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故鄉(xiāng)相處流傳


作者:劉震云     整理日期:2014-08-26 11:25:44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后期以降,隨著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的深入發(fā)展,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廣闊空間,相繼涌現(xiàn)出一批生活積累豐厚、藝術(shù)準(zhǔn)備充足、善于思考、勤于探索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深刻的社會意義和鮮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標(biāo)志著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發(fā)展的軌跡和水平。這些作家為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繁榮和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xiàn),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和影響力,不斷地推出新作,超越自己。
  今天,社會和文學(xué)都在朝著多元化的方向行進(jìn);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表達(dá)方式、讀者的需求和閱讀趣味日趨多樣;文學(xué)的娛樂功能受到重視;各種文學(xué)潮流兼容并包、各行其道。此時,全面系統(tǒng)地總結(jié)上述一批作家三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實績,對當(dāng)代文學(xué)事業(yè),對作家、讀者和文學(xué)工作者,對當(dāng)前的圖書市場,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一
  一到延津,曹丞相右腳第三到第四腳趾之間的腳氣便發(fā)作了,找我來給他捏搓。丞相的腳,一只像白薯,一只像裂嘴的香瓜。當(dāng)然啦,曹丞相日理萬機(jī)。上午、下午、吃過晚飯,主要處理政治、軍事大事。這時英雄薈萃,笑聲皆“嘿漢漢”而不是“哈構(gòu)構(gòu)”。曹丞相屁聲不斷,其它人都憋著忍著。捏搓腳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捏搓一陣,第三到第四腳趾之間便涌出黃水,腳蹼變得稀爛。黃水已經(jīng)開始在第四到第五個腳趾之間與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之間漫延。一到有人問我:“你真是在給曹丞相捏腳嗎?”
  我馬上舉起右手:“看這手,看這黃水!”
  大家看我的黃水與曹丞相的黃水真有些相似,便相信了。曹丞相的黃水,是人們爭相保存的雨露。裝在透亮的試管里。當(dāng)晚,便有人給我爹送豬雜碎吃。我爹吃著豬心說:“丞相(省去姓,顯得隨便與親切)可喜歡娃了,聽說還要認(rèn)他做干兒呢!”
  這事很快風(fēng)傳開來。開始有人給我爹送豬頭肉、豬尾巴。我聽到這消息卻嚇得哆嗦。丞相的干兒是可以胡說的?我無非一個捏腳的罷了。丞相渾身上下都是耳朵,這消息他早晚得知,我的腦袋就得被砍下來當(dāng)球踢。我暗自埋怨爹:“爹,爹,你圖一時痛快,能嗍豬尾巴,把兒可給害苦了!”
  幾天魂不守舍,等待丞相得知,發(fā)怒,考慮到時候是由我獨自承擔(dān)責(zé)任,還是如實出賣爹。果然,丞相很快知道這風(fēng)傳。但也就是一笑了之。偶爾與我開玩笑,還真叫一聲“干兒”。
  丞相和藹可親。大人物嘛,發(fā)怒是在公堂,跟與他地位相等的人?鎰Τ鋈雽m殿,左右相互不服氣,這很正常。但到與我們這些下人接觸,和藹可親。見面就問:“吃了嗎?沒吃飽再吃點!”
  夜深人靜的時候,丞相除了讓我捏捏腳,另一個愛好是玩婦女。他對婦女并不挑剔,只要模樣俊俏,身條好,腰細(xì),腳捧著不臭,不起皴,不起皮,姑娘也可,媳婦也可,寡婦也可,不講究非“處女”不行。這放在我與曹丞相相處的年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們延津“處女”無遭大殃,與曹丞相這點寬松和不在意大有關(guān)系。我為此恭維過丞相。但丞相不在意地擺擺手,聲明這并不完全出自愛民之心,很大的成分還是屬于個人愛好。他說:“生瓜蛋子有什么意思?”但這并不影響事情的客觀效果及我們對他的尊敬。曹丞相二十萬大軍一到延津,曹丞相就讓軍士騎馬在軍中發(fā)了一趟告示:一、強(qiáng)奸民女者,殺;二、騎馬踐踏莊稼者,殺;三,無事玩老百姓豬耳朵者,殺……延津幾十萬民眾歡騰雀躍,奔走相告。果然,曹軍軍紀(jì)嚴(yán)明,不像一同到來駐扎在延津黃河之南的袁紹軍隊,據(jù)說那里的士兵連小羊都肏了。這里不肏小羊,不肏“處女”,二十萬大軍不肏,只剩一個曹丞相玩玩媳婦寡婦,實在不值一提。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曹丞相也是人嘛。我們村殺豬的豬蛋給曹丞相送豬腸子時,被曹丞相留下聊天。聊了一會豬的殺法,腸子的扒法和灌法,又聊婦女。豬蛋順便給曹介紹了幾個俊俏的。這時曹問:“豬蛋,我這生活是否有些特殊化?”
  豬蛋啐口唾沫答:“什么特殊,我還搞過呢,別說一個丞相!你想嘛,我們延津幾十萬人,連吃帶日,還管不起你一個!”
