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防守


作者:納博科夫;逢珍     整理日期:2014-08-26 11:26:16

這場夢自始至終都閃現(xiàn)著他真實的象棋生活,有時模糊,有時清晰。最后夢過去了,現(xiàn)實中只是旅館里的夜晚,為象棋思考,為象棋無眠……在他與周圍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接觸時,他的理智之光常常會散去,由此失去了一半的力量。既然周圍的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虛幻的夢境,再不用為它擔驚受怕,他的理智之光便聚集起來,越來越強。真正的生活,象棋生活,有條不紊,層次分明,富有冒險色彩。盧仁頗為自豪地注意到,在象棋生活中,他輕車熟路,駕馭起來多么輕松,凡事都服從他的意志,聽從他的安排。
  這天夜里,面對這種緩慢、高雅的進攻,他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感到無奈……他覺得這個夜晚似乎永遠停了下來,現(xiàn)在沒有一絲聲音顯示時間的流逝。時間死了,萬物安然無恙,一片天鵝絨般舒適的寂靜。睡眠不知不覺間利用了這種幸福和解脫,然而這會兒睡著了,仍然不得安寧,因為睡眠是由六十四個方格和一個巨大的棋盤組成的,他就站在棋盤中央,一絲不掛,渾身發(fā)抖,有一個小兵那么大,望著各子所處的大概位置。
  作者簡介:
  費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納博科夫是二十世紀公認的杰出小說家和文體家。一八九九年四月一十三日,納博科大出生于圣彼得堡。布爾什維克革命期間,納博科夫隨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國。他在劍橋三一學院攻讀法國和俄羅斯文學后,開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學生涯。一九四○年,納博科夫移居美國,在威爾斯理、斯坦福、康奈爾和哈佛大學執(zhí)教,以小說家、詩人、批評家和翻譯家身份享譽文壇,著有《庶出的標志》、《洛麗塔》、《普寧》和《微暗的火》等長篇小說。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納博科夫最有名的作品《洛麗塔》由巴黎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并引發(fā)爭議。一九六一年,納博科夫遷居瑞上蒙特勒;一九七七年七月二日在洛桑病逝。一
  令他最感震驚的是從星期一開始他就叫盧仁了。他的父親——那位真正的盧仁,老盧仁,寫了好多書的作家——搓著雙手(手上已經(jīng)抹上了透明的潤膚霜,準備睡覺),笑瞇瞇地離開育兒室。他穿著一雙絨面革拖鞋,邁著晚間悠閑的步子,緩緩回到臥室。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她略微抬起身子,說:“怎么樣?”他脫下灰色睡袍,答道:“我們搞定了。平靜接受。哎喲……真是肩頭卸下了一副重擔!薄疤昧恕彼钠拮诱f道,緩緩拉起蠶絲被蓋住全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這的確是卸了個大負擔。整整一夏——短暫的鄉(xiāng)村夏季大體上由三種氣味組成:紫丁香花的氣味、剛割下的青草的氣味、干樹葉的氣味——整整一夏他們都在討論這個問題,即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向他講明。