗子樹。”
  “多謝!”年輕人身后的一人遞給他一樣?xùn)|西,年輕人接過,對鄭老六微笑道,“這是我家小姐的一點心意,老哥收下吧!
  鄭老六接過一枚亮閃閃的銀元,上面還帶著微微的體溫和一絲幽幽的脂粉香。他又驚又喜,連連朝車里鞠躬:“謝謝!謝謝!”打更的銅鑼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從車里傳來一陣清脆柔軟的笑聲,車子便朝街里開去了。鄭老六拾起銅鑼,隱隱約約見到一個少女正微笑著從后車窗那里看著他,絕頂美麗的青春紅顏,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國十六年四月初,風(fēng)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云層靜穆,七小姐來到了鹽店街。
  七七坐在車里,看著平橋上那個狼狽的更夫,輕聲笑了起來。
  三妹皺眉道:“七姐,夫人說您到了林家,可別像在家里一樣,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小姐的樣子!
  七七回過頭來,坐直身子,撅起小嘴,一雙倔強的大眼睛里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一路上,你這句夫人說,那句夫人說,跟念經(jīng)一樣!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是不是不把我自己當(dāng)人,就對了?”
  三妹很委屈:“哥哥,你聽聽,這七小姐要是到了林家還是這樣,惹得別人不高興,夫人不把我罵死才怪呢!”
  秦飛開著車,回頭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那水汪汪的眼睛純潔狡黠,他飛快移開目光:“你跟你七姐一起長大,她的性格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又沒有別人在,她只是悶得慌說著玩罷了!
  七七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三妹:“夫人會罵你?你自己摸著良心說,我替你扛過多少次打,挨過多少罵?”說著又長長嘆了口氣,“唉!也不知道你以后還會不會顧念這些!
  三妹見七七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不解道:“什么以后?什么顧念?”
  七七正色道:“假如我嫁了個壞姑爺,打我罵我,你會替我挨打挨罵嗎?”
  三妹眉毛豎起:“你是川康第一大鹽號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湯里多放點鹽,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有鹽吃!打你罵你?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喲?”
  聽她說得又是正經(jīng)又是好笑,七七忍俊不禁。
  汽車開進鹽店街,車輪在青石路的一個坑洼里顛了一下,兩個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成了一團。
  秦飛聽著七七的笑聲,也禁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可那笑容卻只停留了片刻,轉(zhuǎn)瞬即逝。
  雨漸漸停了,水霧在街巷里裊裊升起,屋頂冒起了炊煙,菜油味兒和著潮濕的雨水味兒穿過車窗飄進了車里。一棵高大的栗子樹旁,有家宅院燈火耀目。
  天海井,唯一可以與運豐號抗衡的大鹽號。
  運豐號孟七小姐和天海井林家少爺?shù)幕槭,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來了的?br/>  定親的時候,秦飛不到七歲,三妹還沒出生。那時,秦飛跟在父親——孟家大總管秦秉忠的身后,已經(jīng)能幫著干點雜事了。畢竟年紀還小,有一次,他笨手笨腳打碎了一個珍貴的青花小茶杯。孟家老爺制止秦秉忠責(zé)打兒子,孟夫人正抱著剛剛出生的孟至衡,也甚是慈愛地說:“沒事!碎碎平安!”
  秦飛眼眶里含著淚珠,偷偷打量著襁褓里的至衡,她在母親的懷里甜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烏黑的胎發(fā)覆在粉嫩的額頭上,顯得異樣的秀美。
  至衡,是孟家的第七個孩子,是孟老板四十來歲時得來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爺孟至聰把她叫做七七,后來,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寵愛的小寶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東家夫婦也在,還有他們六歲的兒子林靜淵。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家少爺?shù)拿媲,笑著說:“林少爺,看看你的新媳婦兒!”
  林靜淵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摸了摸七七小小的臉蛋,再摸摸她軟軟的小手,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將他的手指攥住。林靜淵一驚,想把手指從那小手中抽出來,可小小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怎么也不放。他一使勁掙脫,七七便哇哇大哭起來。
  秦飛在一旁很是生氣,大聲說:“你把我的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爺臉漲得通紅,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邊哭邊咳,好難過的樣子,孟夫人怎么哄都不行。靜淵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見到秦飛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秦飛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氣輕聲說道:“夫人,我來試試好嗎?”
  孟夫人朝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秦飛輕輕靠著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放進七七的小手中。七七烏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握著他的手指,慢慢地止住了哭聲。
  眾人都笑了。
  獨有林靜淵,如同自己的領(lǐng)地被人侵犯了似的,眼中騰起了怒火,用力將秦飛一推,吼道:“她是我的!”可不論他怎么推,秦飛都穩(wěn)穩(wěn)地站著,手指牢牢地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靜淵更是憤怒,喘著粗氣,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秦飛臉紅透了,終于往后退了一步。
  大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秦秉忠走上前去,在兒子頭上拍了兩下,罵道:“你這不懂事的毛小子!快退下!”說完又恭恭敬敬地朝林靜淵微微鞠了一躬,牽起他的手,將秦飛的手指輕輕從七七手中拽出,再將林靜淵的手指放了進去。
  秦飛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他冷冷地看著林靜淵,林靜淵也冷冷地看著他。他們都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車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門外相迎,丫鬟仆婦們分列兩旁,當(dāng)先一人正是天海井的少東家林靜淵。他穿著白色的衣衫,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鹽店街的主人,川康第二大鹽號的少東家。第二大?堂堂天海井,怎能屈居運豐號之下?
  靜淵微微揚起頭,薄薄的嘴唇抿起,想起父親臨終前和他的一番對話。
  “爹,我非要跟那孟家女子結(jié)親嗎?”
  “孟善存這個老狐貍,想用她女兒當(dāng)誘餌,以為我們兩家結(jié)了親,他就能借機控制天海井了。你陪著他玩,玩死他的運豐號!”父親的眼中凜凜有光,“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運豐號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風(fēng)光,全是因為當(dāng)年他聯(lián)合官府,氣死你祖父,奪了我們六口大鹽井。直到今天,他還不罷休,還想吞了我們的鹽號。記住,對孟家的女子,不要動真情。你要生兒育女,就讓你母親給你另娶一房妻室。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記住了嗎?”
  孟林兩家有著極深的仇怨,這是林靜淵自小就知道的。只是表面上,父親一直同孟家虛與委蛇,維持著彼此心知肚明的假意和平。深藏在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仇恨,宛如地獄中的烈火,支撐著林家天海井十余年來在清河鹽場艱難地求生與發(fā)展。
  父親林伯銘死的時候,眼睛空洞地睜著,冰涼的手以一種交托的姿勢放在兒子的肩上。雖然軀體里再無一絲生命的氣息,但林靜淵卻似乎能感覺到有一種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他的靈魂深處。
  孟家的黑色別克車慢慢開到他的家門前,林靜淵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一雙手不自覺地在衣下握成了拳頭。
  秦飛先下了車,眼光與林靜淵的眼光對接的一剎那,兩人心頭都微微一震。
  十六年了,秦飛記得他。
  林靜淵記得他,當(dāng)然,更記得她!
  七七下了車,看到大門口烏泱泱地站著一群人,而中央穿白衣服的俊美青年尤為顯眼。她見過他的照片,知道他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不由得羞澀地低下了頭。
  靜淵看著七七,那個曾拽著他手指的小嬰兒,都長這么大了,秀眉入鬢,雙目如星,膚色晶瑩如細瓷,左頰上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透出無限的嬌媚。她穿著一件湖綠色的薄襖,袖口繡著白色的小花,潔白的小手在行走時不時輕輕拽著衣角,好像有些緊張。
  靜淵的嘴角向上微微傾斜,露出一絲微笑。
  管家媳婦黃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請了個安,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滿臉堆笑:“七小姐快進屋去。一路下著雨,冷著沒有?餓不餓?”
  七七微笑道:“多謝嬸子,我不餓!
  “七小姐可別抬舉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黃家的,叫我黃嬢就行了!眿D人一雙細長的眼睛里滿是笑容。
  “嗯,黃嬢!逼咂咛鹛鸬亟械馈
  黃嬢扶著七七走到靜淵身邊稍稍停下,笑道:“他就是少東家!
  靜淵向七七微微一笑,輕輕鞠了一躬,柔聲道:“七妹!”
  七七心中怦怦亂跳,雙頰上透出一抹嫣紅,鼓起勇氣抬起頭來,迎向眼前那雙明亮的眼睛,輕聲道:“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她掩飾不住的羞澀,透露出一股少女的純真。靜淵臉上笑容不改,很有禮貌地說:“下雨天,家母身體不適,不便在外相迎,內(nèi)堂已設(shè)好晚宴,這便請進吧!痹捯糁械挠焉,聽似溫柔可親,卻不帶一絲暖意。七七的眼光在他臉上輕輕掃過,他眼神中的冷淡,讓她有些愕然。
  秦飛走向靜淵,向他一拱手:“林東家!”
  靜淵淡淡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大堂內(nèi)擺著祖先的靈位,一幅六尺長的卷軸畫像掛在當(dāng)中。畫像上是靜淵的祖父林世榮,頭戴紅頂?shù)耵崦弊,身著御賜黃馬褂。
  紫檀大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丫鬟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側(cè)。林夫人在朝南的雕花大椅上端坐著,面如滿月,一雙眼睛精光閃爍,見七七等人進得屋來,微笑著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行禮,林夫人牽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微笑道:“你母親身體可好?有三年沒見面了!
  七七道:“多謝伯母問候,母親在南方老家養(yǎng)了些時日,痰疾已好了許多,只天涼時些許會犯些咳嗽!
  林夫人轉(zhuǎn)頭問靜淵:“車子可安排妥當(dāng)了?”
  靜淵微一躬身:“孟世伯托秦管家打來電話,伯母和世兄明日前來,均由秦管家安排!
  秦飛解釋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爺前日已到省城,昨日已經(jīng)出發(fā)回清河,途經(jīng)威遠會稍作停留,所以不敢勞煩貴府派車接應(yīng)。”
  林夫人笑道:“這有什么麻煩的。以后都是一家人,還那么見外干什么?”
  秦飛極是恭敬:“是。”
  林夫人看著他,細細的眉毛輕輕揚起:“跟你父親長得可真是像啊,說起話來也一樣的干凈利落,這些年怎么就不見你人呢?聽說你也跟著秦掌柜在鹽場走動,怎么卻一次也沒來過我們鹽店街?”
