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兒和蘭蘭死也想不到,踏人沙漠不久,她們會遇上豺狗子。 豺狗子是牧人談而色變的動物,它們的絕技是抽牛的腸子。有時,它們也會抽駱駝的腸子。抽駱駝腸子時,比抽牛的腸子費勁些,因為它們先得彈跳得很高,至少得高到能一嘴叼住駱駝大腸的地步。要是它們跳得稍微慢一些,駱駝就會揚起后蹄,像小羅納爾多罰點球一樣將它們踢成空中翻飛的黑點! 目錄: 引子 第一章“黑云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個閃電! 第二章“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著瓜秧兒灰塌塌。” 第三章“野狐橋的橋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第四章“老虎下山林敗了,莊子大了人害了! 第五章“側(cè)棱棱睡覺仰面聽,聽不見阿哥的駱駝聲。” 第六章“嘉峪關口子上雷吼了,黃河灘落了個雨了。” 第七章“九里山前驢推磨,老鼠它拉不到洞里! 第八章“落網(wǎng)的鹿羔羔繩頭上纏,雙眼里淌的是淚水。” 第九章“一身的紫肉兒苦干了,腔子里掙下個病了! 第十章“南山的黑云綰疙瘩,雷響電閃者白雨發(fā)。” 第十一章“青土坡里的白螞蚱,蹬嘎蹬嘎地蹦哩。” 第十二章“黃絲扣結(jié)下的撒漁網(wǎng),網(wǎng)不到清水的浪上。” 第十三章“狂風打給的磨盤子轉(zhuǎn),青龍呀白虎呀叫喚! 第十四章“烏云遮住了滿天星,一陣陣雨來一陣陣風!币 第一章“黑云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個閃電! 第二章“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著瓜秧兒灰塌塌! 第三章“野狐橋的橋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第四章“老虎下山林敗了,莊子大了人害了。” 第五章“側(cè)棱棱睡覺仰面聽,聽不見阿哥的駱駝聲! 第六章“嘉峪關口子上雷吼了,黃河灘落了個雨了。” 第七章“九里山前驢推磨,老鼠它拉不到洞里。” 第八章“落網(wǎng)的鹿羔羔繩頭上纏,雙眼里淌的是淚水! 第九章“一身的紫肉兒苦干了,腔子里掙下個病了。” 第十章“南山的黑云綰疙瘩,雷響電閃者白雨發(fā)! 第十一章“青土坡里的白螞蚱,蹬嘎蹬嘎地蹦哩! 第十二章“黃絲扣結(jié)下的撒漁網(wǎng),網(wǎng)不到清水的浪上! 第十三章“狂風打給的磨盤子轉(zhuǎn),青龍呀白虎呀叫喚! 第十四章“烏云遮住了滿天星,一陣陣雨來一陣陣風。” 第十五章“白蠟桿子紫紅的幡,風刮時它自己倒哩! 第十六章“黃鷹黑鷹打一戰(zhàn),閃斷了黃鷹的翅膀! 第十七章“陰間的閃電陽間的雷,驚走了催田的布谷。” 第十八章“狼在豁牙里喊三聲,虎打森林里闖了。” 第十九章“黑云彩頭上一條龍,空中里閃出個蟒來! 第二十章“大山頂里割蕁麻,割斷了白蛇的尾巴。” 第二十一章“日頭爺落到九龍口,惡獅子含了個繡球! 第二十二章“白疙瘩云彩大點子雨,黑云彩山尖上繞了。” 