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天光云影:風(fēng)云會


作者:楚惜刀     整理日期:2014-08-17 11:49:39

他是被人追殺的三皇子牧云天翊,他是會鶴雪術(shù)可翱翔九天的羽人風(fēng)翔云,天翊命懸一線之際,風(fēng)翔云從天而降救了他,一場生死難棄的宿命糾葛由此開始。時值大端王朝大肆剿滅殺手組織天羅之際,九重天羅逆天復(fù)仇,皇帝牧云顯被潛伏的天羅突然刺殺。一時,諸子爭位,整個朝野風(fēng)起云涌。危急時刻,天翊的未婚妻明光挺身而出,天翊終于順利登基。登基后的天翊一腔仇恨,決心替父皇報仇。而風(fēng)翔云為了他,甘愿抹去與他相識的記憶,一心潛入天羅,與天翊內(nèi)外夾攻。
  “風(fēng)”已臨境,正待燎原,故事就從這里,拉開了殘忍的序幕……
  作者簡介:
  楚惜刀,文學(xué)碩士,上海作家。出版作品:奇幻《魅生》系列五卷六本(妖顏卷、幻旅卷、鳳鳴卷、涅槃卷、十師卷)、武俠《明日歌》系列兩部三本(山河曲、鳳凰于飛)等。
  目錄:
  序言
  楚惜刀殺出個時代文/今何在
  關(guān)于九州的約定文/胤祥
  知己
  第一章流落
  第二章天命
  第三章諾言
  如意
  第一章宛車郡主
  第二章未央
  第三章連環(huán)
  碧血
  第一章明暗
  第二章逆天
  第三章影之刺序言
  楚惜刀殺出個時代文/今何在
  關(guān)于九州的約定文/胤祥
  知己
  第一章流落
  第二章天命
  第三章諾言
  如意
  第一章宛車郡主
  第二章未央
  第三章連環(huán)
  碧血
  第一章明暗
  第二章逆天
  第三章影之刺
  第四章絕殺
  新皇
  第一章驚雷
  第二章翻覆
  第三章折翼
  尾聲
  附錄
  端稗
  九州世界設(shè)定
  鳳麟之書
  青史空傳謝九州這是一部書寫友情的九州小說。曾并肩而行的“那些男人”,為了各自的理想漸行漸遠(yuǎn),但他們行過的那條路,卻因刀刀的如椽彩筆,留下絢爛的天光云影。
  ——滄月
  十年后的九州并沒有如當(dāng)年那些作者的野心成為萬流匯聚的海洋,當(dāng)初單純的夢想在利益與現(xiàn)實的嘲笑前變得心意消沉。因為最難的是單純的只是愛去寫一個故事,是如冰山融雪滴水穿石般的耐力與勇氣。名將們折戟沉沙的戰(zhàn)場上,楚惜刀卻如一個沒有聽到集結(jié)號的過河卒,還在執(zhí)著地向前、向前。這部《天光云影》既已如泠泠清流奔出了杰馬央宗,那就沒有什么能阻擋它變成一條浩浩湯湯的江河了。
  ——今何在
  時勢逆流,幾欲沒頂,少年們手牽著手,掙扎求生。因為相信彼此而活了下來,因為相信彼此,他們終將分離。動人心弦的故事,一段我最愛的刀式青春。
  ——蕭如瑟這是一部書寫友情的九州小說。曾并肩而行的“那些男人”,為了各自的理想漸行漸遠(yuǎn),但他們行過的那條路,卻因刀刀的如椽彩筆,留下絢爛的天光云影。
  ——滄月
  十年后的九州并沒有如當(dāng)年那些作者的野心成為萬流匯聚的海洋,當(dāng)初單純的夢想在利益與現(xiàn)實的嘲笑前變得心意消沉。因為最難的是單純的只是愛去寫一個故事,是如冰山融雪滴水穿石般的耐力與勇氣。名將們折戟沉沙的戰(zhàn)場上,楚惜刀卻如一個沒有聽到集結(jié)號的過河卒,還在執(zhí)著地向前、向前。這部《天光云影》既已如泠泠清流奔出了杰馬央宗,那就沒有什么能阻擋它變成一條浩浩湯湯的江河了。
  ——今何在
  時勢逆流,幾欲沒頂,少年們手牽著手,掙扎求生。因為相信彼此而活了下來,因為相信彼此,他們終將分離。動人心弦的故事,一段我最愛的刀式青春。
  ——蕭如瑟
  刀刀的這部作品,恢宏大氣,想象力豐富。刀刀用熱血的筆,融匯了她自己對人生、對友情、對愛情、對權(quán)位的解讀,細(xì)膩地寫盡了眾生百態(tài)。而結(jié)局,又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令人驚喜不已!
  ——唐家三少第一章流落
  一
  天空,沒有月光。
  烏黑的云朵下,飛鳥也不敢隨意穿行,仿佛暴風(fēng)雪就要來臨。高樓之上,一個身著織金襖的少女纖手扣緊欄桿,含愁的秀目注視整座天啟城①。
  “皇子府還是沒消息,殿下要不要進去歇著?”婢女銀雁憂心地望著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見的凌厲之氣,小小年紀(jì)即成了天衡府②的當(dāng)家,整個端朝③上下沒人敢輕看。難得她有愁眉深鎖的時候,銀雁悄然走過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穆如明光落寞地?fù)]了揮手,勉強露出笑容,“你再回前廳守著,累了就著素兒換班,有消息隨時來報!
