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裸奔的年代


作者:墨白     整理日期:2014-08-26 11:26:04

本書是墨白“蛻變”三部曲的第一部,主要講述了主人公譚漁通過自己的艱辛努力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但卻在社會嬗變的欲望化過程中產(chǎn)生了人性變異,其道德底線和價值信仰在商品經(jīng)濟和市場消費中開始墮落,先后與多個女性發(fā)生各種關(guān)系,最后一無所有。小說一方面展示出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后,面對逆境與屈辱而不屈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呈現(xiàn)出人在社會變遷進(jìn)程中,無法承受生命之重而導(dǎo)致了人的精神蛻變與抗?fàn)幹械娜诵跃融H悲劇。
  作者簡介:
  墨白,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新生代的重要作家,F(xiàn)供職河南省文學(xué)院。著有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欲望與恐懼》、《映在鏡子里的時光》等多部;中篇小說《告密者》、《幽玄之門》、《討債者》、《航行與夢想》、《風(fēng)車》、《局部麻醉》、《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說《失蹤》、《街道》等近百篇。出版有小說集《孤獨者》、《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霍亂》、《民間使者》等多種,F(xiàn)為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
  目錄:
  第一部:漫長的三天
  1993年元月18日
  1995年12月3日
  1996年11月6日
  第二部:兩個短暫的季節(jié)
  1992年春天
  1998年深秋
  附錄:道德的焦慮與生命的迷惘黃軼——與墨白對話第一部:漫長的三天
  1993年元月18日
  我會找到自己的方向
  從夜晚到白天
  因為我知道我不能留在
  這個天堂里
  時間可以讓你屈服
  時間可以破碎你的心
  ——(英)艾力克•克拉普頓:《淚灑天堂》
  冬季里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譚漁重訪項縣,來看望曾經(jīng)和他相愛過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叫錦,和譚漁現(xiàn)在工作的那座城市名字相同。十多年前正與他熱戀的錦突然和另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這個痛苦的事實多年來一直深深地折磨著他,無數(shù)次的決心和計劃終于促成了他的這次項縣之行。
  小城的車站往往給人一種寂靜的印象。沒有火車的時候,這里很少有人走動,紅磚紅瓦的候車室蹲在高高的用暗紅色的石頭包起來的高臺上顯得有些寂寞,F(xiàn)在潭漁閉上眼睛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他第一次路過項縣在項縣下車時的情景。冬季的陽光剛剛越過一些赤裸著枝條的雜樹把淡淡的光輝灑在站臺上,這使他感覺到有一層暖意覆蓋了他的視線,在開闊的車站廣場上他沒有看到錦的身影,這多少使他有些失望。錦,他在心里暗暗地說,你真的這樣拒絕我嗎?現(xiàn)在他重新閉上眼睛來回憶錦的相貌,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錦的形象在他的記憶里總是模糊一片。他想,錦,你現(xiàn)在怎樣?你的面容還是多年以前那樣總是有些憂傷而動人嗎?這些年過去了,你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呢?譚漁不敢往后想,他睜開眼睛,窗外立在潮濕空氣里的樹木迅速地朝后退去,在他視線的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片又一片灰紅色的建筑,那些建筑在布滿灰塵的玻璃后面變得模糊不清,在列車慢下來的速度里輕微地滑動。
  譚漁看到有幾個旅人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往下取東西,他猶豫了一下在心里說,看看吧,下去看看她。他這樣在心里說著開始往旅行袋里放東西。一只茶杯;煙和打火機;蘋果桔子與水果刀;一本書——《往事與斷想》,F(xiàn)在他已經(jīng)像一個經(jīng)常在外很有經(jīng)驗的旅行者了。在那一瞬間譚漁突然想起了蘭草,接著他又想起了葉秋。這真是很奇怪,我只不過是下車去看看我的老同學(xué),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這是給誰說呢?給我自己嗎?別說我自己,就是她們跟我一塊又能怎樣呢?他盡量的不去想她們,可奇怪的是他卻想到了他的家鄉(xiāng),那片生長著綠色也生長著黃色的土地總像一個極大的背影使他無法擺脫,他隱隱地聞到了從自己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臭蒜氣,這種感覺里的臭蒜氣使他猶豫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穿過玻璃看到了那座常常出現(xiàn)在他記憶里的灰紅色的候車室,列車已經(jīng)真的抵達(dá)了項縣。
  站在項縣火車站那座仿佛夢境里的建筑面前,譚漁突然意識到,一個人在過去所經(jīng)歷的往事很難在現(xiàn)實生活里重現(xiàn)。他曾經(jīng)許多次回憶起他第一次來項縣時陽光燦爛的情景,他很想重新感受一下斷隔了多年的陽光和心情,可是目前已經(jīng)不可能了;疑页睗竦奶鞖夂惋h灑的雪花更換了項縣僅存在譚漁記憶里的某些印象,在季節(jié)的流失里項縣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些樓層不高但風(fēng)格很有個性的建筑向譚漁表明小城人在觀念上發(fā)生的變化。平坦而寬敞的車站廣場停放著幾輛出租車,車的檔次不算太高,可能來自韓國或者內(nèi)地南方的某個城市,這些紅色或白色的小轎車裝點了項縣的臉面。一位長發(fā)披肩但眼角摺滿了皺紋的女人把臉嵌在車窗上朝客人們微笑,后來她看到了譚漁的眼睛,她似乎讀懂了那雙眼睛,她把手舉起來朝譚漁擺了兩下,對走近的譚漁說,到哪?