第二十三章“陰山的牡丹雪壓了,蘆子草搭不上架了! 第二十四章“鳥兒出籠上天哩,兔兒出網(wǎng)進山哩。” 第二十五章“失群的咕嚕雁盤虛空,沒有個心疼的回聲! 第二十六章“兔兒的門上鷹旋哩,雀窩里蛇抱蛋哩! 第二十七章“蓮花山上的金鳳凰,落到了沙海的岸上! 第二十八章“駱駝的脖兒鴨兒的嘴,隔山者吃不上草了! 第二十九章“陰山里打槍陽山里響,槍子兒落到了地上。” 第三十章“老蜘蛛擺下的八卦陣,打燈蛾落在了火炕! 第三十一章“車戶的鞭子蛇抱蛋,車轱轆碾壞了牡丹! 第三十二章“天上的云彩雨露露,烏云天殺梢子哩。” 第三十三章“相思病肝花上穿孔孔,沒有個插針的縫縫! 第三十四章“黑老鴰招手煙洞上停,忽喇喇驚醒了夢中人! 第三十五章“千年不倒的祁連山,萬輩子不塌的青天! 第三十六章“寧叫玉皇的江山亂,不叫咱倆的路斷! 寫作的理由及其他(代后記)第一章“黑云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個閃電! 1 麥場上發(fā)生的一幕,使老順非常震驚?吹蕉苟饣紊匣蜗碌臅r候,老順以為是牲口偷吃豆秧呢!斑!”他叫了一聲,豆垛就不晃了。老順四下里轉(zhuǎn)轉(zhuǎn),也沒見個牲口影兒。正疑惑,豆垛又晃了起來。 他便上了場房。 豆垛上,猛子正壓個女人晃勢,白屁股在晨光中晃得刺目。老順像挨了一棒。.雖說這個要債鬼曾和雙福女人鬧出了驚天動地的桃色新聞,但畢竟是耳聞。這眼見,卻分明成悶棍了。他仿佛才發(fā)現(xiàn)兒子競也是個男人,也會伏在女人身上干他以前常干的事兒。這使他震驚別扭。聽說見了這類場面,會一年不利順的。老順倒不在乎這個,他在乎猛子那驚慌中帶點兒惱恨的表情,其中蘊含的內(nèi)容很復雜,既有干了丑事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尷尬,又有對父親多管閑事上房嘹望的惱怒。還有啥?破罐子破摔?還是……怨老子沒給他娶媳婦?……還有什么?老順晃晃腦袋,晃得腦中嗡嗡響,卻晃不出個清晰眉目。惡心。他只是嘀咕一句。 日頭爺在東沙丘上探出個慘白的腦袋。老順臉上燒烘烘的,嗓子很燥,像年輕時在寡婦門口徘徊時一樣。日怪。他有些恨自己了,干丑事的,又不是他,羞啥哩?……也難怪,兒子大咧,到了不規(guī)矩的時候了……又不是騸馬……便是騸馬,見個齊整些的騍牲口也跳哩,沒法。沒啥……只是,老順口里雖“沒啥”,可心里總覺得有點“啥”呢。而且,那點兒“啥”,總叫他心里怪不舒坦。 這也怪他。 真該怪他。六十歲的人了,咋想到上房呢?可誰又知道兒子正把豆垛當婚床呢?知道的話,躲還來不及呢……問題是,為啥偏……又是上房又是長伸脖子觀望呢?說明他發(fā)現(xiàn)那晃上晃下的樣子不太像牲口吃豆秧的。 只記得那個白晃晃的屁股和猛子那扭曲得變形的臉悶棍似的把他擊暈了。他怔了怔,不合時宜地咳了一下,但馬上又覺得自己咳得很蠢。他手足無措了,腦中有千萬只蜂在嗡嗡。 跳下房時,老順甚至沒經(jīng)過那截矮墻——那是特意為上下方便而留的,他忘了上下房應有的程序,直接從房上跳到后面的沙堆上。那情景,極像逃脫了槍口的兔子。 “哎呀,老順,練輕功嗎?”孟八爺嬉笑道。 老順尷尬地笑笑。他偷望孟八爺,發(fā)現(xiàn)他并沒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的原因,遂將提懸的心放下,干咳幾聲,又窺一眼使他失態(tài)的豆垛。