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世上每一座孤單的島


作者:淡藍藍藍     整理日期:2014-05-17 12:17:09

美好純粹的感情是暗夜里的光亮,十六歲的紀瓷給了林斐穿透內(nèi)心禁錮的力量,青澀卻又純真的感情是彼此青春里最珍貴的禮物。直到樸娓藍的出現(xiàn),伴隨著她并無惡意的惡作劇,紀瓷對林斐的感情生出罅隙。失去了信任的感情仿佛失衡的天秤,在一場事故中,兩個人的故事以分手終結。紀瓷懷念對方給予過的美好,但懷念背后又藏著誤解與恨意。她也因此變成了一個活在黑夜里的人。五年之后,馮宥、路公子、宮九等人依次出現(xiàn)在紀瓷的人生里,有人融化了她堅硬的心,有人制造了龐大的迷霧,有人揭開了往事的真相。一切的糾結與矛盾,都在她重遇林斐的時候化為烏有,原來,在她心里最深處,舊日少年從未走遠。只是,隔了漫長的時光,他們還能走到彼此身邊嗎……
  作者簡介:
  淡藍藍藍,自由撰稿人,熱愛青春,侍奉文字,烹茶煮飯,平淡生活。出版作品《世上每一朵哀傷的云》《心智成熟的苦旅》等。
  目錄:
  楔子
【上卷鷓鴣天】
Chapter1情疏跡遠
Chapter2Thememory——留香
Chapter3一首歌的懷念
Chapter4Thememory——清瀾為紀
Chapter5Thememory——罅隙間的青苔
Chapter6Thememory——奈何天
【下卷丁香結】
Chapter1久別重逢
Chapter2暗夜里的光
Chapter3錯亂的流年
Chapter4無聲
Chapter5以吻封緘
Chapter6千山飛渡楔子
   【上卷鷓鴣天】
   Chapter1 情疏跡遠
  Chapter2 Thememory——留香
  Chapter3 一首歌的懷念
  Chapter4 Thememory——清瀾為紀
  Chapter5 Thememory——罅隙間的青苔
  Chapter6 Thememory——奈何天
   【下卷 丁香結】
   Chapter1 久別重逢
  Chapter2 暗夜里的光
  Chapter3 錯亂的流年
  Chapter4 無聲
  Chapter5 以吻封緘
  Chapter6 千山飛渡
   
  楔子
  我的耳朵里住著一片海。
  樸娓藍赤著腳,在海灘上蹦蹦跳跳的。她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兩顆小虎牙。
  我躲不開她,無論晴天、雨天,她總是在那兒。在大風里,踩著浪,尖叫著,或者唱歌。
  我有點受夠了,但是我沒辦法。
  尤其是暮色沉沉的時候,她累了,就蜷縮在我的耳朵里,小聲說話。
  ——紀瓷啊,我不喜歡你今天穿的裙子,顏色太素了。
  ——紀瓷啊,去把頭發(fā)拉直吧,大卷卷不適合你。
  ——紀瓷啊,最近追你的那個男生,好像還不錯啊,跟他約會吧。
  ——紀瓷啊……
  她的聲音,帶著甜美和輕巧,卻又喋喋不休。
  天色越黯,她便說得越起勁。以至于,我常常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即使是在夢里,也常常跌進黑夜里的森林,看不見光,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原地奔跑,莽撞,茫然,慌亂。找不到出口。
  仿佛,天永遠都不會亮了。
  然后,樸娓藍就在我耳邊咯咯地笑。
  風從森林里呼嘯而過,帶著悠長的尾音,卻怎樣都吹不破濃郁的夜色。
  ——紀瓷
  【上卷鷓鴣天】
  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一條秘密通道,在時空的縫隙里安靜而自由地穿梭。
  往事可以靜默回味,只是再也無法往復重來。
  Chapter1情疏跡遠
  01
  車子七拐八拐,忽地進了一條小巷。
  日落時分,天邊只余一點薄光。剛好,落在那棵銀杏樹上。
  一樹金黃。
  “到了!敝魅螕]揮手,一眾男女們樂呵呵地下了車。
  紀瓷跟在人群之后,抬頭看看那棵樹,背景是暮藍色的天空。小梅姐拍拍她的肩,她笑了笑,跟著人群走進去。
  很普通的四合院,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沒有掛任何的招牌。但是小梅姐說這是鼎鼎有名的私房菜館,一般人都預約不來,這次還是借了社長的面子,主任才能把聚會定在這里。
  一只棕色的狗趴在門口,懶洋洋的。紀瓷瞄了它一眼,蹲下來,它溫柔地和紀瓷對視。
  紀瓷小聲對它說:“你是棕色的拉布拉多嗎?挺少見的哦,我叫你棕棕好嗎?”
  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男聲遠遠地響起:“棕棕,來吃飯!
  狗站起身,又看看紀瓷,跑了。
  她回頭,只看見模糊的男人的背影,在一扇窗前一閃而逝。
  天說黑就徹底黑了下來。
  小梅姐隔著一扇窗喊她:“紀瓷,你快進來啊。”
  小梅姐的嗓門大,大家便都扭頭看她。她聳聳肩,訕訕地走進去。
  主任拍拍身邊的座位:“那小孩兒,來,坐叔叔旁邊!
  眾人哄笑。
  小梅姐說:“人家紀瓷都大三的姑娘了,二十出頭了,別小孩兒小孩兒的。”
  主任也笑:“我都四十多了,叫叔叔不正好嗎?”
  紀瓷坐在那里,只是抿著嘴,保持微笑的狀態(tài),也不插言。似乎一直就是那樣,給人的印象始終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呐⒆樱换钴S,但也不沉悶,很討喜。
  餐桌是特制的,帶著原木的紋路,長長的,可以坐下十二三個人。面貌淳樸的中年女人把菜一一端上來,看起來是很普通的菜品,小梅姐聞了一下,說:“大師手筆。”
  眾人還是笑。
  各自品嘗了之后,卻都不由得異口同聲地贊道:“大師手筆!
  大師卻并未露面,只有那個中年女人忙前忙后的。
  主任神秘地說:“這家店的桂花酒一定要嘗一嘗,據(jù)說是老板自己釀的,用的是江城的桂花,江城的桂花在南方可是很有名啊!
  紀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好巧!紀瓷,你是江城人吧?”小梅姐興奮地說。
  是啊,多巧啊。在安城兩年多,很少聽人提起千里之遙的江城。
  桂花酒被盛在青釉色的小酒壺里送上來,木塞封口,麻繩系身,繩上掛著硬紙簽,寫著“清歡”二字。
  然后,紀瓷注意到,桌上的杯盞與碗碟都印著“清歡”這兩個字,想來都是專門定制的。
  碰杯的時候,主任特意說:“小孩兒啊,這次我們編輯部得好好謝謝你,多虧你救了急,以后要是再有翻譯的活兒,我還找你行吧?”
  “沒問題啊,叔叔!
  話音剛落,又是笑聲滿屋。
  她挺喜歡編輯部這群人的,隨和、率真。當時小梅姐說要帶她來聚會的時候,她是想拒絕的。因為雙方本沒有太多的來往。她交了稿子,拿了翻譯費,彼此兩清,也沒覺得誰欠誰的情。可是主任執(zhí)意認為是紀瓷救了編輯部的急,原本的翻譯者中途早產(chǎn)生孩子去了,撂下三分之一的原著沒有翻譯,剛好,紀瓷的法文教授推薦了她。
  也有人懷疑她的能力,畢竟只是大三的學生而已。但稿子交上去,異議聲全部平息。
  第一口酒,微酸微甜,口感柔和,似乎還有淡淡的清香。
  主任說:“古人喝桂花酒都是要吟詩的,小孩兒,你先來!
  紀瓷側(cè)頭想想,開口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李清照的,《鷓鴣天》。
  眼圈卻忽地紅了。
  狗在院子里吠了幾聲。
  她腦子里便只剩下那一句,情疏跡遠只香留。心里涌起淡淡的苦澀。不知不覺,便貪了杯。真是好酒,讓人想起江城的八月,想起風里濃郁的桂花香,想起桂花樹下少年的側(cè)臉。
  小梅姐不放心她,隔著桌子把果汁遞過來:“喂,紀瓷,悠著點兒!”
  “沒事的,姐姐!彼{(diào)皮地笑著,又喝了一口。
  旁人只道她酒量好,其實這是第一次喝桂花酒。
  那年是十六歲還是十七歲呢,巷子口的陳奶奶從地里挖出藏了一年的桂花酒,紀瓷吵著要喝,林斐重重地敲她的頭,林斐說這酒勁大著呢,你喝多了我可背不動。
  林斐說話的時候臉上是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眉頭微微蹙起。
  眉目清秀的少年,卻總是喜歡蹙眉。
  不知道為什么,林斐一蹙眉,紀瓷就會覺得心疼。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點他的眉頭。林斐條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兩個人卻同時紅了臉。
  他們走出陳奶奶家,手卻一直也沒松開。
  他說,等到十八歲,我們一起喝桂花酒。
  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怎么會那么炫目呢!她扭頭,看見林斐泛紅的耳朵。她怎么那么喜歡捉弄他呢!她翹起腳,嘴唇在他臉頰上輕輕地碰了一下。林斐的身體似乎都僵了,只傻傻地看著紀瓷。紀瓷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后跑開了。
  其實慌得不得了,心跳得厲害。
  那時候,她總以為十八歲一眨眼就到了。何曾料到,原來,他們根本走不到十八歲。
  02
  林斐說得沒錯,這酒的后勁是挺大的。
  紀瓷站起來,就覺得有點暈。
  小梅姐看著她:“這丫頭,怎么笑得這么燦爛,喝多了吧?”
  “沒多,沒多,姐,我去接個電話!笨邶X倒還算清晰,她舉起不停作響的手機,屏幕上閃爍著莫奈的名字。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笑,看見誰都笑。
  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笑起來,傾國傾城。
  她笑著對電話里的人說:“親愛的莫奈。”
  夜風吹過來,額頭沁涼,卻仿佛更暈了,連腳步都有些晃。
  她扶著雕花的門,依稀看見院子外面那棵銀杏樹下站著一個男人,背對著她,手里夾著煙,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明滅閃爍。狗蹲在他旁邊。
  渾圓橘黃的大月亮低低地掛在天邊。
  “紀瓷,你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б缓信D。”莫奈在電話那頭說。
  “哦!奔o瓷咳嗽了一下。
  男人聽見動靜,轉(zhuǎn)過頭。
  紀瓷咧開嘴,卻再也笑不出來。
  江恩寶曾經(jīng)說過,紀瓷你別笑,我知道你只有想哭的時候才會笑得那么燦爛那么傻!
  是的,她笑得嘴角都僵了,然后,眉頭漸漸擰到一起,終于抑制不住地哭出來。
  她小跑了幾步,奔向那個陌生的男人,在對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她使出了身體里最大的力氣,因為仿佛只要一松手,這個夢就會散了,這個人就會消失不見了。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那么溫暖的氣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夢里,卻總是轉(zhuǎn)眼成空。
  03
  這是馮宥第一次遇見紀瓷。
  他站在那棵樹底下,懷里的女孩就像個小炸彈,他一動也不敢動。
  然后,他聽見她哭著說:“你怎么敢消失了那么久!
  他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左胸腔那塊最堅硬最麻木的地方,倏地有了疼的感覺。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緩緩伸出手,覆在女孩子的背上,僵硬地,給予她安撫。
  棕棕看著他們,“嗚”了兩聲。
  馮宥對著棕棕做了一個“噓”的嘴型?墒窍乱幻胨秃蠡诹耍驗槟莻女孩子哭得太傷心,吐了他一身。
  04
  紀瓷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照到了對面的墻上。
  頭是痛的。她努力回憶著昨夜的片段,只記得男人和狗模糊的影像。似乎是出了丑吧。紀瓷微微嘆口氣,抓起床頭的鬧鐘,九點一刻。
  “不用看了,模范生紀瓷的第一次翹課,成功!”莫奈坐在窗子邊,對著鏡子仔細地涂著睫毛膏,她看見鏡子里紀瓷懊惱的表情,不由得咧開嘴:“不翹課的大學,不是完整的大學,紀瓷,恭喜你。”
  紀瓷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又躺下,把被子蒙在頭上。
  她很少有失控的時候。昨天,是個例外。
  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一直控制著自己,不去想那個人。已經(jīng)分手的戀人,她毫無留戀,想起來,反而恨會比愛更多一點。
  在外文系所有的任課老師看來,紀瓷都是個最完美的學生,務實、上進,每學期的A等獎學金獲得者,學生會的學習部長,愛讀書,又從來不會死讀書,同樣熱衷社團,因此人緣也不差。自然,也是無數(shù)男生心儀的對象,宿舍樓底下不乏拿著玫瑰花的追求者。
  但昨天是怎么了呢?是因為桂花酒,還是因為那個男人的側(cè)臉那么像林斐?她尋思著要不要給小梅姐打個電話。
  “喂,想悶死自己!”莫奈揭開她的被子。
  “我昨天是怎么回來的?”
  “我把你接回來的!”
  “我……表現(xiàn)還好吧?”
  “嗯哼,哭完之后在出租車上就睡著了,然后我找咱們系的男生把你背上樓的。嘖嘖,你那冰清玉潔的小龍女形象算是毀了!”
  莫奈幸災樂禍地捏捏紀瓷的臉,回身把厚厚的一本書塞到紀瓷手里:“看在昨天我接你的份上,你替我去上選修課吧,在二教301,喏,我還給你買了牛奶和餅干!
  “天文學?”紀瓷看著手里的書,“你竟然選了這么高深的一門課!
  “教天文的是個老頭,據(jù)說他特別照顧女生,只要是女生報他的課都能過。你幫我應付一下點名就行。”
  莫奈不似紀瓷,對學習沒那么上心,都大三了,選修課的學分還沒修夠。
  莫奈也鮮少在學校里呆著,除非有主課。漂亮又張揚的女生,身邊的男生也不停地輪換著,非富即貴。在宿舍里,她與旁人關系并不好,但惟獨與紀瓷合得來。紀瓷說那是因為我合群。莫奈冷笑著說,紀瓷,那是因為你和我一樣是個疏離的人,你看起來跟誰都合得來,其實你跟誰也沒那么親近。
  一句話說到紀瓷的心里,倒是有些赧顏,對誰都好,確是對誰也沒有付出真心。這樣的人,其實是最令人討厭的吧?在熱情親和的外表下,藏著的卻是一顆對所有人都設防的心。
  可是從來沒有人發(fā)覺過,更沒有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模范生紀瓷,你做給別人看的其實只是一個假相啊。
  沒有被揭穿之后的尷尬,紀瓷從此和莫奈倒是更親近了幾分。因為這個人看透你,所以反倒覺得在她面前會很輕松。
  紀瓷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濃妝艷抹的莫奈:“你這是干什么去啊?像埃及艷后似的。”
  “試鏡!路公子給我介紹的一部微電影,女二號哦!Bye——親愛的!”莫奈飛了個媚眼,一轉(zhuǎn)身就走了。
  紀瓷和莫奈合得來,不止因為他們同樣是疏離的人,最重要的,因為莫奈是一個簡單直接的人?雌饋砟我臇|西很多,喜歡錢,喜歡奢侈品,喜歡名氣,她所有的喜歡都被人不齒。
  但是在紀瓷看來,這些欲求都那么直接而誠實。
  她受夠了人心的復雜。
  紀瓷剛從上鋪下來,莫奈忽然又推開門,笑得像只美艷的狐貍:“忘了說了,昨晚上你抱著的那個男人真好看,我看上了,如果我和路公子沒戲,我就去搭訕他。你別和我搶!”
  紀瓷哭笑不得。
  05
  二教是理科樓,紀瓷不常來,在三樓走了一圈才找到上課的教室。
  大概是來得早了,教室里只有三個人,一對小情侶坐在最后一排,旁若無人的親熱著,還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悶頭做功課。紀瓷果斷選擇坐在眼鏡男的后面,前面有掩護,方便她開小差。
  胃隱隱地疼著。
  是高中的時候落下的毛病,每到第四節(jié)課就餓得慌,久而久之,變成了慢性胃炎。大概是昨夜的酒喝得太多,胃炎又犯了。
  紀瓷皺了皺眉,掏出餅干,小口小口地嚼著,雖然沒胃口,但努力地讓自己吃一點東西。她覺得整個胃幾乎都空了,像個無底洞。
  然后就有個影像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昨天,好像是抱著那個男人吐了吧?
  紀瓷自己嚇了一跳,打了個嗝。
  打開手機,果然小梅姐的短信跳出來:丫頭,你沒事了吧,昨天喝太多了哦!主任表揚你了,說小孩兒不錯,喝酒都這么直爽,以后要和你繼續(xù)合作,哈哈!
  小梅姐是D大畢業(yè)的同門師姐,不算太熟,是外教老師伊蓮娜介紹她們認識的,對她頗為照顧。
  紀瓷看著手機覺得耳根滾燙,昨天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她咬著牛奶盒的吸管,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只回了一行字:嗯,酒醒了,讓大家見笑了。
  其實頭還是疼的,太陽穴那里,一跳一跳的。
  她扭頭看看窗外,不遠處的操場上新生們正在軍訓。九月之末的陽光白得耀眼。紀瓷還記得自己的大一,軍訓的時候教官說她是班里最堅毅的女生,站軍姿最標準也最有耐力。其實那時候,心里疼得不得了,巴不得軍訓再苦點再累點,讓自己徹底麻木。
  莫奈說,軍訓那時候,咱們系女生覺得你好變態(tài)啊,像女金剛似的,其實,你是有故事的吧?
  紀瓷搖頭否認。
  莫奈詭異地一笑,沒故事你會怕黑?熄燈之后一定要開著手電筒?你會睡不著覺?你會總喊著那個什么樸娓藍的名字?嘖嘖,這世上沒什么能瞞得過我。
  莫奈的樣子就像個巫婆。
  紀瓷還是沒有和莫奈講起過自己的故事。故事,就是過去了的事,不是嗎?
  前桌的眼鏡男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問題,身體猛地向后一靠,紀瓷下意識地向后一閃,思緒被打斷了。
  眼鏡男的身材有點壯,坐直了剛好把紀瓷擋在后面。
  她還記得高一的時候,她總是戳著林斐的后背抱怨,她說林斐你就不能長胖點啊,你這樣單薄根本就不能做擋箭牌。林斐嚴肅地回頭看她,她把手里的漫畫書捂上,咯咯地笑。
  06
  那時候,她和林斐并不熟悉。
  甚至,當老師突然把林斐的座位調(diào)到她前面來,她還大聲抗議過。林斐那么高的個子,坐在她前面足以擋住她大半個視線?墒橇朱呈前嗬锍煽冏詈玫膶W生,沒有之一,這樣的尖子生一向是班主任們的摯愛。
  少女時代的紀瓷,還不懂得什么是虛偽,用朋友們直白地話說,就是紀瓷你這個人怎么有點二呢!沒心沒肺的!
  她就呵呵地傻笑,挺配合的。
  紀瓷的成績算中等,歷屆老師對她的評語都是——聰明,但不上進。
  沒有進取之心,所以就得過且過。但運氣又總是不錯,中考順風順水地就進了重點。紀瓷大言不慚地說:“據(jù)說,我是屬于有神眷顧的那種人!