  秦飛笑道:“回夫人,前些年小人一直在運鹽的碼頭,鹽號的生意是剛開始學(xué)著打理的。運豐號在成都有分號,因七小姐去年從揚州回成都,我便和妹子去了那邊伺候,連帶著在分號走動了些時日。”
  林夫人笑著點點頭,讓黃嬢帶著秦飛去別屋用飯,三妹則留下來伺候。早有人送來手巾給七七擦手,林夫人牽著七七的手走向大桌,靜淵待母親和七七坐下后,也在母親身旁坐下。
  偌大的一個飯桌,數(shù)十份菜肴,就只他們?nèi)司筒,丫鬟們都在一旁伺候著,上菜時杯盤輕響,異樣的肅穆安靜。
  林夫人給七七夾了菜,便默默吃飯。七七意識到原來這一桌真的就只有他們?nèi)齻人吃飯了,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興旺,吃飯時一堆人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和這里的冷清完全不同,隱隱有些失望。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在別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這里或許將是今后自己生活一輩子的地方,身旁的這個老夫人和這個年輕的男人,會是自己余生的親人。她拿著筷子,大大的眼睛中里露出一絲迷茫。
  三妹輕輕咳嗽了一聲。
  七七回過神來,原來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說話。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林靜淵也正看著她,不過目光很快就轉(zhuǎn)開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來,府里上上下下都高興得不得了。我今兒起了個大早,去下河灘蘇掌柜那里給你挑了衣服料子,蘇掌柜給你做過衣服,說嫩綠色襯你,我還尋思這顏色太挑人,心里不是十拿九穩(wěn),今兒見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沒人能襯那顏色!
  七七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對林夫人甜甜一笑,林夫人眼中露出笑意:“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說著朝靜淵看了一眼。
  靜淵轉(zhuǎn)頭對下人道:“茶有些涼了,給我換一杯!
  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里,天空一片暗沉。
  三妹睡在床邊的一個小軟榻上,呼吸平穩(wěn),顯然睡得十分沉。七七卻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
  走廊里有忽明忽暗的燈火,巨大的庭院,顯得蕭瑟寂寥。她悄悄披了衣服出來,想透透氣,從一踏進這家門,她就覺得喘不過氣。
  青苔濕滑,走下臺階去天井的時候差點滑了一跤,七七直起身子,拍拍胸口,冷汗直冒。
  “睡不著?”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她一驚回頭,只見靜淵站在東側(cè)走廊,正慢慢朝她走來。
  七七極是尷尬,抓緊披著的襖子,把手縮進去,輕聲道:“你別過來!”她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袍,頭發(fā)也散著,這么見他,多么不莊重!可她又擔(dān)心自己語氣不夠禮貌,便補了一句:“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
  他卻像沒有聽見似的,徑直走到她身前。七七的臉頰漸漸發(fā)燙,先前沒注意,他竟然如此高大,高得讓她不得不仰視。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是一種什么樣的光芒?
  靜淵,她心里默念著他的名字。
  林靜淵,她未來的丈夫。
  他給她拉緊襖子,手不經(jīng)意間拂過她脖子上的肌膚,她頓時打了個寒戰(zhàn)。他柔聲笑道:“小心著涼!”
  話聲里的暖意,渾不似先前的冷漠,七七微微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春寒風(fēng)冷,她的小臉在夜色中柔和美好,似一朵嬌弱的小花,讓人忍不住呵護憐惜。他與她近在咫尺,卻似乎不愿正視她。
  七七鼓起勇氣走到他身前,讓靜淵正眼看著自己,輕聲道:“我媽媽跟我提起過你,說你留過洋,是個文化人。我雖從小讀的私塾,但爹爹給我請過一個英國老師,我會一些英文,西洋的禮節(jié)我也懂一些。我會好好學(xué),不會配不上你的!
  靜淵的衣襟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哪里話,只怕是我配不上孟家的千金小姐!
  他語帶譏諷,七七想說點什么回應(yīng),卻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屈辱,退后兩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語。
  靜淵看著天井中一棵女貞樹在夜色中灑下的斑駁樹影,說道:“你母親和哥哥明日來后,一周內(nèi)我會去你們家回訪。天海井會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為聘禮,婚事今年就會辦了。運豐號小姐出閣,不知道孟世伯會送哪一口井給你做嫁妝?”
  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們說的喜事,純粹是交易,和市井販夫走卒賣肉沽酒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自小幻想的英俊文雅、體貼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冷酷市儈的人物,七七胸口起伏不定,眼里漸漸涌上淚水。可堂堂孟家的千金,又豈能讓人瞧不起?
  “世事難料,你所謂的四口井,我們孟家卻不一定看得上。哼,你以為我父親會那么容易就讓我脫手嗎?”她冷冷說完,昂起頭朝廂房走去。
  靜淵眼中閃過一絲兇狠,伸手抓住她胳膊,七七一驚,輕聲叫了出來。他的手一收,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聲,頭傾向她臉龐,呼出的熱氣噴到她臉上,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撲鼻而來,淡淡的清香,讓她驚慌失措。
  靜淵輕聲一笑:“你那些哥哥們不成什么氣候,你爹爹年歲也大了,他倒是很想將你脫手呢。你要是不嫁我也可以,不過別忘了,當(dāng)年可是你粘著我,纏著我,死也不放!
  她被他壓得呼吸困難,又羞又急,斷斷續(xù)續(xù)道:“什么纏著你,粘著你,胡……胡說八道!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沒有忘。嗯,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用四口井換你,你爹拿什么給我呢?要是價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這個買賣!
  靜淵見她氣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伤请p倔強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屈服,小嘴也微微撅起,滿是不服氣,又不由得讓他一陣惱怒。靜淵猛一低頭,將嘴唇狠狠壓在那倔強的小嘴之上,不顧她雙手在他胸前掙扎捶打,仍舊重重地碾過那柔嫩的唇瓣,舌尖嘗到她臉上淚水的味道,胸中一股無名的火焰噌地一下躥了上來。
  “放開她!膘o淵脖子上突然一涼,身后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靜淵的手不慌不忙地松開了。七七從他懷里掙脫,躲到那人身后,顫聲道:“阿飛!帶我走,帶我回家去!
  匕首的寒光,映出秦飛眼中里的殺意。他嚴肅地說道:“這就是名門世家的待客之道?林少爺,你若再敢侵犯我家小姐,可別怪我不客氣!
  靜淵一笑,甚是倨傲:“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怕也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插手!”
  秦飛沒有理睬他,只是把刀緩緩收回插進腰間的刀鞘之中,脫下外衣給七七披上。七七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見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單衣,忍不住抽抽噎噎地說道:“你……你會冷!”
  秦飛凝視著她的臉龐,清亮柔和的聲音穿透了黑暗:“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這人,我秦飛便立刻離開運豐號,從此不再是運豐號的下人,討飯也好,做土匪強盜也好,只要我活著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負于你,我便會來給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
  七七心中微微一震,怔怔地看著他。
  秦飛側(cè)過頭,對林靜淵一字一句地道:“記住了,她現(xiàn)在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你把你爹的話忘了嗎?”林夫人的語氣極是淡漠。
  靜淵一怔,見母親的眼光銳利,似在檢視自己內(nèi)心正在發(fā)生的微妙變化,便垂首道:“孩兒永不會忘記。”
  林夫人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咱們院子雖然大,下人們可比貓兒還警醒。那孩子長得好看,一副小模樣多討人喜歡!雖說你沒有做太出格的事情,但以后還是要注意些!
  靜淵白皙的臉微微一紅。
  “至衡現(xiàn)在還沒過門,即便過門做了你妻子,你心里也應(yīng)該知道,這個妻子和一般人的妻子可不一樣!
  靜淵澀然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非得結(jié)這門親!
  林夫人嘆了口氣:“你這么聰明,又有什么不明白的?當(dāng)年孟善存搶走了我們最好的鹽井,你祖父被他陷害落入官府大牢,林家堂堂皇商,何曾受過這種屈辱?孟善存幾次想吞并天海井,都虧得你爹暗自抵擋,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業(yè)。這外柔內(nèi)剛的功夫,你還得好好學(xué)啊!
  靜淵點了點頭。
  林夫人又道:“至衡是孟家最鐘愛的幺女,孟善存那么有城府的人,怎么可能會拱手將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敵那里。他以女做餌,咱們便將計就計,看誰釣得上誰!
  靜淵默然。
  小時候去孟家時,孟夫人送到他眼前的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如今已變成了兩家商號之間爭斗的棋子。棋子生來就是給人擺弄的,下棋的人,怎么能對一顆棋子動心?可偏偏一向理智的自己,昨夜竟然如此沖動,他想起了那張溢滿珠淚的小臉,又想起了她竟依偎在那個粗魯?shù)南氯藨牙,那個下人摟著她,從他的身旁走過,對他說:“記住了,她現(xiàn)在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他心中的火燒得他心疼,可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在嫉妒。
  林夫人道:“你以后得管住自己的言行。這兩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惱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愛他女兒,只怕婚事會告吹,咱們的算盤也算白打了!
  靜淵嘴角一動,臉上陰晴不定。
  林夫人愛憐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年輕氣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斗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地贏他?山駮r不同往日,當(dāng)年林家還是如日中天的光景,尚且被孟善存擺了一道,更別說現(xiàn)在了。以他們家今日的勢力,我們只能假以時日慢慢應(yīng)付,借這門親事韜光養(yǎng)晦靜待時機,有什么不好?”
  林夫人將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手指輕輕撥弄著一串紅色珊瑚佛珠,似笑非笑道:“我看,這一次運豐號嫁女,一定會把香雪井交出來的!
  清代光緒年間,西場白沙鎮(zhèn)一帶大開鹽灶,鹽業(yè)鼎盛,漸漸趕超天海井所在的東場。那年,孟善存在清河上游的丘陵上,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
  香雪井生產(chǎn)的井鹽白如飄雪,還帶有一股自然的芳香,歷來是上貢的佳品,不光質(zhì)佳味美,產(chǎn)量也極高。這口井一打好,林家天海井的經(jīng)營狀況便每況愈下,最終在宣統(tǒng)四年被運豐號擠下了第一鹽號的位置。
  是的,他要先得到香雪井,再慢慢奪回天海井的榮譽。
  而她……靜淵輕輕搖頭,將她從腦海中用力剔除出去,她不過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為什么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著一頭絲緞般的秀發(fā),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質(zhì)問秦飛。
  三妹把梳子撿起來,奔到窗前看了看,輕輕頓足:“我的大小姐,這可是在別人家里!夫人和大少爺馬上要來了,要回也得跟他們一起回才對啊!庇謱η仫w急道:“昨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誰惹了七姐?”
  秦飛靠在一把椅子上,默然不語。
  七七走到他跟前:“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說的?說要保護我,不讓我被人欺負,你忘了?”
  秦飛猛地抬頭:“好,我這就帶你回去,然后跟老爺說,讓我離開運豐號!
  七七一怔,小臉一紅,囁嚅道:“我……我只是說我想回家去,可……沒說讓你離開運豐號!
  三妹愕然看著哥哥:“你要離開運豐號?不怕爹扒了你的皮?”
  秦飛沒有說話,凝視著七七,目光里露出一絲執(zhí)著。
  其實七七剎那間就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他是說,他想讓她跟他過一輩子,而她的父親怎么可能會讓她跟一個下人過一輩子?所以他必須離開運豐號。他要帶著她一起離開。
  她的心為之一震,眼睛變得濕潤起來。
  秦飛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決意不嫁林家,我馬上送你回去,然后就向老爺辭別。不管有多苦,我自會掙出一份家業(yè),絕不會讓你有一絲半點的委屈。”
  七七緩緩垂下頭,心中滿是無助與茫然,輕聲道:“我……不想嫁進林家,可我也不想……不想離開爹爹媽媽!
