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長春地下黨組織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只有茂昌大藥房支部還在活動,在這個秘密活動站里,除了東家高玉德外,他身邊的經(jīng)理金子明、帳房先生周西同和“瘸舅”等人都是地下黨員,面對國民黨實行“搜糧養(yǎng)兵”、“軍民同守”的嚴峻形勢,他們發(fā)動了震驚全國的搶糧事件,不幸遭遇開槍鎮(zhèn)壓,為減少平民傷亡,關(guān)鍵時刻,一位地下黨員以自焚的方式制止了事態(tài)的擴大…… 這部再現(xiàn)“長春困戰(zhàn)”中地下工作者對敵斗爭的長篇小說,具有相當(dāng)強的文學(xué)性和可讀性,堪稱《夜幕下哈爾濱》的姊妹篇!既有白色恐怖下的神秘暗戰(zhàn),更有戰(zhàn)爭夾縫中的震撼故事,小說在集中描寫地下工作者獻身精神的同時,也客觀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中的饑餓和逃難。 作者用新視角在大事件的背后掇拾鮮為人知的故事,塑造普通而又非常的人物,并將靈魂升華與行為的扭曲置于戰(zhàn)爭夾縫進行考驗。在寫作特色上,善于將波瀾起伏的懸念賦予詩意的文學(xué)象征,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不時地詮釋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同時特別尊重當(dāng)代讀者的閱讀變化,舍棄瑣屑的描寫,使小說精粹而富有更大的審美和思考空間。 作者簡介: 高杰賢男,祖籍遼寧,定居長春。大學(xué)中文專業(yè)畢業(yè),有過十余年的軍旅生活,轉(zhuǎn)業(yè)后做過文學(xué)期刊主編、市文聯(lián)副主席等職務(wù)。現(xiàn)供職于吉林出版集團。 研究泰戈爾也研究博爾赫斯,喜歡蕭紅也喜歡余華和阿來……發(fā)表過短篇小說,出版過散文詩集!斗鲿蚤L春》是第一部長篇小說。 1 長春茂昌大藥房的高太太從般若寺出來的時候,天上飄著大片的火燒云,旗袍在她的腰上一皺一皺的,泛著橘紅的光亮。般若寺的紅墻上落著很多蒼蠅,蒼蠅顯得很傲慢,有人路過都不太在乎,好像在哪兒吃飽了來這兒尋找血的感覺。磚鋪的地上也有很多蒼蠅,像一片黑色的落英似的,有的撐死了有的還在輕輕地蠕動。高太太低著頭,兩腳盡可能地躲著討厭的蒼蠅。突然,一位年輕的媽媽跪在高太太的面前,她右手拉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顫巍巍地說: “修好的太太,求你把這孩子帶走,給他一條活路吧……” 高太太愣了一下,急忙伸手將她扶起。那位媽媽沒再說啥,轉(zhuǎn)過身去踉踉蹌蹌地跑了。孩子見媽媽跑了,“哇哇”地哭了起來,聲音不是很大,但分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氣: “媽……媽媽……媽……媽……” 哭聲聽了像剜心一樣疼痛,媽媽停下腳步,雙手捂著臉,接著,又頭也不回地繼續(xù)朝前跑。孩子在后邊追了幾步便摔倒在地上,繼續(xù)哭喊著,直到哭得哭不出聲來、喊得喘不上氣來…… 高太太一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對著那位遠去的媽媽喊著: “你……你這是……你這……” 孩子好半天才捯過氣來,小臉煞白,這時有人圍了過來,有的看一眼馬上躲開了。 高太太自語地問著:“天哪,這是怎么了?” “家里沒糧食了唄,這事兒在東勝路那兒多了。”一位滿臉菜色的女人說,“你行行好吧,這孩子多可憐! 說完了就用瘦手抹著眼淚兒走了。 高太太為難地說:“你看我家也有孩子呀!這可咋整?” 