  因此,高一的時候,紀瓷仍舊保持著不上進的作風,在不感興趣的數(shù)理化課上,小動作特別多,看漫畫、吃水果糖,或者玩手機游戲。
  只是,林斐調(diào)到她前桌之后,她的日子明顯沒那么太平了。老師們都喜歡喊林斐回答問題,每次林斐騰地站起來,她正在溜號的小神經(jīng)就脆弱地跳一跳。
  紀瓷苦著臉向同桌程思薇抱怨:“坐在尖子生后面,簡直就是水深火熱的生活,我都快要嚇破膽了!
  她聲音很大,即使是在喧鬧的課間,仍有很多人笑起來。
  只有林斐平靜而優(yōu)雅地靠在座位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書,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
  林斐在學生中并不是太受歡迎。
  程思薇說,如果一個男生又矮又挫成績又爛又不合群,那么他會被定性為性格孤僻;但是如果一個男生又高又帥又門門功課都是優(yōu),那么他的不合群就會被理解為清高孤傲。
  程思薇覺得林斐顯然屬于后者。但紀瓷并不覺得林斐長得有多帥,充其量算得上干凈清爽、氣質(zhì)稍稍有那么一點卓爾不凡。
  林斐除了羽毛球,幾乎沒有別的體育愛好。大多時間他都是在看書。紀瓷有時會望著他的背影想,這個人得多孤獨啊,不愛動也不愛說話,悶死了。
  而且,他的朋友很少,幾乎從來不和女生來往。
  女生們私下里喊他怪咖,卻又對他有幾分迷戀,覺得他與眾不同,其中也包括程思薇。
  程思薇悵然地說越是迷戀他,越是不敢和他說話,只能仰望啊。
  紀瓷對她們那種迷戀挺鄙視的。
  也正因為林斐這種悶死人的性格,他們前后做了半個學期的鄰居,也毫無交集。
  高一下學期的期中考試,物理老師做總結的時候,望著紀瓷恨鐵不成鋼地說:“紀瓷啊,‘江頭’和‘江尾’坐得這么近,你也要懂得近水樓臺的道理,要多向林斐請教,希望你以后能有質(zhì)的突破!
  老師說的很含蓄,但是誰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紀瓷探頭看了看林斐的卷子,146分!她吐吐舌頭,這對比是挺明顯的,她的卷子上是46分!敖^”和“江尾”不言而喻,一個是全班最高分,一個是全班最低分。
  男生們倒是揀了樂子,放學后跟在紀瓷身后大聲嚷嚷著:“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紀瓷回轉(zhuǎn)過身,雙手叉著腰,對男生們立眉冷笑。
  偏有人不受她的威懾,笑得更大聲,學著物理老師的語氣說:“紀瓷啊,要近水樓臺!”
  其實紀瓷心里是不惱的,同學間開玩笑,也沒什么。她一向大大咧咧,和男生關系還不賴。
  五月的風和緩舒暢,風里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有一抹夕照落在甬路上,照著紀瓷的臉。
  紀瓷大喇喇地擺擺手,一邊說話一邊向后倒退著走:“嘿呀,我最討厭這種沒品的玩笑了,拜托你們提高品位。”
  正說著,猛地撞到人身上,一回頭,看見林斐冷峻的臉。
  他那個人,有時候真是讓人覺得冷到骨頭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內(nèi)容,當然也沒有溫度。
  那幾個男生倒是笑得更歡,卻也因著林斐的不近人情,一哄而散。
  紀瓷擠出幾分笑,向林斐道歉:“對不起啊,沒看見。”
  林斐只是看看她,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不過,紀瓷依稀聽見他轉(zhuǎn)身之際說了一句:“是覺得我配不上你的高品位嗎?”
  “吖?”紀瓷猶疑地豎起耳朵,追問了一句。
  林斐卻不再理她,單手插在口袋里,踩著優(yōu)雅的步子走了。
  紀瓷摳摳耳朵,她依然沒有聽清林斐的話,或者是說,林斐突然說了這么一句類似玩笑的話,讓她一時難以消化。
  她只覺得,那天的夕陽真美,映著林斐的背影,就好像那個男生發(fā)散出的又冷又明亮的光芒。
  她站在一棵行道樹的樹蔭下,一時有些驚愕。
  只有她知道,“江頭”和“江尾”的差距有多大。他們兩個,一個是天空中最璀璨的太陽,一個是暗夜里最靜寂的星星。
  用林斐最后的話說——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07
  紀瓷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回憶的時候,嘴角是微微上翹的。
  08
  馮宥站在走廊里,手里的煙還剩三分之二。
  有女生經(jīng)過,會不由自主地對他側(cè)目,甚至走過去了,還會偷笑著回頭。
  帥氣的男人,總是一道風景。若換做往常,馮宥會很配合地向欣賞者投以更迷人的淺笑。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這里。他的眼神淡淡的,吸一口煙,輕輕吐出來,看看教室里靠著窗的女生。
  看她時而淺笑時而眉頭微皺時而發(fā)呆,牛奶盒的吸管大概已經(jīng)被她咬扁了吧。馮宥覺得那女生不算是美女,但還算耐看,五官清秀,氣質(zhì)也安靜。
  吐出最后一口煙,他把煙蒂扔進垃圾桶,轉(zhuǎn)身走進教室,剛好上課鈴響。
  陽光落在講臺上,他覺得秋天從未如此明亮。
  大概,是一段新的命運開始了吧。他掃了她一眼,心里生出此樣的直覺。
  新的命運,不知悲喜。
  09
  紀瓷隨著上課鈴聲收斂心神,上節(jié)課錯過的是法國藝術史,她找出書來溫讀,心里想著回頭要找誰去借筆記來抄。
  講臺上,教天文的老師開始點名字。喊到莫奈,紀瓷下意識地答了一聲“到”。她替莫奈上課也不是一次兩次,因此答得甚是坦然。卻不料前桌的眼鏡男猛地回頭來看她,他動作幅度太大,紀瓷桌上的法文辭典“啪”地被碰到地上。
  紀瓷抬頭看他,他也疑惑地看紀瓷。
  像是被人察覺出自己是冒牌貨,紀瓷心虛地彎腰去揀書。
  講臺上的老師卻似乎對他們的動靜不以為意,繼續(xù)淡定地點名字。
  “杜渡!
  “到。”眼鏡男坐直答道。
  “名字很好,聽說過渡渡鳥嗎?很多人在找,但是找不到!崩蠋熣f。
  眼鏡男一頭霧水。
  紀瓷瞥了一眼講臺,愣住,哪里是莫奈所說的老教授,分明是個年輕男人,穿淺灰色的棉布開衫,配素色的T,頭發(fā)微長,有些亂,下巴上有淡青的胡茬。他站在講臺前,一只手翻著點名冊,臉上有淺淡又疏冷的笑意。
  “應到十人,實到四人,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叫馮宥,今天開始接替顧教授給你們上天文課。有問題嗎?”很好聽的男聲,帶著一點磁性和溫潤。
  根本沒有人回應。
  最后一排的小情侶貌似在吵鬧,女生說替課老師好帥,男生捂著她眼睛不讓看,女生咯咯地笑出聲。
  馮宥環(huán)視了一圈空蕩蕩的教室,突然對著紀瓷挑挑眉梢。
  紀瓷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她低下頭,躲在杜渡的后面,仿佛這樣馮宥就看不見她。
  10
  心里有個聲音響起來:“紀瓷,你那叫掩耳盜鈴!
  那年的林斐,也曾像馮宥那樣挑著眉梢,帶著一點點鄙視和揶揄,回過頭對她說了那句話,然后伸手奪過她的漫畫書,舉起來。
  那堂課仍舊是物理,五十多歲的物理老師推著深度近視鏡,看著林斐和紀瓷的方向,說林斐你有什么問題。紀瓷嚇得臉都白了,那本漫畫書是借來的,要是被沒收就慘了。林斐回頭看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對老師說,老師您的板書寫錯了一個字。物理老師看看黑板,點點頭,改了過來,然后贊許地看看林斐。
  林斐極其自然地把漫畫書放進自己的課桌里。
  紀瓷趴在桌子上,長出一口氣,險些被林斐嚇得半死。
  隨后下課鈴響了,她剛想抬起頭,林斐的頭卻緩緩向后仰了仰。他的頭發(fā),觸到她的額頭。
  只那么一瞬間,紀瓷有一種觸電的感覺。
  她和林斐建立邦交是在那次期中考試之后,那個夕陽下的背影讓她覺得那個男生也不是多孤傲,倒是像個孤獨的孩子。
  也沒有多正式的開場,不過是某天早晨,她忽然想起化學作業(yè)忘了寫,急忙戳林斐的后背:“喂,大神,把化學作業(yè)借我抄!
  林斐的身體一僵,他沒有回頭,但還是把作業(yè)本甩了過來。
  紀瓷立刻埋頭奮筆疾書,也沒說謝謝啊之類的客套話。倒是把一旁的程思薇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漸漸變成了習慣,但凡她需要抄什么筆記啊作業(yè)啊,就食指一伸戳戳林斐的后背。有時候遇到實在弄不懂的題目,也會去戳他:“大神,幫忙講道題唄?”
  林斐會淡淡地看她一眼,再掃一眼題目,吐出一句金口玉言:“笨死了!比缓螅ооУ卦诩埳蠈懴陆忸}步驟,非常簡潔明了的思路,比老師講過的還要容易理解。
  有段時間班里流行玩紙上五子棋,紀瓷樂此不疲,但水平太差,以至于程思薇一見紀瓷拿出紙和筆就趕快逃之夭夭。她實在悶得無聊,就勇敢地去戳林斐。
  “大神,我好像沒見過你跟誰玩五子棋,其實挺簡單的,我教你?”
  程思薇在一旁翻了個白眼,但出乎她的意料,林斐竟然沒有拒絕。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局,林斐和紀瓷下了個平手,直到上課鈴響,也沒分出勝負。紀瓷樂得直咧嘴。程思薇想原來門門功課都是優(yōu)的林斐也有腦細胞不夠用的時候。
  自此,紀瓷戳林斐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在喧鬧的課間,兩個人頭碰頭地湊在一起玩紙上五子棋,倒是成了班里最和諧的一道風景。
  有時候也會溜號,在他想步驟的時候,紀瓷會盯著他的手指看,他的無名指內(nèi)側(cè)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褐色小痣。有一次紀瓷看了一本關于手相面相的閑書,順便留意了一下關于林斐那顆小痣的解釋。
  然后,再下棋的時候,她突然對林斐說:“我看書上說,無名指上的痣主配偶,如果將來有人發(fā)現(xiàn)你無名指上的小痣,那么她一定是你前世的情人,你一定要珍惜!
  林斐手指一抖,筆下的那顆棋子明顯畫錯了位置。
  紀瓷大聲嚷起來:“老天有眼啊,我終于贏了!”
  林斐把筆一扔,站起身向著教室外面走。
  紀瓷喊他:“再來一局吧,上課還有五分鐘呢!”
  林斐冷冰冰地答:“去WC。”
  程思薇從外面進來,看了林斐一眼,狐疑地問紀瓷:“林斐怎么了,臉紅得像大蘋果!
  “嘖嘖,肯定是輸給我不好意思了唄!奔o瓷樂呵呵地揶揄道。
  對于紀瓷和林斐的關系,程思薇羨慕不已,她說:“紀瓷,我們班這么多女生,你是唯一一個能和林斐下棋的人!
  紀瓷不以為然:“這挺正常的啊,前后桌嘛。”
  但是,那天觸電的感覺卻讓紀瓷覺得摸不著頭腦。她摸摸自己的額頭,有些不知所措。
  初夏的風從半開的窗吹進來,林斐的發(fā)梢微微拂動。有淺淡的光影落在紀瓷的課桌上。紀瓷兀自出了會兒神。
  林斐似是在等她開口,見她不言不語,就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來:“漫畫書我沒收了。”
  她一臉惱怒的表情:“憑什么?”
  男生聳聳肩:“我喜歡!
  “大神,把書還給我吧,那書是我借的啦!”紀瓷改變了語氣,堆出一臉諂媚的笑。
  這招倒是好使,林斐忽然把臉湊近她,帶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壞笑說道:“那好吧,下次物理小考要是及格,就把書還你。”
  她從來沒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有一點點痞氣,眼睛里有生動的光亮,像一顆黑曜石,隱隱露出奪目的光彩。
  沒來由地,她慌了神。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噴薄到自己臉上的氣息。
  像四月的繁花,一夕之間,競相開放。
  紀瓷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嘟囔著:“真是無恥!”然后隨手挽住過道上的女生,跟人家向教室外面走,并且迅速地投入到關于各種影視明星的八卦話題。
  心里卻像是被小蟲子啃噬著,說不清的感覺。
  接下來的課間操,她心不在焉地做錯了好幾個動作,每次做轉(zhuǎn)身運動的時候,都能一眼望見男生隊伍后面頭發(fā)最黑最耀眼的林斐。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覺得他最耀眼。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都記得特別清楚。
  11
  “莫奈,談談你的看法?”馮宥看著神游的紀瓷。
  杜渡回頭敲了敲紀瓷的桌子。
  紀瓷這才回過神來,她看見馮宥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眼神里有戲謔的意味。她的心緊了一下,她不喜歡這個男人,說不清是為什么,他讓她覺得莫名的不自在。
  “不好意思,馮老師,我剛剛走神了,沒聽見您的問題!彼(zhèn)定地答,帶著笑意,眼睛瞇成弦月。
  誠實是最好的態(tài)度。
  馮宥忍著笑,指指杜渡:“那杜同學先來談一下,你對宇宙的認識!
  杜渡站起來,沉默了片刻,沉著地開口:“星球。銀河。光年!
  最后一排的男生接口道:“還有圣斗士星矢!
  他的小女朋友笑著:“還有十二星座。”
  馮宥點點頭,最后看了看紀瓷。
  紀瓷想也不想地說道:“塵埃。”
  似乎是有人跟她說過,在偌大的宇宙間,我們也許連一顆星星的光芒都沒有,只是一粒漂浮著的毫不起眼的宇宙塵埃。
  是誰說過的呢?林斐嗎?她記不太清了。
  耳邊依稀又有細細的聲響,像女生的嘲笑,仿佛在說:“紀瓷啊,你又說什么胡話啊!”
  當然,耳朵里的女聲只是她的想象,大多時候,那只是接近風呼嘯著的一種聲音。她去耳鼻喉科看過,是難以根治的耳鳴。也正是因著耳鳴,她總在夜里睡不安生。
  紀瓷甩甩耳朵,想把那聲音趕出去。
  馮宥定定地看了看她,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寫板書。
  他的字很好看,蒼勁有力,筆觸有些潦草,帶著點不羈。
  那節(jié)課,馮宥沒有講書上的內(nèi)容。他和他們談的是宇宙和生命,有一點關乎哲學的話題。
  紀瓷始終沒有抬頭。但手里那本《法國藝術史》再也沒有翻開過。他講的每句話,她竟然都如數(shù)聽了進去。
  似乎,這門課也沒那么枯燥。
  12
  下課的時候,杜渡轉(zhuǎn)過身看她,猶豫著,欲言又止的樣子。
  紀瓷抿唇笑著。
  微笑是應對世間萬種意外狀況最好的法寶。
  莫奈說,紀瓷你不知道吧,你是男生們心中公認的女神,因為嘴角總帶著純真無邪的微笑,嘖嘖,純真無邪!莫奈說那幾個字的時候,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而她只是習慣了,戴一張微笑的面具。
  紀瓷收拾好桌上的書和筆記,起身,看杜渡還那樣杵著,她不由往前探了探身:“有事嗎?”
  杜渡的臉刷地紅了,噌地拿起背包,小聲說了一句:“再見。”轉(zhuǎn)身就走了。
  紀瓷聳聳肩,跟在他后面向外走。
  在門口,卻被馮宥攔下來。
  “紀瓷。”他輕輕念她的名字。
  她顯然嚇了一大跳。
  照例堆起一臉笑容,解釋道:“老師,其實吧,莫奈生病了,她覺得與其請病假,不如找人替她來記筆記,這其實也算是一種好學的態(tài)度……”
  馮宥有很好的耐性聽她編瞎話,他想知道就這么說下去她會不會慢慢地心虛得臉紅心跳。
  但是很顯然,紀瓷并不覺得這樣做有多么糟糕,相反,說著說著她反倒被自己說服了——沒錯,與其讓莫奈曠課,還不如來替她記下知識要點。
  只是,她說了良久,也沒見馮宥有反應,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困惑地問出口:“可是,馮老師,你怎么知道我叫紀瓷?”
  紀瓷終于忍不住把飄忽的目光落在馮宥的臉上。
  耳朵里似乎又有尖銳的聲響。
  ——紀瓷,看這個男人的臉,多么像啊……
  她和他離得很近,微抬起頭,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五官。除了那雙單眼皮的眼睛,馮宥的鼻子和嘴唇竟然那么像林斐。是記憶出了錯嗎?還是他們分開得太久,以至于她已經(jīng)開始把林斐的五官和別的男人混淆?
  她的眼神里似乎有幾分訝異、幾分怨憎、幾分迷戀,似云似霧,讓人看不清楚。
  馮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他雖不解她何以有那樣復雜的眼神,但是卻很明白,這女生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好。
  馮宥雙手插兜,貌似隨意地說道:“你昨晚吐了我一身,你應該能記得吧?如果覺得愧疚,跟我去洗衣服吧!
  “嗯?”紀瓷像是被人當頭一擊,霎時清醒過來。
  她小跑著追上去,結結巴巴地說:“昨天……你……棕棕?”
  很奇怪的邏輯。
  馮宥卻笑了:“嗯哼!
  “好吧,對不起。”她乖乖走在他身后。
  “真的愿意洗?”他也不回頭,心里頗感意外。
  “嗯,我弄臟的當然我來洗,真是對不起。”她淡淡地答,臉上卻是認真的表情。
  這世間,她與誰都想要兩不相欠。
  13
  剛走出教二的大門,紀瓷的手機響了,明明顯示的是莫奈的號碼,放到耳邊卻是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姓路,莫奈出了點意外,在醫(yī)院,你方便過來嗎?”
  男人的語氣聽起來倒仿似與她多熟悉似的。
  是路公子吧?她猜,但還是存了一點戒備之心,問道:“能讓莫奈說話嗎?”
  話音剛落,已經(jīng)可以聽見莫奈嬌滴滴的喊疼了。
  她思忖著,不知道莫奈的疼有幾分真幾分假,卻還是問清了他們的位置。
  一抬頭,馮宥已走出去十幾米遠,在大太陽底下孤零零地站著,正是晌午,影子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她似乎想起醉酒的夜晚,月亮底下的男人和狗,原來,真的是他啊。
  他的背影很好看。
  這是紀瓷的第一反應,無論是她醉著還是清醒著,他的背影都能在第一眼就占據(jù)她的視線。令人無端地想起刻在時光里的某個黃昏,以及夕陽殘照下那個少年又冷又明亮的背影。
  紀瓷的嘴角微翹,露出一絲略帶苦澀的笑意。
  “喂。”她喊了一聲,“馮老師!
  馮宥轉(zhuǎn)頭,陽光照著他的臉,他戴著黑色的太陽鏡,一張臉便遮去了上半部。
  她盡量不去看他的臉,只是歉意地說:“我有點急事,衣服可以先不洗嗎?”