  女人的問話如同一片薄薄的冰突然滑進(jìn)譚漁的思想切斷了他的記憶,在那一瞬間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個他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的名字。由于記憶的障礙,使他突然改變了自己乘車進(jìn)城的想法,他說,很近,前面就到。那女人收住了她的微笑,她已經(jīng)不再理他,她的目光已經(jīng)探到他身后的某個旅客的臉上。女人那過于職業(yè)化的表情破壞了譚漁的心境,眼前的一切似乎離他十分遙遠(yuǎn),變得不真實起來,他真切地懷念起那個仿佛十分遙遠(yuǎn)而又近在眼前的充滿陽光的冬日了。他站在滿是被寒冷所冰凍住的腳窩的廣場上,看到陽光改變了某些物體的顏色,使那幾家低矮的臨時修建的小鋪子更加具有立體效果。他十分渴望錦從某個飯鋪里朝他奔跑過來,這是他站在候車室的臺階上遲遲不動的唯一原因,但他看到的只是從飯鋪里散發(fā)出來的灰白色的氣體和漸漸遠(yuǎn)去的幾個灰色的背影。他注視著每一個散發(fā)著熱氣給人溫暖的門洞,最后他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錦,錦還是在學(xué)校時的那副穿戴,她修長的身影如同陽光一樣驅(qū)趕著他身上的寒意,他看到錦朝他奔跑過來,錦在離他五尺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她用一種使他無法忍受的目光看著他。譚漁手中的提包滑落在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然后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擁抱著她,他感到整個大地都在顫抖?墒且徽Q,錦就不見了,那個動人的場景只是他的一種設(shè)想,現(xiàn)在那設(shè)想已經(jīng)被空蕩的車站廣場化為幾分凄楚。譚漁咬了咬牙,提起行李走過冰凍的土地,把那些飄浮著熱氣的小鋪子拋在身后。譚漁穿過一片兩邊長滿了麥子灑滿了陽光的田野,慢慢地接近陌生的項縣。
  最初映入譚漁瞳孔里的是一些舊式的建筑,那些建筑由于歲月和世事的剝離已經(jīng)顯得十分蒼老,一根又一根曾經(jīng)被涂染成朱色或玄色的門柱現(xiàn)在顯得是那樣丑陋而瘦小。這就是項縣的歷史了,譚漁想。錦的幼年就是在這樣的房子里日復(fù)一日地度過的嗎?陽光越過狹窄而尖的屋脊照到街道西側(cè)的柏油路上,柏油路由于人們長期的行走和失修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的樣子,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和被冰凍的泥濘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錦的發(fā)辮就是在這樣的街道上日復(fù)一日地走得越來越長的嗎?錦穿著白底紅花的布衫一蹦一跳地行走,書包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她那還不甚豐滿的屁股。譚漁不由得笑了一下。他看到一位老人搬著一只矮凳從東邊房屋的陰影里走出來要到西邊的陽光里去。兩邊房屋的出廈下面已經(jīng)坐了幾個取暖的老人,老人們端坐的姿態(tài)使譚漁感覺到那就是一些凝聚的時間,或者說是項縣歷史的一部分,他們一定目睹或經(jīng)歷了在項縣所發(fā)生的一些重大的事件,比如十年前那家姓周的油坊失火。
  姓周的人家居住在一條被項縣的祖先們命名為大同的街道上,他們在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開起了油坊。油坊的生人是一個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入,他白天到街道辦的白鐵社里去上班,到了晚上,就躲進(jìn)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磨油。他的妻子是一個非常瘦弱的女人,由于身體瘦弱她向街道委員會的主任請了長假,這使她在白天有更多的時間去料理油坊里的一些繁雜的小活,在她的身上,時常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香味和喂養(yǎng)那頭拉磨的驢子的草料氣息。但是在秋季的某一天深夜,周家的后院突然燃起了大火,當(dāng)那場噼噼啪啪的大火驚動四鄰的時候,已經(jīng)為時過晚,周家夫婦都喪身于那場不知道原因的大火里。錦是在一個初夏的上午對譚漁講述這個故事的,當(dāng)時他們坐在那所他們就讀的師范學(xué)校教學(xué)樓第五層的某一個教室里。教室里空空蕩蕩,只有他們兩個人對面坐著,窗外操場上的歡笑聲仿佛離他們十分遙遠(yuǎn),譚漁癡癡地望著錦,錦單薄的衣服被窗外射過來的陽光所穿透,譚漁所看到的錦那成熟的乳房如同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錦沒有察覺到譚漁那如火的目光,她仍舊沉浸在那件凄慘的往事里。她說,沒有人知道那場大火的原因。
  你呢?那天你在哪?
  姥姥家,還有我妹妹。錦停了一下又說,我姥姥住在縣城的東部,那大半夜里我起來幫姥姥倒開水吃藥的時候,就看到了那沖天的大火。那火光映紅了一些房子的屋頂和灰色的天空,我就驚叫起來,我說姥姥你看,火,誰家起火了。姥姥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那些白色的藥片從她顫抖的手卜-滑落下來,她扶著我的肩,姥姥說,離這兒遠(yuǎn)嗎?我說,不遠(yuǎn),好像就在眼前。姥姥的雙眼幾年前就已經(jīng)失明,她說,我咋沒有聞見氣味。我說,我也沒有聞見。姥姥不再言語。那天夜里我一直依在姥姥的身邊看著窗外的火光慢慢地淡下去。
  你當(dāng)時沒有一點感應(yīng)嗎?
  姥姥有感應(yīng)。有一會兒姥姥對我說,錦,我心口憋得慌。我忙把茶水送到姥姥的嘴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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