  一道銀蛇躥過黑夜,閃電過后,轟隆隆的雷聲響起,銀雁嚇了一跳。
  “打冬雷了?不祥之兆……”她咬了咬唇,發(fā)覺說錯了話,偷看穆如明光。穆如明光的雙眼黯淡了一下,繼而恢復(fù)了明亮,她仰著臉,似乎在等待暴雨傾盆,神情絲毫不懼。
  這是紹統(tǒng)④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顯帶三位皇子出征殤州黃花城遭到夸父伏擊,全軍大敗,僅幾千騎狼狽逃回瀚州。皇帝幸得無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蹤。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戰(zhàn)斗中失蹤,而是戰(zhàn)前就沒了蹤跡;实蹫閷ふ胰首淤O誤戰(zhàn)機,被夸父探得大軍行跡,不得不倉促應(yīng)戰(zhàn)。朝野為此議論紛紛,說三皇子是災(zāi)星——借以替朝廷洗脫敗兵的干系,為皇帝挽回顏面;实勐勓哉鹋,毫不留情地將饒舌朝臣宮女嚴(yán)刑處置,另派遣干將于殤州、瀚州一帶搜尋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準(zhǔn)返回京城。
  那一班將領(lǐng)等于接了發(fā)配狀,無不凄慘地告別家小,四散于兩州各處打聽消息。這其中又多了三批尋找的人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靜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顯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開國時五公九侯⑤中的興國公禹靜家,懷這位皇子時,與大將軍穆如鐵山三歲的女兒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約,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靜、穆如兩家的庇護。
  禹靜皇后素來好武,身強體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滿兩月,突發(fā)興致帶了一隊女騎外出打獵,不慎落馬重傷,之后沒幾月抱病而逝,當(dāng)時牧云天翊僅兩歲。牧云顯哀傷不已,空懸后位,直至紹統(tǒng)二十七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錦亮的生母黎賢妃為繼后,尊號“毓瑾”。世人都說毓瑾諧音禹靜,是為了紀(jì)念皇后。
  穆如明光與牧云天翊差了三歲,因了婚約這層關(guān)系,兩人平素比尋常青梅竹馬更親近,皇帝也時常親切地稱呼穆如明光“媳婦兒”。當(dāng)時戰(zhàn)事頻繁,穆如家長房的叔伯輩幾乎都戰(zhàn)死了,剩下的旁系按家規(guī)并不能插手內(nèi)務(wù),穆如明光自十三歲起就挑起了當(dāng)家重?fù)?dān)。有人說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說,這姑娘是錯投了女胎,小小年紀(jì)為人見識竟比普通朝臣更強。
  牧云天翊繼承了禹靜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與殿中宿衛(wèi)親善,武功騎射在諸皇子中數(shù)一數(shù)二。他十歲出宮,皇子府在天啟城東,有文武老師各兩位、伴讀三人隨侍,護院兩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蹤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護院,分赴十路查探,又著皇子的三名伴讀專司聯(lián)絡(luò)皇宮、禹靜家與穆如家三處。隨三萬大軍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丟了,朝廷的官兵看來無甚指望。
  與此同時,穆如明光發(fā)出號令,著北陸穆如鐵騎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動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領(lǐng)兵鐵騎的穆如橫空正忙于在陰羽原⑥和寧州羽族交戰(zhàn)。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時,穆如橫空剛打了個勝仗,在石涼堡熱鬧地擺著慶功宴。
  觥籌交錯之際,壞消息像一聲驚雷,震得滿席錯愕。
  “三殿下失蹤,陛下大?”穆如橫空皺了皺眉,叫手下人撤了諸將的酒宴,齊聚屋內(nèi),普通士兵則仍在外烤火飲酒吃肉。
  身為穆如明光遠(yuǎn)房堂叔的穆如橫空驍勇善戰(zhàn),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曉夕力戰(zhàn),牽制寧州羽族多年。戰(zhàn)事雖頻,卻也不是抽調(diào)不出人手為皇帝助威。當(dāng)聽說端朝大軍直撲殤州時,他和諸將已覺不妥,等大軍敗退的噩耗傳來,堂下議論紛紛,有將領(lǐng)憤然作色。
  “這分明是不把穆如鐵騎放在眼里!要有我們相助,別說三殿下丟不了,陛下也不會受辱兵。 
  “他們要的是皇帝親征,哪輪到我們搶功勞?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沒了,兩手都是空!”
  諸將眼中皆有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憤。
  開國時牧云雄疆先入天啟城定國號為端,穆如天彤無條件交出四十萬大軍,兩人遂定下異姓盟約,約定端室江山由牧云、穆如兩家共享?墒莾砂倌陙,兩家并非始終無間的親密,雖然大端皇后屢出穆如氏,歷代皇帝彌留時都會將嗣君托與穆如大將軍,但對于為避嫌鎮(zhèn)守在北陸瀚州十余年的穆如家而言,他們?yōu)榇蠖硕糁茖幹萦鹱澹刑圊r血流淌在那片土地。與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牧云氏相較,所謂的兩家共享端室更像美好的笑話。
  尤其是最近這十年間,在穆如家嫡系盡數(shù)戰(zhàn)死北陸戰(zhàn)場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從不曾感受到來自牧云皇族的無間關(guān)懷,他們像永世守護邊疆之地的狼狗,終年看不到帝都溫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橫空罵了一句,板臉指了他們,“別忘了你們是大端朝的將士!皇帝親征怎么了?我們穆如鐵騎守著瀚州邊界不重要嗎?寧州羽族的飛羽軍不可怕嗎?真要派我軍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們助戰(zhàn)也好,不要我們做援軍也罷,那是皇帝的決定。我找你們來,是接了家主的信,你們要是穆如家的一分子,就給我好好地聽著。”
  諸將不甘地屏息聽令。
  穆如橫空嘆了口氣,本是滿心喜悅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銳氣,將來幾個月對方怕是恢復(fù)不了元氣。枝葉凋敝的冬日,是進攻羽人最好的時機,如果不等這個冬天過完就乘勝追擊,也許能將羽人逼出齊格林和整個青都森林。
  如今,他沒了這雄心壯志,與羽人決戰(zhàn)需要心無旁騖,牧云天翊的失蹤顯然打亂了他決一死戰(zhàn)的部署。三皇子既是家主穆如明光將來的夫君,又是在北陸沒了蹤跡,尋找他是穆如家責(zé)無旁貸的事。
  “嚴(yán)守五城,謹(jǐn)防羽人騷擾。明日起以進為退,就勢施壓,我要羽王下書言和才肯罷戰(zhàn)。另外,我?guī)汕T去殤州邊界,你們誰愿一同前往?”