  “呵,你還真當真了,我逗你玩呢,衣服早洗干凈了!瘪T宥擺擺手,示意她去忙。
  她看著他走遠,呼出一口氣。和馮宥站在一起讓她有說不出的壓迫感。
  確切地說,那份壓迫感來自于記憶之城,而馮宥,不過是開啟了那段塵封的故事而已。
  14
  晌午的時候,出租車難打。
  紀瓷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只得向著公交站走。她想不出莫奈出了什么事,但有路公子在,肯定不會出大的紕漏。
  說起路公子,紀瓷也不熟。還是最近一個月才聽莫奈念起,大概是某個富家子弟,在朋友的聚會上遇見,和莫奈交換了號碼。
  紀瓷對追求莫奈的男生并不抱持好感。
  莫奈這個人,在感情上總是真真假假,在同個寢室住了三年,紀瓷也沒見她對誰用過真心。在一起了沒見到有多大的歡喜,分手了也沒看出有多少沮喪。
  有次圣誕節(jié)聚會的時候,莫奈喝了酒,拉著她在飯店的門口看圣誕樹,莫奈借著三分酒意說:“紀瓷,我吖,其實不需要誰,我只是想做圣誕樹最頂上的那顆星星。”
  紀瓷抬頭看那棵兩層樓高的圣誕樹,最頂端,藍色的星星燈閃爍迷人的光芒。
  紀瓷心里想的卻是,高處不勝寒吧。
  可紀瓷回頭看莫奈,莫奈精致完美的臉上卻有那樣堅定決絕的神情。
  她有些困惑,那到底是怎樣一個女生呢?是多情多愛,還是根本就無情無愛?
  但是,她確是挺佩服莫奈。情字最傷人,能在愛情游戲中游刃有余卻又不傷毫發(fā),莫奈也算得上是個高手。
  很多時候,紀瓷倒是希望自己有莫奈那樣的灑脫,忘情忘愛,自己的心自己暖,不再為誰而疼。
  有風吹過,頭頂行道樹的花窸窸窣窣地落下來,黃色的,細碎的,說不出名字。在北方的九月,還在開花的樹,有點像桂花,卻沒有香氣。
  安城的大街小巷都長著這種樹。
  植物是城市的一種氣質(zhì),比語言和飲食都要明顯。當紀瓷第一次站在安城的街頭,看著全然陌生的植物,心里忽然就安定了。
  高考的時候,她的志愿上填報的全都是江城以外的大學,離家千里。紀瓷她媽戳著她的腦門罵她是白眼狼,她爸也勸她報個離家近點的學校,回家也方便。她卻是死了心,只想離開江城。
  江城,江城,她的心死在那座城里。
  一輛公交車開過來,等車的人推推搡搡地擠了上去。公交站霎時就空了。紀瓷等的車還不來,有些心焦。
  有人抱住她的小腿,她嚇得一跳腳。低頭,看見一個行乞的老人,頭發(fā)臟兮兮的又長又粘遮住了臉。她心里一軟,把準備坐車的一元硬幣扔進了他的碗里。老人咧開嘴呵呵笑了幾聲,她卻依稀覺得那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紀瓷莫名地哆嗦了一下。
  身后有車鳴笛。
  “這個時間打不到車,上來吧,我送你。”是馮宥,開著一輛黑色的SUV。
  紀瓷被那莫名出現(xiàn)的恐懼感驅(qū)使著,急忙跳上馮宥的車。
  “去哪兒?”
  “二院!
  馮宥也不多話,開車就往二院的方向走。
  “是莫奈,發(fā)生了點兒意外,現(xiàn)在在急診。”紀瓷解釋。
  “嘖嘖,果然說謊的孩子被狼吃啊。”馮宥撇嘴。
  紀瓷忽地想起此前對馮宥編過的關于莫奈生病的借口,不禁失笑。莫奈要是知道她詛咒了她,會掐死她吧。
  “這么看來,我也不算是說了謊……”她小聲嘟囔著。
  “嗯,你只是說了一個預言。”馮宥一本正經(jīng)地回應她,然后指了指紀瓷旁邊座位上的袋子,“打開!
  袋子里是一個快餐盒,摸上去溫熱,打開蓋子,里面裝著滿滿的一盒淮山枸杞粥。
  紀瓷看看馮宥。
  馮宥在后視鏡里瞪她一眼:“吃啊。”
  接著又補充:“我最見不得誰虐待自己的胃,買給你的,食堂的水平一般,湊合吃吧。昨晚喝酒把胃傷了吧?”
  紀瓷一時倒不知說什么。
  馮宥擰開車載CD,舒緩的音樂在小小的空間里彌漫起來。
  她的胃還難受著,想了想,便默默地吃下了那碗粥,溫暖柔軟的口感。
  馮宥始終沒有說話。
  她很感謝他的沉默。
  胃是暖的,心里卻響起警報,世間的溫暖,并不容易觸碰。
  似乎長大后的紀瓷一直是這樣的,對光明與溫暖,永遠帶著防備和質(zhì)疑。
  車子停在急診大樓的門前,紀瓷搶在馮宥前面下了車,微微躬身,對馮宥鄭重地說了一句:“謝謝你,馮老師!
  男人揚揚手,帥氣又隨性。似乎又想起什么,拿出筆在便箋紙上寫了一串號碼遞給紀瓷:“如果需要幫忙,就找我!
  也不待紀瓷再說什么,他開動了車子。
  她偏著頭略略思忖了那么幾秒鐘,那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明明看起來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可是傳遞給人的卻又是細致溫暖的感覺。
  她聳聳肩,很快把這個惱人的問題甩在了腦后。
  15
  急診大樓門口有男人在打電話,有點瘦,中等個子,棕栗色的頭發(fā),穿白色修身小西服,干凈利落。紀瓷從他旁邊經(jīng)過,聽見一句溫柔的調(diào)笑:“寶貝兒,你先去房間等我,我馬上過去!
  空氣中依稀還有妖嬈的香水味道。
  紀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噴嚏。男生微微轉(zhuǎn)頭,她一臉嫌棄地跑了過去。
  臨近午休,急診里人不算多。紀瓷問了護士便直奔莫奈的床位。
  是被白色屏風隔離出來的小空間,莫奈閉著眼安靜地躺著,聽見有腳步,弱弱地呻吟了一聲。
  “你這是怎么啦?”紀瓷訥訥地開口。
  莫奈的樣子怪嚇人的,頭上纏了一圈紗布,臉上有許多血跡。
  紀瓷的心不由得一緊,旋即握住莫奈的手。
  莫奈睜開眼,見是紀瓷,神情里倒閃過一絲輕松的意味。她瞥瞥紀瓷身后,并無旁人,又有些失望。
  “被砸的!拍戲現(xiàn)場的燈架倒了,路公子剛好站在那兒,我替他擋了一下!蹦纹届o地敘述著。
  “怎么出這么多血。繃乐夭粐乐匕。俊奔o瓷看得驚心,“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你倒好,美救狗熊。”
  莫奈卻突然變身成了林黛玉,扶著頭呻吟道:“整個頭都暈暈的,醫(yī)生說一會兒去做個腦電圖。”
  “是你同學吧?”紀瓷身后有人說話,正是電話里聽過的男聲,定是路公子無疑了。
  莫奈也不答言,只是痛苦地呻吟著。
  紀瓷戲謔地看了眼莫奈,難怪神情轉(zhuǎn)換那么快,合該去當演員。
  她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男人恰是剛剛在門口打電話的那位。一時之間,對他完全沒有了好感,盡管此前也從未覺得他有怎樣好。
  路公子倒是也沒興趣看紀瓷,只掏出一張卡扔給莫奈:“我有急事,這邊就讓你同學照顧你吧,需要做什么檢查就聽醫(yī)生安排。”
  “那你什么時候再來?”莫奈嘟著嘴。
  “我有時間就會來。”路公子滿臉溫柔的笑意。
  紀瓷為莫奈抱不平,又不便當著莫奈的面發(fā)作,只得緊跟著路公子走出急診室,生硬地開口:“路公子,如果你真對莫奈有情,就不該騙她吧?如果是真無情,那更不必浪費時間尋她開心!
  路公子這才注意到紀瓷的存在,那么平凡的一個女孩子,和圍繞著他的美女們截然不同,不施粉黛的一張臉卻又讓人覺得舒服。尤其是,她說話的時候,眉頭會不自覺地微蹙。他不由得想伸手去撫她的額頭,但還是忍住了這份好奇。
  “我怎么騙她了?”
  “你……剛剛我不小心聽見你打電話了……”紀瓷終是坦率地說出口。
  他看著她,露出輕松愜意的笑:“嗯,你挺有趣,小紀瓷!彼麑λ谷徽A苏Q,眼神里似乎有孩子氣一閃而過。紀瓷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
  小紀瓷?這個稱呼倒把紀瓷惹毛了,他一直當她是空氣,原來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常聽莫奈這么說起你,說是最好的朋友。好好照顧她!闭f著,路公子甩著車鑰匙向地下停車場走去。
  最好的朋友。
  紀瓷的耳邊回旋著這幾個字,有些失神,就連馮宥開著車重又出現(xiàn)都不曾察覺。
  馮宥下車,徑直向急診大門走過來。
  “紀瓷!彼_口。
  不遠處的路公子卻停住了腳。
  “你把手機忘在了我車里!瘪T宥對紀瓷說。
  紀瓷接過手機,抱歉地說:“又麻煩你了,馮老師。”
  態(tài)度很是恭敬。
  路公子轉(zhuǎn)過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微微一笑。
  他身形略顯單薄,皮膚又極好,在日光底下那樣一笑,便儼然是少年般的模樣,只是不夠明媚,有一點陰柔的氣質(zhì)。
  “小紀瓷!甭饭雍暗,語氣似是極其親近。
  馮宥有些訝異,向路公子走了兩步,言道:“云陌,好久不見!
  路公子看也不看馮宥,只對著紀瓷,笑得更是詭異,朗聲說道:“那個男人可是著名的少女殺手,你最好離他遠一點!
  說著,挑釁地對馮宥聳聳肩,也不理會二人的反應,徑直走進了陽光里。
  她看看馮宥,印象中一直沉著穩(wěn)重的男人,卻似乎眉目結了霜,有那么一絲不自在。
  馮宥忽然也對她淡淡一笑,轉(zhuǎn)身,也走了。
  她站在門柱的陰影里,辨識不清那抹笑的意味,有一點苦澀,有一點蒼涼。
  她呼出一口氣,心想,反正這些人終歸與她無關。
  16
  回到急診室,莫奈正高聲地喊護士拔掉了手背上的輸液管。
  “莫奈你干什么?”紀瓷忙阻攔。
  “消什么炎啊?我又沒事,抗生素也不是好東西!蹦握f著竟靈巧地跳下床,“餓死了,先吃飯去!
  “你沒事?”
  “今天試的戲是一場受傷戲,這不是血,是化妝師涂的顏料!蹦斡脻窠聿亮瞬聊樕系摹把獫n”:“我倒是真的救了路公子,但是那燈架子也只是擦了我的頭皮而已!
  紀瓷不知說她什么才好。
  不過是一場戲。
  莫奈帶著顯眼的繃帶和殘存的“血跡”向外走,神情煞是壯烈,路人側(cè)目。
  一抬頭看見值班醫(yī)生,她又討好地湊過去:“姜醫(yī)生,給我開一張住院通知單吧,我怕身體有隱患,我想住院觀察兩天!
  “病房太緊張了,我還是建議你回去觀察。”中年男醫(yī)生說道。
  “我打聽過了,VIP病房還有空閑,我住VIP就好……”
  有護士把莫奈之前做的幾項檢查報告送過來,醫(yī)生掃了一眼,又看看莫奈,點點頭:“下午去護士站拿通知單!
  費盡心思,不過是討要一點路公子的“在意”。
  紀瓷猶豫著,還是說出口:“我覺得路公子不像是真心……”
  莫奈回轉(zhuǎn)身看她,像看怪物似的,忽然又大笑起來,一把攬過紀瓷的胳膊,拖著她往前走:“傻姑娘,誰對誰是真心?你知道路公子他爸是什么人嗎?G集團的老總。集團,就是安城最高的那棵圣誕樹!”
  紀瓷神色一黯。
  “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只有你是真心對我好!”莫奈親熱地掐掐紀瓷的臉,“喂!你發(fā)什么呆啊?”
  紀瓷不是在發(fā)呆,她只是忽然覺得,原來,不知不覺中,那些無怨無悔付出真心的最好的時光,竟已經(jīng)一去不回了。
  她很想問問莫奈,你是否曾經(jīng)真心地熱愛過一個人,就算為他天塌地陷死一百次死一千次也無所畏懼,就算背叛了全世界也獨獨要忠于他一人……
  但,紀瓷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問出口。
  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一條秘密通道,在時空的縫隙里安靜而自由地穿梭。
  往事可以靜默回味,只是再也無法往復重來。
  Chapter2 Thememory——留香
  01
  紀瓷的好時光,從高一那年的初夏開場。
  日光一點點變得灼烈,蟬聲開始熱鬧起來。
  在盥洗室清洗拖布的時候,程思薇忽然問紀瓷:“你和林斐在鬧脾氣?因為漫畫書?”
  “呃?”
  “你們最近都不下五子棋了!你也不戳他后背了!背趟嫁鄙斐鍪持冈诩o瓷面前晃了晃。
  “哦!奔o瓷心不在焉的,“也沒什么意思,懶得玩了,林斐那個人,悶得要死!
  “那叫有個性啊。”程思薇扁扁嘴,“你都不知道,你們下棋的時候,我就可以偷偷看他,他的睫毛特別長……喂!你干嗎用那種眼神看我!”
  紀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那樣瞪著程思薇,只是覺得聽她說起林斐的時候,心里有個地方很是不舒服。
  當然不能如實地告訴程思薇,只好扮出一副姐姐樣,苦口婆心地說:“程思薇啊,要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對男生千萬不能有好奇心,一好奇就會分了心!
  “嘖嘖!背趟嫁毕訔壍乜粗
  紀瓷懶洋洋地說:“這是梁淑子女士說的!
  “梁淑子女士是誰?”
  “我媽。”
  她們對視著,終于雙雙大笑出聲。
  整個盥洗室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紀瓷瞄了瞄門口,對程思薇擠擠眼睛,神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支唇彩。她擠了一點,涂在嘴唇上,抿了抿,滿足地笑起來,隨后又給程思薇也涂了涂。
  兩個女生對著盥洗室那面銹跡斑斑的鏡子,美滋滋地看來看去。
  “是不是有草莓的味道?”紀瓷問。
  “嗯,黏黏的。”
  “不是該甜甜的嗎?”
  “果然化了妝會很漂亮,難怪班里那幾個丫頭總偷偷地化妝!背趟嫁编街旄袊@。
  上課鈴突兀地響起來,紀瓷和程思薇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擦了擦嘴巴,然后拿著拖布往教室跑。
  雖然只是短暫的美麗一下,但心情莫名地好。
  紀瓷喜歡那種粘膩的帶著一點點甜的味道。
  唇彩是樸娓藍送給她的。除了一瓶潤膚霜和洗面奶,她沒有任何的化妝品。梁女士說小姑娘天生麗質(zhì),哪里需要化妝品來荼毒呢。但是樸娓藍只用了一句話就給紀瓷洗了腦,樸娓藍說:“哎呀,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會有男生喜歡你啊!
  紀瓷從前會對這種古怪理論不屑一顧,干嗎要討男生的喜歡啊。
  可是,樸娓藍把唇彩遞給她的瞬間,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背影,于是,鬼使神差地就接下了那支粉紅色的唇彩。
  樸娓藍笑得像一只小狐貍。
  02
  她并不喜歡樸娓藍。
  還是春天的時候,梁女士突然向紀瓷和老紀宣布,樓上的閣樓租出去了。梁女士真是鉆到錢眼里,那間閣樓破破爛爛的,居然還好意思向外租。好在,紀瓷家是老房子,樓上的閣樓是后來搭建的,有笨拙的鐵質(zhì)外用樓梯,即使住了人,也不會打擾紀家的生活。
  老紀趁著周末把漏雨的棚頂修繕了一下,傍晚的時候一個男生就拖著兩個大大的紅藍編織袋過來了,他有清秀的眉眼,但是衣服上有大塊大塊的深褐色油漬。
  紀瓷抽抽鼻子,疑惑地對老紀說:“怎么有一股汽油味呢?”
  紀瓷對油味特別敏感,很容易暈車。
  男生的臉紅了,訕訕地說:“不好意思,以后我會換了干凈的衣服回來!
  他講話不是江城的口音,有一點硬,像是北方人。
  老紀忙擺手:“沒關系,我身上也總有這個味,我是跑大貨的,經(jīng)常和你們修車行的小師傅打交道!
  紀瓷看看男生,也不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原來竟然已經(jīng)不讀書了。
  男生被她打量得不好意思,撓撓頭,對老紀夫婦說道:“叔叔,阿姨,我叫江恩寶,以后還請你們多照顧。跟我一起住的是我妹妹,叫樸娓藍,她晚一點會過來。”
  看起來很潦倒的江恩寶,言行舉止卻彬彬有禮,一看就是梁女士喜歡的那種乖乖仔。
  紀瓷覺得沒什么意思,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房間看書。不一會兒,樓上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大概是江恩寶在收拾閣樓。
  紀瓷把耳朵捂住,矯情地對門外喊:“媽,我都做不好功課了!
  梁女士探頭進來,討好地安撫:“等他們安頓下來就好了,也就晚上回來睡個覺,平時都不在,一個月三百塊呢,夠你零花錢了!
  “媽你太財迷心竅了!
  “我不財迷怎么養(yǎng)你?”
  “說不過你,我去買薯片!
  紀瓷找到了借口,得意地逃出家門。
  三月的末尾,有梅雨的預兆,路燈下的青石板蒙著一層濕漉漉的水汽?諝庥幸稽c陰冷。
  紀瓷只穿了一件薄的長袖睡衣,在春寒中一路小跑,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跑過一盞路燈的時候,燈泡“啪”地爆了,紀瓷抬頭看看,燒紅的燈絲留下最后一點白色的光亮,然后瞬間陷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中。
  紀瓷向旁退了幾步,猛地撞到人身上。
  有女生尖銳的驚呼和玻璃瓶在青石板上碎裂的聲響。
  她又闖禍了。
  女生掏出小小的手電,橙紅色的光落在紀瓷的臉上,紀瓷條件反射地擋住眼睛。
  “真是,你走路怎么橫沖直撞的!迸г梗圃嘧R的口音。
  隨即,那束光落向地面。
  “全死了吧?”女生怨念地喃喃自語。
  滿地的玻璃碎片,還有兩尾紅色的小金魚安安靜靜地躺在水漬里。
  “不好意思啊。”紀瓷蹲下來,看著那兩尾死掉的魚,有些難過。
  她抬頭看看女生,黯淡的光里,她只看得清她瘦削的臉部輪廓,但一雙眼睛格外嚇人,涂著濃重的帶珠光的藍色眼影,發(fā)型是束得高高的花苞頭,偏偏頭簾那里有一綹染成了灰白色。
  紀瓷忽然有些怕,小腦袋里非常應景地閃過以前看過的恐怖電影。
  “真是太對不起了!彼赜终f了一句,然后起身,拔腿就想走。
  一只手扯住她的馬尾辮。
  “賠錢。”很冷靜的聲音。
  “哎喲,你松開手啦!”紀瓷被她扯得直疼,向后倒了幾步。
  “你撞碎了我的魚缸,害死了我的魚,當然要賠錢!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走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么黑,我怎么能注意到旁邊有人啊。”紀瓷嘟囔,但底氣不足。
  “賠錢!迸哟罅耸謩,扯得紀瓷頭皮生疼。
  “好啦好啦,算我倒霉。”紀瓷不情愿地把捏在手心里的十塊錢交出去。
  女生這才作罷。
  她身上所有的家當就是那十塊錢。紀瓷心里很惱火,但又理虧,只得憋著一股悶氣往家走。
  她穿著一雙拖鞋,一路發(fā)出又急又快的“吧嗒吧嗒”聲。身后總有個影子緊緊追著她,走得無聲無息,但又緊追不放。
  她心里怕極了,索性跑了起來。到了自家門前,才停住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聽得閣樓的小窗戶傳出江恩寶的聲音:“娓娓,是這里!
