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齊氏春秋


作者:守藏吏     整理日期:2014-08-26 11:26:46

那一年,她七歲。
  姓齊是確定無疑的,只是剛開始母親喊她“丫兒”那會兒總覺著有點不自在,“我怎么沒個名字呢?”她問過娘,娘卻只是搖搖頭,梳得光光的發(fā)髻上那只銀簪子隨著娘的搖頭也晃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光,娘摘下鬢邊那朵都褪成粉色的紅絨花:“來,丫兒,插好,看我家丫兒多好看……”關于丫兒姓名的問題似乎就這樣混過去了。
  可丫兒聰明著呢娘不說,一朵紅絨花只能哄哄三四歲時的丫兒,現(xiàn)在丫兒都快七歲了,哪里還能瞞得住呢?不是娘讓丫兒沒名字,只是丫兒不能算齊家的香火,娘心里苦,怕是比黃連還要苦上幾分。丫兒早都不再問了。
  爹是開綢緞鋪的,家底兒也算得上殷實了,只是老齊家?guī)酌}單傳,傳到爹這一輩兒愣是沒落下個一男半女。娘不是正房,是爹奔四十時娶的偏房,興許連偏房也算不上。家里大娘知道,也不鬧,只是沒辦法,大娘的肚子始終沒有大起來過,誰叫自己不爭氣呢?
  作者簡介:
  守藏吏,原名周康,現(xiàn)為北京印刷學院講師。自幼熱愛文學,具有對生活敏銳的觀察力與感悟力、對語言的敏感與靈性,曾發(fā)表過多篇散文、文學評論。
  目錄:
  序
  自序
  童年
  豆蔻
  開花
  裂
  刺
  亂
  酸
  無痕
  衰
  如煙
  后記童年
  誰能說歲月的長河不會給人留下點什么?
  那一年,她七歲。
  姓齊是確定無疑的,只是剛開始母親喊她“丫兒”那會兒總覺著有點不自在,“我怎么沒個名字呢?”她問過娘,娘卻只是搖搖頭,梳得光光的發(fā)髻上那只銀簪子隨著娘的搖頭也晃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光,娘摘下鬢邊那朵都褪成粉色的紅絨花:“來,丫兒,插好,看我家丫兒多好看……”關于丫兒姓名的問題似乎就這樣混過去了。
  可丫兒聰明著呢!娘不說,一朵紅絨花只能哄哄三四歲時的丫兒,現(xiàn)在丫兒都快七歲了,哪里還能瞞得住呢?不是娘讓丫兒沒名字,只是丫兒不能算齊家的香火,娘心里苦,怕是比黃連還要苦上幾分。丫兒早就不再問了。
  丫兒她爹是開綢緞鋪的,家底兒也算得上殷實了,只是老齊家?guī)酌}單傳,傳到他這一輩兒愣是沒落下個一男半女。丫兒娘不是正房,是爹奔四十時娶的偏房,興許連偏房也算不上。家里大娘知道,也不鬧,只是沒辦法,大娘的肚子始終沒有大起來過,誰叫她自己不爭氣呢?
  可丫兒娘也不行,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時候,是過了半年的舒心日子,只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月子足了,到了臨盆的那一刻,小囡囡一聲哭,接生婆一臉笑:“老爺,得了位千金,眉眼鼻子俊著呢……”可是爹卻跺了跺腳,摔開簾子出去了,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偏房里,除了新生嬰兒的啼哭,又多了幾聲女人的抽泣。唯一高興的可能是大娘,連著幾天貼爹貼得那個緊,讓爹似乎忘記了屋子里還躺著個剛從鬼門關打了個轉的新母親。
  過了這之后丫兒娘也沒再懷孕,大娘到底是發(fā)了話,畢竟大娘是同著三媒六證,從正門大紅轎子抬進門的,娘只是悄沒聲息,拎著一小包袱,蹭著墻根兒進來的,“叫她倆出去吧,別整天見著煩心”,大娘管著鋪子的賬呢,爹便在離家二三里的胡同里找了個小院子,娘兒倆便搬過去住著,跟著的還有一個老伙計,掃掃院子。獨門獨戶的,院子的樹葉兒縫問偶爾會漏下幾絲亮,在地上留下幾個亮斑。別的便是冷,那幾個亮斑綴在這個有點黑漆漆的破落院子里,似乎連時間都是冷的。