高太太本想快走幾步離開這個地方,可馬上意識到佛在身后,她的心軟了,一種乳汁一樣的東西從柔軟的地方慢慢地涌出…… 孩子趴著不起來,有人對他說: “傻孩子,快起來跟她去吧,到那兒有飯吃。” 孩子聽了本能地站了起來,高太太猶猶豫豫地拉著他往家走。 晚霞消失了,蒼蠅很安靜。 高太太和孩子走進茂昌大藥房的后院。藥房的后院有點像偽滿皇宮的一角,臨街是一排二層的門市,左右是青磚的耳房,后院有一座日式的小樓,天井里也有一棵杏樹,比偽滿皇宮里的那棵要矮一點。 見太太帶回個孩子,一家人都圍了過來,女兒小娥子、兒子寶山和小牛,還有惠子和看門的瘸舅也來了。高太太一只手摸著孩子的頭,另一只手比比劃劃,激動地說: “在大廟門口,她媽把他扔給我就跑了,孩子都哭斷氣了,太可憐了,我一時不知道咋辦,就給領(lǐng)回來了! 惠子蹲下來拉著孩子說:“這男孩長得怪好的呢!” 瘸舅踮著腳對惠子說:“那你就收養(yǎng)了唄,正好你沒孩子! 惠子說:“我還靠大家養(yǎng)呢,哪敢……” 沒等惠子說完,樓上的房門開了,東家高玉德走到陽臺的欄桿前。高玉德穿一件薄如蟬翼的長衫,晚風(fēng)在他的身上吹出水一樣的波紋。他的手里拿著一根黑色的文明棍兒,他常常這樣,無論在客廳里還是在別的地方,總把那根棍子拿在手上。那時候拄文明棍兒是一種時尚,可對高東家來說,就不單是為了趕時髦了,簡直是一種精神依靠。據(jù)說有一次,他主持藥商團拜會,把開場的幾句話說得顛三倒四。后來有人問他,有名的高鐵嘴,今天怎么就“說不會話”了呢?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媽巴子,我手里忘拿文明棍兒了!現(xiàn)在,高玉德一搭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在陽臺上蹾了兩下文明棍兒,居高臨下地對院兒里的人說: “你們知道嗎,現(xiàn)在要發(fā)善心,收一千個小孩兒都不費勁! 聽到高玉德的聲音,院兒里的人都抬頭仰望著。 高太太說:“玉德,你說這可咋辦呢?” 高玉德說:“問問孩子記不記家,給他家送一升小米,把孩子送回去。” 高太太問孩子:“你找得著家嗎,小家伙?” 孩子怯生生地仍在抽泣。寶山從孩子的衣袋里翻出了一張字條,上面有孩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還有大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 寶山說:“不用問了,這上面都有! 高玉德說:“這不結(jié)了,都先吃飯吧,讓孩子也吃點。晚上街上不太平,等明兒早上,寶山帶上一升小米,把孩子給人家送回去! 第二天早上,寶山按字條上的地址找到了男孩兒的家。男孩兒的家住在一樓,剛進樓道就聽到屋里有哭聲。敲敲門,里面沒有回應(yīng),寶山見門沒鎖,抱著孩子就進屋了。屋里兩個女人、兩個孩子,孩子在床上,大人在地下,四個人正在抱頭痛哭著……男孩喊了一聲“媽媽”!兩個女人才放開了床上的孩子,一邊哭著一邊驚慌地看著寶山和跟回來的孩子。 寶山說:“我是茂昌大藥房的,我爸媽讓我把孩子送來了,還給你們帶來點兒小米!闭f著從腰上解下細長的米袋。男孩撲過去抱住了媽媽的大腿,媽媽把米袋抱在胸前,有氣無力地對寶山說: “天哪,這是佛爺顯靈了吧!”接著又說: “我公婆都餓死了,家里斷了頓兒,就等明天郊區(qū)來人,用大餅子換我小姑子呢!她是學(xué)音樂的,死活不愿意給農(nóng)民當(dāng)媳婦兒,可沒辦法還是答應(yīng)了。我知道換幾塊餅子還是活不了幾天,就在大廟門口,狠心把小崽兒送出去了……” 寶山問:“你家男人呢?” “他在外地,我們在長春沒有什么親戚,就是有,也都幫不上了,現(xiàn)在是誰也顧不上誰了! 小姑子還在抽泣,男孩的媽媽數(shù)落她說: “靜美,你就知道哭,也不謝謝人家!” 靜美沒有說話,埋著頭要給寶山跪下……寶山扶起靜美,有點兒不好意思,他發(fā)現(xiàn)靜美是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文靜姑娘。