  秦飛澀然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是下人,原本也是配不上你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七七連忙說道。她想說自己并不是嫌棄他,但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急得小臉通紅,淚珠在眼中打轉(zhuǎn),求助地看向三妹,希望她為她解釋一下。
  三妹忙道:“哥哥,你如果真心對七姐好,便不能逼她。爹一直告誡我們,做事情和想問題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們自己的身份。唉,你心中再怎么想,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而已!”
  七七又氣又急,哽咽道:“三妹!阿飛!你們真是……”話還沒有說完,她便掩面快步走出屋去。
  三妹要去追,秦飛道:“別追了,你還不知道她?會回來的!比幂p輕嘆了口氣,低頭看著地板,苦澀難言。
  七七在走廊里快步走著,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可剛一出門就遇到了幾個仆婦,見到她們驚訝無比的神色,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收拾齊整,蓬亂著頭發(fā),紅著眼睛,很不體面。她跺了跺腳,只得咬牙回去,剛一轉(zhuǎn)身,卻見到林夫人和林靜淵迎面走來,趕緊背過身,一時又是尷尬又是緊張,不知如何是好。
  林夫人一笑:“至衡!這么早上哪兒去。俊
  七七只好緩緩轉(zhuǎn)身,臉羞得通紅。當(dāng)她的眼神與靜淵平靜的眼神交會時,昨夜的一幕突地涌上了腦海。明明是一肚子的氣憤和委屈,她卻強顏笑道:“早上起來,聽到兩只雀兒唱歌,以為院子里養(yǎng)著畫眉,便出來看看!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頭厚實如絲緞垂瀉的秀發(fā),笑道:“頭發(fā)長得真好!來,乖孩子,我?guī)闳ノ椅堇锸犷^。你看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
  七七輕輕掙脫她的手,輕聲道:“謝謝夫人,我回我屋里梳洗就行了!
  “那趕緊回去,早上冷,你穿得這么單薄,別著涼了!”
  “是!”
  她說話時一直低著頭,盡量不看靜淵。說完,她便行了個禮,趕緊往回走,手卻不小心碰到了靜淵的衣服。她渾身一顫,加快了腳步。
  靜淵眼里的光芒微微一黯,林夫人微笑道:“瞧,你把她嚇成了什么樣。畢竟還只是個孩子,這兩天你就好好哄哄她。”
  靜淵點點頭:“孩兒遵命。”
  七七回到房間,三妹大喜,趕緊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七姐,要跑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跑,嘻嘻!
  七七偷偷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秦飛看去,他的目光不露喜怒。她心里微微有些疼痛,垂下眼睛,負氣似的對三妹說:“給我梳頭!”
  三妹拿起梳子,輕聲道:“這就對了。如果實在不喜歡這里,等夫人來了,就跟她說,別委屈了自己!
  七七低頭道:“我不委屈,我也不想回家了!彼Я艘ё齑剑壑猩l(fā)出倔強的光芒。
  三妹回頭去看哥哥,只見他一臉寒霜,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見她看過來,便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
  春雨細密如針,從昏暗的天空滴落。
  玉瀾堂好久都沒有這么熱鬧了。
  靜淵站在這個自己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庭院里,第一次意識到,過去的那么多年,自己生活的地方竟然如此冷清!
  林家是鹽店街最早的人家,是鹽店街的主人。
  鹽店街只有鹽鋪,連糧店和布莊都沒有,這里是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所有的鹽鋪都是林家放的租,即便川康第一大鹽號運豐號的鹽,也得送到這里來轉(zhuǎn)賣給鹽務(wù)局。
  玉瀾堂是整個清河最奢華的豪宅之一,由成都請來的最有名的工匠修筑而成,坐北朝南,有七廳六院。廳與廳之間,模仿江南的別墅,用植滿花草的長廊連接;院與院之間,有數(shù)級高高的石階和寬大的天井隔開。房屋在同治年間被重新整修了一番,房梁是花重金從云南昭通運來的杉木、柏木、楠木等上等木料,精心燒制的瓦當(dāng)直到如今還锃光發(fā)亮,彩繪的福祿壽的神仙塑像穩(wěn)穩(wěn)站在屋脊上,栩栩如生。
  靜淵很久都沒有感受到快樂的滋味了。
  這個巨大的院子像個風(fēng)口,站在當(dāng)中,股股寒風(fēng)讓人窒息。
  他曾離開過兩年,去日本學(xué)金融,是父親臨終前的一封家書將他喚回。
  靜淵在院子里站立了許久,他早已習(xí)慣了這個庭院的寂寞和陰冷。這里充滿仇恨,這里需要他。
  靜淵將母親送到佛堂后,沿著走廊一路往外走。下人們正忙著清掃,給家具陳設(shè)除塵,黃管家正指揮幾個小廝把臺階上生出的鴨跖草鏟掉。這種嬌嫩的野草開著藍色的小花,在綠色青苔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嫵媚柔弱。細雨密密下著,傭人們頭上頂著一層細小晶瑩的水珠,雨聲水霧里是聽不太真切的朦朧的人聲。
  “別讓七小姐踩著滑倒了,這該死的玩意!”黃管家踩在一株鴨跖草上,差點摔了一跤,他用腳狠狠踹了踹,草上的水珠噴濺而下。
  “黃管家,且留幾株!”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響起,是那叫三妹的丫鬟。
  那她應(yīng)該也在附近吧,靜淵循聲回頭。
  果然,她遠遠地在另一頭站著,穿著母親給她做的嫩綠色的新襖,如春草般亭亭而立,清秀的眼睛正看向臺階上那些雜草。
  “三妹,你要這雜草干什么?”黃管家不解。
  “是七小姐要呢!她最喜歡這小藍花了,想要兩株插在花瓶里!比眯Φ。
  “后院的花園里有杏花、梨花,都開得好好的,比這個好看多了,我讓人給小姐摘去!這個臟!”
  “沒事的!”三妹自顧自走下臺階,彎下身摘了幾株還沒被鏟掉的鴨跖草。
  “小心滑!”黃管家連忙叮囑,一轉(zhuǎn)頭見靜淵走了過來,連忙幾步做一步走上臺階,正要行禮,靜淵卻擺擺手,徑直走到了三妹身旁。三妹一怔,靜淵卻淡淡一笑,從她手中徑自拿過那束鴨跖草,輕輕撣掉水珠,從衣兜里取出一張手帕,小心地包著花枝,轉(zhuǎn)身朝七七走去。
  七七一看到他出現(xiàn)便心神不寧,忍不住往后退了兩步。靜淵連忙走上前去,把野花遞給她,歉疚地說道:“昨天嚇著你了,真的對不起!
  她并沒有伸手去接,只是睜著一雙澄凈的眼睛仔細地觀察他的眼神,辨別他話語的真假。他的目光如水,雖然有些黯然,但她分明看到了一絲矜持的柔情和關(guān)懷,還有些許的歉意。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家運豐號的鹽鋪。”靜淵柔聲道。
  七七側(cè)首想了想,眼眸垂下,嫵媚而嬌羞。他凝視著,心中波瀾暗起。
  片刻后,美如玉雕的纖纖素手從他的手中接過了花。她輕聲道:“我會把帕子還你的!
  三妹不知不覺中踩到了一株鴨跖草上,黃管家提醒道:“不是要這些野花嗎?踩壞了!”
  三妹擦了擦頭上的雨水,悶聲道:“沒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嗎?”
  靜淵撐著傘,帶著七七離開了玉瀾堂。
  七七側(cè)頭看了看身邊的男子,只見他穿著黑色的洋服,大半邊身子露在傘外,肩膀上滿是細密晶瑩的小雨珠。靜淵容貌極其俊美,有股書卷氣,卻不呆板,臉龐白皙如玉,眉毛英秀,眼珠烏黑而有神,是精明的模樣。他的側(cè)臉很好看,比好多女子的臉龐還要好看,卻沒有陰柔之氣,天生的傲慢雖然被掩飾得很好,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流露出來。
  “地上滑。”靜淵看著前方,嘴角揚起一絲笑容。
  七七臉上一熱,連忙把頭轉(zhuǎn)開。其實她是想提醒他衣服濕了,話到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回想起他把自己用力拽進懷里狠狠地親吻,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鹽店街的輪廓在雨中顯得雅致大氣,三丈寬的街道,比清河其他的街道要寬敞許多。街道兩旁,大大小小的鹽鋪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川南的鹽鋪,多以堂為名,均是獨立的小小院落,不論大小,最外面一間均為賬房。每個鹽號都有響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鹽號的天雙堂、懷仁堂、添錦堂、錦官堂……當(dāng)然,還有孟家運豐號的香雪堂。
  有的鹽鋪開著倉庫的門,伙計們忙著搬運剛運來的井鹽?拷綐蛉肟诘氖枪偌业柠}務(wù)稽核所,兩個穿著制服的稅警正在值班,一個歪戴著帽子抽著葉子煙,另一個正給進出大街的票鹽驗票蓋章。
  各鹽鋪的伙計和掌柜都知道運豐號七小姐來了,見她和靜淵一同出行,都笑吟吟地向他們打招呼。更夫鄭老六坐在添錦堂外頭喝著茶,知她是昨天坐在車里的小姐,便站了起來,朝她微微鞠了一躬,腰間掛著的銅鑼咣當(dāng)一響。
  細雨蒙蒙,人仿佛在夢中。
  十六歲的孟至衡,走在這條她自小就聽過無數(shù)遍的街上,看著那張張笑臉,聽著聲聲問候,與人們寒暄笑語著,像是在夢中演練過無數(shù)遍似的,有種莫名的熟悉。
  這條街與她的一生,就這樣實實在在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你家的香雪堂就在前面,要不進去坐坐?”靜淵問。
  “哦,不了,不了……”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她耳邊說的那些話,心里有些別扭,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劉掌柜見到小姐,早就滿臉堆笑跑過來:“七小姐,快進來喝口熱茶!一知道您要來,我們便沏好了碧螺春,您在家就愛喝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劉掌柜笑道:“飛少爺去接夫人時叮囑我,天氣冷,要我備好茶,等您逛累了好喝了解乏暖身!”秦飛是運豐號總掌柜的兒子,雖為孟家下人,但孟家上下所有人均對秦氏父子極為尊重。
  七七心里暖暖的,笑道:“那多謝劉掌柜!”說著,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靜淵,卻見他正看著別處。覺察到她七七在看他,靜淵便轉(zhuǎn)頭對她笑道:“你去休息片刻,我正好去一趟稅所!
  說完,沒有等她回答,他便把傘交給劉掌柜拿著,緩步朝鹽務(wù)稽核所走去。
  “快,七小姐!快請進來!”劉掌柜殷勤萬分,七七只得跟著他進了香雪堂。屋子里香氣彌漫,原來大堂里供著火神,所有家具都是用紫檀木打造的,雕著蓮花和飛鶴,恰是父親喜歡的樣式,低調(diào)精致,卻不失大氣。
  雨漸漸停了,卻不見靜淵回來。七七喝著茶,隨便和劉掌柜聊了幾句,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氣喘吁吁道:“劉……劉掌柜!不好了!!