  諸將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尋找三皇子是沒邊沒影的事,沖著殤州有夸父大軍,眼看瀚州東部近來沒仗可打,出去闖闖那險境之地,熱血才不會變冷。
  穆如橫空滿意地點頭,拔出佩刀高聲喝道:“很好!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們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們看看穆如鐵騎的威風(fēng)!”
  諸將轟然回應(yīng),起先飲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細(xì)雪靜飄,深寒入骨。
  二
  茫茫荒原,看不到盡頭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從北方寒冷高原吹來的疾風(fēng)勁如奔馬,令每個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這凌厲的風(fēng)勢。
  牧云天翊裹著與其身材不相稱的寬大布襖,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堅硬的凍土上,軟牛皮靴子磨得幾乎穿洞,兩腿酸麻發(fā)脹。任憑天風(fēng)呼嘯冰寒侵襲,他的眼里沒有絲毫懦弱猶豫,唯一閃動于心的畫面,是幾日前驚心動魄的一夜。
  那晚,四個軍中大漢摸入他的營帳,用藥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見機甚早,立即屏氣裝暈。那些人挪開帕子,將他悄悄抬出大營,一路上竟無守衛(wèi)巡視盤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沒有大叫示警,只偷偷窺視,分辨這些人的來歷。
  黑燈瞎火中,這些人熟門熟路地出了大營,越過坡林。他被扔到一輛沒頂?shù)鸟R車上,朝北方疾馳。他們小聲交談,風(fēng)中偶爾飄過一兩聲,隱約間聽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飛快,盯緊了杵在他身邊的兩個人,等待機會逃出控制。
  行到一個拐彎處,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墳?zāi)轨o謐蹲著,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車。兩個大漢驚呼一聲,一人隨即翻身跳下,摸出長刀砍來。此時夜風(fēng)如割,牧云天翊忽覺天地安靜下來,冷靜地避開那人的攻勢,伸手砸在對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單,這一記卻甚是有力,對方原本立足不穩(wěn),被他一帶,踉蹌了幾步,手中刀脫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發(fā)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沖去。那人趕上兩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一把將他懸空提起。
  牧云天翊見另外三個大漢就要過來,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幾道。那人手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怪叫一聲丟下他。另三個漢子已橫排在坡前,封斷他的退路。牧云天翊當(dāng)下掉轉(zhuǎn)方向,朝遠(yuǎn)處的河流跑去。沒跑幾步,他的心跳快如鼓點,呼吸也變得艱難。在這氣候惡劣的高原上,東陸來的少年皇子并沒有足夠的體力長時間奔逃。
  牧云天翊即將力竭之際,斷續(xù)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邐地橫亙在他面前。
  緩慢流淌的河水在靜夜中看不出深淺。追捕的大漢見大河攔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頭。少年皇子決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腳步飛騰,一頭往河水里扎去。一個大漢大喊了聲“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見河水上打了個圈,漾出層層波紋,少年已沒了蹤跡。
  “本就想淹死這小賊,現(xiàn)下他自尋死路,怪不得我們。”一個漢子俯身,將手浸入水中,又極快縮回,咋舌道,“這水夠冰,不淹死也凍死!再守一會兒,我看就能撈尸了。”四人尋找樹枝點起火把,沿河逡巡張望。瑟瑟冬風(fēng)凜冽地刮著,眾人縮手縮腳,接連打著哆嗦。
  進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鋼針,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身體萬箭穿心般被射出無數(shù)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環(huán)撲上來,五臟六腑都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間奪去了他的體溫。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徹骨冰涼,僵在斷續(xù)河里無法動彈。他無力地?fù)]動手臂掙扎,河水沒過頭頂,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墜去。
  竟會死在這里?恐慌攥緊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間剎那涌進的冰水灌得他神志清明。不,不能這樣死了。他奮力往河面上一振,猶如脫繭而出的飛蛾,用最后的一絲氣力讓頭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風(fēng),令他有想哭的沖動。
  地獄近在咫尺。凍僵的身體轉(zhuǎn)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擺動四肢,卻沒一個聽他使喚,仿佛手不是手、腳不成腳,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牧云天翊在絕望中怒視天空,忽然望見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沒等他看清,斷續(xù)河便無情地將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慟懊喪,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軀,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閉目忍受,這是魂靈出竅么?有種輕盈的快感。
  風(fēng)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凍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睜開眼,依稀看見自己在空中飛翔。他勉強側(cè)過頭來,寬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視線。那是一對冰塵霜華般的翅膀,在這無星無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發(fā)高潔的光芒。那人飛得那樣高,穿梭在云霧之間,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個羽族人。
  被風(fēng)一吹,冰涼的身子凍得像一塊鐵,牧云天翊冷得無力顫抖。他的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處,就這樣暈了過去。
  掠過風(fēng),掠過云,羽人飛至一處低矮的凹地,幾十個羊皮帳篷連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張稍帶稚氣的英俊臉孔。
  “我救了個人!庇鹑松倌臧涯猎铺祚赐厣弦蝗,一群種族各異的人立即圍了上來,七嘴八舌、七手八腳地擺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見凍壞了,他們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熱水往他嘴里灌,還有的用手拍著牧云天翊的臉叫他醒來。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有十四五歲,面容甚是白凈,臉上掛著奚落的笑意。說完,也不管有沒有回答,徑自走到柴火邊烤手。
  “你救得及時,再遲些就凍死了。這么晚落到河里,難道是自盡?”一個河絡(luò)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兩個裝滿熱水的羊皮袋子,搔著頭皮狐疑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來吃,新鮮人肉好久沒碰了!庇鹑松倌晷Φ。
  牧云天翊昏沉沉間,聽到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絡(luò)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讓他把嗆進去的河水吐出來。
  羽人少年遂輕笑,“看樣子死不掉了,你們再給他灌幾口熱湯,我要回去見師父。”
  河絡(luò)老者道:“你不管這個人了?”