豆垛仍靜悄悄聳著,沒一點兒聲響。那兩人,肯定“惡心”地凝著,不敢再晃勢了。老順心里罵:不要臉,大天白日的。 孟八爺像往常那樣,露出挑逗的捉弄的笑。老順已習慣了他這老頑童相,但他心虛地發(fā)現(xiàn),對方此刻的笑與以前不大一樣,難道他也發(fā)現(xiàn)了嗎?這可是個笑料啊。他定會這樣取笑:“白屁股使老順成了兔臉扇成抹布了,咋不見亥母來保你? 老順向來不管那些無聊的話題。前世呀,后世呀,輪回呀,在他眼里都無聊。就“現(xiàn)在”,都活不明白,管啥“過去”,提啥“將來”?塞滿老順心的,僅僅是眼前的事:猛子的媳婦咋生發(fā)?靈官究竟在外面搞啥鬼名堂?就這。別的,閑扯淡。 老順叫過神婆,托了個事兒,叫她好歹給猛子介紹個母的。豆垛上的一幕,魚刺般卡在嗓里。……這愣頭爹爹,再不給拴個母的,怕要反天哩。 忽然,傳來毛旦的破鑼嗓門:“噢——,出金子了!” 一堆娃兒也叫:“噢——,出金子了! 老順想:“真有金子呀?”他晃晃腦袋,隨了眾人,往白虎關顛去。 3 一月前,雙福帶了幾十個沙娃,來到村里一個叫白虎關的河灘里,掘窩子,扎木籠,說是淘金。 老順聳聳鼻頭說:“想金子,頭想成虼蚤大了。若有金子,早叫祖宗挖了,能留到現(xiàn)在?”村里人也不信,都說這沙旮旯,狼都不拉尿,哪會有金子?都笑雙福。雙福在村里招沙娃,好些人不熱心。 活六十年了,老順還沒見過金子呢,只聽說是黃的,會發(fā)光,很重。此外,實在想不出金子還有啥特點。倒是聽祖先說過,沿了白虎關上行,是天梯山;再上行,是磨臍山。磨臍山下有個金磨,老在轉(zhuǎn),放上石頭,也能磨出豆瓣兒金。開這山,得抓山鳥和支山石。聽說幾輩子前,祖先養(yǎng)過個雞,疵毛郎當,瘦如病鴉。天梯山的道人說,這便是抓山鳥,叫村人弄些豆子,喂那雞,說是喂?jié)M百日,才可抓山。安頓之后,道人便去找支山石。哪知,喂到九十九日,豆子沒了,祖先心急,放開那雞,雞便飛向虛空,一下,就抓起了磨臍山。可惜,沒那支山石,雞力盡而死。半個時辰后,道人帶回了支山石,山卻合攏了,再也無法打開。 這故事,流傳幾百年了。 老順想,傳說畢竟是傳說,只有小孩子,才把傳說當真。村里人都等著看雙福的笑話呢。誰知,一月過去,他真搗騰出金子了。 水蜿蜒著,從水庫那兒,銀蛇般游了來,游向涮金槽,將木槽中的沙沖去,槽凹處就留下了一層黃澄澄的砂金。老順咽口唾沫,晃晃腦袋。他有種做夢的感覺了。這就是金子呀?抬起頭,日頭爺在嗡嗡地叫。 因猛子和雙福女人有過一腿,鬧出了天大的風波,老順竟莫名其妙地反感起雙福來。他想:“天是個溜溝子貨。這雙福,成財神爺?shù)穆炎觾焊5暗傲耍质巧想娨暎质巧蠄,聽說企業(yè)還要上市賣股票哩;偏又叫他弄出了金子。村里的窮漢連褲子都穿不囫圇哩!彼麘崙嵅黄搅。 大頭也聞訊而來,人還在百米外,聲音早過來了,“雙福,這一寶,還叫你押準了。我還以為你賠定了呢。我算過,光沙娃的工資,就上萬了!彪p福笑道:“瞎驢碰草垛昨成?我想,既然上游的雙龍溝有金子,不定下游的白虎關也有金子。鬧個儀器一測,嘿,那電阻,真是金子的! 老順不懂啥電阻,卻見過揭墓賊用的儀器。聽說它會發(fā)出電波,能人地幾十米,是銅是鐵,一看表上的數(shù)字就知,想來,雙福就用這法兒測的。心里仍噎噎地難受。 雙福將沙金倒入茶缸一端了淘金盆,叫沙娃上幾锨沙,迎了那水勢,一下下涮。