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民國·巴黎巴黎康明街（RueCambon）31號，店門外名流云集，聽說這家時裝沙龍店的設(shè)計師是一個叫可可·香奈兒的女人。她的第一家女帽店在1910年開張時，她才27歲，也是在這條街，康明街21號。4年后，她開設(shè)了兩家時裝店，如今，她已是備受世人矚目最炙手可熱的設(shè)計師之一�！拔冶人贻p，我也有自己的造化�！闭驹诳得鹘�31號對面的陳媛不由得扯了下身上的衣服，這身新洋裝是她親手做的，她在上海能憑這門手藝出入非富即貴之家，在這里，她也會找到機(jī)會。2014年夏·上海我，婁依凝，大學(xué)剛畢業(yè)，正準(zhǔn)備出國留學(xué)。他們認(rèn)為我不是為了留學(xué)，而是因為柯維茲選擇了牟琳琳。在我們?nèi)艘黄鸲冗^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后，他喜歡的是她。夏天才剛剛開始，我真希望它快點(diǎn)結(jié)束，這樣我就能盡快辦完手續(xù)飛離這座城市，再見無期。石佳雯打來電話時，我正翻開一本臟得無處著手的相冊，里面是一些難以辨認(rèn)的照片，人的臉模糊一片，也許是經(jīng)年累月的潮濕，也許時間實在太久，幾乎沒有一張是完整的，難以想象的是多念舊的人才會留著這么一本相冊，何況，照片里的人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相冊邊緣破損不堪，夾層里面似乎還有東西，一張照片掉了出來。我很好奇照片上的女子會是誰，她穿一身奇裝異服，站在街巷里看著鏡頭，努力扯起嘴角想笑，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眉目俏麗，換作現(xiàn)在也是漂亮女孩。父親是個特別念舊的讀書人，家里一堆舊報紙、雜志和書，有這么本相冊我見怪不怪，但不太可能是咱家的，有些物件是他朋友、同事寄放在他這里，時間久了便不再有人想起要回。父親不舍得丟棄，聽說母親曾偷偷清理過一部分，為此兩人還吵了架。母親在親戚們的口中是個特別時髦愛打扮的人，書櫥里至今還有她留下的幾十本“Vogue”，全是別人從國外寄給她的。她很少買現(xiàn)成的衣服，有專門做衣服的師傅，我小時候穿過的兩件洋裝是母親找?guī)煾到o我做的。母親離家工作時，我尚未念書，她偶爾打電話、發(fā)郵件給我，我對母親的記憶，印象最深的是那兩件早已穿不下的洋裝。佳雯問我手續(xù)辦得怎么樣了，自從我和牟琳琳不來往后，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戮S茲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告訴我一切不是我想的那樣，他知道我將離開的消息后，說會來送我，可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過�！澳愕臋C(jī)票是在牟琳琳生日聚會之前還是之后？”佳雯在電話里問�！斑@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感到尷尬又反感，佳雯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還問這種傻問題�！芭�，我只是聽說她會邀請你去�！奔仰┛跉鉄o所謂地說。的確，我覺得不能忍受的事，沒必要讓別人也和我一樣不能忍受，畢竟大學(xué)四年我和琳琳、維茲才是形影不離的朋友。“她才不會邀請我，但是，她會對每個人都說她邀請了我，她一向這樣。”我嘀咕道�！八巧缃慌�，女生跟她走在一起，男生只會注意她�！