  “大事要緊。剛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營帳,殤州近來想是無法安寧,積云溝那里的人還不知道,我要趕去提醒他們,不能叫官兵找到蛛絲馬跡。”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腳靈便了,把他打發(fā)走,沒必要為一個外人暴露我們的行蹤!
  河絡(luò)老者應(yīng)了一聲,其余的人敬畏地看著少年,讓出一條路來。羽人少年奔走幾步,倏地亮出雙翼,飛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撐開眼瞧了瞧,望見一道雪芒如長虹矯龍貫穿天際,瞬間沒入了黑夜。
  河絡(luò)老者給牧云天翊灌下滿滿一大碗又熱又濃的草藥湯后,他慢慢蘇醒過來,只覺貼心口的一塊玉熱得發(fā)燙,異于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尋找羽人的身影,確信那人不在時,他失望地問:“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風(fēng)翔云。他是我們這里能永翔的云⑦!
  三
  幾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漸漸恢復(fù)了神智體力,懂得和人說話應(yīng)對,弄清了這批人的來歷。殤州是兩百年來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時期被罰至這苦寒之地,無法返回家鄉(xiāng),后人在這里土生土長,將此地視為故土。也有人在東陸犯了案惹了禍,遠(yuǎn)走殤州避難,自然更回不去。整個殤東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無人的野地,不知不覺成了流人的天堂。
  這里地處虎踏河的分支斷續(xù)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離此尚有百余里。若騎牦牛沿河北上,四五日可抵達(dá)黃花城,就是此次大軍想要偷襲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編造說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地,遇上風(fēng)雪不幸失散,他連夜趕路想尋個有人煙的地方,結(jié)果失足跌進了斷續(xù)河。他自稱姓云,不曾惹人懷疑。眾人聽到他的經(jīng)歷后自傷身世,拿來食物和衣褲給他,好言勸慰他想開些。河絡(luò)老者為他披上一件寬大的布襖,見他赤了腳,又找來一雙破舊的軟牛皮靴子給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這里待著!焙咏j(luò)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動,莫非他聽到風(fēng)翔云的話?忙道:“別把風(fēng)兒的話放心上,他不曉得你的身世可憐。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這里與世隔絕,一般人找不著,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謝過一聲,“我……”他說了一個字,想起此時難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這話,“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歲!沒你能干的粗活。再說你凍了一場,剛剛好轉(zhuǎn),先養(yǎng)足精神再說。回帳里歇著吧!
  牧云天翊應(yīng)了一聲,乖乖躺回帳篷里。帳中的陳設(shè)極為簡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幾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頭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過被子倒頭睡下。
  胸口的玉傳來陣陣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來看。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從不知它有何用處,只當(dāng)是個紀(jì)念。此時竟有微茫的紅色煙氣籠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滿溫暖。他把玉貼身戴好,慶幸昨夜沒遺落在河中。
  軍中有誰要害他?如無人接應(yīng),他不可能輕易被劫了出來。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蹤的消息,又會如何?他難過得想哭,卻知現(xiàn)在根本不是哭的時候。如今他出了事,同來殤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無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緊手腕,迫使自己冷靜。
  大端軍紀(jì)嚴(yán)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闖回營地,只怕也會被前鋒將士當(dāng)逃兵抓起來,根本見不到父皇的面。此地離大軍營地有不少路程,他連大致的方向都不清楚。不,他不能這樣一個人回去,只有求風(fēng)翔云把他直接帶到皇帝帳前,他才是安全的。
  他記得臨行軍前,父皇拉著他的手站在皇宮的統(tǒng)萬臺上。當(dāng)時明月高臺,清風(fēng)盈袖,父皇遙指北方對他說:“北有二賊,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對。殤州夸父,寧州羽人,始終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殤州,就是要直逼黃花城,那里是他們的門戶,攻下了,就能穩(wěn)扎穩(wěn)打蠶食整個殤州。翊兒,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兒不害怕上戰(zhàn)場!蹦猎铺祚囱銎鹨粡埧⌒愕哪槪χ绷思沽。
  牧云顯愛憐地拍著他的后背,今年兒子又長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氣。眼前不期然浮現(xiàn)禹靜皇后一身戰(zhàn)甲的颯颯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間更朦朧了,如一襲銀絲被裹起泛塵的往事。
  “明日讓畫師描一幅像,畫下你穿戎裝的模樣!
  “父皇,我能上戰(zhàn)場去殺敵,是嗎?”
  牧云顯搖頭,輕輕笑起來,“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夠著他們的膝蓋骨!你還小,我?guī)闳デ熬,不指望你立功,有膽睜眼看完一場戰(zhàn)事,就算是好漢!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兒!
  “首次上戰(zhàn)場后膽魄仍在、志氣未奪的人,誰會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時!蹦猎骑@慈愛地望著牧云天翊,少年抿緊了唇,不服氣地與他對視。
  那個夜晚的月光猶在他心上閃亮。牧云天翊想到父親的目光,驀地有了勇氣。大敵當(dāng)前,哪怕軍中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去陪父皇一起闖過。
  他坐直身子,細(xì)想了想,沖出帳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風(fēng)翔云,告訴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著他,“找他?”
  “我……不瞞老伯,我家有個很厲害的仇家,追殺我們到殤州來。我想過了,這里是你們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尋來發(fā)現(xiàn)我,會牽連你們。除了讀書習(xí)武,我什么也不懂,待在這里像個廢人,不如去找那位風(fēng)兄弟。也許……也許……”
  他說不上來,隱約感到會飛的風(fēng)翔云將是他重回父皇身邊的唯一希望。他隱約察覺到流民們對朝廷的敵意,但他所能依靠的強者,勉強算來,只有那個會飛的少年了。
  “你別怕,在殤州除了夸父,就屬我們是地頭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說了一句,看見牧云天翊堅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風(fēng)兒……他有重要的事情,離開幾日了。這會兒,早在幾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個月。殤州雖然大,半年也就跑盡了。求老爺爺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臉的義無反顧。
  河絡(luò)老者連忙扶他起來。一旁有個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這里等著,他終歸會回來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說!崩衔骺ń舆^話嘆息,“你不知道,大軍臨境,殤州就要亂了。斷續(xù)河西邊這塊安寧地太小,只住了我們這支襄帝⑧時被貶來的一百來人。其余的都在積云溝,那里可有三千多號人哪,萬一叫大軍發(fā)現(xiàn),征調(diào)去打仗,這些人就再無太平日子了。”
  牧云天翊低聲問:“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們丟到這里,誰管過我們死活?夸父又沒招惹我們,為什么要去打他們,白白喪命?”