沙子咕嘟著,被水沖走了。老順屏了呼吸,心卻隨雙福的手晃蕩,想:“這次,別出金子!钡S著沙子的減少,晶亮的黃色又出現(xiàn)了。 “噢,金子!”毛旦又叫。 老順惡狠狠說,“金子也是人家的,你叫啥?” 毛旦笑遭:“金子雖是人家的,可是我們挖出的!崩享樳溃骸安女攤沙娃,就這樣牛氣。若是當了縣太爺,還有老予們活的路數(shù)嗎?”毛旦笑道:“我要是當了縣太爺,誰不送禮,就殺誰。”又悄聲說,“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想叫他敗呢。沒啥,那娘們也愿意叫猛子操。拔了蘿卜,有窩窩兒在呢!边@下,說到了老順疼處。他臉色大惡,‘啐毛旦一口。毛旦笑嘻嘻望老順一眼,做個鬼臉,背起柳條筐,下了窩了。 因了猛子那檔子事,老順沒到窩子上來過,這時既然來了,就索性開個眼界,見那窩子,直直扎入地面,黑黝黝的。老順瞇了眼,瞅半天,子。嘿,姿勢好極了。嘿,老呀老了,還能叫個X嚇驚……真沒見過個世面,連盤子大個×也沒見過,……”噢——,嚇驚了。”聲音是夠難聽的,而且不分場合,很叫人頭疼。他留意地瞅一眼孟八爺,卻放心了。因為他已瞇了眼,把目光轉(zhuǎn)向田野里螞蟻般忙碌的人們。 老順沒有和孟八爺喧談的興趣,也想給垛上人一個卸妝的空隙,就夢游似前行。……他不由替兒子著急了。正是上地的時候,人來人往,叫人窺見,臉往哪兒擱?又不能明里提醒兒子加快動作……丟人不如喝涼水,祖宗羞得往供臺下跳哩。 要債鬼。 該給娶媳婦了。老順想,兒子大了。他有些吃驚,兒子仿佛吹氣似的。他簡直來不及反應,就一個個長成墻頭高了,而且……他似乎讀懂了兒子方才的表情中叫他難以捉摸的內(nèi)容,那就是:“誰叫你不給老子娶媳婦呢?老子當然操別人。”真是這樣嗎?也許是……一肯定是……他想到猛子尷尬和惱怒中透出的那種任殺任剮的蠻橫昧道,嘆口氣。老順望一眼此刻還靜靜的豆垛,往村里走。是該娶了。這是羊頭上的毛,早晚得燎。只是,手里無刀殺不了人,錢是個硬頭貨,一個媳婦得幾萬票老爺,哪兒生發(fā)?麥子倒還有些,扎緊喉嚨,也能糶個三五千。糶吧。遲早得糶,遲早得娶,原打算防個饑荒年啥的,現(xiàn)在還防啥呢?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天喝涼水。混上一天是兩半日子。 一進屋,老順就躺在炕上。他覺得很疲乏,從里到外,從上到下,都乏,乏透了。瑩兒帶著娃兒站娘家去了,屋里自然清靜。老順懶得睜眼,也懶得去想啥,但猛子惱怒的臉和那個白屁股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心里愈陰沉了。院里的公雞正追趕母雞。母雞的叫聲半推半就騷氣十足,攪得老順怒氣沖沖。隔著窗子,他品“(口歐)(口歐)”了幾聲,卻喝不斷雞們的浪聲浪氣。于是,他惡狠狠呸一聲,跳下炕,脫只土頭土腦的鞋子,扔出去;活活拆散了那對戀雞。 老伴被大驚小怪的雞叫聲驚出廚房,見老順一蹦一跳地去撿鞋,嗔道:“雞又沒擋你吃屎的路,你打它干啥哩?” 你才吃屎哩!崩享樖皞小棍兒,刮去粘在鞋上的雞糞,狠嘟嘟頂了一句。 那只驚魂漸定的公雞又開始了被破鞋驚斷的性騷擾。老順卻懶得再理會,心想,也難怪,公雞也知道干那事兒,何況人。老順沒心思和老伴說笑,取了煙鍋和打火機,“噗——”煙彈劃弧,飛出老遠。