  劉掌柜皺眉道:“牛怎么了?”
  小廝抹抹頭上的汗:“牛瘋了!要踢人!
  “怎么回事?”
  “穿鼻環(huán)的時候就出事了,它把盧發(fā)寬踢了好幾個跟頭,盧發(fā)寬磕著頭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頭癩皮小黃牛吧?”
  “就是最倔的那頭!”
  “真是的!”劉掌柜起身欲走,見七七端著茶杯,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望著那小廝,滿臉好奇的樣子,便道:“七小姐,您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來!”
  七七很想看看那頭牛,起身笑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別!”劉掌柜搖手道,“灶上又熱又悶,外頭那牛又在發(fā)瘋,把您傷著了怎么辦?我可不敢闖禍!”
  “不會不會!我就遠遠地看看!”七七連連懇求,“求你帶我去看看嘛!”
  劉掌柜拗她不過,只好帶她去了。
  鹽灶在平橋碼頭西面的小山崖上。七七老遠就聽到了牛的嘶叫聲和男人嚷嚷的聲音,一只小牛正焦躁地在柵欄里撞來撞去,兩三個壯漢小心翼翼圍在四周。因鹽灶里溫度高,男人們大多光著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條。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滿男性氣味的地方停留,目光觸及眼前這些男人裸露皮膚上的汗跡和光芒,不由得滿臉通紅。
  那頭小小的黃牛,甩著蹄子,東闖西踹,眼睛血紅,充滿倔強與憤怒。劉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藥酒呢?怎么還不給它噴藥酒?!”
  “噴了!不管用!這小家伙野得很!”一個壯漢應(yīng)道,他手里摩挲著一根麻繩,胳膊上布滿了道道傷痕。另一個漢子捏著一個尖尖的鐵環(huán),手上滿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卻感覺腳踩上了一個硬硬的疙瘩,低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鐵環(huán)。她撿起鐵環(huán),左看右看,心想:可憐的小牛,這會有多痛啊!她便問劉掌柜:“為什么非得給它穿鼻環(huán)呢?”
  “攪鹵水的磨得靠牛拉,穿了鼻環(huán),牛才聽話,不敢跟人較勁!闭f著,劉掌柜額頭上冒起了汗,見到七七手上的鐵環(huán),笑道,“七小姐您吶,唉,也不怕臟!您這樣的千金小姐……”話沒說完,只聽眾人一陣大叫。那黃牛沖破柵欄,正直直朝劉掌柜這邊奔來,他情急下忙把七七朝一邊一推,大叫道:“套繩!用套繩拴住它!”
  一個壯漢奔來,手上甩著麻繩圈,套了幾次也沒套住。小黃牛在劉掌柜肚子上一撞,撞得他縮成一團。七七嚇得臉色蒼白,竟挪動不了步子,見一團黃影朝自己撲來,她只感覺左肩一震,一時胸口發(fā)悶,劇痛難當(dāng),歪身坐在地上。黃牛紅了眼,揚起前蹄朝她踏去,她閉上眼睛,情急下將手向前一伸,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嘶鳴聲響起,黃牛脖子上被套上了麻繩,那追來的壯漢在一旁死命拽著,牛揚起的前蹄終于慢慢放下。有股溫?zé)岬囊后w落在七七的手背上,她睜開眼睛,見手上、新襖上滿是血跡和塵土,而她手中的鐵環(huán),扎進了小黃牛臉部的皮膚里,鮮血噴濺而出。
  七七渾身發(fā)抖,左肩疼痛難當(dāng),粘稠的鮮血把袖子都濕透了。壯漢將小牛用力拽遠,她呆呆地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身旁蹲了下來。
  七七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揚著滿是鮮血的手:“我……我……我剛才……”一哽咽,眼淚流了下來。
  靜淵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臉貼著她的臉,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
  靠在他溫暖的懷中,聽著怦怦的心跳聲,那么有力,有一瞬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阿飛。
  而他,心中卻突然升起了一絲恐懼,這恐懼的力量很大,簡直讓他無法想象,讓他渾身發(fā)冷,讓他想哭又想笑,讓他瘋狂……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可怕的是,這顆心也許將與懷中的這個小女子,從此刻開始,同生共死。
  
  第二章方時易度
  七七昏昏沉沉趴在床上,肩膀上的疼痛一陣一陣的,帶動著脖子也跟著疼。三妹給她上著藥,眼圈紅紅的。
  七七覺得自己搗亂惹了麻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新襖弄臟了,真可惜,才穿了一會兒!
  三妹嗔道:“還惦記著衣服,你差點連命也丟了。劉掌柜的腸子只怕都被踢壞了,到現(xiàn)在還沒醒呢。”
  七七急道:“那怎么辦,他不要緊吧?唉,都是我害了他!”
  “我的大小姐,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個兒吧!”
  門吱呀一聲響,秦飛快步走了進來。
  七七一驚,試圖抓起被子把裸露的肩膀蓋住,無奈她趴著根本沒法用力,被子沒拉上來,手卻扯著肩膀,痛得她冷汗直冒。
  三妹立刻站起來把她擋。骸案!七姐不方便見你!”
  “讓開!”秦飛目中閃過怒色,把妹妹往旁邊一推,徑直走到床邊。七七又羞又急,沒有辦法,只得把眼睛閉上。
  他看著她受傷的肩膀,一大塊紫紅的血印,在晶瑩雪白的肌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半天沒聽見他說話,七七忽然感到肩膀一暖,偷偷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秦飛正小心翼翼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秦飛凝視著她,問道:“是林少爺讓你受傷的嗎?”
  “不是的!是我自己好奇貪玩,想去看給牛穿鼻環(huán),不小心弄傷的。不關(guān)他的事!
  她稱呼那人為“他”,語氣多么親密,秦飛的心里一抽。
  “我媽媽來了嗎?大哥呢?你不是去接他們了嗎?”
  “他們在大堂里,一會兒就過來。”秦飛站起身來,眼睛還是盯著她。七七想要轉(zhuǎn)頭去看他,才微微偏過頭,就已經(jīng)痛得腦門發(fā)木,只好說道:“別擔(dān)心我,大夫剛來過了,說只是輕傷,沒傷到骨頭,別的地方都沒事。你放心吧!
  秦飛輕聲說:“剛才林少爺在大堂里正式向夫人提了婚事,說等你傷好得差不多了,他便會去運豐號下聘!
  七七一驚,正要說話,秦飛卻搶著說道:“放心,我說話算話,你出閣那天,便是我離開運豐號的日子。此后無論是討飯或是做強盜,都與你家再無關(guān)系!闭f完,他轉(zhuǎn)身就走。
  七七急道:“你給我站住!”
  秦飛腳步一僵,卻沒有回頭。
  “我不許你走!”
  “為什么?”
  “因為……”七七咬咬牙,“因為我舍不得你!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樣……就像……”
  秦飛苦澀一笑:“七小姐,你已經(jīng)有六個哥哥了。”
  七七用力轉(zhuǎn)過頭,倔強地看著他的背影:“你跟三妹從小與我一起玩,一起長大,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當(dāng)成外人,更沒有把你當(dāng)成下人,我把你們當(dāng)成親人!”
  秦飛的肩膀輕輕一顫,許久,他慢慢挪動腳步,離開了屋子。
  七七無力地趴在床上,又痛又茫然,嗚嗚哭了起來。
  三妹沖到外面猛地拉住秦飛:“犯什么病,無緣無故又來惹她不高興?”說著卻突然愣住,只見哥哥眼中毫無光彩,面如死灰。
  “三妹,我多么希望!彼麚P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我多么希望……她從來沒有把我當(dāng)成親人!”
  “哥哥,別怪七姐!比眯闹幸嗍撬岢灰,拉著兄長的衣袖輕聲道,“要怪就怪咱們的命吧。”
  七七因趴得太久,渾身木然,便讓三妹時不時讓她翻身側(cè)著靠一會兒,被子把她裹得緊緊的,像一只蠶蛹一般,甚是滑稽。長兄孟至聰坐在一旁看著,忍俊不禁。
  “你呀!從小就那么冒失,現(xiàn)在在人家家里做客,也不知道矜持些!”孟夫人坐在床邊看著女兒,一臉責(zé)怪與心疼,“現(xiàn)在自己還受了傷,差點丟了小命。是嫌我活得太久了,非要讓我心疼死才算嗎?”說罷,眼淚簌簌流下。
  七七苦惱地說:“媽媽,我沒事!我不是沒事嘛!”
  至聰安慰道:“沒聽灶上的鹽工說,咱們孟家的七小姐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千金,連牛的鼻環(huán)都能穿,天生就是當(dāng)鹽號主子的料!”
  孟夫人道:“她如今這愛搗亂的脾氣,就是被你們慣的!你妹妹要是嫁不出去,我找你算賬!”
  至聰笑道:“誰說我家七七嫁不出去?林東家定是第一個不同意的!”
  孟夫人眼中淚水未干,聞言撲哧一笑,嘆了口氣,手指在七七額頭上狠狠戳了一下,七七便呀呀叫了起來。孟夫人畢竟心疼女兒,忙問:“又疼了嗎?”
  七七笑道:“肩膀不疼,心卻疼了。媽媽一生氣,我就心疼得要命呢!”
  孟夫人狠狠瞥她一眼,說道:“你這小搗蛋,嫁了人我就不管你了,讓你姑爺好好治你!”
  七七的臉紅透了,她雖然知道靜淵與自己的婚事幾乎已經(jīng)落定,但畢竟年紀幼小,亦不甚明了男女情愛之事,想到若嫁了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怕是再也過不了了,或許真像母親說的那樣,被那個傲慢的姑爺管住,不由得很是擔(dān)心。
  夜風(fēng)送來杏花的香味,格子窗上月影搖晃,月光清幽,西頭小戲臺里傳來樂聲與笑語,多美的一個春夜!
  晚飯后,黃嬢建議讓七七喝鵝血,說是治外傷的偏方。七七當(dāng)場嚇哭了,死活不喝。林夫人要她在林府把傷養(yǎng)好再回孟家,說是怕路上顛簸或受了寒落下病來,孟夫人只好答應(yīng)。林夫人很高興,招待孟夫人和至聰看戲。七七遣走了三妹,讓她去找秦飛談?wù)勑,但她也知這安慰估計沒有太大的用處,不由暗暗犯愁。
  寂靜的夜里,估計是川戲的丑角在逗樂,不時傳來一陣開懷的笑聲。七七的腰上墊了個枕頭,坐在床上,她覺得身邊所有的聲響和味道,似乎都與她隔了一層,感到有種莫名的空靈。
  忽然,她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便問道:“是三妹嗎?”
  “是我!遍T外響起了靜淵的聲音。
  他推門進來,七七往被子里縮了縮,雙頰微紅。
  靜淵手中拿著一束東西,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幽藍光。七七看得清楚,是一束新摘的鴨跖草,包著花束的手帕,正是早上那條。
  他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揚了揚,嘴角帶著微微笑意:“我去了趟香雪堂,給劉掌柜送了點藥去!