奔仰┞曇艟従彽仡D了頓，醞釀著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你不覺得她就是為了柯維茲才和你走得那么近的嗎？”我怔了怔，一時間沒弄明白她的意思，說：“為了柯維茲？”“她不知從哪兒聽說柯維茲對你有好感，才轉(zhuǎn)向他的�！本拖癖蝗俗崃艘挥洂炄�，我啞口無言。佳雯的話是否可信，我不知道，但我認(rèn)定琳琳做得出這樣的事。她時刻需要被人關(guān)注，她走到任何地方都是焦點(diǎn)，連她隨便穿了一款搭配，學(xué)校里就會有人仿效。她性格活潑外向，一邊不著痕跡地把別人比下去，一邊又笑臉相迎地和別人保持友好交往。女生喜歡她花樣百出的時尚前衛(wèi)，男生渴望有這樣一個女朋友。我感到很沮喪，即便佳雯還聽說了什么傳聞八卦，我也無法集中注意力，滿腦子想著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柯維茲對我有好感，我怎么不知道？“如果她真的邀請你，你會去嗎？”佳雯問�！拔也恢�，我沒合適的衣服參加她的時裝發(fā)布會�！鄙缃慌醯木蹠皇菃螒{她邀請就能去的，如果沒有合適的衣服，會發(fā)覺自己根本就是個笑話。就我知道的，曾有幾個貌似和琳琳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委婉地推辭了，琳琳主動提出將自己的衣服借給她們，可到了聚會那天，她們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出現(xiàn)在聚會上，確實得到了不同以往的“注目”。我猜佳雯在受邀之列，掛斷電話前她說了句“我終于買了那件衣服”，她有一堆漂亮衣服、鞋子、包包，永遠(yuǎn)惦記下一樣更漂亮的，還最好是和琳琳同系列的。可我除了在年幼時母親給我定做的兩件洋裝，只有一堆休閑裝和球鞋，就算在自己家的屋頂上燒烤招待別人也寒磣，我可不想在她的聚會上才引起柯維茲的“注目”。傍晚，我從堆成小山的報紙、雜志中起身去開門。多半是佳雯，她每次有了最新款的時裝，要么積極地發(fā)布在個人主頁上，要么直接換上新衣拉著誰去逛街，眼下我真是不二人選，灰頭土臉，既成不了辛德瑞拉，還得裝清高地不在意聚會的事。門口的臺階上放著一個精致的大盒子，快遞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連外包裝都拆了，我抱著盒子回屋。昨天訂購了一盒櫻桃，居然用這么一個大盒子裝著，我正納悶，打開一看，居然是件黑色的裙子！我不喜歡黑色，有次穿了件黑色的外套，牟琳琳開玩笑說我像個意大利寡婦，黑色對性格沉悶的人而言，穿在身上像塊背景板。因為她這句話，我很少選深色系的衣服，這件裙子不可能是我自己買的，誰會寄給我？裙子的裙擺上用黑絲線細(xì)致小巧地縫了兩個字母“LC”，我想得入神，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嚇了我一跳，沒留神裙子的一角掛在桌角上，撕裂開一道�！耙滥�，依凝！”是柯維茲的聲音�！笆裁词拢俊蔽曳畔氯棺优苓^去開門，門外是一臉笑得陽光燦爛的他，棱角分明�！拔覀�?nèi)チ樟盏木蹠��！彼f�！翱晌摇薄拔覄傇诖翱诳吹侥阌屑恋娜棺樱谏模芷�，別再找借口了�！彼芤谎劭创﹦e人，不屑聽任何人的借口。要是佳雯說的是真的，我為什么要放棄呢？我和他一起出現(xiàn)在琳琳的聚會上，她的表情一定會很引人“注目”。“好，你要幫我個忙�！蔽艺f，柯維茲喜歡有挑戰(zhàn)的事，他對一切沉悶的事都沒耐心，只有琳琳那樣的女生才會引起他的注目，不是嗎？他眼神很亮，覺得很有意思，問：“嗯？”我將扯壞的裙子遞給他，他就更疑惑了，我搜腸刮肚地從某幾本時裝書上看來的片段，說：“我要找個裁縫師修補(bǔ)這件裙子，這是復(fù)古款的，很珍貴，我只穿這件小黑裙去聚會�！