這樣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八月底。他們也曾故意繞個大圈,再一點一點朝那個話題靠攏,但他只要一抬起頭來,他父親就已經(jīng)在假裝饒有興趣地輕輕敲擊著晴雨表表盤,上面的指針總是指在暴風雨的位置上。他母親這時則會溜開,躲到家里最隱秘的地方,讓各房間的門都開著,一大捆零亂的長梗圓葉風鈴草放在鋼琴蓋上也忘了收拾。又矮又胖的法語女家教常給他朗讀《基督山伯爵》,讀著讀著老會停下來深懷同情地喊一聲:“可憐的、可憐的鄧蒂斯。!”她向他的父母提出建議,由她來對付這頭小公牛,盡管她非常害怕他?蓱z的、可憐的鄧蒂斯沒有喚起他的同情心,看她滿懷教化之心地嘆氣,他只是瞇起眼睛,用橡皮把畫紙都擦破了。原來他在畫她肥胖的上半身,畫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許多年后,有一年沒想到他神志清醒,心情特好。花園里的索索響聲喚醒了他的記憶,正是在高興得有點發(fā)暈的心境下,他記起了在陽臺上聽女家教給他讀書的時光。往事充滿陽光,散發(fā)著甘草枝濃郁香甜的氣味。女家教常用小刀把甘草枝削成小塊,勸他含在舌下。有一次他在注定會吱嘎作響地迎接她那肥臀的柳條椅上放了幾枚圖釘,這幾枚圖釘和陽光和花園中的索索響聲一道進入他的記憶。同時進入記憶的還有一只蚊子,叮在他皮包骨頭的膝蓋上,心滿意足地鼓著血紅的肚子。十歲的小男孩對膝蓋上的任何情況都很清楚——那個發(fā)癢的腫塊已經(jīng)撓破流血了,曬黑的皮膚上有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還有劃痕、擦痕,都是沙粒、小石子、尖細的樹枝留下的簽名。他想拍死蚊子,蚊子總是飛開,讓他拍不著。女家教總是要求他不要亂動。在一陣發(fā)狂般的抓撓過程中,他露出了不整齊的牙齒——一位圣彼得堡的牙醫(yī)在上面安裝了矯正牙齒的鉑絲——垂下頂著一頭螺絲鬈的腦袋,五根指頭一齊用上,在蚊子叮過的地方又撓又搓。女家教越看越害怕,緩緩朝打開的圖畫本探身望去,望見了那張她不敢相信的漫畫.
  “不,還是我親自給他講,”老盧仁答道,對她的建議沒有把握,“回頭再說,現(xiàn)在讓他安靜下來聽寫吧。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難以忍受,”老盧仁一字一板地念道,邊念邊在教室里來回踱步!俺錾谶@個世界上難以忍受。”他的兒子寫著,差不多躺在桌子上,齜牙咧嘴,露出了箍在牙上的金屬支架。“出生”和“忍受”兩個詞干脆空下沒寫。算術(shù)做得好一些。一個費勁找出的多位數(shù)長數(shù)字,經(jīng)過多次嘗試后,總會在關(guān)鍵時刻被十九除盡,不剩余數(shù)。這個過程中含有神秘的甜蜜感。
  俄羅斯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是平淡無奇的希努斯和特魯弗。俄語單詞表里列著字母“yat”,還有俄國的主要河流,老盧仁擔心兒子知道這些事情都不容否定的時候會像兩年前那樣發(fā)一通脾氣。那一次正好是法語女家教初次露面,她緩慢而沉重地出現(xiàn)在樓梯和木地板吱吱嘎嘎的響聲中,震得家里的箱子移了位,整座房子都充滿她來了的氣氛。不過這一次沒有發(fā)生發(fā)脾氣的事,他平靜地聽著。他父親說了好多別的事情,把最有趣、最能引起他注意的細節(jié)挑出來說,中插著說了他長大了,要像大人一樣用姓氏來稱呼他了。兒子臉一紅,眨起眼睛來,然后仰面躺倒在枕頭上,張著嘴晃腦袋。父親注意到他迷惑不解,也看到了他眼里噙著的淚水,便擔心地說:“別這么亂晃!钡麤]有流出淚來,一翻身把頭和臉埋在枕頭里,嘴唇?jīng)_著枕頭吹出聲來。突然他坐起身來,垮著身子,情緒激動,兩眼閃著淚光——馬上問在家里大家會不會也叫他盧仁。