  “劉掌柜還好嗎?今天多虧他把我推開。”
  “他個子矮,躲得快,傷勢雖然有些重,不過還不致命,養(yǎng)一個月就好了。”
  七七啞然,就因為自己一時好奇貪玩,便害得一個無辜的人臥床一個月。她極是愧疚,輕聲道:“明天我也去看看他!
  “不用了,令堂讓秦兄送他去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病了!
  “阿飛走了?”
  “嗯。”靜淵凝視著她的眼睛。
  七七低下了頭。
  靜淵在多寶格上找到個小瓷瓶子,倒了點水進去,把鴨跖草插進去,理著柔弱的花枝,微笑道:“有那么多好看的香花,你卻偏偏喜歡這種小野花。”他把瓶子輕輕放在床頭柜上,猶豫了一下,伸手給她攏了攏被子。
  七七雙頰泛著紅暈,輕聲道:“我從小就喜歡這種小藍花,顏色好,花期還很長,開到秋末都不敗,我家種著好多,從來都不叫人鏟掉的!
  小藍花在屋內(nèi)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帶著雨水和泥土的生澀。
  靜淵說:“只要你在這里,我就每天都給你摘一束!
  他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太快,言談舉止跟之前大為不同,親密得異常,讓她覺得有點突然。
  暖色燈光照著她白嫩暈紅的臉龐,細細的皮膚如嬰兒一般,櫻紅的嘴唇有著非常嬌俏的弧度,似乎隨時準備著表情達意,但卻絕不輕佻,所有的神態(tài)言語,都如泉水般清澈純潔。
  靜淵看了她一會兒,把目光移開,柔聲道:“昨天晚上對你那么失禮,我到現(xiàn)在都還很后悔。當(dāng)年你爹聯(lián)合山西的股東以及官府,搶走了我們天海井的鹽井,我祖父后來因為這件事吐血身亡,這些事情一直讓我爹長年心情郁郁。雖說商場得失沒有定數(shù),成敗怨不得他人,但畢竟……我們林家人心里總還是會有些不自在。”
  七七道:“我爹跟我說起過這件事。”
  靜淵眉毛微微一揚:“哦?”
  “我爹跟我說,運豐號能有今天,和天海井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當(dāng)年天海井是清河最大的鹽號,最鼎盛的時候,有六十余座鹽井、八百口鹽灶、三千多名長工。運豐號一開始曾與天海井合股投建了四十口大鹽灶,是林太老爺念在我爹剛剛起步,慷慨地將這四十口鹽灶的股份送給了運豐號,我爹一直忘不了林老太爺?shù)亩骰!?br/>  靜淵冷冷地說道:“那你應(yīng)該也知道那六口鹽井的事了?”
  七七輕輕點點頭:“略微知道一點。據(jù)說是因為出了些事故,所以……”
  這曾是天海井的奇恥大辱。
  蜀南丘陵之地,沼氣豐富,鹽鹵礦藏甚多,歷來就是鹽商發(fā)家的富庶之地。清河鑿井煎鹽最早始于戰(zhàn)國。從前清開始,官府一改對四川井鹽業(yè)的嚴苛控制,實行“任民自由開鑿”的政策,一時間,蜀地鹽業(yè)大盛。
  雍正九年,全川產(chǎn)鹽地區(qū)已遍及四十州縣,共有鹽井六千一百余口,年銷食鹽九千二百二十余萬斤,遠遠超過了南宋年銷六千萬斤的最高記錄。嘉慶十七年,全川的年銷食鹽量達到了三億二千三百五十余萬斤。
  清河的鹽井,分黃鹵和黑鹵等幾種,最好的是黑鹵井。利用同一口鹽井開采出的瓦斯火加熱,經(jīng)過打撈雜質(zhì)、結(jié)晶、鏟鹽、淋鹽瀝水等過程,產(chǎn)出雪白的井鹽。
  清代初期,清河主要挖掘小井,開采地下淺層稀薄的鹽鹵;乾嘉時期,鹽井深度達到一二百丈,可以開采更深地層的黃鹵;道咸時期,鹽區(qū)已經(jīng)有不少深達千米的鹽井,可以開采出黑鹵和巖鹽。
  林家的鹽號天海井,擁有當(dāng)年最大的一口黑鹵深井——無雙井。
  那是一口超過千米的深井,在光緒十二年開鑿。說來奇怪,天海井主人林世榮對這一口鹽井的開鑿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按理說,無雙井所處的地勢,是不利于開鑿深度超過六百米的鹽井的,可林世榮卻請來了全清河最好的工匠,幾乎花光了所有的家產(chǎn)來打這口井,工匠們幕天席地風(fēng)餐露宿,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將無雙井鑿成。讓人們更為驚異的是,無雙井打好之后,卻常常有氣無鹵,有時又有鹵無氣,有時氣鹵并存,鹽鹵的產(chǎn)量時好時壞。
  光緒三十二年,是鹽店街的林家最為多災(zāi)多難的一年。
  林世榮從美國進口了一種鋼絲,用來做鹽井汲鹵筒的套繩。秋末的一天,無雙井的一個錐工在放水換筒時,由于一時疏忽,松開了套緊汲鹵筒的扣繩,彈出井面的鋼絲繩在快拉到盡頭時,突然崩斷,錐工尚未來得及躲閃開,人已被飛舞盤旋的鋼繩切為兩段。
  事故驚動了官府,但事情的背后卻并不完全是因為死了個錐工那么簡單。林家是皇商,在采辦鹽井所需貨物的時候有自主權(quán)。官府負責(zé)買辦的大臣早就心懷不滿,借此機會參了林家一本。朝廷當(dāng)即下令,命無雙井停工整頓,而那時與鹽號天海井合股的小鹽號運豐號也受了不小的牽連。
  冬至那天,無雙井雪上加霜,突然發(fā)生了火災(zāi),火勢很大,燒到了鹽井井架旁的燒鹽屋棚和鹽井管事的木房子。更重要的是,當(dāng)時正好有官府的鹽官在查賬,這場火,燒死了兩個鹽官。
  年邁的林世榮作為無雙井的主人,自知此事官府?dāng)嗖粫p易了結(jié),便背著一床鋪蓋卷,主動走入了衙門大牢。
  林世榮獨子林伯銘舉全家之力,帶著萬貫家財上省城甚至京城為父親求情。而與此同時,與林家關(guān)系密切的運豐號老板孟善存也上了京城,托人找關(guān)系拜見商務(wù)大臣。
  沒有人知道孟善存與官府究竟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不久后,官府停止了對林家的查辦,林家五十余口大小鹽井,有一大半被收為官用,分租給清河各大鹽號。幸運的是,最好的幾口鹽井,依舊在林家手里,這是林伯銘傾盡家財換回來的。
  林世榮從大牢里回到玉瀾堂后臥床不起,天海井的生意一落千丈,世人趨炎附勢,林家的鹽井即便產(chǎn)了鹽也賣不出去。光緒三十三年春天,山西、陜西的鹽商紛紛來到四川,搶占四川鹽商的生意,加上那些年鹽井牛瘟肆虐,死了好多拉鹵筒的水牛,天海井的生存更是危在旦夕。
  運豐號卻在慢慢成長,孟善存集結(jié)了幾家陜西商鋪的資金,向林伯銘提議,只要他愿意低價賣出無雙、增彩、旺金等六口井,他便會幫天海井渡過難關(guān)。
  那是天海井最好的六口鹽井,其中的無雙井,更是林世榮心中最珍貴的一口。
  林伯銘不得已以低于市價三倍的價格,賣掉了這六口鹽井,換來了天海井的生存。因此,在清河人的眼中,孟善存是雪中送炭不忘恩主之人,在所有冷落林家的清河鹽號眼中,孟善存的運豐號是唯一愿意與之親近并聯(lián)手做生意的鹽號。
  不到一個月,林世榮吐血身亡,孟善存與林伯銘一同披麻戴孝為林世榮送終,人們都說,孟善存哭得比林伯銘還要傷心。
  屋子里一陣難言的沉默。
  往事在靜淵心中回蕩,帶著愁怨、不忿與無奈。
  “我爹爹說,不管怎樣,他對林家一直心存著一份愧疚,讓我與你結(jié)親,便是想以此作為補償,希望我們能將兩家的情誼延續(xù)下去。還好林伯父也是這個意思,答應(yīng)讓我與你……”說著,七七臉上微微一紅。
  靜淵隔了片刻方道:“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七七道:“你真的不怪我們家嗎?昨天晚上你那么生氣,是不是因為還怪我們?”
  靜淵緩緩搖搖頭:“若心有嫌隙,娶得你來,豈不是自找苦吃?”
  “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七七笑了,眼睛都瞇了起來。她認認真真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男子,語意中帶著一份堅決:“那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給你!一輩子都好好待你!
  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沒有一絲雜質(zhì),滿是少女的純真與執(zhí)著?粗@雙眼睛,靜淵的心中宛如被一塊大石頭撞擊了一下,不知道是幸福還是不幸,只覺得未來渾濁茫然,讓他隱隱不安。
  運豐號與天海井,自那年爺爺一死,便成為了永遠的對頭。林家忍辱負重這么多年,盼的就是有一天能以牙還牙。這份仇怨,豈是二人的婚姻便可以抹掉的?
  靜淵輕輕合上房門,仰頭望著漆黑的夜空,心中長嘆一聲:她竟是如此的天真!
  劉掌柜住在長土鄉(xiāng),家里蓋著四間大瓦房。秦飛帶人將他抬進屋子,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不忘吩咐家里的老婆子給秦飛沏茶。
  秦飛笑道:“別那么客氣!”
  劉掌柜在床上蜷著,喘氣道:“飛少爺,謝謝你送我回來!”
  “要不是劉掌柜,七小姐只怕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夫人說了,你老人家就安心在家里養(yǎng)病,不管歇多久,月錢一分不少!”說著,秦飛掏出一個錢袋放在枕頭邊上,“里面有十五塊大洋,十塊是夫人的一片心意,離開林家之前,她會和大少爺再來看看你。夫人讓我轉(zhuǎn)告劉掌柜,你為孟家做的事,她和老爺都記在心里。另外這五塊是我的心意,劉掌柜拿去買點補品點心。”
  劉掌柜喜道:“飛少爺,真是折煞我了!都怪我,不該讓小姐去看那頭瘋牛,她要是有什么閃失,我就是把命賠上也抵不了!”
  秦飛喝了幾口茶,忽然道:“劉掌柜給運豐號干了多少年了?”
  劉掌柜盤算了一下:“快四十年了。想當(dāng)年運豐號連一口鹽井也沒有呢,沒想到現(xiàn)在連總統(tǒng)吃的鹽,也是咱們貢上去的!哈哈哈!”他笑得太猛,牽動了腹部傷口,疼得臉一縮。
  秦飛點了點頭:“老爺當(dāng)年白手起家,能干到今天這個聲勢,真是不容易!