  身后的影子從紀瓷身邊走過去,紀瓷轉(zhuǎn)頭,剛好看到一個充滿鄙視的眼神。
  就是那個被她撞翻了魚缸的女生。
  這是紀瓷和樸娓藍的第一次遇見,以至于她對樸娓藍的第一印象非常不美好。
  她回到房間幾分鐘之后,樓下響起腳步聲。她趴在窗前,看著江恩寶和樸娓藍拿著掃把走了出去。
  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直到他們又打從夜色里走回來。
  兩個來自遙遠且陌生的北方的少年和少女,讓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點新鮮的感覺。不知道,他們會給她平靜了十幾年的人生帶來什么改變。
  03
  第二天一大早,江恩寶帶著樸娓藍來和紀瓷父母打招呼。
  紀瓷背著大大的書包正要出門,樸娓藍對她笑起來,她只覺得那個笑有點像小狐貍的笑,狡猾且得意。
  只是,樸娓藍的一張臉和昨夜不同,干干凈凈的,像一朵清水芙蓉,五官很精致,尤其是眼睛最漂亮,頭發(fā)束成兩個麻花辮,烏黑柔順。
  梁女士對這樣的女生很滿意,拉著樸娓藍的手說:“你和我們家紀瓷一般大,會成為好朋友的!
  樸娓藍甜甜地說:“阿姨你看著比我媽媽年輕多了。”
  梁女士顯然很受用,客套地說:“嘿呀,我哪里還年輕,只是擅長打扮而已,我們做保險這一行的,天天和客戶打交道,必須要講究儀表啦,這是對客戶的尊重!
  紀瓷看不下去,嫌棄地咧咧嘴,隨手抓了桌上的牛奶,說:“我上學去了。”
  經(jīng)過樸娓藍的時候,她貌似無意地用書包輕輕撞了她一下。然后眉頭挑挑,心里生出些小小的滿足。
  昨夜打碎魚缸的青石板路,已經(jīng)被那對兄妹打掃干凈了。
  她停了一下腳,心想,那個哥哥還是不錯的。又一轉(zhuǎn)念,為什么是兄妹但是又不同姓呢?為什么小小年紀就從北方來到南方,而且還不和家長同住呢?一時間,她心里又充滿了好奇。
  那些問題過了很久也沒有解開。
  樸娓藍對她倒是相當?shù)淖詠硎欤紶枙谥苣┎徽堊詠淼剡M她的房間,要么翻翻她的衣柜,要么躺在床上聽她的MP4。
  紀瓷很惱火。
  “樸娓藍,你別亂動好嗎,我還要學習呢!”
  “哦,那你快點去看書,我不用你陪的,我躺在這里就好。”樸娓藍拿下一只耳塞,看起來非常善解人意地安慰紀瓷,然后又自顧說道:“能上學多幸福啊,紀瓷啊,你要好好學,考個名牌大學。呵呵,那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
  隔一會兒,她又嘟嘟囔囔地說:“但是我也很用功啊,你都不知道我進步有多大,我剛進美容學校的時候什么都不會,被人家笑,現(xiàn)在我水平不錯啊,估計結業(yè)之后進大的影樓當化妝師沒問題。紀瓷啊,等你結婚,我給你化妝!
  紀瓷被她吵得直煩,卻第一次沒有生氣,她遲疑地問:“樸娓藍,為什么你要讀美容學校,為什么不讀高中呢?為什么你們要出來租房子住呢?你們?yōu)槭裁窗醽砟戏阶∧??br/>  樸娓藍露出招牌的小狐貍笑容,半嗔半怒地說道:“你是問題寶寶?好好學習,別溜號。”
  分明是你一直在讓我溜號,紀瓷心里說道。
  卻又明白,有些事情她不想告訴自己。包括江恩寶,即便是老實得有些木訥,但是也同樣謹慎地不向外人透露任何關于他們兄妹的信息。
  樸娓藍抓起紀瓷床頭的學生證:“你是十月出生的啊?比我小半歲呢,以后要喊我姐姐,不要直接喊名字,多沒禮貌!比缓螅中攀帜闷鸺o瓷的筆記本,“好深奧啊,看都看不懂,林……”
  她話音未落,紀瓷一個箭步竄過去,搶下了她手里的本子。
  “嘻嘻,我看到了。林斐!睒沔杆{眼里閃過一絲亮光,笑盈盈地坐起來,“林斐、林斐,是男生的名字吧?”
  紀瓷不說話,臉都紅了,指著門外說:“快出去吧,我要做功課!
  “OK。”樸娓藍做了個手勢,二話不說開門走了。
  紀瓷不安起來。
  樸娓藍不會出去亂講吧?
  那頁紙上,寫著物理課的課堂筆記,但是空白處卻又寫滿了林斐的名字。是無意識寫下的,直到寫滿了一整頁,她才回過神來,但是又舍不得撕掉。
  04
  一切都是從夏至開始。
  晝與夜的比例開始傾斜,白天漸長,而夜晚短暫。
  紀瓷的小星球也由此微妙地開始旋轉(zhuǎn),總是傾向有日光的那一方。
  而日光,就在林斐的身上。
  不知不覺就形成了那樣的習慣,早晨進教室的時候,第一眼望向的會是林斐的座位,每每看到那個男生安靜又孤獨的身影,心里就會很安定。上課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會微微地出神,看風吹動他的發(fā)梢,看夏日的光在他的白色襯衫上一點點移動。即使在和別的同學吵吵鬧鬧,耳朵里也不會放過他的任何聲響,他微微的咳嗽、他輕聲讀單詞的音節(jié)。
  但是,卻不再去戳他的后背,不再主動和他說話。
  忽然變得怯懦。
  紀瓷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心思?害怕“江頭”和“江尾”的距離?害怕被林斐嘲笑?被所有人嘲笑?還是害怕心里這種如野草一樣瘋狂蔓延著的奇妙的情緒。
  漸漸,就發(fā)現(xiàn)此時的林斐與舊日印象里的林斐有許多的不同。
  他并不是一個百分百的模范生,有時候他會躲在教科書底下做數(shù)獨游戲。自習課上他總是奮筆疾書,其實不是在做功課,而是在寫小說。紀瓷在垃圾筒里揀到過他的手稿,很潦草,但是大抵看得出是一個故事的片段。課間的時候,他喜歡站在窗戶前望著遠方,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能聽見他吹的口哨聲,低緩又憂傷,是很陌生的調(diào)子。
  紀瓷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是,林斐怕水。
  為了配合學生安全月的宣傳,體育老師開了幾節(jié)游泳課的教程,林斐一節(jié)也沒上,找各種借口請了假。有一次二樓的盥洗室水管裂了,滿地都是水,校工搭了簡易的通道方便當天做值日的同學,可是林斐毅然決然地拎著水桶去了三樓。
  當然,這是紀瓷的猜測。
  她覺得自己像個福爾摩斯,時時刻刻都在觀察著那個叫林斐的少年。仿佛,他是她一個人的通緝犯。
  真是要瘋掉了。
  05
  然后,樸娓藍又來敲門。
  紀瓷真是忍無可忍,她把物理書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打開門,樸娓藍卻徑直把一支唇彩遞到她面前,笑著,像巫婆一樣蠱惑她。
  “哎呀,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會有男生喜歡你啊。”樸娓藍說。
  那個巫婆看透了小女孩的心思。
  紀瓷咬咬嘴唇。
  她一直向往著這些美麗的東西,唇彩、指甲油、睫毛膏。似乎知道,它們能讓灰姑娘擁有魔法。
  樸娓藍把唇彩又往她面前遞了遞,她終于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謝謝。多少錢,我給你!
  “嘖嘖,不是名牌啦,我們上課用的,送你啦。”樸娓藍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小聲說道:“紀瓷,你衣柜里那件白色的裙子借我穿好不好?明天我們班要去影樓參觀哦!
  她就知道樸娓藍才不會對她那么好。
  樸娓藍想捏她的臉,她敏捷地躲開。那女生瞇瞇眼笑道:“其實我們倆挺像的,個子啊、胸圍啊、腰圍啊……如果你的臉也能像我這么漂亮,我們就是雙生花了。嘻嘻,以后我們換衣服穿吧!
  真的很讓人討厭啊。紀瓷想。
  但是那天晚上,紀瓷涂著唇彩躺在床上的時候,怎么都睡不著。她打開窗,看見半天的星星,閃爍明滅。夜風吹著她的嘴唇,那種粘膩感更強烈,帶一點甜甜的香氣。
  她抿著嘴笑起來,仿佛從來不曾覺得年華這樣美。
  07
  物理小考的成績出來,紀瓷比及格線多了一分。
  林斐默不作聲地轉(zhuǎn)過身來,把漫畫書遞給她。她瞟了他一眼,繼續(xù)趴在書桌上假寐,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
  忽然,林斐用食指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伴隨著清清冷冷的聲音:“好小氣啊,為了一本書,竟然一直都不和我說話!
  他的手指明明是涼的,可是紀瓷覺得自己的額頭被穿透了一個小洞。而且,那個洞正在無限擴大,一點點侵蝕著她的大腦,以至于整個人都變得空空洞洞的,腦袋里白茫茫一片。
  她仿佛由假寐進入了真死的狀態(tài)!
  直到程思薇從外面跑進來,一掌拍在紀瓷的后背上:“還睡,上課啦!”
  語畢,鈴聲響起來。
  紀瓷猛地坐直身體,像是被程思薇嚇到了似的。程思薇“咯咯”笑起來。她哪里知道,此刻的紀瓷,心里萬馬奔騰。
  接下來的一節(jié)課,紀瓷一直處于混沌狀態(tài)。
  她時而盯著前面的男生發(fā)呆,時而摸摸自己的額頭。漸漸,那被男生食指輕觸過的地方像是有光發(fā)散出來,好像,原本模糊不清的小世界被照亮,變得通透。
  她不由莞爾。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干嗎要苦惱呢?
  隨即一個粉筆頭“嗖”地落在她肩上。
  “紀瓷啊,笑什么呢?”老班慢悠悠地說著。
  “覺得高興就笑了。”她瞇著眼睛,咧咧嘴。
  “嗯,看來神游的還挺美,上來活動活動,把板書擦了!
  全班哄笑。
  紀瓷特別利索地擦了黑板,返回座位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地瞟了林斐一眼,那男生聚精會神地看著手里的書,全然沒察覺她的注視。
  原來程思薇說的沒錯啊,他即使是怪咖,也是特別迷人的那種怪咖。
  紀瓷長出一口氣,在座位上坐下來,臉上仍是帶著笑,淺淺淡淡的,美不勝收。
  那節(jié)課之后,紀瓷多了一個綽號,班里的男生們都喊她“紀呆”。
  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美。
  她樂呵呵地伸出手,用食指戳了戳林斐:“大神,好久沒下棋了,來一局唄!
  林斐回過身,看著她,挑挑眉,但還是一言不發(fā)地拿過了紙和筆。在他低頭的一剎那,她似乎看見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
  08
  下午的時候開始下雨。
  初夏的南方小城,雨季最讓人覺得冗長無奈。江城地勢本就低洼,雨水稍一豐沛,脆弱的排水系統(tǒng)便會崩潰。
  紀瓷卻是極喜歡下雨的,喜歡日光隱去之后的濕潤,喜歡植物枝葉間沁滿豐沛水氣的美感。
  放學的時候,學校那條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已經(jīng)積了大半的水,校工在積水當中鋪了些青磚。
  林斐打著一柄黑色的傘,站在積水的邊緣,單手插在褲兜里,久久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紀瓷做值日,從教室出來得比較晚。她踩著腳踏車從車棚騎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一幕。
  她瞇著眼睛,望向他的背影,挺拔修長,像樹一樣。
  似乎,也猜得到他這刻的猶豫,是真的怕水吧?可是為什么會怕水呢?
  她從口袋里掏出那支唇彩,抹了一點,抿抿嘴唇,希望借此增加一點勇氣。然后,她的身體向前傾,加速騎了幾下,到他身邊又拉住腳踏車的手閘,車輪與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唔,好多水哦!奔o瓷沒話找話,“不如,我載你過去?”
  林斐微轉(zhuǎn)頭,看看她。
  而她微仰頭看著天,淡青色的天,有細細的雨滴落在雨衣的透明帽檐上。其實,是不敢看那個男生的臉,想象不出他的反應。
  “好啊!焙艿幕卮,照例是沒有什么溫度的語氣。
  感覺到身后的重量,還有微微的溫熱的氣息,紀瓷緊張了抿了抿嘴,甜甜膩膩的味道,在雨天還顯得有些涼。
  她騎得很小心,但嘴角的弧度還是不由得一點點擴大。可惜,她看不見身后的男生,緊閉起來的眼睛。
  紀瓷覺得那段路實在是太短了。
  在大門口,林斐跳下車,淡淡地說:“謝了!彪S后就向公交站走去。
  她慢悠悠地騎著,跟在他后面,忽然鼓起勇氣問道:“大神,你為什么怕水呢?”
  林斐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沒有看她,臉上有說不出的高傲:“因為怕弄臟鞋子!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紀瓷的預料,原來并不是因為怕水啊……她恍然地點點頭:“哦……原來你是有一些……潔癖……”她慎重地用了這樣一個詞。
  他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傻瓜!庇幸稽c輕蔑的味道。
  “唔?”她并不是聽得太清。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柚木色傘柄上,木頭做的,她年紀尚淺,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木頭,但看起來很精良。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是我外公親手做的!
  “哦!
  有公車開過來,林斐快走幾步上了車。
  紀瓷扭頭看著落滿雨的車窗,依稀看見他的影子晃了晃,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來。她只模糊看得見他的側(cè)臉,心內(nèi)想到:“程思薇說的沒錯,他是挺好看的。”
  男生忽然扭頭看了她一眼。
  隨后,車子就開走了。紀瓷站在那里,回味著他的最后一瞥,心里有些遺憾,因為似乎看見他笑了,但是她來不及辨識那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覺。
  但心情因此歡愉。
  紀瓷一路哼著歌,騎到巷子口的時候,遇見江恩寶。破天荒地,她主動和江恩寶打了個招呼。雖然他們成為鄰居已有個把月,但江恩寶悶得很,紀瓷也鮮少和他說話,要不是他妹妹樸娓藍太過熱情主動,她與那對兄妹是不打算有什么交情的。
  樸娓藍站在閣樓的露臺上,裸著胳膊,舉著一柄透明的塑料傘,手上的指甲油鮮紅鮮紅的。見紀瓷騎車過來,咯咯地笑著說:“紀瓷,你今天有什么好事嗎?怎么小臉蛋紅撲撲的呢?”
  難得紀瓷不厭煩她的調(diào)笑,只抬頭,笑著白了她一眼。
  09
  直到過去很多很多年,紀瓷依然還記得那個雨天的下午。水汽氤氳著記憶,林斐的側(cè)臉,樸娓藍的紅指甲,都鮮亮著、生動著。
  而最難忘的,是她望著他的背影生出來的勇氣,那一年,她多么想要勇敢地走在他旁邊。
  紀瓷相信,沒有一朵花,是無緣無故開放的,它一定是想向誰展現(xiàn)自己的美麗。
  所以,十六歲那一年,她忽然找到了開花的目的——向那少年,吐露芬芳。
  一場雨之后的林斐和往日也沒有什么不同,見到紀瓷依然是淡淡的?墒羌o瓷的反應明顯不一樣了。她不再滿足于默默凝望他的背影,總是有事沒事地就去踹踹林斐的椅子,沒話找話地扯著林斐侃大山。
  “喂,大神,我們出去打羽毛球吧?”
  “喂,大神,你是不是不吃蒜?我發(fā)現(xiàn)你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把蒜蓉茄子里的蒜都挑出來了!
  “喂,大神,你在家里也這么不愛說話嗎?”
  “喂……你聽我的聲音都有氣無力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回應啊,林木頭!”
  “林木頭,你不覺得如果生命中只剩下好好學習這件事,實在蹉跎了好時光!一定還有比學習更有趣的事啊!比如……周末去看一場電影?”
  喂……
  她在心里嘆氣,她想說——你的星球,不孤單嗎?
  她總是喋喋不休,像不死心的影子一樣,纏在林斐身邊。
  而林斐回應她的除了“嗯”、“不”、“沒時間”,就只有嫌棄與冷淡的眼神。
  周圍的女生看著紀瓷,漸漸開始有嘲笑的聲音。
  程思薇終于看不過眼,把紀瓷拉到樓下小花園里,悄聲說:“你是喜歡林斐的吧?你傻啊?你不會避著點人?要是老班知道了這件事,你就倒霉了!”然后,又有點不甘心地說,“其實我喜歡他的時間比你要長多了,紀瓷,你一點都不懂什么叫喜歡,默默的喜歡才是最偉大的!又不會給對方造成困擾,又不會被其他人笑話!
  紀瓷愣了愣,然后捏住程思薇帶著嬰兒肥的臉,笑道:“默默的……你可真是辛苦,算了,我解救你一下吧,以后你就不用喜歡他了,因為他肯定會是我的——男!朋!友!”
  她的語氣那么無畏又果敢,好像從來不覺得這件事情會有多艱難。
  10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她在走廊里攔住林斐,笑嘻嘻地問人家:“你真的從來都不用手機嗎?你平時不需要和你家人聯(lián)絡嗎?”
  林斐看看她:“不需要!
  “QQ呢?EMAIL?博客?你玩什么網(wǎng)游?”
  “我不上網(wǎng)!
  “拜托!就算是附中成績最好的林斐,也不能活得這么土鱉!”紀瓷咬牙,瞪一眼林斐,“你家里電話呢?你不會說沒有吧?”
  “有啊!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號碼是什么啊?告訴我啊!”
  “為什么呢?”林斐一本正經(jīng)地問。
  “我真要瘋了!世界上怎么有你這種悶得要死的男生,考試居然還會考第一名!
  看著紀瓷抓狂的樣子,林斐似乎覺得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于是,突然拉起紀瓷的手,在她手心寫下了一串號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但是我媽比較兇,每個打電話過來的女生,都會被她盤問半個小時!
  說完,把紀瓷的手甩開,從她旁邊輕輕走過去。
  紀瓷遲緩地舉起自己的手,有陽光從指縫間落下來,她看著手心的號碼傻笑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回轉(zhuǎn)身追過去:“喂,你剛剛說什么,有很多女生給你打電話嗎?”
  林斐緊繃著一張臉,看起來一副很酷的樣子,也不理她,只管向著教學樓外面走去。
  “反正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她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句。
  訓導主任從紀瓷后面走過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紀瓷吐吐舌頭,得意地跑開了。
  事實上,隨后而來的暑假,紀瓷過得并不太開心,她每天都在糾結找一個什么借口給林斐打電話。為此,她認認真真地去翻物理作業(yè),終于找到一道自認為非常難的題目,然后去撥號碼。
  電話響了五聲,她幾乎都要放棄了,一個輕柔的女聲從電話那端傳過來:“你好,哪位?”
  紀瓷有些慌,小聲說:“阿姨你好,請問林斐在家嗎?”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稍后,紀瓷聽見一串清脆的爆笑聲,電話里的女生笑著對林斐說:“林斐,你同學喊我阿姨耶!