盡管她憔悴的臉上帶著淚水,可那高挑的身材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吸引了寶山。寶山不舍地移開目光,對男孩的媽媽說: “快煮粥吧,別灰心!”說著就告辭了。 男孩的媽媽看了看手里的米袋,對靜美說:“快去送送這位恩人,我腿都沒勁兒了,就不遠送了! 說完,蹲下身子把米袋和孩子同時摟在了懷里,生怕失去似的。 寶山和靜美一前一后走出了屋門,男孩兒的媽媽把著門框說: “看我光顧高興了,還沒問一下好人的姓名呢,靜美你問一下,你問一下,一輩子都不能忘。 2 寶山推著自行車,靜美送他,兩人都沒有說話,靜美也沒有問他的名字。走出很遠眼見就要上馬路了。寶山說: “你快回去吧!闭f完,一只腳踏上了自行車的腳蹬子,靜美一把拉住了車架,寶山抬起的右腿沒騙上鞍座兒就下來了,他沒有想到,身后這個文靜的姑娘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要和你一起走,明天的大餅子不換了!給你家站柜臺、教孩子、掃地,只要給口飯,干啥都行!” 寶山臉紅了,他低著頭說: “這……我不敢答應(yīng)呀!” “那你就忍心看著我去郊區(qū)換五塊大餅子嗎?”靜美說。 寶山吞吞吐吐地說著:“那……是……可是……” 靜美說:“我原打算換完了大餅子就自殺,看到你我決定不了,你同意不同意,我也這樣決定了。我不死,我會唱歌、會拉琴,我才十七歲,還沒活夠呢!” 寶山說:“那得問我爸我媽同意不同意收你呀?” 靜美說:“你爸媽是好人是善人,他們會同意的,反正我就跟你走了。” 在一路矛盾和茫然的好感中,寶山把靜美帶回了家門。 寶山讓靜美在外面等著,自己先進屋了。靜美在院子里仰望著那棵杏樹,出神地凝視著幾顆泛黃的杏子,接著又看樓上的鴿子,鴿子在陽臺上吃著谷子,靜美在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我死了就變成這里的鴿子,和它們一起吃金色的谷子。 寶山進屋挺長時間了。靜美邊看鴿子邊踏了一下自行車的腳蹬子,車輪空轉(zhuǎn)起來,飛輪里發(fā)出“咔咔”的美妙的響聲,靜美從那聲音里聽出一種力量,一種不甘靜止、渴望前進的力量……此刻,她希望有人給她游絲一樣的生命注入一勺米粥,或者給她幾個熟透的杏子、一把金黃的谷子,如果是那樣,她的琴聲、她的青春就會發(fā)出比飛輪更加美妙的旋律。 聽完寶山帶靜美回來的經(jīng)過,高玉德?lián)u著扇子說: “你看這叫什么事兒,把孩子送去了,結(jié)果領(lǐng)個大人回來了,弄不好你就得養(yǎng)活人家全家,這……這不是粘手上了嗎?” 高太太站在窗前說:“那姑娘看上去可是個好姑娘,他爸,你也來瞅瞅。” 高玉德站在窗前往外看了看,眼睛一亮,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安靜、溫柔、美麗的姑娘,雅致和端莊中還蘊藏著一種襲人的女人味兒。靜美穿一條時尚的布拉吉,一雙修長的腿立在車子旁邊,伴著車輪悠悠地慢轉(zhuǎn),她抿著嘴唇,憂郁地望著陽臺。她輕輕地拍拍手,幾只潔白的鴿子落在她的身邊。轉(zhuǎn)動的車輪、潔白的鴿子,還有年輕的姑娘,活像一幅美麗的油畫。 寶山說:“人家是藝專畢業(yè)的,要不是因為沒有糧吃,人家還不一定愿意來呢!” 高玉德回過身說:“你那意思就是相中人家了?” 寶山說:“現(xiàn)在相中不相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怕不怕以后多了張嘴……” 高玉德說:“那倒也不要緊,挨餓暫時還輪不到咱家,存糧還能挺半個月,不行就去老藏生買高價! 高玉德的聲音很有磁性,語速不緊不慢,中間常常出現(xiàn)特有的停頓。 高太太說:“那就把她留下,讓她教教孩子,正好孩子們都沒地方上學(xué)! 