  “是啊,在咱們這兒要說到鹽號,起初就只是天海井一家的天下。老爺一步一步一樣,就像螞蟻啃骨頭,硬是把天海井給擠了下來。了不起!飛少爺,您是大少爺?shù)母傻艿,老爺身邊的紅人,年輕的一輩里,您將來肯定能挑大梁!”
  秦飛微微一笑:“別少爺少爺?shù)慕形,真正的少爺姓孟姓林,我秦某人哪里配?再說這鹽號的生意,豈是隨便誰都能做的!
  劉掌柜疼得哼了兩聲,秦飛便在他腰后塞了個矮枕頭。劉掌柜嘆了口氣:“人這輩子,最奇的就是命了。要論出身,天海井的林老太爺,皇商;咱們的孟爺,下河灘的鹽販子!可如今呢,提到大鹽號,大家首先就會想到孟爺?shù)倪\豐號!林老太爺呢?活活氣死的,在西山的陵園里估計還沒有睡安穩(wěn)過呢。飛少爺,我在鹽店街賣了大半輩子的鹽,看到多少鹽號起的起,倒的倒,多少人今天家財萬貫,明天就一文不值,還有那些賤命的長工,天天在鹽堆里討生活,回家卻連鹽都買不起,身上長著爛瘡,一年四季流著膿!人這一輩子,不信命不行,但不能認命!孟爺不就是個例子嗎?”
  秦飛不語,仔細琢磨著劉掌柜的話。
  三日后。
  林靜淵親自到運豐號下聘。
  挑夫均是林家的長工,他們穿著深藍色棉衣,裹著紅色腰帶,從鹽店街出發(fā),一路唱喏著,喜氣洋洋地挑著聘禮,行了十多里路來到白沙鎮(zhèn)。
  還沒有進入白沙鎮(zhèn)境內(nèi),坐在車里的靜淵便看到了孟家高入云天的井架,雖說也是極其熟悉的情景了,但此時看到,心里卻別有一番滋味。
  天海井的總掌柜戚大年坐在他身旁,嘖嘖嘆道:“孟家的生意做得真大!不到二十年,竟然打了這么多鹽井!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一個個井架數(shù)過去,駭然道:“二十八個!這五年間就多出了二十八個!”
  靜淵眼中精光閃爍,面上卻顯得甚為冷漠。
  井架也叫天車,下面多半設(shè)有鹽灶。蒸汽冒出來,飄到天空中后,盤旋高空,久久不散。鹽工的號子聲傳出來,像是一支支充滿野性的歌謠。鹽場倉庫的門開著,搬運工從鹽灶搬出結(jié)晶好的鹽,堆在倉庫里,在日光下泛著白晃晃的光芒。
  汽車翻過一個丘陵,上了一個高坡,便見一個熱鬧的市鎮(zhèn)擁著一片青黑屋瓦,那就是孟家的大宅。
  孟善存,運豐號的大老板,穿著件雪青色褂子,笑吟吟地站在宅院門口,右手拇指上一個羊脂白玉扳指,熒熒生光。站在他身邊的是孟夫人,以及留在清河的他的四個兒子連同兒媳們。齊齊整整一家人,好大的氣勢。
  挑夫一同唱喏一句,齊齊將三十抬聘禮端穩(wěn)放下,挺胸站立。靜淵這才從車里下來,滿臉堆笑地走上前去,朝孟善存深深鞠躬:“小婿拜見岳父大人!蒙岳父大人信任,愿將七妹托付給小婿,我必盡心盡力,絕對不負重托!”
  孟善存哈哈笑道:“靜淵呀!我等你今天這一趟,可等了十六年啦!”他用力握住靜淵的手,喜不自禁。
  戚大年畢恭畢敬捧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的紫檀托盤,行至孟善存面前。靜淵掀開紅布,朗聲道:“這是天海井鹽號下的玄黃、常夏、清水、洪正四口鹽井的所有票據(jù)契約,請岳父大人笑納!”
  人群里嗡嗡有聲。孟家的少爺媳婦們均忍不住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這四口井,都是超過六百米的深井,且年代久遠,是有名的好井。天海井的誠意,看來分量極重。
  孟善存面上泛起一絲笑容,靜淵覺得他這笑容的意味讓人捉摸不透,便也露出極其溫和的笑容來,垂手恭敬而立。
  孟善存輕輕拍拍他肩膀:“咱們這個親事,早在你六歲時便定下了。既是親朋好友間的聯(lián)姻,就不用這么客氣。以后咱們真成一家人了,這鹽井,我家的就是你家的,你家的就是我家的,不用分什么彼此。年輕人,要立業(yè)要闖蕩天下,沒點資本怎么行?父輩的家業(yè),自然要珍重萬分!”
  靜淵聽到這里,以為他不會收下了,卻聽對方卻話鋒一轉(zhuǎn):“念你一片誠意,這四口井,我就先收下,等你們婚后,我將它們轉(zhuǎn)到你們二人的名下。這樣,天海井的生意自然能錦上添花,我們家至衡的終身衣食,也無需我擔(dān)憂了,哈哈。”
  他話中所謂的不分彼此,讓靜淵聽得分外刺耳,而從他的這番話里,也絲毫看不出他是否會將孟家的鹽井也送幾口給林家。他這么一收再一送,似乎也就是四口鹽井轉(zhuǎn)了轉(zhuǎn)手又回到了林家,可回去后,主人卻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很顯然,孟家占定了這個便宜。
  一般來講,大鹽商不至于太過小氣,但靜淵揣摩,孟善存一個鹽販子出身的人,臉皮肯定極厚,裝糊涂更是一大本事,要是真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不可能。不過,他最中意的愛女畢竟將要成為林家的人了,那便索性跟他孟善存賭上一賭。念及此,他迅速抬頭,笑意盈盈地再向孟善存行了一禮:“多謝岳父大人!”
  “來,快請進!”孟善存親熱地攬著靜淵的肩膀,往院內(nèi)走去。
  下人點燃了門口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陣響,碎屑滿地,尖利的鞭炮聲刺破長空,煙霧直沖云霄。
  午宴后,孟善存把靜淵叫到了書房。靜淵見朝南書架旁的一個小茶幾上,擺著一個精致的小銅爐,正熏著香,聞起來十分清雅,還帶著一絲甜味,便笑道:“是東洋的百步香!
  孟善存笑道:“這香還是當(dāng)年你從東洋帶回清河,親家公林伯銘兄送給我的,之后每逢至聰去東洋,我便讓他買一些回來!
  “我家還有許多,您若喜歡,我便差人送一些過來!
  孟善存搖手笑道:“不用不用,我也只是附庸風(fēng)雅,做不得真。一來這香味確實好聞,二來春夏之際屋子里潮濕,熏熏香,也能少些蟲蟻。”
  孟善存隨意問了靜淵一些瑣事,靜淵一一答了,又商議了一下婚期,孟善存把孟家的意思大致說了說,大意是由林夫人來選日子,定好了知會一聲便可。兩家聯(lián)姻雖是近年來商號間的大事,但這些年經(jīng)濟不景氣,可以從簡,不過七七的妝奩是早就預(yù)備好了的。
  說到這兒,靜淵不由凝神細聽。
  孟善存道:“妝奩的單子等婚期一定下便會送往林家,七七的四哥在云南定了好木材,家具都打好了,首飾什么的,也自有她娘親來料理。你也知道,我出身貧寒,這幾年雖然略攢了些家財,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卻不如你林家通曉。我是個俗人,女兒嫁到你家,我便只想著你們夫妻倆今后的生計依靠。我們做鹽商的,外頭人說得好聽的,叫一聲老板,背地里,還不是罵我們是鹽巴公爺?即便做了皇商,賣的也還是鹽,得不到多少人的尊重!
  靜淵聽了,淡淡一笑。
  “現(xiàn)在是民國,天換了,當(dāng)官的卻還是以前那副德行。賢婿。∧阍栏肝蚁M隳軐⑽覀兯拇ǖ柠}號做出一副新的樣子來,這樣,七七嫁給你,我也能跟著沾光啊!”
  靜淵垂首道:“岳父言重了。”
  孟善存道:“運豐號最好的井,除了豐源井,就是香雪井。豐源井產(chǎn)量高,一天幾百擔(dān)沒有問題。香雪井略少些,但鹽卻更好。你們成婚后,我擬將香雪井劃歸于你名下,其實不光香雪井,當(dāng)年從親家公手上買來的六口井,我也想轉(zhuǎn)給你們夫妻倆!
  靜淵的心跳此時方快了起來,孟善存卻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有件事我卻想請靜淵你幫個忙!
  靜淵一怔,道:“您請講!
  “從前清開始,我們鹽商運銷食鹽,就得向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要壟斷一方的買賣,還要向官府做低伏小。當(dāng)年要做鹽生意,我是向你爺爺借的錢,方能打通官府。我從要殺頭的私鹽販子做起,花了快四十年時間,才做到賣鹽的場商。今時今日,運豐號若不拓展商脈,以后就只能慢慢走下坡路了。你也知道,運豐號是個大家庭,現(xiàn)在靠我們吃飯的,光燒煤的長工就有四百多人。送幾口井給你們,我一點也不心疼,畢竟我們是一家人。不過,我也不能不為我這兒的上千口人考慮!
  “那岳父的意思是?”
  孟善存道:“我要你助我當(dāng)上川南鹽業(yè)總商會的會長!
  靜淵雖然早知孟善存老謀深算,投下一成資本,肯定是奔著十成的利去的?伤麤]有想到,此人年事已高,野心卻依舊如此之大,倒讓他不得不佩服。
  靜淵躊躇道:“只怕小婿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孟善存道:“你有,只要你能幫我辦妥一件事情。其他的事情,我自會料理。”
  “何事?”
  “收購艾蒿灘的開泰井!
  靜淵心中一震。
  院子里花卉爭艷,角落院墻下的鴨跖草浸滿了露珠。七七坐在窗前,看著明媚的春光,心里想:大哥從東洋回來,說那邊的人愛說,要明白世間百態(tài),就看看早上的花便知道了,盛開和凋落都是倏忽之間的事情。桃花、李花、杏花,開得再怎么熱鬧,幾天的光景也就謝了。不過這些鴨跖草,倒是可以開到秋天呢。
  她又想:他那天果真讓人給我留著鴨跖草沒有鏟掉,事情雖然小,倒是能說話算話,我也許可以相信他。不過他和我的哥哥們一樣,都是留過洋的大學(xué)生,是不是也和哥哥們一樣,對討好女孩子很在行呢?
  她想來想去,時喜時愁,最后撅起了小嘴,自言自語道:“哼,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負的。否則,阿飛、阿飛也不會放過他!”
  可她卻突然感到很羞愧,因為在這時她才想起了秦飛,可事實上她已經(jīng)三天不見他的人影了。司機換成了林家的人,是個帶著川北口音的大胖子。她想出去逛逛,他卻老走錯路。
  “七姐,七姐!”三妹匆匆忙忙從走廊上跑過來。
  “怎么啦?慌慌張張的,你哥來啦?”
  “不,不是!比靡徽劬锩俺稣{(diào)皮的笑容,“你的新姑爺現(xiàn)在正在去提親的路上,你卻想著別的男人,哈哈,哈哈!”