  紀瓷這才注意到,那個女聲甜美婉轉(zhuǎn),應該是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年紀。她又羞又惱,急忙掛了電話,然后把頭埋在枕頭底下,真覺得自己丟人丟到家了。
  11
  陽臺里“撲通”一聲,樸娓藍像天兵天將一樣從天而降,大力拍拍她房間和陽臺之間的拉門。
  紀瓷抓狂地打開門,忍無可忍地抗議道:“樸娓藍,你再跳下來一次試試?我非告訴我媽不可,我們家房子說什么也不會租給你們了!
  她都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樸娓藍突然發(fā)現(xiàn)了到她房間的捷徑——踩著幾根裸露在墻上的鋼筋頭,從閣樓的露臺直接爬到她房間外的露天陽臺。
  樸娓藍第一次如此造訪是在某天晚上十點鐘,紀瓷剛做完功課準備睡覺,看著陽臺上的黑影她幾乎嚇破了膽。而樸娓藍只是拍拍手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紀瓷,恩寶哥今天不回來,我自己睡害怕,我們一起睡吧?”
  看她那神情,哪有絲毫害怕的樣子,像個野孩子。
  紀瓷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像樸娓藍那樣厚臉皮的人。
  后來有一天,她后知后覺地把樸娓藍和野薔薇聯(lián)想到一起,帶著刺,帶著無拘無束的肆意和自由,只是,還未開到濃烈。
  “紀瓷,別這樣嘛,你是我在江城唯一的好朋友!”樸娓藍皺著鼻子笑起來,“閣樓里好悶啊,讓我在你這里涼快涼快嘛,你怎么不開空調(diào)?在你們南方,沒有空調(diào)我簡直活不下去了!
  說著,樸娓藍就去拿空調(diào)的遙控器。
  “空調(diào)壞了。”紀瓷瞪著她,“明天才有人來修!
  樸娓藍慘叫一聲,撲倒在紀瓷的床上。
  “你們美容學校也放暑假嗎?”
  “哦——”
  “騙人!我早晨明明聽見你和江恩寶說你去學校。”
  樸娓藍眨眨眼:“紀瓷你越來越聰明伶俐了,要幫我保密啊,不要告訴恩寶哥。嗯……其實是我們第一期的課結束了,第二期的學費要翻倍,我不想學了,恩寶哥賺錢很辛苦,我想去打工!
  紀瓷遲疑地問:“你們爸媽呢?不給你學費嗎?”
  “紀瓷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么好命的!睒沔杆{翻個身,拿起床上的手機,故意轉(zhuǎn)換話題:“你手機不錯。课覀冏耘囊幌掳。”
  紀瓷只是盯著樸娓藍的后背,不言不語。
  樸娓藍的白色T恤下露出一小截皮膚,紀瓷看見的,是一條又長又丑的疤。
  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七月的陽光灑滿了整個陽臺,縱是如此璀璨,青灰色的墻磚底部仍舊生長著細細密密的苔蘚。
  小小的房間里霎時安靜下來,手機的來電鈴聲便顯得格外突兀。在紀瓷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樸娓藍已經(jīng)失手按下了接聽鍵。
  大概是紀瓷把通話聲音設置得過高,即使她離樸娓藍有一米遠,仍能聽見手機里熟悉而又慵懶散淡的男聲:“喂,剛剛打電話的是你吧,紀呆呆?”
  樸娓藍瞇起眼睛,聲音里透著清甜:“我猜你是紀瓷喜歡的林斐吧?”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
  紀瓷的臉騰地燒了起來,她奪過手機,氣急敗壞地捶了樸娓藍一拳。樸娓藍趴在床上,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紀瓷,說話!笔謾C里的男聲明顯變得更嚴肅。
  她握著手機,清了清嗓,欲蓋彌彰地說:“不好意思,剛剛是我一個朋友在用我電話,她完全在胡言亂語……”
  “你找我什么事?”林斐似乎不想聽她解釋。
  “哦,我有一道物理題不太明白……”紀瓷瞥了瞥仍舊趴在床上抽笑的樸娓藍,完全機械地回答,“第三十八頁,第二題!
  她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翻書的聲音,隱約,還有女生的笑。
  “冉晴朗,請你出去!绷朱吃陔娫捘嵌苏f。
  “你說什么呢?”紀瓷問。
  “算了,電話里說不清,把作業(yè)本帶著,我們出來說吧。海棠路,你知道吧?離你家不遠。海棠路25號,有一間叫‘翠’的咖啡館,我們在那兒見!
  也不待紀瓷回應,林斐直接掛了電話。
  日光移到了臥室的地面上,窗臺上的那盆吊鐘海棠在地上投下疏淡的花影。
  海棠。她從來不曾覺得這盆花的名字如此討喜。
  海棠路,就在弄堂不遠,每天放學她都從那里經(jīng)過。翠咖啡館,是去年秋天才開的,有刷著蒼綠色油漆的門面,白色條紋的遮陽棚下掛著蔥蘢的吊蘭,小小的黑板上每天都有特色咖啡推薦。
  紀瓷每次從那間咖啡館路過,都會好奇又向往地張望一下,從去年秋天到這個夏天。
  “喂,紀呆呆,別發(fā)呆了,快約會去吧!”樸娓藍出其不意地輕輕踹了紀瓷一腳。
  “誰要去約會?”紀瓷別別扭扭地解釋,“是去請教功課!
  “帶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林斐長什么樣子,我保證不亂說話!睒沔杆{討好地說。
  紀瓷飛快地換好衣服出門,生怕樸娓藍跟過來。樸娓藍卻還是追上了她,壞笑著拉住她的胳膊。
  “樸娓藍,你別搗亂!奔o瓷正色道。
  “我明明是想幫你!睒沔杆{一邊說一邊將她向閣樓上扯。
  自從江恩寶和樸娓藍搬到這間閣樓,紀瓷還是第一次上來。十幾平方米的小空間,被一條綴著碎花的棉布橫隔成兩個空間,向南的一面是樸娓藍的床,另一面自然是江恩寶的地盤。
  房間簡陋又寒酸。
  樸娓藍把紀瓷拉到窗前,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然后打開自己的化妝箱,說道:“第一次約會嘛,總要正式一點。放心啦,我只是給你化一點淡妝!
  日光照著紀瓷的臉,有一點溫熱。她閉著眼,聞到一絲香粉的味道,還有樸娓藍的手指偶爾摩擦到她臉頰的觸感。
  睜開眼睛的時候,鏡子里的自己便有些不一樣。
  她有些羞澀,嘴里嘟囔著:“這樣不太好吧?只是去問功課而已!
  而她心里,卻是極其歡喜。
  樸娓藍推推她:“快走吧,也許過一會兒我就又忍不住想要和你一起去了!
  紀瓷走到門前,還是別別扭扭地說了一聲:“嗯……謝謝你啦!
  她一路小跑穿過午后靜寂的弄堂,站在海棠路上,遠遠看著咖啡館的方向,一顆心突然劇烈地跳起來,不受控制,似野馬脫韁。
  12
  林斐比紀瓷遲來了十分鐘,穿一件天藍格子的短袖襯衫,看見一直站在遮陽棚下的紀瓷,眼里閃過一抹光亮,卻只淡淡說道:“進去吧!
  紀瓷像只兔子一樣,躡手躡腳地跟在林斐身后。林斐似乎對這里很熟悉,徑直帶她坐在了二樓靠窗的位置,濃密的香樟樹把枝椏探了進來,連帶著陽光與風,也湊在桌前,似要打探少年人的秘密。
  金棕色頭發(fā)的服務生走過來,笑嘻嘻地對紀瓷說:“你未成年吧,不要喝咖啡了,喝果汁才有利于長身體。”
  紀瓷茫然地看著他。
  林斐挑挑眉:“小樽,你別欺負她。給她抹茶拿鐵吧!庇洲D(zhuǎn)過頭看紀瓷,“抹茶拿鐵,其實不是咖啡,好像女生都喜歡!
  墻角有一只貓,弓起身子,抖了抖毛。
  紀瓷看了一會兒那只貓,認認真真地對林斐說:“你一直都這么強勢嗎?這不太好吧,以后會發(fā)展成大男子主義!
  林斐抿了一口檸檬水。陽光在他的唇邊閃爍。
  紀瓷看看他,聲音不由得又低下來,兀自嘆了一口氣,心想,他明明是個性格不討喜的怪咖,自己怎么就會走火入魔喜歡他了呢。
  抹茶拿鐵,入口竟是那樣的甜,真的沒有咖啡的苦澀。
  她點點頭,說道:“是挺好喝的,可是如果其他女生都喜歡,那我就不喜歡了,不過因為是你點的,所以我還是會喜歡……”
  林斐似乎沒有耐性聽她繞口令一樣的點評,翻著手里的書,斜睨了紀瓷一眼,只道:“你好像忘了帶作業(yè)!
  “啊,真的……”
  林斐把手里的書轉(zhuǎn)向紀瓷的方向,然后簡潔直接地把題目口述了一遍。
  林斐的聲音很好聽,有一點磁性,永遠帶著幾分慵懶,不急不緩的。她想,他要是唱情歌,一定很動聽吧。于是,就開始溜號,想著等新年聯(lián)歡會的時候,一定要鼓動他唱一支歌。
  有一記爆栗落在紀瓷的額頭,紀瓷來不及去體味那手指尖的溫度,已然眼含著淚,委委屈屈地看著林斐,抱怨道:“疼啊!”
  林斐只是嚴肅地說:“浪費別人的時間是可恥的!
  于是,紀瓷終于老老實實地開始聽林斐講解那道并不是太難的題目。
  一節(jié)課的時間里,林斐把所有紀瓷點出來的題目都講解了一遍。
  咖啡杯空了。
  他利落地起身,準備告別。
  笑嘻嘻的服務生拿著蒲草編制的盒子過來,說:“我們這里還有五子棋,你們玩不玩?”
  紀瓷咧開嘴,從未覺得還有誰會比那服務生更可愛。
  林斐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坐下了,展開棋盤,說:“那就來檢驗一下,你的棋藝是否有進步!
  紀瓷小聲嘀咕:“明明是你自己想玩。”
  第一盤棋,紀瓷毫無懸念的輸了。
  第二盤棋,黑白棋子快要鋪滿整個棋盤,也不見勝負。
  林斐執(zhí)著黑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突然說:“下周班里組織的郊游,你去嗎?”
  紀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棋盤思考,想也不想地答:“我這么愛熱鬧的人,怎么可能不去呢!
  林斐輕輕落棋,紀瓷一聲慘叫:“又輸了!”
  日光西移,緩緩從他們的桌子上褪去。
  林斐說:“回去吧!
  紀瓷說:“哦!
  她不經(jīng)意地抬眼,看見他的臉,在夕陽的背影里,有著她所見過的世上最平靜的表情。任誰看著他,都會跟著他安靜下來吧。
  林斐靜靜地和她對視著,不過二三秒鐘,紀瓷卻覺得像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她還是慌了,率先下了樓。
  她并不知道,林斐在她身后偷偷笑著,笑得雙肩都抖了起來。只是因為,落在林斐眼里的她,睫毛膏化開了,像一只沒睡醒的熊貓。
  她是他見過的最有趣的女生。
  七月的傍晚,空氣還是溫熱的。
  他們并肩走了一會兒,沒有人說話。
  在路口,紀瓷指指弄堂的方向,說:“那……我回家咯!
  林斐突然伸手,在她眼睛下輕輕抹了抹。她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身體向后閃躲。他的手,帶著熾熱的溫度,像落在她心上的一顆星,燙得她暈乎乎的。再睜開眼,林斐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向著另個方向走去。留給她的,仍舊是夕陽下的背影。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后悔,因為忘了問他,之前在他家接電話的女生是誰。
  13
  八月初,班里組織去清瀾山露營,紀瓷是早就報過名的。
  出發(fā)前的夜里,程思薇打來電話,驚訝地說:“紀瓷,聽說明天林斐也會去!
  “這有什么好驚訝的啊,不是所有人都會去的嗎?”
  “可是之前班長找他報名的時候,他明明說不去的,都說他是怪咖了,就喜歡冷冷清清,從來不愛湊熱鬧。喂,我告訴你這個消息的主要目的……”程思薇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仿佛覺得她要說的這件事情有多有趣似的,“我是想說,紀瓷啊,你明天千萬不要犯花癡,表現(xiàn)得正常一點就行!
  那一夜,紀瓷有點失眠,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總是想起在咖啡館里林斐問她去不去郊游的那句話。心里暗說,難道林斐是因為自己才改變主意的?這樣想,不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但心里還是有隱秘的歡喜。
  早晨起來,她已然鼻音濃重。
  老紀婆婆媽媽地勸她:“乖女兒,要不然,你別去了,山上早晚都涼,你們還要在那兒睡一夜,感冒了怎么辦?”
  梁女士捂著電話,對老紀豎起食指,示意他小點聲,轉(zhuǎn)回頭又眉開眼笑地和對方宣傳新推出的險種。
  紀瓷咬了一口面包片,悄聲對老紀說:“爸,有時候我覺得你和我媽的性別應該替換一下,你說,你堂堂一個男子漢,怎么這么娘里娘氣的呢?你看我媽,多彪悍!”
  老紀惡狠狠地說:“我覺得你也漸漸有了梁女士的真?zhèn)鳌!?br/>  紀瓷打了個噴嚏。
  “你真是要感冒吧?來,帶一床薄毯子去!
  紀瓷揉揉鼻子,拗不過老紀,接過老紀準備的袋子跑出家門。
  14
  清瀾山在近郊,本是默默無名的小山,有一座清朝留下來的清瀾寺,紀瓷小時候跟著老紀和梁女士去過一次。后來,有開發(fā)商在清瀾山發(fā)現(xiàn)了溫泉,建了度假村,原本寂寞的山,一下子成了江城的新寵。
  班里包了一輛中巴車,紀瓷上車的時候,程思薇就向她揮手。她坐過去,打量著車里的人,并沒有林斐的身影。
  “他真會來嗎?”紀瓷扭頭問程思薇。
  程思薇白她一眼,搶過她的包,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遍:“你怎么沒帶我愛吃的番茄味薯片!”
  紀瓷看看四周,側(cè)過頭對程思薇低語道:“我覺得林斐不喜歡番茄味的,因為他在食堂從來不點西紅柿炒蛋!
  “呵呵!背趟嫁崩湫Φ,“據(jù)說像你這樣的,就是傳說中的腦殘粉。”
  正說著,班長開始清點人數(shù),車子里才坐了不到一半的人,然后司機就發(fā)動了車子。
  紀瓷看著空蕩蕩的路口,有些著急,不由得對班長說:“要不要再等等,也許還有人來!
  班長看著手里的名單,聳聳肩:“該來的都來了,有一大半的人臨時爽約,據(jù)說是家長不讓來,因為不放心在山里過夜。唉,等到了高二哪還有時間出來狂歡,這些人怎么忍心錯過呢!”
  言畢,直愣愣地看著紀瓷:“你還想讓誰來?”
  紀瓷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說:“我這不是關心你的工作嘛!
  車子漸漸駛離城市,窗外的植被漸漸蔥蘢濃郁起來。進山的路,被高大茂密的行道樹掩映著,一派蒼翠。
  紀瓷沒有心情看風景,心里說不出的失落,也懶得和程思薇聊天,只懨懨地把頭抵在車窗上,聽著耳機里的歌。
  車子在山門處停下,大家下車,紀瓷走了兩步又想起把老紀硬塞給她的薄毯忘在了車上,急忙回去取。她踮起腳去夠行李架上的塑料袋,最后一排忽然有人坐起來,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呵欠。紀瓷嚇了一跳,手里的袋子險些掉下來。
  剎那之間,那人已經(jīng)走過來,抬手接下了她手里的袋子。
  “大神,你什么時候來的?”紀瓷詫異地盯著林斐。
  他似乎沒睡醒,兩眼無神,只悶悶地說:“昨晚沒睡好,所以一直躺在最后一排補覺!
  紀瓷笑了,嘴角一直翹著,美滋滋地跟在林斐身后下了車。她忽然覺得清瀾山真是個好地方,單是看山門,就已經(jīng)讓人心曠神怡。
  15
  進了山,一行人又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達露營地。
  有女生抱怨起來,說難道不是去住溫泉度假村嗎?
  班長特別豪邁地說:“我們怎么能住那么俗氣的地方呢?我們是來感受大自然的啊!下面分配任務,男生們負責搭帳篷,女生們負責準備吃的,。對了,再來幾個人,跟我去抓魚,我們晚上烤魚吃!
  他點了林斐的名。
  那條河與露營地之間只隔了一小片樹林。紀瓷把冬菇串在竹簽上的時候,幾乎都能聽見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她不時回頭張望,心里有些許不安。
  終于,她還是向著河邊跑過去。
  只見兩個男生站在河里,正合力對付幾條小銀魚。而林斐拎著一個藍色的水桶,極紳士地在河邊靜默而立。
  “林斐,你倒是下來。〕鰜硗孢擺譜!逼渲幸粋男生沖他喊著,語氣里有小小的不友好。
  林斐那種男生,鶴立雞群,清高孤傲,即使在男生圈里也并不討喜。
  紀瓷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擔心,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林斐的手上,握成拳的手,似乎透露出他的緊張。
  她想,林斐到底是真的有潔癖呢?還是真的怕水呢?
  于是,紀瓷大喇喇地抓住林斐的袖子:“喂,去幫我們把燒烤架支起來,那東西太復雜了,只有你這種高智商的天才能搞定!
  還不等林斐回應,河里的男生已經(jīng)開始抗議:“紀呆,你怎么隨便抓壯丁,我們這里人手還不夠呢。”
  紀瓷想也不想就脫下腳上的涼拖:“那我和他換總可以了吧,我小時候在外公家的魚塘抓過魚哦!
  “不要!绷朱澈鋈晃兆∷氖滞螅瑘远ǖ乜粗。
  “沒關系啦!奔o瓷瞇著眼睛,咧咧嘴,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不然,她一定可以看見林斐眼睛里閃爍著晶亮的光芒。
  勇敢的紀瓷姑娘大概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她果斷地從青草蔓蔓的斜坡小跑著下了河,但是隨即腳下一滑,整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在了河里。雖然那條河并不深,但是足以沒過紀瓷的小身板。
  林斐反應快,一把將她撈了起來。
  立刻有人揶揄道:“喲,林斐,英雄救美的時候,你倒是挺積極,比抓魚可積極多了!
  紀瓷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林斐不言不語,只是扶著紀瓷上了岸,然后脫下自己的襯衫遞給她。
  紀瓷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fā),一低頭看見林斐腳上的帆布鞋,也已經(jīng)濕透了。林斐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他也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會下水去扶她。
  他看了一眼那條河,雖然水流清澈,但也足以沒過小腿。他臉上有意味不明的笑意,漸漸,那笑意加重。他轉(zhuǎn)頭看了紀瓷一眼,紀瓷就呆住了,因為她從來沒見過林斐有那樣璀璨明亮的笑容。
  16
  晚上的活動是圍爐夜話,聽起來挺文雅的。其實就是十幾個人圍著一個燒烤爐子,一邊吃一邊聊八卦。后來班長提議開個即興的聯(lián)歡會,他率先抱著吉他彈唱了幾首歌,勉勉強強算不跑調(diào),倒也助長了現(xiàn)場的氣氛。
  紀瓷緊緊挨著程思薇,像是覺得冷,把老紀塞給她的薄毯抱了出來,反而被大家笑話。她興致不高,覺得昏沉沉的,吃了半根烤玉米,就有些倦怠?纯磳γ,幾個男生圍成小圈在喝酒,不知是誰偷偷帶了幾罐啤酒來。而林斐坐在離他們半米遠的地方,安靜地望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著爐火,她看不清他的臉。
  像一個不合群的小孩兒。她心里暗說。然后,順著她的視線,看到遠處的山巒,一輪圓月在山巒之上,旁邊只有一顆星明滅閃爍。
  有人喝多了,對著夜空高寒:“喂,我們高一八班永遠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友誼萬歲!”