  丫兒知道問自己姓的時候,爹還是一個月來那么兩三次的,只是天擦黑兒才來,天剛亮就走了,丫兒眼里也便只是有那么個影子——矮矮胖胖,腦門兒上有點兒禿吧,眼不大,寶藍的大褂子,方口棉鞋——標準的老北京店鋪掌柜的裝束,只是實在記不清爹的臉,那也差不多是很久以前了,爹現(xiàn)在兩個月也難得來一次,聽著在院子里閑得只有蹲著曬曬暖、逗逗鳥兒的老伙計的口氣,倒像是鋪子里生意不大興隆,且是聽說爹又在找第三房,只是聽說,聽說。
  丫兒的娘的長相應該還是說得過去的,只是眼角那細碎的魚尾紋是掩不住了,這魚尾紋提前了十年。娘也不出那院子,矮矮的墻上潦倒地爬著點爬山虎,過時地搭上點喇叭花兒,偏又無生氣,院里還有幾棵樹。這樣,外面的世界倒是都給擱在院外了,現(xiàn)在還讓丫兒留著最深印象的便是娘偎在炕頭上,旁邊炕桌上那半開半閉的有些破舊的首飾匣子了,那鏡子會漏出一些光,看著倒像這屋里唯一有點聲兒的。還有一尊小且粗劣的瓷觀音,瞇著眼,盤著腿,寂寞地坐著,像娘;也沒什么言語,也像娘。觀音前香爐里的香灰是冷的,不多。
  丫兒關于娘,直接記得的便只有這些了,別的,便都是打別人閑言碎語里拼出來的,一個窮人家的還算得上漂亮的姑娘,父死母貧,嫁了個年紀差不多能當自己爹的店掌柜當二房,生了個也勉強算得是煙火的女兒,如此而已。
  二
  丫兒七歲那年,是公歷一九三七年,按當時的正統(tǒng)算法,是民國二十六年。
  首善之地卻歷來沒什么平靜,小小的巷子里再靜,也總會傳來些人聲,知了在樹上沒命地“嘶呦、嘶呦”叫著,賣小食的小販“熏魚——兒”的聲音透了過來,“酸——梅湯——呦”也挺誘惑的,做得不干凈,里邊老混著草棍兒,但消暑的功效還是有的。只不過,那是以前了,這個夏天,實在是不尋常。
  知了的叫聲還是照舊,小販們的熱鬧叫賣卻叫得聲音不大,透著底氣不足,減色不少。久已振奮不起精神的老伙計的腰板也直起了點兒,人們對吃喪失興趣不是好事,“世面不太平”是掛在他嘴邊的話。
  還能記得的是那個晚上,“轟——嗵!”的聲音,“喵兒——”還有些什么聲音也說不上,聽著還有鐵器撞擊著的當當聲,馬蹄鐵擊在石板上的聲音……
  “娘——”丫兒撲在了娘的懷里,一個勁兒往里拱,是在這個瘦弱的懷里長大的,碰到危險,本能的這里還是丫的避風港。
  “丫兒,莫怕,莫怕,放焰火呢,放焰火呢!”娘把丫兒摟在懷里,可丫兒覺得娘的身子一個勁兒地抖著,抖得如同秋天里發(fā)黃的樹葉子,身子、手也都是涼的,銀簪子的光顫著,娘的手指也掐到了丫兒的胳膊里,只是丫兒覺不出疼。
  那一夜是怎么過的,丫兒是記不得了,丫兒記得的是下面的:
  一大清早就有人“呼呼”地敲門,抖著身子的老伙計從門縫兒里認清是爹,“掌柜的您可來了”那話里已經(jīng)帶著哭音了,而后,娘也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沖到院子里,一把就揪住了爹的胳膊,卻又睜圓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丫兒呢,丫兒呢?”爹問。
  “丫——兒,丫——兒”娘叫,這聲音半截兒斷在喉嚨里。丫兒這才從炕角的棉被中鉆出來。
  “收拾一下,跟我走,快!”
  娘回身進屋還要收拾點東西,院子里的丫兒和爹卻聽得屋里“呼呼”亂響,爹抬腳進屋,娘蹲在地上,東西落了一地,也收拾不起來。
  “值幾個錢呀,都是破爛,甭管了,顧命要緊!”爹一迭聲地催著,讓老伙計背上丫兒,自己一把拽著娘的胳膊就往外走。
  娘是披頭散發(fā),大娘也沒好到哪兒去,雖然還勉強松松垮垮地挽著一個髻子,但臉上卻意外的沒有搽粉,本來就往下耷拉的眼袋此時更鑲了一層黑圈,愈發(fā)顯得老氣,那長且寬的大臉上這會兒只有臃腫,沒有了平常所謂的富態(tài)。
  “兵荒馬亂的,什么年景。俊贝竽锿壬蠑R著一個老麻布包袱,包袱頭打了七八個結子,手還緊緊攥著那結兒,“我跟他爹商量了,城里不大太平,我跟他爹就先帶著丫往通縣鄉(xiāng)下避幾天,風頭過了就回來!
  “那我呢?”娘怯去生生地,眼睛勾著地面。這是娘在大娘面前的一貫表現(xiàn)。
  “你?先在這鋪子里呆幾天,鋪子關了門,也沒什么事,只是得有個人給鎮(zhèn)住!贝竽锏淖旖峭笃擦似,“過幾天,我們回來,你也不用再回那小院了,一家人一塊過日子吧!”
  “丫兒,過來,讓娘給你梳梳頭!