笨戮S茲離開時，走了幾步又折返，湊在門口問：“我找到了，你就答應(yīng)去，一言為定？”“好的�！睙o論最終，我選擇留下還是走，柯維茲對我的印象將不再僅僅是牟琳琳的陪襯或背景板，我開始期待聚會的到來。第一個故事：愛情的夢幻泡影——爵士時代Flappergirls（1920s）2014年夏·上海柯維茲喜歡有挑戰(zhàn)的事，可沒聽說他有什么耐心。琳琳的生日聚會就這幾天的事，他多半是來不及找到合適的裁縫師了，也許最后的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吧。我平時很少穿裙子，尤其禮服式樣的裙子，很奇怪誰會送我。不可能是父親，他在出差，平時在家我們之間也很少交流，我念大學(xué)之前住在親戚家里的時間更多，他有忙不完的工作、應(yīng)酬。母親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常年在國外。父親那邊的親戚從不提起我母親，母親娘家的親戚我全然沒有印象。那本破損的相冊我有點(diǎn)不舍得放回去，即使這很可能是別人家的，從照片上的衣著背景看，這些人多半早已亡故。然而里面的衣服讓我感到詫異，復(fù)古的款式一看便知是原汁原味的版型，身姿與低腰線頗有嫵媚動人的氣質(zhì)，這么生動款款的眉目，是現(xiàn)代人不屑去表現(xiàn)的。有兩張稍微清晰點(diǎn)的照片，女子們畫著極細(xì)的眉毛，勾出令人驚異的弧線，妝容很干凈，小黑裙配大串的珍珠項鏈，優(yōu)雅的時髦女郎。我越看越覺得眉目動人，想到柯維茲拿去修補(bǔ)的小黑裙很舍不得，萬一補(bǔ)得更糟，真是得不償失。琳琳的聚會是其次，我喜歡那條裙子，極簡的黑色，越想越喜歡。又過了一天，在我覺得希望快要落空時，柯維茲十萬火急地打來電話，讓我立刻去他說的地址。我還沒問個清楚，他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他做事喜歡神秘，讓人摸不著頭腦，這通常表明他確實在認(rèn)真做事了。我趕到他說的地點(diǎn)時，只見他站在一家店門口悠閑地喝飲料，一見我便扔了手上的瓶子，雙目含笑地說：“你終于來了，我找到能修補(bǔ)裙子的地方了，就是這里�！币宦飞衔胰滩蛔〔聹y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事，修補(bǔ)裙子不必找我去，可除此之外又不像還會有別的事�！澳闾氐刈屛襾砜纯催@家店？”我問，盡量控制語氣中奇怪的好笑。他不以為意，說：“是店鋪老板堅持要見一見你�！蔽腋芋@異，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可別是惹上了什么麻煩。他繼續(xù)說：“店老板說這是件古董裙，版型什么的是很早的，我記不住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總之，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答應(yīng)替你免費(fèi)修補(bǔ)，但有條件�！薄熬鸵娨幻�？”跟著他走進(jìn)店鋪之前，我抬頭看了眼招牌上的名字：良辰。毫無頭緒。店內(nèi)打掃得很干凈，櫥窗前展示了兩套式樣繁復(fù)的蛋糕裙，還有精致復(fù)古的皮鞋。店鋪空間不大，兩排的衣架上掛著各類衣裙，角落的位置上擺著與服飾搭配的小物件，手包、首飾等，一看便知，也都是復(fù)古款。我不禁想，要是琳琳在這兒，大概會不屑一顧，她不喜歡別人穿過的衣服，新款時裝她要第一個穿，根本受不了跟在潮流之后。如果她站在這家店里，大概會很不好受�？