  四周響起一陣哄笑。
  過了一會兒,紀瓷還是覺得夜寒難耐,這是南方的八月啊,最熱的季節(jié),山里怎么會這么寒涼呢?紀瓷終于站起來,決定回帳篷里躺著去,她很快就有些困頓,隱隱聽見帳篷外的蟲鳴和歌聲。
  后來開始做夢,大段大段碎片一樣的夢,像是在云霧里穿行,腳下的路沒有盡頭,山巒和樹林在夜色里鋪展開,她有些茫然。有人喊她的名字,語氣里帶著焦灼。
  “紀瓷,紀瓷,你醒醒。”
  她睜不開眼睛。
  有一只手慢慢覆在她的額頭,帶著沁涼的山間氣息,很舒服。她下意識地按住那只手,不想松開。
  后來回想這一切,紀瓷仍不知那是在夢里,還是在真實的所在。
  而那場綿綿不絕的夢,完全是因為她發(fā)燒了。
  是林斐率先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沒有人想過,為什么只有林斐注意到紀瓷的離開,為什么只有林斐在一刻鐘之后會去她的帳篷外查看。
  總之,那個快樂的夜晚因著紀瓷的高燒而中斷。
  班長判斷了一下地勢,溫泉度假村離他們比較遠,最近的反倒是山上的清瀾寺,抄近路大概只要十幾分鐘。他提議送紀瓷去清瀾寺求助,話音剛落,林斐已然背起了紀瓷。
  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林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畔是紀瓷熾熱的呼吸。程思薇在后面給他打著手電,兩簇光在夜里輝映,他卻說不出自己為什么那么心焦。
  紀瓷一直在說胡話,她說:“老紀,今天星星真美啊,山里的星星就是多!
  隔一會兒又嘟囔:“老紀,唱首星星的歌吧,我睡不著。”
  林斐腳步頓了頓,像是狠狠地下了一番決心,終于還是輕輕地哼出口:“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身后傳來程思薇的竊笑聲。
  而背后的女孩倒是發(fā)出了勻稱的呼吸聲,她終于安靜,沉沉睡著。
  過去很多天,每每程思薇用那首歌來取笑紀瓷的時候,紀瓷始終覺得心里滿是遺憾?傆X得昏睡的自己辜負了那個美好的夜晚,更辜負了唱情歌的少年。
  17
  寺院里的住持和尚給紀瓷量了體溫,三十九度二,找了退燒藥給她吃下去,又安排了一間禪房給他們。
  他們按照住持和尚教的方法,給紀瓷清天河水,每個人握著紀瓷的一只胳膊,從手腕處向手肘處推拿,各做一百下。
  后半夜,紀瓷的燒終于退下去了。
  紀瓷睜開眼睛,看見程思薇躺在相鄰的床上,睡得像一只小豬。紀瓷有些困惑,看看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再一轉(zhuǎn)頭,對上了林斐的眼睛。林斐坐在木凳上,一直守在她的床頭。見她醒了,急忙倒了水給她喝,又伸手去摸她的額頭。紀瓷下意識地向后躲了躲。林斐忽然紅了臉。
  氣氛有些尷尬。
  林斐說:“你感冒了,現(xiàn)在燒退了,接著睡吧,等天亮我們就回營地。”
  紀瓷想說話,但還是困倦,翻個身很快又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點鐘,窗外微白。林斐趴在她的床頭,閉著眼睛。紀瓷躡手躡腳地坐起來,林斐很快也醒了。兩個人沒說話,只是彼此凝望了一下。
  山里的清晨,鳥鳴聲宛轉(zhuǎn)悠揚。空氣里有松木香,還有寺院里特有的檀香。
  掃地僧人在廊下淋了水,值日僧清理煙爐中的香灰。大殿里,住持帶著弟子在做早課,誦經(jīng)聲裊裊飄過。
  紀瓷在一尊菩薩前停下,她記得小時候和父母也來過這里,也看過這尊菩薩。她一直是無神論者,但此刻,心生恩慈,她在蒲團上跪下來,也說不好是為了什么,大約只是想記下這一夜,記下這個清晨,還有這個少年。
  紀瓷回頭看看林斐,林斐站在初起的晨光里,五官被光映照得甚是明亮。
  她小聲說:“你要拜拜嗎?”
  林斐蹙了蹙眉,遲疑了一下,然后在紀瓷身邊的蒲團上跪下來。
  她莞爾,合掌,低頭順眉的拜了下去。
  起身的時候,轉(zhuǎn)頭看著林斐的側(cè)臉,她想也不想地說:“林斐,我喜歡你!
  她的勇氣蓄勢而發(fā)。
  林斐側(cè)過頭來看她,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嘴角遲緩地翹了起來。在晨光和梵音里,那個淡淡的笑容就像一朵靜開的蓮。
  只是那時候的紀瓷,完全不懂得那朵蓮的心事。
  住持走過來,看看他們,脫下手里的一串念珠,遞給了林斐。
  紀瓷很想也要一串,但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住持卻看著她說:“你命中自有吉星!
  后來,她才覺得,命運之玄妙,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Chapter3一首歌的懷念
  01
  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經(jīng)逢多少事,清瀾寺的晨光都是紀瓷記憶里最明亮溫暖的所在。
  即便回憶已破碎,那縷光也深藏在她的心里,不忍抹去,也無法抹去。
  因著往事入夢,紀瓷一整夜睡得不踏實。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點半,陽光雪亮地從窗簾半開的縫隙里照進來,落在她的枕邊。整個宿舍都沒有人。這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紀瓷沒有回家。
  老紀打電話來嘮叨說:“你看,考那么遠有什么好處,放個假也回不來。”
  紀瓷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可以節(jié)省路費啊,一年有好幾個假期呢,合在一起能省一大筆,我媽多高興啊!
  “你媽對錢的熱愛,那是沒得說!
  “就是,她對錢的熱愛都要超過你了,我不在家,正好給你們創(chuàng)造二人世界的機會,你多和我媽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小心中年危機!
  “你看看,說著說著,你就沒大沒小了!
  “呵呵!彼е娫捫。
  其實大學這兩年,除了兩個寒假回去過,就連暑假她都以做家教為名留在了安城。不是不想家,是怕在江城的街上看見那個人。當然,這也只是心理原因作祟,據(jù)說自從林斐轉(zhuǎn)學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也許,他躲著自己還來不及,說不定也如她這般遠遠地逃離了江城。
  和老紀閑聊的時候,紀瓷隨手擰開收音機,交通臺的DJ在推新歌,她隨意聽了兩句,年輕的男人在唱——如今我仍沉默,無法說。愿舍棄余生,只為回到過去相擁。咫尺,千山;一生,阻隔。青春,空城;永失,你我。
  那首歌旋律很好聽,只是信號不太好,一首歌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只有結尾處的這幾句她清楚地記住了。
  掛了電話,紀瓷懶懶地起床,這一天,日程安排得挺滿的。上午去給莫奈送換洗的衣服,然后還要去一趟城郊的養(yǎng)老院。
  莫奈到底還是住進了VIP病房,但是路公子并沒有再出現(xiàn)。
  莫奈的心態(tài)是極好的,安安靜靜地在病房里住著,吃著病號餐,追著韓劇看,像度假一樣。
  莫奈說,在感情的戰(zhàn)役里,哪一方先急躁了,哪一方就落敗了。
  紀瓷心里暗說,也沒看你和路公子誰對誰用真情,這打的是哪門子戰(zhàn)役。
  從宿舍樓出來,有男生遲疑地上前和她打招呼。在路上搭訕過她的男生不算少,紀瓷也并不在意,很禮貌地回應一句,也不多看對方一眼,徑直走自己的路。直到那男生追過來,突兀地抓著她的胳膊,但是又閃電般松開手,紀瓷這才仔細打量他。隨后記起來,是在天文選修課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杜渡。
  對方極艱難地開口:“請問,莫奈是出了什么事嗎?”
  “還好啦,沒什么大礙,明天就出院。”
  “住院?”對方略顯緊張。
  “哦,沒事的,就是擦破了點皮。”
  “這樣啊,謝謝。”杜渡推推眼鏡,迅速地與紀瓷錯身。
  紀瓷從來沒聽莫奈提起過杜渡這個人,看他一臉窘迫的神情,倒仿佛明白些什么。她也曾那樣小心翼翼地偷偷喜歡一個人。如果她沒猜錯,杜渡是喜歡莫奈的。
  到醫(yī)院的時候,在電梯口,她窺見一個粉紅色的身影,急忙一閃身躲在柱子后面。能把粉色襯衫穿得妖氣十足的男人,除了路公子,她再沒有見過第二個。
  果然,莫奈的病房里放著大籃的郁金香。
  莫奈坐在陽光底下,低頭,鮮少專注地捧著一本書。
  紀瓷摸著一朵郁金香的花瓣,一本正經(jīng)地說:“郁金香的花語是博愛!
  莫奈頭也不抬:“那又怎樣?”
  是啊,當事人都不在乎,又關旁人什么事。
  于是,紀瓷話題一轉(zhuǎn),說:“你覺不覺的路公子身上有妖氣?”
  果然,莫奈吃吃地笑起來,放下書,眼睛露出光彩:“是吧?我也這么覺得,雖然身材不夠魁梧,但是有陰柔之美?v觀我前幾任男友的外貌標準,真難想象有一天我的審美會發(fā)生改變!
  她只管在那兒咯咯笑,紀瓷卻不耐煩,放下衣物就要走。
  莫奈一把拉住她,正色道:“路公子剛剛問我,你和馮宥是怎么認識的,什么關系?”
  “我和馮宥?那你怎么說?”
  “四個字——無可奉告。不過,馮宥是誰?”
  “哦,無可奉告!奔o瓷抬抬手,“我得走了,今天有正經(jīng)事,這兩天不來看你了,功課還沒復習呢。我看你啊,也快點出院吧,‘釣魚’也得適可而止!
  其實她心里倒是很納悶,路公子為什么對她和馮宥的關系感興趣。
  莫奈看著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笑著擺擺手,神色里卻有那么一絲躊躇。
  02
  從醫(yī)院出來,紀瓷直接去客運站,到白樹鎮(zhèn)的大巴兩個小時一班次,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兩年間,她大略去過七八次,也不算陌生。一路上,風光還是不錯的。紀瓷從沒來過比安城更遠的地方,北方的風貌自是與南方不同,只是隔窗看著,也有新鮮感。
  她是很少浪費時間的人,坐車的同時,也會聽法文,就連偶爾放松聽音樂,也必是法文歌。
  白樹老年公寓離站點很近。紀瓷進院子的時候,有幾個老人正在墻根底下曬太陽。有人大著嗓門和她打招呼,她也不認得,只禮貌地笑一笑。然后,直奔院長的辦公室,交齊一個季度的費用。
  院長四十多歲,姓齊,快言快語的性格。齊院長照例拍著紀瓷的后背說:“小紀啊,你真是個好姑娘。你和你金姨也真是有緣,她平時看誰都耍脾氣,就看見你老老實實的。聽說,她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后來離家出走了,她從那個時候起就瘋了。”
  同樣的話,紀瓷已經(jīng)聽過好幾遍了,但還是好脾氣地聽齊院長講完,然后由她陪著去一樓盡頭的房間看看金婉芬。
  金婉芬是白樹鎮(zhèn)的一個悲情符號。即使她整個人已經(jīng)瘋了傻了,還有些閑得無聊的人把她的故事拿到日光底下抖一抖。
  因此,紀瓷到安城的第一年,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金婉芬。
  四十五歲的金婉芬,和梁女士差不多的年紀,但是明顯比梁女士老十歲。樸娓藍當時果然不是單純的奉承梁女士,她說的是事實。紀瓷第一次看到金婉芬,仍舊一眼就能在她那張粗糙又骯臟的臉上看見樸娓藍的影子,年輕時,她必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在民間故事里流傳的金婉芬,是帶著七歲的女兒改嫁到白樹鎮(zhèn)的,可惜再嫁的男人是個酒鬼兼賭徒,遇人不淑,她的際遇想來就好不到哪里去。女兒大一點,被男人逼迫著去城里偷東西,偷不到回來就會遭毒打。終有一天,她那個漂亮女兒忍受不住,偷偷地逃走了。她求男人去找,男人花光了她偷偷存下的私房錢,然后告訴她,她女兒被洪水卷走了。再后來,男人被債主追殺,也消失無蹤。只剩下她,漸漸瘋了。日日縮在養(yǎng)老院的大墻外,院長心善,偶爾給她些吃的。
  傳說總是影影綽綽的,未必能保證真假。
  但是當金婉芬第一次看見紀瓷,忽然抱著她,輕聲細語地說:“娓娓啊,你回來啦!
  紀瓷當時就和齊院長說:“你們收下這個阿姨吧,她的生活費由我來出!
  院長說,這就是緣分。
  紀瓷的耳朵里,轟轟作響,仿佛聽見樸娓藍痛徹心扉的哭聲。
  是的,這就是緣分,她在江城遇見了樸娓藍,又在千里之外的安城找到了她的媽媽。
  安城,是她注定要來還債的地方,她要在這里,把虧欠給樸娓藍的債,一一還清。
  金婉芬住的是一個小單間,紀瓷推門進去的時候,她剛吃完飯?匆娂o瓷,麻木的臉上忽然有了笑意,她惴惴地望向門外,見并無旁人,于是安心地去拉紀瓷的手。
  很安靜溫和的女人,你若說她瘋了,她那不吵不鬧干干凈凈的樣子真讓人無從相信。你若說她沒瘋,可眼神分明又是呆滯的。
  雖然是住在養(yǎng)老院里,她從來不討擾那些老人,因此也沒有人嫌棄她。
  只是,紀瓷猜不出她究竟受了怎樣的苦,臉上總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時刻都在怕。
  “娓娓,還有人打你嗎?”每次見面,金婉芬總那樣小聲地問紀瓷。
  紀瓷搖搖頭,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于是,金婉芬就像孩子一樣咧開嘴,仿佛真的放了心。一轉(zhuǎn)身,又寶貝似的從床頭的抽屜里翻出一個紙包,攤在紀瓷前面。
  紀瓷打開來,看見幾塊蛋糕。
  “吃!苯鹜穹疫是笑著。
  紀瓷拿起一塊已經(jīng)干硬的蛋糕,看著上面的霉跡,心酸的想哭。想必,那包蛋糕是她攢了許久的結果,特意攢給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紀瓷眼前的瘋女人,也許已經(jīng)忘記了世間百般的愁苦,但惟獨記得對女兒的愛。
  樸娓藍,你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去?為什么要不言不語地留下她自己?又為什么,讓我們摻雜進彼此的命運?
  她心里問著,可耳朵里只有風一樣嗚咽的長鳴。
  過一會兒有護工進來,央著紀瓷幫忙勸說金婉芬洗頭發(fā)。據(jù)說,她凡事聽話,獨獨抗拒洗頭。
  于是,紀瓷輕言細語地哄了她一會兒,等護工端了熱水來,又親手幫著給她洗。紀瓷從來沒做過這種事,落手極輕,但仍是能感覺到金婉芬的不安。護工對她呶呶嘴,她順著護工的指點,在金婉芬的發(fā)間看到手指那么長的舊傷疤。
  紀瓷的指尖一顫。
  同樣的傷疤,她在樸娓藍的背后也看到過,暗紅色的,丑陋又猙獰,卻又不止一道。
  洗了頭發(fā),紀瓷端了水盆去倒。在一樓幽深昏暗的水房里,她愣愣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一點陌生。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這樣恭順貼心的“女兒”,要知道,在江城的時候,她從來不曾為自己的親媽做過任何事,就連一雙襪子也從來沒給梁女士洗過。假若梁女士知道她此刻扮演著一個瘋女人的乖女兒,會感到心寒難過吧。
  她伸手,攀上自己的臉。為什么金姨會把自己錯認成樸娓藍呢?她們長得根本一點都不像。
  她恍惚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上漾出樸娓藍招牌式的小狐貍一樣的笑。心里沒來由地顫抖了一下,然后,倉皇地逃離了那面鏡子。
  紀瓷又陪金婉芬坐了一會兒,金婉芬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在午后四點的光里沉沉睡去。紀瓷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關上門。透過門縫,又心疼地看了一眼睡著的女人。也許當她片刻之后再醒來,會覺得此前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夢,也許,她總有那樣的夢,不管紀瓷來或者不來,她夢里的娓娓是一直都在的。
  03
  午后的天,昏昏欲落雨。
  紀瓷怕淋雨,著急趕回學校去,院長好心地說剛好院里有輛小貨車要去市里拉貨,可以捎紀瓷一程。
  紀瓷想想便答應了。
  開車的師傅姓韓,紀瓷喊他韓叔,兩個人一路閑聊,也不覺得悶。
  從白樹鎮(zhèn)出來,是一片楊樹林。鄉(xiāng)下的路,本就車少人稀,靜下心,便只聽得見一路樹葉簌簌而落的聲音,靜謐美好。
  途中經(jīng)過一輛停在路邊的SUV,老韓隨口說:“這車子壞的可不是地方!
  紀瓷隨意地扭頭看了一眼,卻也只看到一張側(cè)臉,有些像馮宥。她不確定,探出頭去再看,人影辨識不清,但馮宥的車她是記得的。
  “熟人嗎?”老韓問。
  “哦,好像認識!彼卮。
  說話之間,車子就已拐過彎去,后視鏡里只有大片大片的樹林。
  十分鐘后,開始落雨。
  老韓開了雨刷,擋風玻璃上濕漉漉的一片。
  紀瓷想著那個一閃而過的側(cè)臉,終于猶豫著開口:“韓叔,能不能拐回去一下?”
  老韓厚道地笑著,說:“行啊。你這丫頭,我一看就心善。難怪咱們院里那些老太太們都夸你是小善人!
  她臉紅起來。
  老韓麻利地調(diào)頭,不一會兒,就瞧見那輛SUV孤單單地停在路邊。紀瓷探頭張望了一下,車邊并沒有人。老韓按了一聲喇叭,隨即馮宥從車的另一側(cè)走出來,舉著一柄黑色的傘,另只手里夾著一支煙。
  紀瓷看著黑傘下的人影,心里一怔。
  而馮宥隔著落滿雨滴的玻璃窗子,給了紀瓷風清月明般的一個微笑。
  上了車,他先向老韓道謝,然后和紀瓷打招呼。
  紀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也不回頭,只淡淡地和他應了一聲。
  “發(fā)動機壞了吧?”老韓說。
  “嗯,您是好眼力!
  “那沒轍了,等拖車拉去修吧。”
  “是啊。”
  “我看輪胎上有紅色的泥,你是從山上下來的吧?”
  “呵呵,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對,山上的天文觀測站!
  “哦,我知道了,你是天文館的秀才,你們那兒總有人半夜三更的來看星星!