  于是到了這個沉悶、緊張的一天,他們乘坐一輛敞篷馬車,到火車站去趕開往圣彼得堡的火車。一路上老盧仁坐在妻子旁邊,看著兒子,隨時準備在兒子那張頑固地扭向一邊的臉轉(zhuǎn)過來朝向他時馬上露出笑容。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讓這孩子突然變得這么“倔”,這個“倔”字是他妻子說的。他坐在前排座位上,面對著他們,披一件深色羊毛粗花呢斗篷,戴一頂水手帽。帽子戴歪了,但眼下世上無人敢把它扶正。他扭頭看著路邊粗壯的樺木樹干飛馳而過,那些樹長在一條溝邊上,溝里落滿了樺樹葉。
  “你不冷嗎?”他母親問。這時路朝河拐過去,一陣風吹得她帽子上的灰色羽毛現(xiàn)出輕柔的漣漪!笆前,冷,”兒子看著小河說。母親發(fā)出一聲輕輕的響動,正要伸出手整整他的斗篷,但一見他眼中的神情,飛快縮回手來,只是在空中捻弄著手指示意:“把斗篷拉高些,裹緊點兒!眱鹤記]有動。她不停地噘嘴唇,好讓面紗不貼在嘴上——這是她的一種慣常動作,和面部痙攣差不多——望著丈夫,默默地求他相助。他也披著一條羊毛斗篷,戴著厚手套的雙手放在一條花格呢旅行毯上,毯子從他身上緩緩地下了個坡,形成一個小谷,然后又輕輕地上坡,直蓋到小盧仁的腰部!氨R仁,”他父親強裝快活地說,“哎,盧仁?”用蓋在毯子下面的腿親切地碰碰兒子。兒子往后縮縮膝蓋。經(jīng)過了些農(nóng)民的小木屋,屋頂上厚厚地長著綠油油的青苔。馬車又經(jīng)過了那個熟悉的舊路標,上面刻的字(村子的名稱和村民的數(shù)目)基本上看不清了。接著又經(jīng)過了村里唯一的那口井,井邊有吊桶,有黑泥,還有個雙腿雪白的農(nóng)婦。在村子的那一邊馬兒在慢吞吞地往小山上走,它們后面的下方出現(xiàn)了第二輛馬車,車里坐著女家教和女管家,平時兩人一個恨一個,現(xiàn)在緊緊擠在一起。車夫雙唇“啪”地咂了一聲,馬兒又小跑起來。陰郁的天空下,一只烏鴉緩緩飛過殘茬地。
  火車站距莊園約一英里半,眼下這條路帶著回響,平穩(wěn)地穿過一片樅樹林之后,在火車站這里和圣彼得堡公路交叉后繼續(xù)向前延伸,越過鐵軌,從一道柵欄下面鉆過去,伸向無人知曉的地方。“想玩的話,可以玩玩木偶,”老盧仁討好地對兒子說。兒子跳下馬車,眼睛盯在地上,活動了一下斗篷刷癢了的脖子。他默默地接過父親給他的十戈比硬幣。女家教和管家一左一右笨重地從第二輛馬車里爬下來。父親摘下手套。母親撩起面紗,注意著胸部發(fā)達的行李搬運工,他正在收拾他們的旅行毯。突然一陣風吹得馬鬃豎起來,車夫深紅色的衣袖也隨風鼓了起來。
  盧仁見月臺上就他一個人,便朝擺著五個木偶小人的玻璃柜走去。小木偶的光腿被吊著,只等有硬幣投入,便可活蹦亂跳起來。但今天它們的期待落空了,因為機器壞了,硬幣白投了。盧仁等了一陣,然后轉(zhuǎn)身走到鐵軌邊。他的右邊有一個小女孩,坐在一大捆行李上,手托著胳膊肘吃一只青草果。他的左邊站著一個男人,打著綁腿,手握馬鞭,望著遠處樹林的邊緣。幾分鐘后那里會出現(xiàn)火車來了的信號——冒起一股白煙。他的正前方,鐵軌的另一側(cè),有一節(jié)黃褐色的二等車廂,沒有車輪,已經(jīng)在地上扎根,變成了一處住人的固定居所,一個農(nóng)民正在旁邊劈柴。突然,眼前的一切被一片淚水的霧氣模糊了,他的眼皮發(fā)燙,不可能再看即將發(fā)生的情況——父親手中的車票呈扇形展開,母親用眼睛清點行李,火車沖進站來,搬運工把踏腳板搭在火車車廂門口,這樣往車上上行李時輕松點。他四面張望著。小女孩還在吃蘋果,打著綁腿的男人還在定睛望著遠方,一切都很平靜。他好像散步一樣走到了月臺的盡頭,然后快速跑起來。他跑下幾級臺階,那兒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徑,火車站站長的花園,一道圍籬,一個邊門,樅樹林——然后是一道小溝,緊接著是一座茂密的樹林。