  “如果幫了朝廷后能讓陛下開恩,準(zhǔn)大家回東陸呢?”
  老西卡搖頭,“物是人非,說回去就真的回得去嗎?”他指了指寒風(fēng)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中,裹著一張張歷盡風(fēng)霜的臉,“孩子,我勸你別有不實際的空想,在殤州做個孤魂野鬼沒啥不好,勝過回去看世態(tài)炎涼。世人都是勢利的,我們赤手空拳重返家鄉(xiāng),只能再做別人的奴隸。就算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錢。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踐踏在腳下的,肯定是我們。到頭來還有沒有回去的命,很難說!
  牧云天翊默然,他無法說服老西卡,為了保命活下去沒什么不對。
  “哦,說到小風(fēng)兒,我們這里有斷續(xù)河相隔,一時不怕大軍和夸父殺到這里來。積云溝外卻是開闊地,難保不被人找到。小風(fēng)兒他報信后,肯定會幫大伙撤離,沒個十天半月回不來。再說你小小的一個人,遇上大軍被征調(diào)就算了,可萬一遇見夸父,一個手指頭就能戳死你,你該怎么辦?”
  “我個子小,看到他們遠(yuǎn)遠(yuǎn)躲開了就是?涓改敲创髠子,殺我一個小孩子做肉干吃嗎?不惹他們便好!蹦猎铺祚磻┣械氐,“我想……我想找到風(fēng)兄弟,或許……唉,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著他吧!”
  老西卡剛想開口勸說,卻見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種令人心折的堅定。他改了念頭,從懷里摸出一只細(xì)長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這個送給你!
  羽族少女駭然道:“西卡爺爺,你是讓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雙瞳一亮,搶過哨笛,放在口中輕吹了一聲,清亮的笛聲像銀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亂吹,這是專門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殤州大地上,你有急難時吹這個‘極羽笛’,運氣好的話,附近聽到它的羽人就會飛來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這是流人互救的約定之一。天不救我,還有同樣受難的兄弟會救!
  牧云天翊喃喃道:“天不救我……”撫著極羽笛怔怔發(fā)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貴相,不是短命的樣。人各有命,你有決心去闖,我老西卡不攔你。讓索婭帶你過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會找到積云溝。去了那里,報我的名字,他們會帶你去找小風(fēng)兒!崩衔骺ㄓ秘笆自诘厣袭嬃藞D,指明了方位,又把匕首插到他靴子里,“帶上這個,路上方便!
  那個羽族少女索婭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懶得帶他過河!庇殖猎铺祚磧窗桶偷匕绻砟槪澳愫煤米∠戮褪,殤州比不得東陸,大地會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頭道:“我是男子漢,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婭紅了臉罵道:“死小鬼,誰說我怕了?扔個人過河有什么,看你有沒有命再回來!
  老西卡笑了,指著天空對他說:“算你運氣好,今天,她能感應(yīng)到明月⑨呢!
  四
  穿上老西卡送給他的厚衣,帶上干糧和水,牧云天翊與索婭走到斷續(xù)河邊。羽族少女抱怨了幾句,拎起少年皇子飛上天,她的氣力明顯不如風(fēng)翔云,既飛不高也飛不快,牧云天翊聽到她疲累的喘息聲,不敢找她攀談。
  天氣雖然不錯,陽光照在身上也不覺得冷,但要忍受迎面獵獵的冷風(fēng),牧云天翊還是凍得流下鼻涕,以致無法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覺。
  過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著地了,索婭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丟,而后她雙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堅實的地上,吁了口氣。索婭嗔怪道:“你個子不高,骨頭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羨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飛鳥,在陌生崎嶇的路上踽踽而行,無法重回溫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說的路就是這條,你往南走,不會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著斷續(xù)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待多一刻,恐怕已然沒命。冬日的大風(fēng)掠過河水刮來,他縮著脖子,邊搓手邊問索婭:“積云溝大概有多遠(yuǎn)?”
  索婭輕蔑地瞥他一眼,“我飛一個半對時⑩就能飛到,你是無翼民,要走幾天幾夜。”她隱瞞了途中不斷休息的事實。作為每月能飛一日的俜羽,她很為自己驕傲,卻永遠(yuǎn)無法像風(fēng)翔云那樣隨時展翼飛翔。
  牧云天翊點點頭,他做好了磨穿鞋底的準(zhǔn)備,既然在斷續(xù)河里沒淹死,沒理由沿著它走會熬不過。他向索婭行了一禮,轉(zhuǎn)頭就往南邊走去。
  “等下!”索婭拽住他的衣領(lǐng),“你會射箭嗎?”
  他剛一點頭,弓與箭壺立即被塞進了手里。
  “拿去,不求殺敵,但能果腹。”索婭表情冷漠,像是滿不在乎地說道,“要是你箭術(shù)好,這一路走慢點也餓不死。不過射不中飛禽走獸,就是你自己沒本事,活該餓死!