  馮宥笑起來,笑聲爽朗。
  老韓是健談的人,喜歡熱鬧,馮宥遠比小姑娘紀瓷更適合做聊天對象,車里的氣氛一時活躍起來。兩個人從天氣聊到莊稼,話題倒也豐富。紀瓷聽不太懂地里那些事兒,只歪著頭看側(cè)視鏡里的馮宥,因著雨水的關系看得不是太真切,但她還是有些入迷。
  很快進了城,因為路上耽擱了老韓拉貨的時間,紀瓷和馮宥便主動提議在路口下車。
  和老韓道了別,紀瓷一邊尋找著出租車,一邊客氣地問:“馮老師,您去哪個方向?”
  馮宥把手里的傘向紀瓷靠攏過去,自己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
  天色因著雨勢便昏暗了幾分。
  馮宥看看四周,忽然說:“你運氣真好,這附近有一家非常地道的小面館,我請你吃晚飯吧。”像是覺得這個請求有些突兀,又急忙加了一句,“這個時間回去,你們食堂也沒飯吃了!
  紀瓷本來是想拒絕,但是馮宥的提醒讓她忽然想起來,這幾天食堂根本不營業(yè),餓了一天的肚子,一聽到美食的誘惑,就更加不爭氣了。于是,欣然應約。
  馮宥帶著她緊走了幾步,然后拐進一個巷口。果然,有一間小館,很小的門面,門前放著一盆四季海棠,紅色的花朵在大雨天里甚是耀眼,有幾瓣落花掉下來,很快被泥水掩蓋。
  馮宥把傘交給紀瓷,自己俯身把花盆抱起來,徑直進了面館。
  五十多歲的面館老板系著白色的圍裙迎過來,對馮宥笑說:“小馮果然是愛花之人!
  看起來像是老相識。
  老板向馮宥身后探探頭,再看看馮宥,笑得莫測。
  馮宥拍拍他:“老鄧你別亂猜,這是我學生!比缓笥只仡^喊道,“紀瓷,進來啊,你站在那兒發(fā)什么呆?”
  “學生?我怎么不知道你幾時還當了老師!崩相囙止局。
  紀瓷握著那柄傘,一動不動,手心滾燙滾燙的。
  最后還是馮宥探出身子將她拉進來。
  “平時挺伶俐的,今天怎么傻乎乎的!彼λ,“你有忌口的嗎?這家的膏蟹湯面是招牌,嘗嘗?”
  “好啊。”她輕聲道,左手的食指輕輕摩挲著右手的掌心。
  等面的時候,老鄧讓小服務員給他們送來一壺茶,馮宥低頭聞了聞,給紀瓷倒了一杯:“這是老鄧的心尖寶貝,我平時來他都不給我喝,看來你和他有緣。”
  紀瓷端起杯,果然聞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她不懂茶,但知道馮宥不會逗她。
  紀瓷的心思不在這里,她望著斜放在門口鞋架旁的那把傘,問馮宥:“馮老師,您的傘挺特別的,在哪買的?”
  “家里的老物件了,用了好些年了,特別嗎?”他不以為意地回頭看了一眼。
  “嗯,木制的傘柄,像是專門定制的。”紀瓷淡淡地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應該不會認錯。柚木色的傘柄,和林斐的那把傘一模一樣,她以前還細細地研究過林斐的傘,因為覺得很特別。
  “你喜歡就送你吧,我?guī)旆坷镞有好幾把一樣的呢,家里以前是做這個生意的!瘪T宥說。
  紀瓷正想拒絕,老鄧端著面過來,看著馮宥忙說道:“怎么還穿著這濕衣服呢,快脫下來,我給你烘烘去!
  紀瓷這才注意到,馮宥的棕色風衣濕了一半,剛好是左肩的位置。
  她有些內(nèi)疚,急忙搶在老鄧前面接過馮宥脫下來的風衣,說道:“鄧老板,在哪能烘衣服,讓我來吧。”
  老鄧一把按住她,只說:“你乖乖吃面,女孩子啊,不能對男人太好,會把他們寵壞的!比缓,又瞥了一眼馮宥,小聲對紀瓷說:“我這店開了二十多年了,你是第一個被他帶來的女生。”
  “老鄧,你今天的話蠻多啊,平時那么悶葫蘆的一個人!瘪T宥打斷他。
  老鄧呵呵笑著:“我就是覺得這小姑娘越看越順眼,以后常帶她來啊。”
  等老鄧轉(zhuǎn)身走了,馮宥才說:“他這個人,一輩子不結婚不交女朋友,做了一輩子的面,是個癡人。癡人難免古怪,你別在意。”
  “我喜歡癡人!奔o瓷一邊說一邊拿起筷子,很自然地說道,“小時候,他們都喊我吃貨……唔,這個面真的很好吃啊!
  紀瓷不由贊道。
  馮宥看著她大快朵頤的吃相,笑了一下,什么也不再說,也大口吃起面來。
  兩個人中間只有食物升騰的熱氣。
  少頃,兩個默不作聲的人同時抬起頭,淡淡地相視一笑。
  這世間,寒涼不盡,唯有美食暖身又暖心。
  紀瓷笑說:“馮老師,我們和吃還真是有緣,第一次遇見,是在私房菜館吃飯;第二次遇見,我在你車上喝粥;這一次,我們又是同桌吃面!
  馮宥迎上紀瓷含笑的目光,隨口說:“你剛剛在車上為什么偷看我?”
  紀瓷的目光便停在馮宥的臉上,這樣仔細看來,他的臉要比記憶中那個人成熟太多,她揣度著他的年齡,應該過了三十歲。
  她喝了口微微涼下去的茶,坦白地說:“因為,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然后,她伸出手,在燈光底下,隔著一拳的距離,遮住馮宥一張臉的上半部分輪廓,說:“這樣看更像。”
  “哦——”馮宥拖長了尾音,想來也猜得到其中的故事。
  “我和那個人也一起吃過面,在路邊的大排檔,沒這么好吃,但是卻是記憶里最難忘的味道,大概這輩子都再也回味不到。”她安安靜靜地說完,不悲不喜的看著馮宥,自嘲地笑了笑,又說:“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總有一天會忘掉,我每一天都在努力,每一天都覺得自己比前一天成功了一步!
  馮宥不說話,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玻璃窗上,雨水滑落的痕跡像是眼淚的軌跡。
  04
  從面館出來已經(jīng)七點多了,馮宥攔了計程車送紀瓷回學校。
  在D大東門,紀瓷下車,馮宥把傘塞給她。她不要,又塞回馮宥的手里。兩個人推來推去,倒是彼此都淋了些雨。
  紀瓷干脆跑了出去,然后在大雨里回頭對馮宥說:“馮老師,如果拿了你的傘就還得去還給你,每次一見到你,我都覺得自己特別難過。馮老師,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大雨夜的校門口也并不是旁無一人,所有人都看見那個女孩子灑脫地沖進雨里,雖然語氣平靜,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覺得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對情侶在鬧別扭。
  馮宥就那樣舉著傘,看著紀瓷在眼前消失。他的心里像是被人憑空剜了一個洞。像是有誰在記憶里喊著——馮宥,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永遠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馮宥莫名有些難過,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又轉(zhuǎn)過身,向著紀瓷離開的方向大步跑過去。他很快追上她,緊緊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的傘下。
  紀瓷被他大力拽著,掙又掙不開,偏巧旁邊有個同系的男生經(jīng)過,她生怕被人誤會,心里不免有些惱,連帶著臉上的神色非常不友好。
  而一向言行穩(wěn)重的馮宥,此刻看來也面帶怒色。
  “我們聊聊吧,紀瓷!瘪T宥板著臉,拖著紀瓷向東門右側(cè)的人行道走。
  “我們有什么好聊的。”她的小脾氣也上來了,撇著嘴。
  畢竟是力氣小,紀瓷不得不妥協(xié),悶著頭跟著馮宥在大雨里不明方向地走。
  十月的秋雨,在北方的城市里,帶著清冷的寒氣。
  紀瓷本來就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此刻全都被雨打濕了,手腳很快冰涼,身體微微發(fā)抖。
  她扭頭看看馮宥,但見他半長的頭發(fā)亦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而那張成熟男人的臉,仍是怒氣沖沖。
  她忽然失笑,心想,他這人倒是有趣,無端地生哪門子氣?
  馮宥聽見她的輕笑聲,也沒理睬她,又向前走了幾步,拉她進了一間店。
  那間店門面不大,門前有一棵粗大的合歡樹,枝椏縱橫,罩在二樓的窗前。她匆匆忙忙地抬頭看了一眼,只看見拙樸的木頭牌子上刻著“島嶼和樹”四個字。牌子旁邊掛著一盞透明的玻璃燈,即使是在這樣的雨夜,玻璃燈盞里也亮著橘黃溫暖的燈光。
  站在門檐下,馮宥收了傘,這才回頭看看紀瓷,揩了一把她頭發(fā)上的水汽,耐著性子說:“進來吧,那小孩兒!
  紀瓷想起,在私房菜,她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天,編輯部的主任也這么喊過自己,想來,他當時就已經(jīng)聽見了。
  島嶼和樹,是一間不大的清吧,全部木質(zhì)的結構,氣氛不吵不鬧,歌手安安靜靜地抱著木吉他。
  馮宥帶著她徑直坐到吧臺前,調(diào)酒師看看他們,遞過來一條干凈的白毛巾。馮宥接過來,一回手卻耐心地給紀瓷擦起了頭發(fā)。
  紀瓷的臉沒來由地熱了起來,他們這姿勢,旁人看了會覺得有點曖昧吧?她偷看馮宥,馮宥卻全然沒當回事似的。
  留意到紀瓷的目光,馮宥扯扯嘴角,淡淡地說:“很舒服吧?我在家都是這么給棕棕洗澡的!
  原來,他把她當寵物!
  紀瓷生氣地扯過他手里的毛巾。
  他斜過身,在吧椅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他微低著頭,頭發(fā)上的水珠落到吧臺上。
  紀瓷偷偷看他,這才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竟十分陌生,與之前在講臺上見過的儒雅男子全然不同。仿佛這一刻,在燈影里略顯頹廢與黯淡的,才是真實的他。
  調(diào)酒師遞過來一只煙灰缸:“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
  馮宥看看他,起身,指著身后的紀瓷說:“給她找件干凈的衣服換一下,廚房借我用用。”說著,就向那扇側(cè)門走過去。
  看起來,他對這里熟門熟路。
  調(diào)酒師對紀瓷笑了笑,笑容淺淡卻又帶著禮貌和善意,他對服務生說:“咱們還有新的員工服吧?去找一套,給這位……”
  “我叫紀瓷!奔o瓷接口。
  紀瓷換了衣服出來時,馮宥已熬好了一碗滾熱的姜湯遞到她面前。
  紀瓷搖頭:“我不用喝吧?”
  馮宥說:“加了紅糖,驅(qū)寒!
  他的表情說不出的嚴厲。
  紀瓷非常不情愿地喝了姜湯,辣得直咧嘴。
  他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紀瓷的方向剛好可以看見舞臺上那個唱歌男生的側(cè)臉。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第一次進酒吧,喝的不是紅酒不是啤酒不是洋酒,而偏偏是一碗姜湯。大概沒有幾個人,會有她這樣的經(jīng)歷。
  馮宥的頭發(fā)已經(jīng)干了,只是有些凌亂。
  在燈光的暗影里,紀瓷打量著馮宥,皮膚不算太好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眼睛也不漂亮,起碼沒有雙眼皮的林斐帥氣。但鼻子和嘴巴都好看,臉型也是標準的型男款。只是眼角的細紋和下巴的胡茬泄露了他的年齡,讓人一眼就能把他歸為大叔的行列。
  如果林斐到了三十歲,會不會更像馮宥那張臉呢?
  “看夠了嗎?”馮宥淡淡地打斷她。
  紀瓷這才覺得失態(tài),低下頭,擺弄著一顆開心果,答道:“馮老師,如果我之前說過的話讓你生氣了,那么我和你道歉!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馮宥。
  “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很抱歉,我的臉傷害了你!瘪T宥的身體向后靠了靠,整張臉都躲進了暗影里,他只冷冷地看了看紀瓷,“你可以盡量避開與我的交集,但是恐怕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會觸碰你的記憶開關。紀瓷,也許,遺忘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馮宥隨手又點燃了一支煙,紀瓷咳了一下。他聳聳肩,把煙掐滅。
  紀瓷伸手拿過那支煙,又拿起打火機,但是無論如何都點不著,只好遞給馮宥,說:“沒關系,你抽吧,馮老師!
  她吸吸鼻子,鼻音濃重。
  馮宥瞪著眼睛看她:“怎么?我的話說重了?委屈?又觸景傷情?”
  紀瓷搖搖頭,但眼睛里的確有淺淺的湖泊。
  “好吧,我承認,今天我有點和你較真兒了,你是個小孩兒,我不該對你這樣苛責。”
  “我不是小孩兒!
  “但我們說起來只是陌生人,你沒有義務承受我的壞脾氣。”
  紀瓷有一瞬間的意外,很快又釋然,沒錯,她和他也可以說是陌生人吧,有過一兩面之緣,在利益與情誼上都沒有交集。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我到底怎么惹你了?就因為我說看見你我會難過?”
  “不是,紀瓷,是因為你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了’!瘪T宥接過紀瓷手里擺弄的煙,瞇著眼睛點燃。
  他抽煙的樣子很好看。
  “我不想再見到你了。這是一個女孩子留給我的遺言。紀瓷,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紀瓷愣了一下。
  耳邊忽然響起吉他聲,她望望舞臺的方向,年輕的歌者坐在了高高的木凳子上。
  旋律有一點耳熟。
  男生說:“這首歌的名字叫《永失我愛》,送給今晚的你們!
  臺下有稀疏的掌聲,安靜又節(jié)制。
  他唱第一句:那年夏天的陽光已墜落,我卻還記得……
  紀瓷想起來,這是那天在電臺里聽過的新歌,只是歌詞一直聽得不是太完整。
  紀瓷看看馮宥,點點頭:“好啊,如果你想說的話!
  05
  但是,馮宥并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
  調(diào)酒師走過來,歉意地對紀瓷笑笑,然后俯身在馮宥耳邊說了句什么。馮宥抬頭向著另個方向看了看,紀瓷隨著他瞄了一眼,看見對面角落里一個男人的半張臉,掛著落寞又輕浮的笑。她認得,那是路公子。
  “路云陌說他想買非文的歌!
  紀瓷依稀聽到這一句。她想起那天在醫(yī)院里路公子和馮宥相遇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馮宥,馮宥卻面無表情。
  紀瓷站起來:“馮老師,我去吧臺那邊聽歌,你有事只管忙你的!
  調(diào)酒師看看那只已經(jīng)空了的姜湯碗,笑對她說:“來這里怎么能喝姜湯呢,我去調(diào)雞尾酒給你喝,免單哦。”
  臺上的歌手已經(jīng)唱了最后一句。他放下吉他,也坐在吧臺邊,和調(diào)酒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有客人點了雞尾酒,紀瓷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在她的直覺里,那么多不同味道不同顏色不同屬性的材料混在一起,做出來的成品八成會有讓人壞肚子的嫌疑。
  “這一杯,叫做瑪格麗特!背璧哪猩鋈徽f道。
  紀瓷扭頭看了他一眼,很帥氣的男生,二十歲上下的年紀。
  “你知道瑪格麗特嗎?”男生繼續(xù)問。
  調(diào)酒師在對面無聲地笑,仿佛見慣了男生搭訕女生的伎倆。
  紀瓷認真地想了想,答道:“是茶花女的名字!币娔猩对谀莾,慢悠悠地補充道,“小仲馬的《茶花女》!
  調(diào)酒師對男生挑挑眉,男生聳聳肩,一臉震驚的表情。同樣的問題他在這個酒吧里問過若干女生,這是第一次聽到“茶花女”版本的答案。
  調(diào)酒師對紀瓷舉起一個空杯,在杯口粘一圈檸檬汁,再倒放在鹽上轉(zhuǎn)了一圈,杯口插好一片檸檬片。他默默地把空杯子放在紀瓷面前,隨后開始調(diào)酒。他用很低地聲音說:“龍舌蘭配上藍色柑香酒,再加一茶匙砂糖和檸檬汁,一起搖合。這款雞尾酒的創(chuàng)始者是簡?杜雷薩,瑪格麗特是他已故的墨西哥女友的名字。龍舌蘭是墨西哥的國酒,代表她的女友,檸檬汁代表他酸楚的心,而鹽代表他的眼淚!
  他說完,把調(diào)好的酒倒進紀瓷面前的杯子,向她推了推:“送給你!
  唱歌的男生在一旁調(diào)笑:“小泯,你這次搶了我的臺詞!
  紀瓷看了看年輕的調(diào)酒師,他不再說話,只是低著頭,繼續(xù)做客人點的雞尾酒。莫名地,紀瓷就想起了江恩寶,她所遇見的江恩寶在她記憶里也總是這樣,安安靜靜地,卻做什么都無比專注。
  紀瓷拿起酒杯,說:“謝謝你,小泯!
  她記住了他的名字。她想嘗一嘗這杯蘊含著酸楚的藍色液體,看看它是不是自己心頭那滴眼淚的味道。但那杯酒入口卻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她微蹙著眉。
  旁邊的男生笑了一下:“我叫宗奇!
  紀瓷沒看他,只說:“那首歌很好聽。”
  “當然了,小泯譜曲,非文填詞,本人演唱,很給力的組合啊。不過,非文到底是不是馮先生?我看你們是一起來的,你知道真相嗎?”宗奇問紀瓷,見她一臉困惑,遂又解釋道:“因為非文的詞是馮先生拿給小泯來譜曲的!
  他指指小泯:“別小瞧他哦,他其實是個作曲的,開酒吧只是他的副業(yè)!
  她詫異地看看小泯,又搖搖頭,喝了一小口酒,“非文,是哪兩個字?”
  她心里有些說不出的緊張。
  宗奇用手指蘸了檸檬水,在吧臺上一筆一劃地寫出“非文”兩個字。
  她又喝了一口酒。
  她曾經(jīng)那么掩耳盜鈴地在本子上不停地寫“非”和“文”,非、文,合起來就是林斐的斐。一筆一劃,像刻在心上一樣。
  紀瓷看看宗奇:“你能再唱一遍那首歌嗎?”
  “愿意效勞!弊谄嬲f著抱起吉他又返回臺上。
  “他只是表面上喜歡搭訕女生而已,其實骨子里是個害羞而又孤獨的家伙!毙°吐曊f。
  紀瓷抿抿嘴角。
  在前奏的音樂里,紀瓷喝光了那杯藍色瑪格麗特。她轉(zhuǎn)頭看看馮宥,他坐在路公子的對面,她看他的時候,他剛好也轉(zhuǎn)過頭來,他們的視線交匯了一下,卻又彼此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去。
  像兩個寂寞的旅人,在人海中擦肩而過。
  宗奇的嗓音很干凈,像風穿過夏天的熾熱,停留在蕭索的秋,帶著繁華過盡的落寞。
  那年夏天的陽光已墜落,我卻還記得。
  微雨、薄暮,晨霧滿山谷。
  風從林間穿過,你唇角笑容閃爍。
  那年夏天的陽光已墜落,我卻還記得。
  云起、桂落,牽手看星河。
  月向東方隱落,你輕輕吻了我。
  曾經(jīng)我太沉默,不敢說,
  愿一生有你,直到歲月染白發(fā)際。
  從不知青春也會風云起,
  未來清晰在望,卻被命運捕捉。
  而時光無情偷走承諾,
  丟棄你我。
  如今我仍沉默,無法說,
  愿舍棄余生,只為回到過去相擁。
  從不知故事也會有轉(zhuǎn)折,
  晝夜不再交替,戀人永不相遇。
  只有記憶如星,
  不離不落。
  咫尺,千山;一生,阻隔。
  青春,空城;永失,你我。
  這一次,紀瓷完整地聽完了整首歌。因著非文那個名字,她恍惚覺得這是屬于林斐和自己的歌,是他們的青春,是那些總是浮現(xiàn)在記憶里的細節(jié)。
  但是,林斐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情緒,會有這樣的懷念。
  或者,所有人的青春故事都會有著雷同的細節(jié)吧。
  非文真的是馮宥嗎?那么馮宥沒來得及出口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
  她不由得看向小泯:“能再給我一杯嗎?酸楚的心。”
  小泯再次拿出一個杯子,卻把鹽換做了糖漿,他說:“回憶不一定只需要眼淚,只要是關于愛的故事,一定也可以萃取出更多的甜。呃,這句話是你那位馮老師說的。”
  紀瓷舉起杯:“他懂得還真多,那么,為了甜,干杯!