幾只雞撲過去啄。老順盡量讓那煙在肺里多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牙縫里發(fā)出了長長的嘶嘶。老伴見老順心事重重,問:“究竟咋了?顛個臉,叫人心里亂哄哄的! 老順許久不語,一下下咂著。嗆人的煙一股股騰起。老伴又問: “究竟咋了?”老順惡聲惡氣地說:“問啥?你那個爹爹大天白日干驢事!薄罢l?”“除了你那個愣頭爹爹,還有誰?” “猛子?”老伴一怔,又笑了,“當大的要像個當大的,拿兒子開啥玩笑! 老順狠狠咂幾口煙,鼻孔里噴兩股橫氣:“我咋不像當大的?這是實話! 老伴瞪大眼睛,左右望了一下,一臉鬼祟地問:“和誰?”和誰呢?這下,輪到老順瞪大眼了。誰呢?不知道。他競把這個關鍵問題忽略了。這確實很重要。她究竟是誰?是姑娘,還是媳婦?是談戀愛,還是打野雞?對象不同,性質(zhì)就不同。老順擰眉,死命回憶那場面,好從中捕捉一絲信息,卻不料腦中茫然,一片灰白。不要說那女人的影子,連兒子的臉也不知逃何處去了,好容易顯現(xiàn)的,只是那個白屁股,而且不清晰,像波暈蕩漾的水中的月亮那樣恍惚。老順懊惱地嘿一聲。他發(fā)現(xiàn)大腦老和他作對,該記的記不住,不該記的,卻刻在心上。比如,方才的事,任何一個老子都會惡心,可那一幕卻老晃,叫他疹怪怪地極不舒服。而現(xiàn)在,研究案情需要材料,腦中卻白茫茫一片了。他懊惱地拍幾下腦袋,卻想起,那一瞬,沒看見女人的臉。 “不知道!彼麩o奈地說。 “那就是個屁。”老伴說,“誰告訴你的,你就打掉他的狗牙。哼,現(xiàn)在的人,跟個音音兒,念個經(jīng)經(jīng)兒,就愛搗閑話。要是我,不打掉他狗牙才怪呢。” 老順火了,“你打誰的狗牙?來,打老子的。誰說你的活爹爹的閑話?是老子看見的,老子還能紅口白牙搗他的閑話……老禍害!”老伴叫煮山芋噎住似的瞪了眼,臉上的肉蹦蹦跳著。許久,話音才沖開閘門:“看見了就看見了!兇啥?成精了?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還有臉說兒子……” 老順臉上白一陣黑一陣,鼻孔里開始有了橫氣。初時他還在忍,等她提起籮兒斗動彈,開始涉及他早年的隱私時,便忍無可忍了。他伸出左手,撕住老伴的頭發(fā),掄圓右掌,瞄準那張黃臉,狠狠扇了幾下。老伴哭叫起來,邊哭邊罵,內(nèi)容愈加難聽。老順很懂得速戰(zhàn)速決的游擊戰(zhàn)術,數(shù)招得手,馬上抽身,順手還拿上了動手前放在窗臺上的煙鍋子。 2 莊門外涼颼颼的漠風一吹,老順的頭腦清醒了,氣也消了。這是幾十年常做的功課。動口是老伴的能為,動手是老順的強項。照例是老伴先占上風,老順要后發(fā)制人結(jié)束戰(zhàn)爭,前者再用哭聲打掃戰(zhàn)場。此后,老伴要耍幾日威風一日不可太過分——老順嬉皮笑臉賠小心。而后,萬事大吉。他們的剛?cè)釋鞠騺硎呛椭C的。精明的老伴即使在耍威風時,也忘不了打量笑嘻嘻的老頭子是不是突然咬起了牙!袄习±狭,咋又是刀槍矛子的?”老順晃晃腦袋。他有些后悔方才的手重。大兒子憨頭一死,老婆子真皮包骨頭了。小兒子靈官去了外面,又不來個音聲兒。老婆子老念叨。念叨歸念叨,可人家不通個聲氣兒,你有啥法子?娘老子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無義種。 