戮S茲四周看了下，似乎也沒找到店鋪老板，我想著還是回去算了，裙子的事另想辦法。一個緩慢的腳步聲從門后傳出，伴隨著一道蒼老的咳嗽聲，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婆婆，眉目端莊，穿著一身貴婦人的裙裝，銀發(fā)打理得很細(xì)致，是個時髦老太。她看了看柯維茲，目光轉(zhuǎn)向我，說：“裙子是你的？”我應(yīng)該說“不是”，但這件事很難解釋，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叭棺游夷苄扪a(bǔ)，不收手工錢，但你要幫著做些事�！彼f。我轉(zhuǎn)向柯維茲，他聳了聳肩，表示他也不知道，我問：“什么樣的事？”“我這里是家古董衣店，專做古董衣生意，有些衣服需要上門去收，我年紀(jì)大了行動不便，要找個人給我?guī)兔�。”一想到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我就一百個不愿意，跟柯維茲使眼色，想現(xiàn)在就走。這件事太奇怪了，而且我不相信沒有別的地方能修補(bǔ)。時髦老太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你這件裙子是1926年的版型，雖是仿制，手工非常精湛。現(xiàn)在的師傅是個什么情況，我基本也都清楚，裙子被修補(bǔ)壞了，你母親會很不高興的�！蔽殷@訝地看著時髦老太，她為什么會這么說，她看起來非常滿意我的反應(yīng)，聲音提高了些，繼續(xù)道：“我還知道這件裙子是誰一針一線縫制的，你有這件裙子，得好好珍惜�！薄笆裁匆馑�？”我追問道。時髦老太年輕時多半是個老江湖，不為所動，半閉著眼，不知是在念經(jīng)還是睡著了，坐在椅子上不說話�！昂冒�，我答應(yīng)替你去收衣服，你得告訴我這件裙子最早是誰的。還有，還有我母親，裙子不是她給我的�！比绻悄赣H寄給我的，盒子上不可能沒有航空標(biāo)志，她不會什么也不告訴我就寄來一件裙子。我敢肯定這裝模作樣的老太婆一定知道些什么。時髦老太從盒子中取出那件被扯壞的小黑裙，滿是皺紋的手上戴著精美別致的寶石戒指，但都比不上她眼神中對這件裙子的珍視，她輕嘆了口氣，說：“真不錯，這么多年了，保存得很好。”轉(zhuǎn)而古怪地脧了我一眼，我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咕噥著：“是不小心扯壞的�！薄八嘘愭隆！睍r髦老太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原本是個大屋下的丫頭�！泵駠そ闲℃�(zhèn)父親陳氏死后，陳媛便跟著姑母過活。姑母周陳氏在一戶大富人家做老媽子。陳媛還只是個小女孩時便懂得蹲在姑母身旁，幫著她洗衣。周陳氏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女孩兒，乖巧又機(jī)靈。長到二八年齡，梁家老爺要收她做妾。周陳氏憂喜參半，陳媛噙著眼淚把頭直搖。不知怎么，這事傳到梁夫人耳里去了，搶先留她在身邊做貼身丫頭，似乎還打算收做干女兒。陳媛從廚房端茶出來，正準(zhǔn)備送進(jìn)屋，門口圍著好些個人。她問：“怎么了，說什么呢？”紈月告訴她說：“三少爺留洋回來了，聽說還帶了個洋人太太。這會兒進(jìn)去可就不好了�！标愭碌溃骸袄蠣斣跒檫@事跟三少爺發(fā)脾氣了不是？”紈月正兒八經(jī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太太在旁抹眼淚呢�！薄澳牵茄筇趺礃恿�？”“在前廳坐著，下人們都不敢跟她說話。你瞧沒瞧見？連眼睛都是綠的�！彼p笑了幾聲，托盤往紈月手里一塞：“我去前廳瞧瞧，一會兒就回來。”