  06
  紀瓷又做夢了。
  她夢見林斐穿著一件天藍色的襯衫,清清淺淺地,站在一大片湛藍的湖泊前,他手里隨意地拿著一把吉他,他說:“紀瓷,這是唱給你的歌啊!
  夢里的林斐,是她沒見過的成熟模樣。
  那首《永失我愛》的旋律,一直響在她的夢里。
  她想要走近他,忽而,他的臉卻變得和馮宥一模一樣。
  紀瓷心里一驚,猛地醒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床頭掛著她被雨淋過的衣服。這是一間很小的空間,靠墻放著一排儲物柜。她揉揉太陽穴,頭微微地脹痛。
  打開門,門口有人搭了張地鋪。紀瓷俯下身,看見馮宥沉睡的臉。她回想了一下,不禁苦笑。兩杯瑪格麗特,竟然讓她又當著馮宥的面醉了一次,而且還被他安置在酒吧的更衣室里。
  紀瓷躡手躡腳地繞過馮宥,他卻睜開眼,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看著紀瓷。
  紀瓷不好意思地笑著:“馮老師,我真不是有意喝醉的!
  “噓!瘪T宥示意她噤聲,然后起身帶著她走出酒吧。
  十月的清晨,有些薄涼,日光也是極淡的。清掃工人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掃把下面是夜里新落下來的欒樹葉。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把你留宿在那里,因為不知該送你去哪里。”馮宥悶悶地解釋著。
  紀瓷只聳聳肩:“每次都被你看見最窘的樣子。”
  路口有生意人推著雞蛋灌餅的手推車開始營業(yè),馮宥買了兩張餅,走到D大門口的時候,他把裝餅的袋子遞給紀瓷。
  “我想過了,既然我的臉給你帶來了困擾,那么我會盡可能地不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還有,別再喝酒了,你真的沒有酒量,小孩兒!
  他的表情有些淡漠,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只剩下紀瓷,握著溫熱的袋子,站在晨起的光里,滿臉的茫然。她呆呆地盯著馮宥的背影,心想,這個人是什么星座?變臉還真是快呢!
  但這樣,不也正如她所愿嗎?從陌生人開始,到陌生人結束,她和他,從來都只是陌生人。
  有跛腳的乞丐經(jīng)過紀瓷的身邊,顫悠悠地向她伸出手。她把手里裝著雞蛋灌餅的袋子放在老乞丐的手里。老乞丐笑了兩聲,笑聲喑啞低沉。紀瓷下意識地去看他,那張被遮擋在蓬亂頭發(fā)下的臉模糊不清。在她恍惚之際,老人拖著一只殘疾的腿走了過去。
  07
  莫奈出院,送她回學校的是路公子。
  看莫奈的神情,平靜安坦,仿佛對這結局成竹在胸。此后,路公子便常常出現(xiàn)在女生公寓樓外,帶著一捧薔薇或者精致甜品。同寢室的黃霄揶揄莫奈,說你男朋友怎么從來不送你玫瑰。莫奈冷笑,高傲地仰著頭。
  紀瓷在一旁分析:“薔薇又美又多刺,十足襯她!
  莫奈笑得趴在紀瓷肩頭,說:“紀瓷,還是你最會討朕歡心!
  不管怎樣說,整個外語系的女生都知道莫奈新近結交了有錢的男友,開黑色的法拉利,低調(diào)卻又拉風。
  各色眼光,莫奈懶得理睬。
  她只悄悄對紀瓷說:“其實,路云陌并不像大家以為的那樣浮夸,他有自己的制作公司,好像做的還蠻不錯!
  言語間有贊許的意味。
  紀瓷鮮少聽見她直呼路公子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嘻嘻笑起來。別人的感情,她并沒有興趣去評判,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旁人看什么都是隔山隔水,各種冷暖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莫奈淡淡地說:“我這人,一向最敬業(yè),既然做了女朋友,總要拿出些誠意嘛!
  “他對你好嗎?”
  “會講笑話,會送禮物,會制造有情調(diào)的約會,會帶我出席派對,風趣、大方、浪漫,一個趨近完美的男人,你說這算不算好呢?”莫奈反問紀瓷,眼里卻空蕩蕩的。她反手捏住紀瓷的下巴,戲謔地說:“只是,別和這種人談愛情,他們給不起。”
  紀瓷忍了忍,終于還是問出口:“莫奈,為什么不對自己好一些呢?認真地去談一場戀愛!
  莫奈避而不答:“你倒不如猜猜,路云陌會不會答應讓我做他新MV的女主角。”
  “路公子的新MV?是什么歌?”紀瓷想起酒吧里小泯對馮宥說過的話,心里一閃念出現(xiàn)的是非文的名字,會是那首《永失我愛》嗎?
  她走神的時候,莫奈已經(jīng)拿起了桌上的書向外走,她揚揚手:“親愛的,我去上選修課了,去見識一下馮宥究竟是何許人也!
  紀瓷的眼皮跳了一下。
  但事實上,那一天,當莫奈趕到人滿為患的教室時,馮宥并沒有出現(xiàn)。講臺上站著的是留著地中海發(fā)型的中年男人,臺下的女生們失望地嘆著氣。據(jù)說,這些女生全都是慕名而來,慕著的自然是眉目俊朗、氣質(zhì)超群的天文課新任講師馮宥的名。
  但馮宥,卻在D大消失得無影無蹤,就仿佛,D大本來就不存在這個人一樣。
  莫奈下課回來,和紀瓷說起這事兒,紀瓷也有些不解。
  莫奈倒不在意,反而神秘兮兮地對著紀瓷壞笑,她說:“紀瓷,你真是人見人愛啊,不過是替我去上了一節(jié)課,結果就有小男生記住你了。那個叫杜渡的男孩子,特意問我,你怎么沒去上課。他說話的時候,臉都是紅的。嘖嘖,你說說,怎么就沒有這么純的小男生喜歡我呢?”
  紀瓷干笑兩聲,心想,那位杜渡同學大概喜歡的本來就是你。
  08
  下午沒課,紀瓷去系辦匯報關于十一月演講比賽的計劃,經(jīng)過輔導員辦公室的時候,隱隱聽見半開的門內(nèi)傳出自己的名字,不覺緩緩停住腳。
  “紀瓷的選修學分已經(jīng)滿了,怎么會和他扯上關系?”
  這聲音紀瓷自然認得,是他們班輔導員,語氣頗為驚訝。
  “照片總不會錯的,兩個人深夜在酒吧里,還有早晨一起從酒吧出來,顯然是在里面過了夜,這要是在校內(nèi)網(wǎng)上傳開,對你班紀瓷的名聲肯定大有影響。紀瓷那姑娘,涉世不深,單純。不過她運氣還算好,聽說是網(wǎng)站管理員認出她,沒有通過那張照片的上傳審核,然后直接匯報了系主任!
  “就因為這個,馮宥被辭退了?”
  “顧教授推薦的人,主任哪好意思辭退,自然是正主兒看了照片之后,主動辭職,況且本來也只是代課教師而已。馮宥那人,倒是懂得避嫌,只是不知他和你班紀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還是提點一下你那得意弟子,別被人騙了!
  “呵呵,這事兒難管,又不是中學生了,談情說愛,就算是親爹親媽也管不了。”
  “嗯,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馮宥這人不靠譜,哪是紀瓷能駕馭的。能讓他來代課,不過是主任給顧教授的面子。聽說他在國外混了七八年,連畢業(yè)證書都沒拿到,現(xiàn)在也是吊兒郎當,沒個正經(jīng)的職業(yè)。也不知這種人怎么就得到了顧教授的寵愛,不過,他啊,要是想進D大可是門兒都沒有。”
  “我估計,他也沒想進D大,不是說天文館向他下聘書,他都沒有簽嗎?那個人,是自小輕狂慣了的,他在安城,也有過一段傳說!
  有人拉開窗,一陣風進來,門“啪”地一聲闔上了,那些藏在八卦里的名字和故事統(tǒng)統(tǒng)被斬斷了。
  紀瓷的心里抖了一下。
  那些話,雖然聽得影影綽綽,但大概意思她是明白的。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捕風捉影的對象,而馮宥會因為顧全她而辭了天文課的任職。
  她想給馮宥打個電話,但是翻遍手機也沒找到他的號碼。那張記著馮宥號碼的便箋紙,早被她扔得不知去處。
  本來是當做陌生人對待的,可是紀瓷第一次覺得,自己承了這個所謂陌生人的恩情,雖然那種虛無縹緲的八卦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09
  十一月的第一個黃昏,微雪。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全然不同,在日光不見的時候,所有的調(diào)子便全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和植物,灰色的建筑和人群。
  就連風,吹過臉龐的時候,留下的溫度也是灰色的。
  帶著冷意的灰,缺乏生氣,卻莫名讓紀瓷內(nèi)心舒坦。
  那是因為,這個人的心里也早就少了生氣。
  她活得越來越像一棵冬天里的樹。
  紀瓷給金婉芬買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郵到了養(yǎng)老院。從郵局出來,她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遇到路邊攤買了一只熱的烤紅薯,一邊吃,一邊看細小微白的雪一點點落下來。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褲腿。
  紀瓷嚇了一跳,低下頭,看見那個老乞丐。她記得他,她在學校附近三番五次地遇見過他。她蹲下來,把紅薯掰開,遞給他一半。老乞丐伸出被風吹得皴裂的手,接過紅薯的時候,他呵呵笑了一聲。
  紀瓷覺得,那聲音有些熟悉。她抬眼去看那老乞丐,他只低著頭,囫圇地吃著手里的吃食。她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在這異鄉(xiāng),她怎么會和一個老乞丐有什么淵源呢!
  她愣怔的時候,老乞丐突然又伸手過來,紀瓷下意識地向后閃了一下,險些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她。
  紀瓷抬頭,看見薄雪的天幕下,路云陌含笑的眼睛,他的眼里閃過妖嬈的光亮。
  “謝謝。”
  “嘖,臭死了,走開!甭吩颇翱此戚p蔑地瞟了一眼老乞丐,一雙眼卻迅速地在老乞丐那張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上掃視了一圈。
  紀瓷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半個紅薯再次放進老乞丐伸出來的手里。
  “路公子,你只是比他命好而已!彼恼Z氣里,不無諷刺。
  路云陌輕笑了一下,抽出一張粉色的人民幣放在老乞丐面前。隨即雙手插在口袋里,極自然地對紀瓷說:“小紀瓷,我有事和你談,去坐坐?”
  他那個動作本身是讓紀瓷鄙夷的,因此,紀瓷的表情并不友好,直接拒絕道:“對不起,沒時間!
  “不會占用你太長時間,我知道你晚上要參加社團活動。去吃個飯,邊吃邊聊!甭吩颇安⒉蝗菁o瓷拒絕,徑直走在她前面。
  紀瓷咬著牙,恨恨地想,這人真是個妖孽,雖然言行不討喜,可那氣場還真是讓人覺得無害。
  他挑了一間西式餐店,雖是小門面,但餐點精致,連樣式簡潔的餐具也全是漂洋過海運過來的。小小的房間里,清淡的鋼琴曲和著昏昏欲黑的天色。
  路云陌拿著刀叉的姿態(tài)格外優(yōu)雅。
  紀瓷打量著他,心里認定這是一個特別注重細節(jié)的男人。
  “上次見到你,和馮宥,在七月之茉。”他貌似無心地開口。
  紀瓷沒回應他,反問:“為什么選擇莫奈?”
  “因為,她是我身邊那些女孩子里,最擅長等待、耐得住寂寞的。她很狡猾,是吧?但是我偏偏喜歡這種沉默的狡猾,雖然她等的并不是我!
  他說得坦誠,神色淡然。
  紀瓷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沉默以對。不經(jīng)意地看看他,在燈光底下發(fā)色是優(yōu)雅溫純的棕栗色,眼神亦是柔和的,干凈清澈。她聞著他身上張揚的香水味,忽然覺得這人正像是月夜里開放的白色夜來香,既簡單又濃烈。
  “那晚在酒吧,我向馮宥買了一首歌,《永失我愛》,宗奇唱的,你當時聽得很專注!
  “哦!奔o瓷應了一聲,心里卻有隱約的失望,原來,那首歌真的是馮宥的,非文,其實是馮宥。
  然后,因著這份失望,她又瞧不起自己。
  路云陌輕搖著杯里的香檳,不動聲色地把紀瓷的表情收入眼底。很有趣的女孩子,像是只刺猬,處處對人防備,也許,除去她的皮毛,任何人都能把她傷得體無完膚。
  “我要拍《永失我愛》的MV,你來做女主角吧?”
  紀瓷放下手里的勺子,忽然開始不停地打嗝,臉憋得通紅。路云陌為她要了一杯檸檬水,極其無辜地看著她。
  “我沒興趣混演藝圈,你不如考慮莫奈?”她終于平靜下來。
  “我也沒興趣選那些胸大無腦的漂亮女生!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不漂亮?”
  “啊喲,小紀瓷,我又說錯話了!甭吩颇拜p笑起來,“我知道,你聽得懂那首歌,在酒吧里,我見過你的眼神。你根本就是那首歌的女主角,仿佛為你量身定做!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隱約的光,最后一句話說得別有意味。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一兩個周末而已!
  她的心里似乎微微動了動,為那首像是祭奠著她整個初戀的歌。
  “讓我想想!
  “好!
  他送她回D大,沒有開那輛拉風的車,他們在薄雪中走過去,路云陌又退回來買了兩串冰糖葫蘆遞到紀瓷手里。
  他說:“給莫奈帶一支吧,她表面張揚,其實內(nèi)心也是個小屁孩!
  紀瓷咬了一口裹著糖的紅果,甜甜酸酸的,她第一次希望路云陌和莫奈是你心換我心的小戀人。
  像路云陌這樣的男生,從某些方面來說,遠比林斐更適合做男朋友吧,細致、溫暖、熨帖。
  10
  站在背風處,路云陌攏手擋著風,點燃了一支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眼見著不遠處那個老乞丐收拾行當,進了一家非常低廉的小旅館。
  他打了個電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調(diào)查一下D大門口那個瘸腿的乞丐。照片?照片不必再發(fā)了!
  他把只吸了兩三口的煙仍在地上,用鞋尖輕輕抿了抿。
  他在人前總是笑的,輕浮又浪蕩。
  但一個人的時候,他最討厭的表情就是笑。
  路云陌,骨子里流著商人的血。
  他做事,只講利益得失。
  11
  果然,沒幾天,莫奈的壞情緒就崩盤了。
  下了晚自習,她咬牙切齒地坐在書桌前扯著嘴里的魷魚絲,吐字不清地對紀瓷發(fā)牢騷:“路云陌說他找到百分百合適的女主角了。哼,姐姐我就不信了,誰能比我更合適?姐姐我不咸不淡能純能艷,要不然,我干脆退學去考電影學院?”
  黃霄好奇地問:“那你當年為什么不考表演系?”
  “因為當時還沒讀懂命運給我的天書。”
  “莫奈,你沒一句正經(jīng)的,總是滿嘴胡話!
  “嗯,我笑世人看不穿……”
  莫奈無精打采地和黃霄斗嘴。
  紀瓷把臉埋在書里,默念了幾串法文單詞,終于還是深深呼出一口氣,小聲地說:“莫奈,其實……路云陌來找過我……去演……”
  寢室里一時靜謐下來。
  隨著一聲悠長綿遠的細細聲響,黃霄漲紅著臉,說:“不好意思,晚飯吃了太多黃豆炒肉,排氣比較多……”
  另個室友立刻爆笑出聲。紀瓷既想笑,又怯怯地看了眼莫奈,忍得很是難受。
  莫奈拍拍桌子,站起來:“我去跑步!
  夜里十點鐘,大月亮掛在天上,北風拍著窗棱。在大幅降溫的天氣里,操場上根本沒有人。
  她說,她要去跑步。
  不過五分鐘的時間,莫奈哆哆嗦嗦地跑回來,對紀瓷說:“求你了,答應他吧。”
  紀瓷看著莫奈被風吹得通紅的鼻子尖,有些說不出的內(nèi)疚,仿佛是自己搶了莫奈的機會。
  “因為路云陌很看重這個MV,他選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蹦翁鸺o瓷的下巴,左右看了一會兒,篤定地說:“你長得實在是太普通,跟姐的明艷動人相比,真的太黯淡……”
  她把視線移到紀瓷的胸口:“但是呢,通常小胸的女生比較容易扮少女,像姐這種波濤洶涌的實在有違‘純’的內(nèi)涵。”
  莫奈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紀瓷干巴巴地咧開嘴,但是莫奈再也不看她,自顧洗漱去了。
  其實,莫奈也是失望的吧。
  對床的黃霄已經(jīng)睡得氣息平穩(wěn),紀瓷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
  耳邊又響起樸娓藍的笑聲,細細碎碎的。
  她心里的聲音在說:“你看,紀瓷,你總是這樣對待朋友!
  她的手機嗡嗡地震動了一聲,是莫奈發(fā)來的短信:你是在床上烙餅嗎?翻來翻去的。
  紀瓷側(cè)過身,看見莫奈床頭微微閃爍的手機光亮。
  她拿起床頭的手電,躡手躡腳地下床,然后輕巧地攀到莫奈的床沿,莫奈向里側(cè)了側(cè)身,紀瓷躺下去。
  莫奈壞笑著握住紀瓷的腰,小聲調(diào)笑:“哎呦,美人,深夜何故來此?”
  紀瓷眨眨眼,認真地說:“莫奈,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這刻的紀瓷,很想和莫奈說說自己那一段已經(jīng)作結的初戀,說一說那首《永失我愛》給她的共鳴。
  其實她是想答應路云陌的。
  她的那一段青春,結束得太過倉促,就像沒有譜好結局的歌,分別來得太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她深愛拜倫的一句詩——多年以后,與你重逢,我該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淚。
  而此刻的紀瓷,她但愿那個舊日白衣少年,如若能偶然看到電視里的畫面,會懂她的選擇——用一首歌,向那些過去的歲月致意。
  她還記得調(diào)酒師小泯說過的話,那些記憶里,并不止有酸楚的眼淚,也必然會萃取出足夠多的甜。
  她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想著該如何開口,把那段往事講出來。一抬眼,卻看見在手電筒的微光里,莫奈沉睡如花的臉。
  她微微翹起唇角。所有的故事如海浪在心里蕩起層層的波,最終卻仍舊回歸最深的海域。
  那些無法傾訴出口的情緒,終究形成內(nèi)心里盤旋一生的暗流與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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