  丫兒還記得娘把自己摟在懷里,絮絮叨叨說的話:聽爹的話,聽大娘的話,不亂跑……
  關于娘的記憶,完全到此為止了。丫兒以后不是沒有后悔過,因為連娘的面目丫兒都有點模糊,只記得簪子和細碎的魚尾紋。
  爹走的時候只說是幾天,不料想這幾天長得格外,丫兒跟爹和大娘是過了兩個月才回北平的。
  城頭的旗子換了,原來的青天白日,現(xiàn)在是日本的膏藥旗了,丫兒只覺得是老白布帳子上拍死了一只脹破肚子的花腳蚊子。城口盤查,從頭摸到腳,街上還有成排的穿土黃衣服的憲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大皮靴踩得亂響,丫兒嚇得緊緊抓住爹的衣襟,扭過頭去把臉貼著爹的腰,盡量不瞅。
  丫兒眼里的爹和大娘之間總透著那么一股子不對勁兒,進得城來,大娘便把丫兒往一估衣鋪子里帶,揀定了一身白布褂,又把丫兒的紅頭繩換成白的,丫兒腳上穿的小紅鞋也讓大娘換成了白的,丫兒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眼看著爹的眼角越來越紅。
  “娘呢,我要娘!毖緝狠p輕拉著爹的衣角,丫兒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跟娘有關的要求,只能跟爹提。
  “來,回家去!贝竽锔傄膊幌友緝悍至吭缫巡惠p,一把把丫兒抱在了懷早。
  推開鋪子后門進院時,卻沒料想中的娘出來,丫兒叫著“娘——娘——”,爹卻把丫兒往偏房里領,偏房里停著個木牌子,上面的字卻并不認識,招來不少灰塵,蠟燭燒成一攤且積了不知多少灰了,供果碟子里的果品早被耗子啃光了,一些碎屑旁還留著些黑而且硬的耗子屎。
  “娘——娘——”
  “丫兒,這就是娘,你跪下磕個頭。”大娘命令著。
  丫兒才不信呢,一塊落滿了灰塵的木牌子怎么是娘呢?娘是夏天給自己扇老蒲扇的,娘是給自己講牛郎織女的,娘是給自己梳頭的……這塊木牌子怎么是娘呢?
  “娘,娘!
  “你娘死了!”丫兒的呼喊換來的是爹的冷冰冰的一句話。
  “什么是死了?”一直是關在院子里長大的丫兒對死的理解不多,但這倆月倒是見了不少,娘怎么會跟死扯上關系呢?娘怎么會死?
  “死了就是死了,就跟回來路上你看到的那些人一樣,再也活不過來了!
  丫兒只覺得眼前一黑,這種黑是血液凝成的那種黑,那木牌子似乎幻化成了娘,發(fā)髻上的銀簪子還顫著光呢,丫兒手里來是攥著一個小手帕的,里面包裹的是村子邊上酸棗枝上的酸棗,丫兒帶了來要給娘吃的,娘活不過來了,跟這兩個月見到的路邊的尸體一樣嗎?丫兒攥不住這小小的手絹了,那手絹包落到地上一散,滿地上蹦著跳著的便是青里透紅的小酸棗了。丫兒還記得,自己是晃了一下,那地面一下子便到了眼前了。
  “丫兒!”大娘和爹一起叫起來。
  等丫兒再醒過來時,已是過了好一陣子了,這會兒不在偏房,丫兒躺的是正房大娘的床,閉上眼睛腦里邊總是娘,丫兒還感受得到以前所享受到的待遇,娘梳頭了,娘打扇子了,娘摟著丫兒了……
  有只手在身上推著,娘?丫兒睜開眼睛。
  自然不是娘,是大娘,大娘一條腿屈在床沿上,一條腿站著,旁邊椅子里坐著的是爹,大娘好像是慈祥了許多,門邊站著的還是那個老伙計,腰里掖著一條白布帶。
  “來,丫兒,喝點兒湯!贝竽锏穆曇粼趺聪衿鹉飦砹?朦朦朧朧里,丫兒還記著爹讓那老伙計講娘死的經(jīng)過:日本兵進城的那夜,城里大亂,東南西北地亂打槍,不知道什么亂兵闖進了院子里,娘不肯把鑰匙交出來,挨了兩刀,可到底也沒把鑰匙交出來,雖然被砸開的柜子里并沒有值錢的東西……
  老伙計向前走了幾步,遞到丫兒手里的是截冷冰冰的東西,湊到眼前看時,原來是娘的半截銀簪子。
  “我入殮二奶奶時,留下給小姐做個紀念的……”老伙計泣不成聲了,被爹不耐煩地揮手,出去。
  “丫兒,我跟你爹商量了,以后你就叫勝男,是齊家的大小姐,記著你娘,別給你娘丟臉,也別給老齊家丟臉!……”
  丫兒手里攥著的是那半截冷冰冰的銀簪子,攥得陷到肉里去,娘,丫兒心里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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