  牧云天翊感激道:“謝謝!庇志狭艘还,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踏上行程。
  “喂,不到快死了別吹那個哨笛,運氣會被用完的!彼鲖I在他身后大喊了一聲,惱怒消散了的羽翼還不曾凝聚出來。
  牧云天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帶了夠吃的牦牛肉干,臨行時老西卡又塞了一塊堅硬的大角鹿退角,說必要時強精活血能救一命。如今有了弓箭,他確信能活得很好。
  大河是那樣寬而綿長,看不到盡頭,像奔跑的獵物誘惑著他前行。牧云天翊望著遠(yuǎn)方,想,他會一步步走到積云溝,再一步步回到父皇身邊,回到天啟城。那時,他將解開軍營被劫之謎,給父皇和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
  殤東荒原的景致可用“寂寥”形容,尤其在冬日,地面的凍土連著枯草,除了小片的灌木叢林和黃色爬地菊外,別無生氣。一個人孤獨地走在荒原上,有時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恍惚,只覺到了無聊的夢境里,日復(fù)一日地行著同一條路,不見盡頭。牧云天翊走了很久,卻不知積云溝還有多遠(yuǎn),仿佛他一直在起點徘徊,眼前身后,風(fēng)景永恒不變。
  但是他依然感謝上天。沒有雨雪,沒有暴風(fēng),對于趕路的他而言是天賜的機遇。不敢設(shè)想在風(fēng)雨肆虐的荒原上要如何行走,他必須趁天氣尚好,盡快趕到積云溝。
  當(dāng)太陽就要在地平線上消失時,一身疲累的牧云天翊才發(fā)覺自己低估了殤州的危險。在這茫無邊際的冰涼雪原上,要如何度過寒冷的黑夜?遙望一點點下沉的夕陽,他的心慢慢被凍住。
  他摸出極羽笛,忍不住想放到唇邊。在明月月力強盛之日向羽族求援,獲救的可能性更大些?墒牵跄茉谡魍镜牡谝蝗站突ㄍ炅诉\氣?索婭的話回蕩在耳邊,讓他放下了哨笛。
  牧云天翊忍下沖動,極目尋找能避風(fēng)藏身的地方。
  離河岸頗遠(yuǎn)處有一片矮小的云杉林,目測距離并不遠(yuǎn),牧云天翊走近林子時,天卻全黑了,幽深的黑林張大嘴等著吞沒他。他摸起匕首在手,警惕地步入林中,走了沒兩步,回首望去,視線里再找不到斷續(xù)河。
  牧云天翊手起刀落,一截樹枝應(yīng)聲墜地,用火石擦了許久,一點羸弱的火星好容易在云杉的松枝上燃起。他呼呼吹了兩口,火沒燒起來,反而滅了,不得不再花力氣重新來過。如此折騰了半晌,終于弄出一支像樣的火把。
  他舉著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塊落滿松針的避風(fēng)凹地,走啊走啊,滿目是冰霜結(jié)凍的地面,沒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覺鼻子一酸,想起天啟城中的溫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鋪了厚厚的織金毛毯,鎏金熏籠燃著青炭,火無焰而光四射,映著椒泥涂成的四壁,心頭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渾身僵冷,連個可倚靠歇腳的地方也渺然不見,無限悲涼如影隨形。他茫然地張望,罷了,隨意找棵粗壯的樹,能棲身便好。于是他擎著火把,接連砍了一堆柴火,將一株倒地的云杉作為遮風(fēng)的擋板,和相鄰的樹放置在一處。又用匕首將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凈,直到刮出光禿禿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燒著整個林子。忙完了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圍繞在旁的兩個火堆像無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溫暖的火焰安慰著他。
  艷艷的篝火驅(qū)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見光影中父皇向他走來,揚起佩劍當(dāng)空劃過。那是軍中男兒都識得的禮儀:一往無前,永不言敗。
  牧云天翊掏出水袋,喝了一口斷續(xù)河的水。瑟瑟的風(fēng)吹過,嘴里的冰水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拿出牦牛肉干啃了起來。早知道就該趁天亮,打一只飛禽香噴噴烤來吃,他懊惱地想。又想起這是他頭回獨自在野外過夜,若不是此次隨軍扎營,見識了在荒郊野嶺如何生存,怕是頭晚就要凍死在這荒原上。
  他不敢睡,不放心地又砍了些柴,怕閉眼睡著了,火熄了,人也就睡過去了。
  倦意如披衣上身,一個迷糊,人昏昏地就混沌了。牧云天翊安詳?shù)厮菰谠粕嫉乃舍樁牙,渾不知危險即將來臨。他胸口的那塊玉,受夜晚寒氣一侵,復(fù)又散發(fā)出暖意,像一團包裹著的火焰熨帖主人的身體。
  蒙蒙眬眬間周圍喧嘩起來,牧云天翊夢見和兄弟們策馬馳過天啟的玄鳥大道,滿街杏花未褪、槐香飄拂,他揚鞭回頭,問大哥牧云軒宇:“這是要去哪兒?”