高玉德說:“除了教教書本,讓這姑娘再教教孩子們學(xué)音樂吧,咱們都沒有音樂天分,這人哪,要是懂點兒藝術(shù),一樣的衣服穿起來就不一樣,一樣的話說出來也不一樣……” 寶山把靜美領(lǐng)到客廳,見過了高玉德和高太太。 高玉德問靜美:“你爸爸媽媽都是做啥的呀?” 靜美說:“爸媽都是教書的,平時身體就不好,結(jié)果就先沒了……” “你哥哥呢?” “哥哥是提琴演奏員,后來隨‘東影’的人去黑龍江的興山了! “這孩子的家教不錯,以后先教教兩個孩子吧!备咛戳苏煞蛞谎,接著對靜美說,“按說我們家里現(xiàn)在也顧不上這些,可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呀,再說了這也算是緣分啦……” 寶山有點不耐煩了:“媽,你們以后再說,先讓靜美吃口飯吧! 高玉德站起來說:“對對,我們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 寶山說:“爸,你用的是啥詞兒,人家是漢子嗎?” 高玉德笑道:“媽巴這小子,還和我咬文嚼字呢! 說著,寶山和高太太帶著靜美去小飯廳了。 靜美就這樣被留在高家,她在高家吃了兩天飽飯,臉色就好多了。一個商人的家里多了一個氣質(zhì)脫俗的姑娘,就好像樹林里射進了一縷陽光,大人孩子,無論男女精神上都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尤其是寶山變得更加活躍,屋子里也比原先利索多了。靜美被高太太安排在兩個孩子的房間,和寶山的臥室緊挨著。靜美很快就和十二歲的小牛和八歲的小娥子好上了。小牛管她叫靜姐姐,小娥子管她叫美姐姐。靜美高興地對兩個孩子說: “這下可好了,我變成兩個人,以后就有兩條命了,以后姐姐再也餓不死了。我以后給你們唱歌、拉琴,你們愿意聽歌還是愿意聽琴呢?” 小牛說:“我愿意聽歌! 小娥子說她愿意聽琴,還問道:“琴,有瘸舅的‘檳榔瓢’好聽嗎?” 靜美用雙手捧著她的小臉蛋兒說:“‘檳榔瓢’也是琴,是簡陋的胡琴,我拉的是小提琴,比‘檳榔瓢’好聽多了! 兩個孩子高興地叫了起來,接著又跑到樓下去告訴了爸爸: “靜姐姐,美姐姐要給我們拉琴! 3 杏樹上掛著一盞馬燈,飛蟲在亮處舞成了一團兒,小提琴悠揚的樂音,蕩滌著人們心中的郁悶。靜美在杏樹下拉琴,寶山抱著肩膀,一邊欣賞著琴聲,一邊癡迷地望著那白而神奇的手指。高太太、惠子、孩子們都出來了,大家圍著靜美,聽著悠揚的琴聲。一曲《彩云追月》過后靜美又拉了一曲《夜來香》,在陽臺上扶欄的高玉德大聲說: “好聽,有意思,把我的心都拉出亮來了,咱這院里還頭一回有這么好的動靜,以后就是餓著誰也不許餓著靜美呀!” 靜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拉得不好!看您說的! 寶山說:“這琴聲比瘸舅拉的‘檳榔瓢’好聽多了! 瘸舅蹲在門房的門口,一把木椅上放著一個很大的豆綠色的茶缸子。 高玉德大聲地對瘸舅喊道:“瘸弟呀,你把那‘檳榔瓢’拿來也來一曲。” 瘸舅擺著手說:“不行,不行,我那玩意兒拿不出手呀!” 還想聽靜美再來一曲的時候,院子里突然刮起一股旋風(fēng),接著就落下了很大的雨點,大家只好戀戀不舍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 長春全城都停電了,蠟燭和油燈是主要的照明用具。寶山點亮了紅蠟燭,舉著走到靜美的身邊,說: “你拉琴的樣子特別好看!” 靜美把琴放在椅子上,努著嘴假裝生氣地說: “那你還不想讓我跟你來呢。” “那不是太突然了嗎?再說我們一點兒都不了解呀!” “我也是被逼到那兒了,現(xiàn)在想起……怪不好意思的,當(dāng)初……怎么能對你說出口?磥眇囸I能使人不知道害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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