頭一轉(zhuǎn)，跑了。前廳幾處窗口三三兩兩圍著下人往里窺視。陳媛擠到前邊，一個身著黑色長裙、戴著長串珠鏈的金發(fā)女子嵌進(jìn)了她眼里。仔細(xì)打量一番，回頭對身旁的雙喜說：“她美不美？”雙喜道：“那些個洋人我可說不好�！鳖D了頓，又道：“一身黑，真晦氣�！标愭旅蛄藥紫伦�，輕聲道：“反正三少爺喜歡的�！鞭D(zhuǎn)到后屋，下人們已散了不少。紈月還在那兒，滿臉焦急。“茶都涼了。你還是重新上過，趕緊送進(jìn)去，不然老爺、夫人要生氣的�！奔w月放下托盤急急地走了。陳媛進(jìn)去時，梁有道沉著臉，梁夫人抽泣了幾聲。三少爺梁彥偉默不作聲坐在一旁，一見陳媛進(jìn)來，頓時眼前一亮：“小丫頭越長越標(biāo)致啦！”她一驚，抬頭看去。梁彥偉沖她一笑，道：“替我把屋子收拾好了嗎？我可就要進(jìn)去住了�！标愭驴聪蛄菏戏驄D。梁老爺?shù)溃骸斑�愣著干嗎？快去�！睆﹤テ鹕沓鲩T。一進(jìn)屋，他便從身后抱住了陳媛，柔聲道：“真?zhèn)�是標(biāo)致的小丫頭。”陳媛作勢推開他，嗔道：“哪能跟三少奶奶比��！”彥偉放開了手，坐在床前：“說這些做什么！”陳媛收拾完正欲出門，他又喚住了她：“你過來�！标愭乱苫蟮溃骸笆裁�？”他幾步上前，擁著她親吻，道：“分開這么會兒，怎么變得生疏了？”陳媛倚在他胸前，嘆道：“你還說呢，我差點(diǎn)就被老爺收了房�！闭f完眼圈紅了紅。他一驚：“有這事，后來呢？”“后來梁夫人收我做貼身丫頭，還說要收我做干女兒，老爺這才作罷�！彼α诵�，伸手去解她紐扣，陳媛一把推開他，道：“少胡來！三少奶奶還在前廳呢。”一雙妙目似嗔似笑瞅了他一眼，良久不見他說話，便道：“你怎么娶個洋太太回來？”他一笑，道：“她做大，你做小不就行了？”“呸！”陳媛奪門而出，彥偉差了一步。彥偉的歸來，陳媛在心里自有了一番打算。梁夫人嘴上是提了多次要將她收做干女兒，不過也是提提罷了，反倒是梁有道近來看她的眼神越漸地迷離顯色。雖說是夫人身邊的丫頭，平日里和梁有道碰面的次數(shù)反倒是多了。梁夫人只想著拽在自己身子邊了，眼皮底下怕不敢弄出什么事來，偏偏她眼神不好，知道的事都是下人們來告訴的。剩下內(nèi)屋里只他夫婦二人時，陳媛每回進(jìn)去服侍，都得揣摩著躲開梁有道的打量。那黑咕隆咚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地上上下下瞅著她，仿佛要探出條隙縫鉆到她衣服里邊去。晚上梳洗時，她最要緊的是檢查門窗可有關(guān)嚴(yán)實了。有回剛脫了衣服，窗口邊便是咔嚓一聲，頃刻間嚇出了身冷汗，趕緊推開窗一看究竟。“喵——”一只全身漆黑發(fā)亮的貓忽地一下躥到了對過的屋瓦上，兩顆黑閃閃的亮眼珠子在走之前忽閃忽閃地回望她一眼。她從此討厭貓。梁夫人卻歡喜得緊，她那只純種波斯貓每天陳媛都要替她抱著，純白、光潔，沒有一絲雜色。梁夫人疼愛貓勝過對自己的兒子，年紀(jì)大的人更愿意把些貓啊、狗啊之類的當(dāng)作子女，自個兒生的一個個都沒那么聽話，干脆不聽到、不看到，也就隨他們?nèi)チ�。貓的名兒是陳媛給取的：丟丟。梁夫人一聽就喜歡，名兒雅也罷，俗也罷，她聽著都不打緊，說：“這名兒好聽，好記�！标愭滦Φ溃骸拔沂琼斚矚g貓的了�！边@天晚上按理說該為彥偉置酒洗塵，又是新結(jié)了婚，更要鋪張一下。天一黑，家主人的飯菜都是在里屋吃的。下人們收拾完了也都睡去，知道今晚上不會有事。梁家大屋里，最睡不著的要數(shù)陳媛了。彥偉總算是回來了，她盼了他兩年。兩年后，他不但回來了，連夫人也帶了回來。她狠狠地咬斷被單上的線頭，恨著恨著……梁夫人平日里吃齋念佛，便是同下人說話也是平心靜氣的，一派出身名門的腔勢。統(tǒng)共生養(yǎng)了一對兒女，晚年才得彥偉，一生的心血傾注，苦心孤詣的希望，誰想在彥偉娶洋媳婦的事上，素日的涵養(yǎng)靜心都化作一潭淚水，反復(fù)叨呶著：“這怎么了得��！”