  “出城看燈去!”牧云軒宇一身新衣喜氣洋洋。牧云天翊的心不覺也歡喜了,一夾馬腹,縱馬趕到眾兄弟之前。忽然,宏偉的中泰門緩緩關(guān)上,轟隆的響聲驚起了馬,牧云天翊被掀落在地,猛然張開眼。
  他所在的云杉林外全是火光,密密麻麻如星閃耀,大地驚恐地震動,發(fā)出喑啞渾濁的聲音。牧云天翊第一反應(yīng)是撲滅篝火。他連忙打散木柴,用未燃的樹枝挑開其他的,最后兩根火勢旺盛的松枝,毫不猶豫地用僅剩的水悉數(shù)澆上。
  在不知來人是敵是友的情況下,他絕不能被發(fā)現(xiàn)。
  遠(yuǎn)處黑壓壓的身影在火光里走過,像群山移動,大地焦躁地嘆息。牧云天翊看不真切,卻知那些高大的影子絕非人族。難道是夸父?一驚之下,他像彈丸般跳起,倏地飛身藏到了云杉叢中。
  夸父的大隊人馬沿河向北方移動。他的心提到嗓子眼,這是要去對付端朝大軍的敵人吧?可惜他身單力孤,如果身后有一眾干將,他愿意突襲隊尾,在黑暗中打?qū)Ψ揭粋措手不及。
  只能是空想。他像一只蚊蠅藏匿在幽黑的地方,不敢發(fā)出任何聲息。
  借助火光,他偷偷看清楚了,夸父大軍的前面是數(shù)十只龐大的六角牦牛,如巨石滾動開路。趕路的大軍不知有多少,他們一邊走一邊飲烈酒,有時倒給六角牦牛喝,牦牛噴出歡喜的吼聲,令人心悸?涓競児殴值慕徽勶h至他耳中,一句也聽不懂。
  那些夸父長得好高,牧云天翊覺得,他們一抬腳就能踩死自己。當(dāng)然他不會讓對方得逞。他牢牢握住弓箭匕首,萬一行蹤暴露,他要提前發(fā)動攻擊。
  火把蜿蜒如游龍?涓覆晃泛,火把用作照明而非驅(qū)寒,如此不懼露出形跡的行軍,一定是知道了大端軍隊突襲的事。牧云天翊暗自憂急,他恨不能飛到營地知會父皇。但此時此刻,他不能輕舉妄動,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當(dāng)他看到晶瑩天空里的上萬顆閃亮星辰,如盤韃天神和他的無數(shù)使者在遙遙俯瞰,他的心忽然安定了。他回憶老西卡畫的地圖,估算夸父的行程,約摸明晚能到他離開大軍時的營地,那時父皇的先遣部隊或已到黃花城下,只要趕在這些援軍到達(dá)之前先攻城,未必沒有勝算。
  這時,有個夸父轉(zhuǎn)頭向他所在的云杉林看過來,牧云天翊即刻避到杉樹后不再張望,怕對方瞧出端倪。隆隆的腳步聲近了,松針簌簌,枝葉婆娑,木頭被一腳踩斷咔嚓數(shù)響。牧云天翊停了呼吸心跳,于窒息中想象巨人走進云杉林的一舉一動。
  對方發(fā)現(xiàn)他了?是剛才的火光吸引了夸父的注意,還是他不經(jīng)意弄出了聲音?
  牧云天翊只覺汗流浹背,這是冰冷地帶的大忌,粘在身上的濕衣很容易讓人受寒凍傷。他竭力平靜心情,不能出汗,也不能因恐懼而手足僵硬,慢慢地取出弓箭,一點點將弦拉滿。
  他數(shù)著夸父的腳步,已進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內(nèi)。深吸一口氣,這一箭若是射出,對方的皮厚還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曉。可就算他能讓這個夸父倒下,又該如何對付外邊千百個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緊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絕望的問題。
  事到臨頭,盡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黃花城外的父皇,也許,他比朝廷大軍更早遇見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臨危不亂,會不會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著,分散內(nèi)心對夸父的畏懼。這時他體會到了皇帝特意帶三個皇子親征的用意:在死亡與鮮血撲近的一刻,他們必須練就戰(zhàn)場上巋然不動的一顆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萬變中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才能縱橫沙場指揮若定。
  他引弓向上,從黑暗中瞄準(zhǔn)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發(fā)抖。后來,如雕像靜止。
  他想起父皇的話:“有膽睜眼看完一場戰(zhàn)事,就算是好漢。”睜眼看自己如何對敵,想來也是男子漢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長,又仿佛是輕眨睫毛的一瞬。那個夸父離他僅十步,彎腰拔起幾株云杉,像拔蘿卜一般輕易。牧云天翊跟隨夸父的舉動移著弓箭,眼中異彩閃動。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氣和地忘卻敵我懸殊。
  夸父伸過長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懷里,轉(zhuǎn)身返回長龍般的隊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難道對方并不曾發(fā)現(xiàn)他?
  他沉著地等待,有冷汗滑過脊梁。那夸父越走越遠(yuǎn),隨了大隊笨拙而緩慢地前行。
  幾十幾百個夸父走過后,大陸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盡濕,看著火光越來越暗,最后在地平線上消失。他抬頭望天,離日出還有段時候,渾身一個激靈,響亮地打出三聲噴嚏。他一邊哆嗦一邊重新燃起火堆,把濕衣烤干,在溫暖的火光中平靜心情。
  天空晦暗如夢。既然清醒了,索性繼續(xù)趕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禱告上天護佑父皇平安無恙,而后,向著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腳步。
  五
  走到天際發(fā)白時,天氣驟然轉(zhuǎn)差,陰沉的烏云彌散在空中;脑桨l(fā)像個巨大的墳?zāi),找不到一絲鮮活的氣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飛鳥,無奈走了很遠(yuǎn),也沒看見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時分,他稍稍停下吃了點肉干,只覺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來。頹喪的念頭僅一瞬,沒過多會兒,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氣力,執(zhí)著地向南方走去。
  斷續(xù)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隨他的腳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蹤河水而去,聆聽極靜的天空下緩緩的水聲,不知疲憊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從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動路,嘴里含了那塊退角,倉促地用雪壘了個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這小小冰洞大概會長埋地下,好在半個時辰后老天爺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見天日。
  雪后的路越發(fā)難走,鞋底磨穿了,他脫下一條褲子撕開,包在腳上纏緊雙腿繼續(xù)走。腳上長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幻想那雙飛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幾步,就能看到風(fēng)翔云的笑臉。
  最后一日,當(dāng)太陽即將沉入遠(yuǎn)方時,牧云天翊累得體力不支,一個不穩(wěn)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發(fā)出沉重的一聲。迷迷糊糊之間,他把極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響了。好像聽見了那清脆的笛聲,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輕嘆,他閉緊雙眼,暈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意識恢復(fù)時,有人在拍打他的臉,他又困又累,拒絕睜眼去面對。
  “喂,喂,你沒死吧?”那人大聲地叫他。
  “死”對牧云天翊來說太過敏感,他馬上張大眼睛,示意自己活得很好。黑夜下,他看見了朦朧發(fā)光的潔白羽翼,心底涌起一陣暖流。
  他對面是個高大俊朗的羽人,見他的精氣神全回來了,綻開笑容說道:“咦,果然不像要死的樣子。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老西卡……風(fēng)翔云,我要找風(fēng)翔云。”牧云天翊喃喃地念著那兩人的名字,抓住羽人的手,“你是積云溝的人嗎?”