真吃槍藥了。老順想,按說,也沒啥大不了的事,叫人家說了說兩句,動啥手呢?……可沒治,許多時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心要使氣,手要出氣,老順有啥法子?他想笑,可口一張,卻嘆了一口氣。 想到老伴挨揍的原委,老順的心一下子暗了,眼前又出現(xiàn)猛子羞惱的臉。這時,他才真正確認了那是“羞惱”。記得,在雙福捉奸的那夜,猛子就朝他吼過:“誰叫你不給老子娶?”要債鬼。 老順終于明白了老先人為啥叫兒子“要債鬼”。確實,兒子是啥?所謂兒子,就是能理直氣壯地從你兜里掏錢,從你碗里搶肉,從你口里奪食,而又心安理得的那個人。莫非,真是我前世欠了他們的債?像大兒子憨頭,從老鼠大,抓養(yǎng)到墻頭高,娶了媳婦,生了病,債要完了,腿一伸,走了。走了就走了,還落了一屁股的債,叫老子背。不是要債鬼是啥? 現(xiàn)在,又該著猛子要債了。一想到猛子裸著身子在豆垛上晃勢,老順心里又毛呵呵了,就往人多處走。這是他慣用的法兒,煩了,就聆聽雜音,去淹那煩。 近來最熱鬧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金剛亥母洞,一處是白虎關。前者是村里人挖土山時發(fā)現(xiàn)的,洞里有好些文書和文物。村里人加固了洞窟,宗教局下了批文,就變成了道場。后來,雙福出錢引來了電,又將涼州城拆了的十多間老房子搬到洞外。村里人愛新鮮,閑了,就來這兒。 此刻,洞口正圍了一圈人。老順聽出,仍在喧王母娘娘。這是個新話題。說是某一日,村里來個老婆兒,留下一封信,人說那是王母娘娘——就是玉皇爺?shù)拇罄掀,她得知人間有包天的災殃,才私下天庭,拯救世人。信上說,當今世人不善,惡人橫行,不信神,不敬佛,上欺天,下欺心。上天震怒了,要降下罪來。到那時,日不出,月不明,洪水浸天,毒蟲遍地,瘟疫四起,白骨盈野,猛獸橫行,人食同類,有房無人住,有衣無人穿,有地無人種,有糧無人吃……好個可怕!喧談者你一句,我一句,都說末日到了。語氣倒興奮得像叫驢,仿佛既怕末日,又希望它快些來到。都說,怪倒是怪,那次的黑風,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一下子就把天吞了。太陽呀,世界呀,全溜進它肚里了,少見!瓷衿诺脑捳f,世界到眼皮底下了。 “這就叫劫!饼R神婆說,“在劫難逃呢。過了青陽劫,過了紅陽劫,挨上白陽劫了。誰也得過那個道兒!币粋問:“劫是啥?”齊神婆道:“劫就是劫。國家不也承認有劫嗎?文革不就是十年浩劫嗎?那就是劫。旋風一樣,碰上啥,啥就卷進去了,樹葉呀,灰塵呀,紙片呀。人也一樣。你想躲嗎?成哩,得行善積德! 村里怕末日而修行的人多,老伴的頭也信成個蒜錘兒了?衫享槻恍牛蟮睦碛烧f不來,但他瞎貓盯個死老鼠,只問兩點:一、“老婆子,你不是行善嗎?為啥老不干不凈地罵我?”二、“老婆子,金剛亥母不是保你嗎?我扇你耳光時,她干啥去了?”這樣一問,老伴就大眼瞪小眼了,吭哧半天,便漲紅了臉,用撒潑來代替說理。老順呢,就嘿嘿笑了,罵她“狗咬火車,不懂科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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