彥偉回來的頭天夜里梁夫人是這么過的。梁有道嫌鄙那個嗚咽的老婦人，朝了里床只管自己睡去，腦袋里浮想聯(lián)翩著陳媛那小丫頭。一大清早，陳媛打了洗臉?biāo)畯膹N房出來，隔得老遠(yuǎn)就看見那位新進(jìn)門的洋夫人在跟下人說著什么，不管她怎么說，紈月都是一臉木訥地不吱一聲。陳媛著實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幾眼，剛待轉(zhuǎn)身要走，忽然被迎面襲來的一道身影驚了一跳，洗臉?biāo)疄⒘舜蟀�。忙不迭地賠罪，那人反應(yīng)算快，衣襟上還是沾了幾處水漬。陳媛抬頭一看，不想竟是難得出書房的大少爺浩偉。他用隨身的手絹?zhàn)涌藘上�，笑著說：“沒事沒事，干凈的水潑著，干了就好，你忙去吧�！焙苽ズ蛷﹤ズ懿灰粯�，彥偉成天的嬉皮笑臉，是個樣樣事情都滿不在乎的人。三年多前，浩偉的妻子因病去世，至今未有續(xù)弦。外頭人看著不免有些矯情，這地方手里頭有點(diǎn)錢的都娶了好幾房了，即便如此還是不分白天黑夜往那銷金窩里鉆，男人們不能不應(yīng)酬。陳媛看得出來，大少爺性格沉靜內(nèi)斂，外人看來這些都是不得勢的。梁有道在他三個兒子里指望最高的是小兒子。浩偉的脾氣像他母親三姨太，過于安靜，不合時宜的執(zhí)拗，因此雖是長子，并不怎么得寵。彥偉就著實像他父親，玩世不恭，頂喜歡逢場作戲，官場、仕途要的就是他這樣的。至于第二個兒子俊偉，兩年前不滿這個家、這個父親，跟著一群人走了。當(dāng)時可把梁有道氣壞了，病了大半年才見好，梁夫人樂得袖手旁觀，以后家中定下規(guī)矩，誰也不許提這個忤逆子。梁家的幾位小姐近幾年相繼地出嫁了，最年幼的淑靈和陳媛同歲，如今在省城里念書，只周末才接回來。彥偉歸國之前，家里正替她籌劃婚事，經(jīng)彥偉這么一折騰，這事怕要先擱陣子了。陳媛在河埠頭上看到姑母正在洗衣，不時揉著腰背，她忙湊上去，接過姑母洗了一半的外套在手。周陳氏嘆息道：“原以為有個盼頭了，不想還是沒指望�！标愭虏唤獾溃骸霸趺戳�？”周陳氏便將剛才聽說到的告訴她：“仗要打過來了，燒殺搶掠死了很多人。我如今年紀(jì)大了，到時候你隨老爺太太逃吧，我守著這里的祖屋。”陳媛丟開手上的袍子，道：“都是聽說的，沒個準(zhǔn)兒。淑靈小姐過兩天就回家來了，要真有個什么，她還能不知道？”周陳氏不答，卻笑吟吟地盯了她看，說：“倒是你，能早些找個好人家過門，我就省心了�！标愭抡秊橹鴱﹤サ氖聼⿶�，經(jīng)她姑母這么一說，心里更是急躁，抿緊著嘴捶衣棒。不到中午，大門口便傳來一陣咋呼，陳媛滿以為是那洋少夫人鬧出什么笑話了，站在前廊檐下等人來告訴，卻見看門的施貴拎著小姐淑靈的皮箱走進(jìn)來。正詫異間，轉(zhuǎn)眼看到彥偉不知為著什么皺了眉頭向她走來，一見她，立刻又是笑嘻嘻的。一個上午都沒瞧見他人影，怕是才睡了起，心里更是咬著牙地恨了。彥偉笑道：“有誰罰你嗎，在這兒站著？”想到早上姑母的話，再看淑靈也回來了，陳媛心里頭真正開始著慌了。仗一打過來，姑母勢必留下來守著祖屋，大院里上下幾十個傭人肯定是散的，留，也頂多留幾個。姑母留下來，她就跟不了梁家人走，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誰知道哪年還能遇上？況且，她心里再清楚不過，要是浩偉落下了什么，一定非回來守著不可。彥偉縱然也是喜歡的，可要他回過頭來取，就不能夠了�！笆珈`小姐回來了，當(dāng)哥哥的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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