  那人端詳他手里的笛子,“是老西卡給你的極羽笛?”
  “是。你認(rèn)識他?我是不是快到積云溝了?”牧云天翊欣喜地站起身,勉強穩(wěn)住身子。
  “你是剛從河西那邊走過來的?”
  牧云天翊露出虛弱卻堅強的笑,“正是。”
  “這附近有我們的哨所,你先跟我回去,好好吃一頓,睡一覺。明早我?guī)泔w過去!蹦怯鹑搜壑杏幸唤z佩服之意,拍了拍牧云天翊的背,“還有力氣走路么?”
  牧云天翊隨了這個叫風(fēng)烈的羽人,來到一處簡陋的樹屋。殤州沒有高大的樹木,茫茫荒原上最多的是矮小的灌木林,因此,當(dāng)他看到樹叢中圍出的樹林小屋時,著實吃了一驚。這是個用數(shù)不清的短木搭建的樹屋,編排得整齊緊密,更像一個舒適的大鳥巢。
  風(fēng)烈拉開草門,躬身進屋。牧云天翊好奇地打量,屋外青苔粘壁,屋內(nèi)松針鋪地,一張曬干的牦牛皮搭在地板上,蓋著幾塊羊毛皮料子。一盞小小的油燈散發(fā)出光芒,讓他心里暖和了起來。
  “會喝酒嗎?”風(fēng)烈取出一罐酒,拔開木塞,辛烈的酒氣有撲鼻的香。
  牧云天翊饞得舔了舔干澀的唇,搶過來往嘴里倒了滿滿一大口,痛快地說道:“好酒!”
  “斷續(xù)河水釀的!憋L(fēng)烈把酒倒在木碗里,“你到河西有多久了?找風(fēng)翔云干什么?”
  “我……風(fēng)翔云剛救過我!
  風(fēng)烈聞言哈哈大笑,“你不會是步行幾百里來謝他吧?”
  “那又何嘗不可?”牧云天翊灑然一笑,向風(fēng)烈敬了一杯,“你剛剛也救了我,多謝!
  風(fēng)烈點頭贊嘆,“唔,誠意可嘉!
  “對了,你最近有沒有見到一群夸父路過?我?guī)兹涨翱吹剑狈饺チ。?br/>  風(fēng)烈搖頭,“夸父部落離得遠(yuǎn)。據(jù)我所知,偏東北百十里外有個部落,或許你見到是那里的夸父。出事了?”
  牧云天翊默默推算,他這幾日趕路太多,不知走了多遠(yuǎn)。這樣想著,雙腳疼痛,連忙拆開繃帶看腳上的泡,血肉潰爛,慘不忍睹。風(fēng)烈取了點傷藥替他敷上,嘖嘖說道:“你這小子,忍耐力不錯。早知你傷成這樣,我就不讓你走路了。夸父沒對你怎么樣吧?”
  牧云天翊淡淡一笑,“我人小,躲起來誰也看不著。他們大概是去黃花城,聽說夸父王近來在那里!
  風(fēng)烈驚得站起來,大聲道:“你說什么?”
  牧云天翊知道這是大端的軍機,父皇之所以會興起親征的念頭,部分緣由正在于此。他不想兩軍開戰(zhàn)傷了這些無辜的流人,特意說出來。風(fēng)烈焦躁地在屋里走了兩圈,道:“我得給他們傳個信,唔,夸父走得慢,也許明天一早趕去也來得及。風(fēng)翔云說過,端朝皇帝來了,夸父一定是沖著人族大軍去的。”
  “風(fēng)翔云來過了?”
  風(fēng)烈沒留意牧云天翊的話,自怨自艾道:“最好今夜就去,可飛到積云溝……還是等明日!蹦猎铺祚窗迪耄磥碛鹑瞬⒎请S時能凝出羽翼。
  “風(fēng)翔云和你一個姓,你們是兄弟?”
  風(fēng)烈回過神來,搖頭道:“羽人姓風(fēng)的很多,以前這是貴族的姓氏,現(xiàn)在,像我們這種流人也有姓風(fēng)的。你可能覺得羽人都該在寧州,是不是?其實每年都有大批羽人不堪羽王暴虐逃出寧州,到瀾州、中州、宛州和人族混居,現(xiàn)下的蠻族皇帝對外族還不錯,只要肯歸順……”他嘲弄地一笑,撇了撇嘴,“不過混居多了,成了端朝的子民,一旦犯法犯錯,就會被流放到這種破爛地方。我爹比較倒霉,無緣無故變成亂黨,要在這里過下半輩子。我呀,連東陸是什么樣子也沒見過!
  “你有翅膀,不能飛過去看看?”
  “就算勉強飛過天拓海峽,沿海的守軍難道是瞎子!憋L(fēng)烈有點生氣的樣子,不知是抱怨還是自怨,忽然間出了神,“也許只有一個人能飛過去,又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牧云天翊抑制住激動,“是風(fēng)翔云?”
  “他練過鶴雪術(shù)!憋L(fēng)烈說完突然沉默,想起來什么不開心的事似的,埋頭喝酒。
  “什么?他竟然懂鶴雪術(shù)?”牧云天翊瞥了風(fēng)烈一眼,看他不想再說話,很乖巧地為他斟酒。
  牧云天翊年紀(jì)小,不敢多喝。風(fēng)烈喝到半酣,說道:“誰讓他有個好師父呢。鶴雪術(shù)誰不想學(xué)……我也是個至羽!”語氣中有無限傷感,慢慢聲音小下去,閉上眼不說話了。牧云天翊扶他睡下,為他蓋上羊皮。
  屋外北風(fēng)凜凜,樹屋上的縫隙被苔蘚和泥填嚴(yán)實了,抵擋住寒流。牧云天翊躺在一邊,懷念皇子府里的溫暖,安然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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