  七七臉一紅,啐道:“瞎說八道!究竟什么事?”
  “小……‘小蠻腰’要帶你去照相!”
  “小蠻腰”正是她給那個胖子司機取的外號。林家另有一個司機,眼睛細長,她給他取的外號卻是“大眼睛”。取外號的時候靜淵也在,那么冷靜自持的一個人,當(dāng)時聽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七七從來就不喜歡照相,撇嘴道:“那有什么好玩的,我又不是沒有進相館照過。不去!
  “不是去相館,給你照相的人可有來頭呢!據(jù)說是林少爺留洋時的同學(xué),當(dāng)年給大帥都照過相的!⌒U腰’是帶我們?nèi)ニ母!比谜UQ劬,“七姐,你就去吧。最好能帶著我一起照一張。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照過相呢!
  “我肩膀疼著呢,可別讓我擺什么姿勢!逼咂卟荒敲磮詻Q了。
  “小蠻腰”這一次沒有再走錯路,直接把七七她們送到了目的地。
  那是離鹽店街不遠的一條街,路窄了很多,街上住的人也不多。那戶人家的院子修得精致大氣,照壁上刻著火神的形象,七七一看便知道這家人必定也是鹽商。
  一個仆婦笑盈盈將七七迎進門,知道她受了傷,便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手臂。那家的老太爺正好在家,為了避嫌,便沒有和七七她們照面。七七和三妹在偏房吃了些點心,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清瘦的青年穿著白色褂子走進來。七七見他衣飾整潔,猜想他肯定就是那個會照相的人了,便起身行禮。那人也微笑著行了個禮,眼里頗有贊賞之色,朗聲道:“孟小姐你好!在下傅懷德,是靜淵的同窗!比缓,又比了個邀請的手勢,“您請跟我來!”
  七七跟著他往西頭的廂房走去。微風(fēng)吹來,一股衣服洗曬后的清香飄來,還夾雜著一種陌生的氣味,似藥味,又似香氣。
  七七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味,便看向三妹,三妹的眼中也露出一絲驚奇。
  三妹仔細在腦子里回想著,悄聲道:“我好像在哪里聞到過這樣的味道,究竟是在哪里呢?”她想了半天,最后搖搖頭,“想不出來!
  七七白了她一眼。
  傅懷德帶著她們走進了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窗明幾凈的。四川的大屋很少有敞亮的,多陰暗潮濕,這個屋子卻是個特例。西洋式的大窗戶,暗紫色厚厚的絲絨窗簾,用雕著花的木鉤子挽著,擺設(shè)物件卻多為中式,只朝東的墻邊有幾個巨大燈架,七七在相館里看到過,那是照相時要用的燈。另一面墻上掛著些字畫,有草書有楷書,七七看不懂草書,便去看那楷書,只見字跡清雋,寫道:
  歲晚喜東歸,掃盡市朝陳跡。揀得亂山環(huán)處,釣一潭澄碧。賣魚沽酒醉還醒,心事付橫笛。家在萬重云外,有沙鷗相識。
  七七細細品味詞中意味,傅懷德見狀一笑,道:“這是靜淵的字。”
  “真的?”
  傅懷德點點頭:“這是陸游的《好事近》。當(dāng)時陸游五十四歲,壯志未酬,這首詩是他在東歸江行途中所作。在日本的時候,靜淵寫了這幅字送給我。和靜淵不同,我是愛吃愛玩的人,沒什么煩惱。靜淵就不一樣,責(zé)任心很重,老念著家里的事業(yè)!备祽训伦猿八频男π,“比起他,我沒出息多了!
  七七問道:“他……以前過得不開心嗎?”
  “也不是不開心,只是想得比我們其他人多一些。林家三代單傳,他父親去的早,一家人的期望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說了算!
  七七把眉頭皺了起來。傅懷德輕輕一拍額頭:“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下人把窗簾放下,把燈打開。傅懷德拿出相機擺放好后,便讓七七坐到前面去。
  她很緊張,身體和表情都僵硬起來,坐在凳子上,擺了幾個動作都不自然。三妹便出了幾個主意,比如手該放在哪里,頭朝哪邊側(cè)才好看,眼睛要如何瞇一瞇露出嫵媚的樣子來。七七照著做,動作卻更為僵硬。
  傅懷德沖三妹笑道:“姑娘,你去孟小姐旁邊。她坐著,你站著,你們倆一起照。”
  三妹喜道:“真的?我可以照相嗎?”
  七七吐出一口氣:“快來,你不是嚷嚷著要照相嗎?”
  三妹喜滋滋靠過去,十分鎮(zhèn)定地說道:“七姐,你看著傅少爺,就把他當(dāng)做一棵樹,或者一片萵筍葉,那樣就不會緊張了!
  七七莞爾一笑,突然砰的一聲,一個閃光,眼前一花,接著便聽傅懷德喜道:“好了!大功告成!”
  傅懷德招待七七和三妹去街上吃豆花飯,飯館看起來有些簡陋,傅懷德朝里面叫:“鄭老六!”
  一個中年男人連聲應(yīng)道:“來了來了!”鄭老六從廚房快步而出,見到七七她們,大叫道:“七小姐!”
  七七和三妹定睛一看,卻是第一天來時在平橋上見到的更夫,都咯咯笑了起來。
  傅懷德奇道:“怎么啦?你們認識?”
  七七笑著點點頭:“見過,見過。你不打更了嗎?”
  鄭老六笑道:“每逢初五放假一天,這是鹽店街上更夫的規(guī)矩,林老太爺當(dāng)年定的。小姐少爺快請進,我這就給你們拿最好的豆花出來!
  七七應(yīng)了一聲。
  傅懷德道:“他們家的豆花極好吃的,我以前和靜淵常來吃,這次他要我一定帶你們來嘗嘗。”
  鄭老六端了盆熱騰騰的豆花出來,雪白鮮嫩,另有三小碟生辣椒,剁成細碎顆粒,用鹽浸著。傅懷德舀了一塊豆花放到七七碗里,說道:“在辣椒里蘸著吃!
  七七蘸著吃了,細細品嘗,辣椒很辣,豆花極嫩極軟,入口即化,真是美味無比,后味中帶著一股鹽鹵清香,應(yīng)當(dāng)是用鹵水點的,可卻又不是一般的鹽鹵,不由奇道:“莫非用的是深井的鹵?”
  三妹道:“深井和淺井的鹵不一樣嗎?”
  傅懷德眼光里透出一絲贊賞:“孟小姐舌頭真靈,不愧是大鹽商的女兒。確實是深井里的鹵,就是林家天海井里的鹵,鹽也是天海井的鹽!
  七七又驚又喜:“果真名不虛傳!”
  三妹卻道:“傅少爺,您家也有鹽井嗎?”
  傅懷德道:“倒是有兩口,不過不能和你們兩家的相比!
  鄭老六在一旁插嘴道:“傅少爺家的井也很厲害呢!是在咱們這兒地勢最高的地方打的井,在艾蒿灘,開泰井!”
  三妹道:“我聽我爹講過,當(dāng)年我家老爺也想在艾蒿灘打井,可總是沒有成功。聽說,在那兒打井的鹽商老爺,還請了個美國技師幫忙呢。莫非就是傅少爺家?”
  傅懷德微微一笑。
  七七看著他,見他相貌文弱,完全不像個商人,便問道:“那你也和靜淵一樣,要把整個家業(yè)給擔(dān)下嗎?”
  傅懷德的笑容變得有些無奈起來:“我兄長前兩年過世了,父親也老了,這個家業(yè),我不擔(dān)也得擔(dān)。不過我天性喜好自由簡單,又貪圖享受,壓根就不是當(dāng)鹽商的料。這兩年還好,有靜淵在一旁幫助提攜。唉,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圖,只求本本分分守住家業(yè)就行。以前喜歡讀書,看《易經(jīng)》上說‘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心里十分向往,可這兩年才知道要真做到樂天知命有多難。我們這些鹽商的子女,生下來就和鹽打交道,估計一生都和這鹽脫不了干系。知命,知命,要是真的知命,誰還能樂天呢?”語氣頗為滄桑無奈。
  七七很是同情,便打個岔把話題轉(zhuǎn)開了。
  回到鹽店街林府時已是黃昏了,靜淵已經(jīng)回來了。他見七七進屋,笑容滿面地迎上來:“你回來了!”
  他如此親熱,渾然一副夫婿的樣子,七七心里麻麻地有些異樣。
  林夫人也面帶笑容,向七七招招手:“好孩子,快來,以后咱們真不是外人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未婚夫妻了,婚期今兒已經(jīng)定下來了!
  時間定在今年初秋,具體的日子倒還沒定好,據(jù)說得等靜淵做完一個生意再商量。七七很不好意思,瞅了一眼靜淵,只見他嘴邊柔柔地帶著一縷笑,如春風(fēng)般和煦,見七七看他,笑容亮了起來,七七不由也笑了。
  臨睡前,三妹給七七上藥。她先用銅壺裝了炭把被子煨熱了,手伸進去,見不燙,方讓七七脫了衣服上去。七七左肩上的淤血雖尚未消盡,但已見好。上藥時,三妹見七七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自己,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七七道:“三妹,你跟著我有十多年了吧?”
  “可不是。”
  “我有時候氣你惱你,你不怪我吧?”
  “知道七姐是鬧著玩的,不怪。”
  “我氣走了你哥哥,你怨我嗎?”
  三妹一怔,定睛看著七七,卻見七七臉上帶著一絲落寞。三妹嘆了口氣,輕聲道:“我不怨你,你氣他我反而高興呢!
  七七茫然地看著她。
  三妹很認真地說道:“我哥跟七姐不是一路人,這輩子總要分開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樣,或許越早走對大家越好。”
  七七心緒震蕩,默然無語。遠處隱隱傳來樂器敲打之聲,一個曼妙的女聲唱道:“梨花落,杏花開……”
  三妹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笑道:“看來大家都挺高興的,這都請了好幾天的戲了。聽說今天晚上商會的老會長都來聽戲了,不知道今兒唱的是哪出?”
  七七把被子拉到頸下:“還不是《白蛇傳》什么的!
  靜下心來聽,卻聽到曲聲凄婉,戲文字字清圓,被夜風(fēng)吹來耳邊:
  “夜間和露立窗臺,到曉來輾轉(zhuǎn)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呵!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淚灑空齋,淚灑空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
  她這才知道是那出講惡鬼索命負心漢的戲——《情探》。她歷來不喜悲音,便把被子拉過蓋住了頭。
  三妹端著藥膏出得屋去,輕輕合上門,她也想看看熱鬧,便趕到了戲臺。這時,正演著眾鬼在抓那負心漢王魁,臺下看客均鼓掌叫好。三妹遠遠看著,戲演得熱鬧,講的什么她卻不甚明白,突然一個激靈,從心底冷沁沁冒來一個念頭,如寒夜里風(fēng)把云吹散,露出大圓的月亮來,敞亮得讓人發(fā)寒。
  她終于想起來,今天在傅懷德家聞到的,從傅懷德身上傳來的味道是什么了。
  “大煙!”她喃喃道,“原來是大煙!”