  一開始他一頭鉆進了樹林,身子刷過索索作響的羊齒草,淡紅的歐鈴蘭葉子在腳底打滑。他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后面,只用松緊帶拴著。為進城他專門穿上了羊毛長襪,這會兒膝蓋熱乎乎的。他邊跑邊喊,小樹枝劃過額頭時,就嘟嘟囔囔地罵幾句小孩子的氣話。最后,他總算停住了,喘著粗氣蹲下來,斗篷遮住了雙腿。
  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父親說過的那個變化帶給他的極大恐懼。這一天是他們一年一度從鄉(xiāng)下返回城里的日子,這樣的一天從來就不會快活。家里到處是出出進進的人,你非常羨慕花匠,他哪里也不去。和今天相比,往年秋天回城算是快活的了。他每天清晨和女家教一起散步—總是沿著同樣的幾條街,沿著涅瓦大街,然后取道河堤回家。這樣的散步今后再也沒有了?鞓返纳⒉健S袝r候她建議先從河堤上開始,但他總是不同意——不是因為他喜歡從小習慣了的散步路線,而是因為他怕死了彼得保羅要塞上的那尊大炮,害怕雷鳴般的打炮
  聲。打炮時引起的巨大震動震得家里的窗玻璃嘩嘩響,能震破人的耳鼓——所以他總是設法(通過覺察不到的步速調(diào)整)在中午十二點打炮時到達涅瓦大街,盡可能遠離大炮。要是變了散步路線的話,炮聲就會在他剛到冬宮附近時襲擊他。同樣一去不返的是午餐后舒舒服服蓋著虎皮毯躺在沙發(fā)上的沉思。時鐘敲響兩點時,盛在銀杯里的牛奶味道特別可口。敲響三點時,就乘敞篷馬車出去兜風。現(xiàn)在這一切都被新事情取代,這些新事情他不熟悉,所以覺得可怕。那是一個他覺得不能忍受、無法接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要上五節(jié)課,還有一群小男孩,比他最近遇到的襲擊他的小男孩更可怕。那是七月的一天,就在鄉(xiāng)下那座橋上,那群小男孩圍住他,用玩具手槍瞄準他,朝他射擊。他們使壞,把玩具子彈頭上的橡皮吸盤拔掉,小棍一樣的玩具子彈就直接打在他身上。
  林中寂靜潮濕。他喊夠了后,逗著一只小甲蟲玩了一陣,小甲蟲不安地動它的觸角。然后他把小甲蟲壓在石頭下碾碎,聽到一聲帶汁的破碎聲。他想再聽聽剛才的破碎聲,便頗費了些時間碾那只小甲蟲。又過了一陣,他發(fā)現(xiàn)下起了毛毛雨。于是他從地上站起來,找到一條熟悉的小路,跑起來,樹根不時絆得他跌跌撞撞。他隱隱產(chǎn)生了報復的想法——返回莊園去,藏在那里,在那里過冬,靠吃儲藏室里的奶酪和果醬活命。小路彎彎走了十來分鐘,出了樹林,下到河邊,河面上全是雨點打出來的圈圈。五分鐘后,鋸木廠進入視野,廠里的人行小橋上鋸末可以沒過腳踝。小路又蜿蜒而上,再穿過光禿禿的丁香樹叢,就到家了。他順著墻悄悄走過去,看見客廳的窗戶開著,就貼著排水管爬上去,爬到油漆剝落的綠色窗楣上,再翻過窗臺。一進客廳,他停下來聽。一張他外公的銀版相片——絡腮黑髯,手握小提琴——垂目盯著他?僧斔麖囊粋(cè)看相片時,它就完全消失了,化入了玻璃里——他覺得很有趣,也有點傷感,每次進客廳都躲不開這種感覺。想了片刻后,他動了動上嘴唇,箍在上牙上的鉑絲跟著上下動。他小心地打開門,聽到有回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主人才剛離開,空落之聲就忙不迭地占領了這房子。他沿著走廊飛奔過去,沖上樓梯,跑進閣樓。閣樓很特別,有一扇小窗戶,往下可以看見樓梯,可以看見閃爍著褐色光澤的樓梯扶手曲線優(yōu)美,盤旋而下,消失在樓下陰影里。整座房子里極其安靜。……





上一本:黑色十字架 下一本:雪兒的小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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