  七七折騰了一宿才慢慢入睡,之后卻做了一場夢。夢里,她見靜淵站在一條河邊,霧氣朦朦中看不清他臉色如何,自己奔向他,他卻又突然不見了。過一會兒,方看見河里有一艘大船,靜淵站在甲板上,朝自己大聲喊道:“回去吧!快回去!”她大聲問:“你不帶我走嗎?”可她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便又喊了一遍,卻還是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急得眼淚迸流,心里痛如刀割。
  醒來后,天還未亮,旁邊軟榻上三妹還沉沉睡著。月光映在窗上,有種說不出的蒼緲。七七心里難受之極,睜著眼睛,竟再也沒有睡著。
  又過了兩日,傅懷德送來相片。林夫人拿著相片連連稱贊,笑道:“瞧瞧,什么叫青春年華二八佳人?真比花還好看!”
  靜淵從母親手里接過相片,相片上兩個如花少女,三妹嬌憨活潑,七七明艷秀美,眼波流轉(zhuǎn)如美玉瑩光,嫣然微笑間,似能讓人忘卻人間愁苦。他心中涌起一絲柔情,雖只是短短的一霎,他卻已開始留戀那甜蜜的滋味。
  傅懷德見好友的神色變得安靜柔和,笑道:“孟小姐很緊張,怕我給她照出來不美,或是……怕你覺得不美。”
  七七紅著臉低下頭,眼中閃著羞怯的光芒。
  靜淵卻朝三妹笑道:“三妹,你怎么謝你七姐?”
  三妹笑道:“托七小姐的福我才能照相,我早就想好了怎么謝她!
  七七抬眼瞧著她:“你又要做什么?”
  三妹只抿著嘴笑,七七朝她瞪了一眼,礙著旁人在,也沒再問下去。
  傅懷德和靜淵在書房聊了會兒,便告辭走了。三妹看著他的背影,悄悄對七七說:“我知道那天在他家聞到的是什么味道了!
  “是什么?”
  三妹悄聲道:“他是個斗子公爺!
  斗子公爺,是川南對鴉片煙鬼的謔稱。七七一聽,不由得駭然瞠目,好半會兒才又問道:“你要怎么報答我?”
  “什么報答?”
  “我讓你照了相,你怎么報答?你不是想好了嗎?”
  三妹撲哧一笑:“七姐呀,你真是個急性子!”見旁人離得甚遠,三妹笑道,“我?guī)闳ヌ旌>!?br/>  七七又驚又喜,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未過門,就這么去看未來夫家的產(chǎn)業(yè),恐怕會不太好,便面露躊躇之色。
  林家鹽號以井的名字定名。天海井是老井,是林世榮打下的第一口深井,也是川內(nèi)的王牌井。七七雖明知自己此去若被靜淵知曉,他心思敏感,定會多心,卻又按捺不住心里強烈的好奇,一時猶豫不已。
  三妹道:“沒事!我跟‘小蠻腰’都說好了!咱們悄悄進去瞅一眼就出來!
  她點點頭,眼中閃爍著俏皮的光芒。
  靜淵送了傅懷德出去,站在林府外頭出了會兒神,便往自家鹽鋪六福堂走去。他一進門,見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臉黃黃的,眼睛細長卻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黃布衫,是個斯文人的模樣。
  那人笑著走上前來,招呼道:“林東家。”
  靜淵回了個禮:“閣下是?”
  “敝姓歐陽,單名松,新來的鹽務(wù)稽核所所長,特來拜會!
  靜淵忙道:“不敢不敢,歐陽所長,該我先去拜訪才是!膘o淵滿臉堆笑,叫掌柜戚大年泡壺好茶來。
  歐陽松笑道:“不客氣不客氣!今天就是來認一個臉熟,咱們以后肯定會經(jīng)常見面。”
  靜淵笑道:“那是,那是。聽所長口音,當(dāng)是仁壽人?”
  歐陽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壽人,我雖然在成都長大,不過口音還是隨著老人!
  靜淵笑道:“早聽陳所長提過,說鹽務(wù)會有新官上任,今兒總算見到貴人的面了。我們這些做商人的,若沒有政府和諸位長官的照應(yīng),哪能做得了太平生意?”
  兩人客套了幾句,歐陽松喝了茶,也沒有多坐,不一會兒便告辭離去。
  戚大年對靜淵說道:“東家,聽人說,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著呢!
  靜淵點點頭:“你私下打聽打聽這人喜歡什么,打聽得越細越好。不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們就得給他弄去。這人不簡單!
  車開進長土鎮(zhèn)地界,豁然見前方山坡上矗立著一個高高的天車,漆黑的井架直插云端,蔚為壯觀。到得近處,“小蠻腰”停下車,給七七開了車門。七七和三妹一下車,只聽見機聲鼎沸,鹽灶的腥味與熱氣撲面而來,一根根杉木用竹篾繩捆扎成了巨大的支架,井架豎于井口,七七仰頭看到頂,直被陽光晃得暈眩!靶⌒U腰”悄聲道:“七小姐,你們就在這里遠遠看著,里面人多,怕見著了,少爺怪!”
  他口齒不甚清楚,七七卻聽明白了,忙說:“絕不為難你!”說著,她便拉著三妹的手,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
  三妹嘆道:“都說孟家的豐源井和香雪井厲害,可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們差啊,我看說不定還更厲害呢。七姐,你馬上就是這天海井的老板娘了,你也厲害!”
  話說到后來,話音里卻含著玩笑之意了。
  七七也在感嘆著,心想,小時候私塾老師將李白的一首詩抄在紙上讓她背,她記住了,便再也沒有忘掉。
  南星變大火,熱氣馀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龍轉(zhuǎn)天車。
  她問老師,什么是天車,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師笑了,說那也算,不過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天海井林老板家,才有真正的天車。
  她一直向往著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兩年便被送到了揚州,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
  到今天終于見著了!她心里想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盯著那藍天下的杉木井架,對未來充滿了幸福的幻想,只覺得一顆心越飛越高,和那天車一樣,到了云天之上。
  回到林家,林夫人正在吃茶,笑吟吟地說:“靜倌兒剛才還找你!
  七七道:“原是我的不是,讓孫師傅帶著去了趟紫云山,怕日頭毒,所以走得急了些,沒有和世兄說!
  林夫人道:“不關(guān)事。那山上可好玩?”
  三妹搶著道:“桃花開得可好了,今年春天來得晚,現(xiàn)在去看花正是時候!逼咂咝χc頭附和。
  林夫人微微一笑:“三妹真是個伶俐丫頭,你七小姐以后到了我家,你也跟著來吧。”
  三妹笑道:“我家夫人原也有這意思,說小姐出嫁,總得有個得力的跟著才好,后來又說,姑爺家歷來待人親厚,小姐過來必受不了委屈的,我來了反而落得個多余了!
  林夫人喝著茶只是笑。
  正說著,靜淵走了進來。他仍是往日沉穩(wěn)冷靜的樣子,低聲向母親說道:“岳丈打來電話,問七妹傷勢可好些了!
  林夫人笑道:“至衡才在我家待幾天,他們就舍不得了?”說著,她又轉(zhuǎn)頭對七七道:“你爹娘怕是想你了,要你回家呢!
  七七知道家人體恤自己,心想,既然她今年便要出閣,回家多待些日子,就是自在一天也算一天,便道:“想是怕給夫人和世兄添麻煩,回去也好。”
  林夫人道:“傷雖是不妨事了,不過這兩日天氣正好,是不冷不熱的大晴天,再留兩天,讓靜淵帶著你四處玩玩!
  過一會兒,林夫人支開三妹,讓她跟黃嬢去拿新買的衣服料子和絲襪,自己去了佛堂誦經(jīng),留了靜淵和七七兩人在廳里,出門前還朝七七一笑。七七知她有心撮合,俏臉一紅。
  靜淵開車帶著她出去,路上,他們的話并不多。七七自顧自看著風(fēng)景,陽光中晴絲輕閃,一路金黃色的油菜花盛開,翠綠的丘陵上疏疏落落立著黑色的井架。雖是之前就看過的風(fēng)景,此時重見,她的心中卻多了一分旖旎和甜蜜。
  清河蜿蜒,有木船馱著裝鹽的麻包沿河道駛向遠方,河面上陽光細碎,波光粼粼,他們下車走到河邊。
  七七見靜淵端然沉靜,主動打破沉默:“你母親叫你靜倌兒?”
  “這是我小名!
  七七覺得有趣,嫣然道:“像胖娃娃的名字,倒和你不像。”
  靜淵嘴邊露出極細微的笑意:“我小時候是挺胖的!
  七七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說自己小時候癡纏著他不放,實在不知是何緣故,神色不禁有些忸怩。
  她忽然間低眉巧笑,雪白的臉上泛出一抹紅暈,嬌羞無邪。靜淵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卻見她抬起頭來,說道:“那我怎么稱呼你呢,世兄?”語氣俏皮,眼波流轉(zhuǎn),神情頑皮可愛。靜淵不禁莞爾:“以后還叫世兄怕不合適吧!
  七七臉紅了,知他說的是二人婚后,于是看著河水輕聲道:“我叫你靜淵吧。”
  空氣里漂浮著山野間的花粉香,野豌豆花開了,鴨跖草的藍花也密布田壟,早些日子的春寒已被和煦的春風(fēng)掃盡。他們迎著濕潤的河風(fēng),睫毛上都沾染著陽光灑下的光亮色彩,只覺暢懷。
  靜淵輕聲問:“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七妹?別人說不定會以為你是我妹妹呢。”
  她瞅了他一眼,左頰上梨渦隱現(xiàn):“七七,你叫我七七吧。”
  “七七,”靜淵指著河邊一處低崖,“那是鴨兒凼!
  七七奇道:“鴨兒凼?”
  靜淵一笑:“是個深潭,清河最深的地方,據(jù)說里面有寶藏!
  七七眼睛發(fā)亮,說道:“真的嗎?快說來聽聽!”
  靜淵看著遠方的河水:“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七催促道:“故事就是故事,管它真不真。快講!”
  靜淵微微一笑,道:“那是明末的時候,張獻忠?guī)е筷爜淼剿拇,大開殺戒,從成都一直殺到咱們清河。清河的有錢人為求活命,將自家的金銀珠寶和美女都獻了出來。可張獻忠收了錢財美女,人卻依舊照殺不誤。一時間天怒人怨,哀聲四起,尸橫遍野。有一天,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奇人,他背著個包袱,找到張獻忠的府邸,說有寶物要敬獻。張獻忠問他有什么寶物,那人打開包袱,里面卻是一只看上去極為普通的鴨子。張獻忠大怒,以為那人戲耍他,當(dāng)即便命左右將其斬首。那人卻喊道:‘大王,您且等等,先看看它有甚不尋常之處!黄淙,過了一會兒,那鴨子居然下了一個金光燦燦的蛋來,不久又下了一個。張獻忠大喜,撿起那兩個金蛋,竟是實打?qū)嵉恼娼,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那人解釋道:‘這鴨子每天能下十個蛋,可就是見不得血腥,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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