  曹丞相笑了。說不要看豬蛋殺豬,樊噲也殺豬,殺豬的懂政治,這職業(yè)離政治近。接著就封豬蛋為“新軍”操練小頭目,讓帶著我們村的村民操練。
  曹丞相不玩婦女時,就由我來給他捏搓腳。這時曹閉著眼睛,搓到癢處,也像常人一樣舒服地“哼哼”,令我大不敬地想起婦女在有些時候的樣子。老人家睜開眼睛又興致好時,知道我也是當(dāng)代中國一個寫字的,便也與我聊天,談古論今。所謂談古論今,也無非是他談?wù),我聽,偶爾瞅?zhǔn)機(jī)會附和一句。他談?wù)摫M興,才開始與我問話。這時須有問有答。問:“你以前知道我嗎?”
  我忙低頭答:“常與丞相夢中相會!
  曹皮笑肉不笑地用席篾子剔著牙:“以前沒見過面,怎么會夢我?”
  我答:“這是我的一點毛病,常夢中與大人物相會。所謂‘身無分文,心憂天下’,就是這個意思。因你們大人物管著天下,所以常夢!
  曹“嗯”了一聲,抬了一下眼皮,有些不大相信的樣子,我忙又補(bǔ)充:“不但是我,所有文人皆如此。丞相也寫過詩,難道與三皇五帝無夢中相會過?”
  這時曹倒很吃驚,睜大眼睛想了想,說:“我倒真沒夢見過!
  我說:“那也正常。因為丞相與三皇五帝是同樣人,做的是同樣事,寫的是帝王詩,所以夢不夢無所謂。至于我們這些只會寫字的普通的小文人,不夢又如何生活?”
  曹點點頭,“嗯”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問。
  還有一次,曹丞相問:“你平生最佩服誰?”
  我答:“當(dāng)然是曹丞相!
  曹馬上大怒,從桌子上扔下一個竹牌:“大刑伺候!”
  立即上來幾個虎背熊腰的兵士,將我捺到了桌前,給我雙手上拶子,抽繩。我大叫一聲,昏了過去。涼水潑醒后,我首先不明白的是我身為男身,怎么給我用女刑?但接著又明白了,在丞相眼里,我們這些小文人,本來就男女不分。這時丞相已經(jīng)坐在大堂桌后,用驚堂木拍了一下桌子:“大膽刁民,敢與本丞相扯謊!你前天說過,我們也無非是夢中相會,相互隔著許多朝代,你怎么會佩服我?”
  我熬刑不過,只好答:“報告丞相,是扯謊。”
  曹問“你到底佩服誰?”
  我答:“佩服毛主席。”
  曹說:“這還差不多!
  于是不再審問。
  一次曹丞相與袁紹會獵,將我?guī)。會獵在延津大荒洼。曹起身于黃河北,袁起身于黃河南。大荒洼是一個什么地方?我在另一部長篇小說《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已經(jīng)描述過,窮山惡水,土匪出沒;人沒有好人,動物沒有好動物。這里沒有pao子,沒有獐子,沒有鹿,也沒有黃羊,只有幾只餓得皮包骨頭的灰兔子。但曹、袁畢竟是大人物,能入鄉(xiāng)隨俗,不為一時一地一情一景情緒低落,不與人、動物一般見識,一場獵會下來,雖然只打下三只灰兔子,還有一只明顯老了,屬于腿腳不便,但兩人仍興致很高,“哈哈”大笑,用袖子去擦頭上的汗?粗p方兵士在剝兔子,曹、袁在那里聯(lián)合罵劉表,一個說“這灰孫子”,一個說“我操他二姨”。說完,罵完,拱拱手,各帶兵回營。晚上曹問我:“袁紹你看到了?”
  我答:“看到了!
  曹問:“印象如何?”
  我答:“還行,對部下很好,自己只要兔肉,不要兔皮,把兔皮讓大家分!
  曹點點頭,又問:“你說,我與袁紹誰好?”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半晌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我說曹好,曹必認(rèn)為我又在扯謊,又要打我;我說袁好,曹與袁雖然現(xiàn)在是朋友,共擊劉表,但我讀過史書,知道兩人不久也將分化,成為敵人,那樣說也不妥。記得有人問過:“吾與徐公孰美”,讓人急得一頭汗。我答:“都好。”
  曹瞪了我一眼,發(fā)怒問:“如果袁讓你捏臭腳,你也會給他捏嗎?”
  我哆嗦著身子說:“如果袁占了我們地面,他讓我捏,我如何敢不捏?”
  曹沒有繼續(xù)發(fā)怒,松一口氣說:“你這人除了愚笨,沒有別的優(yōu)點,惟一的優(yōu)點是還老實!
  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嘿嘿”干笑兩聲。雖然對丞相說的話感到不太受用,但也說到了我心坎里。我在朋友們中間,也常說這句話:“我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惟一的優(yōu)點是還老實!
  有些朋友不信我這句話,說我這人表面看老實,內(nèi)心不老實,有“腹誹”嫌疑。曹丞相,我心隨你而去。雖然咱們地位相差懸殊,但我引你為我的知音。仕為知己者用,今后你說哪打哪,你說東我不朝西,你說打狗我不攆雞。哪怕前邊是個火坑,你說一聲“跳”,我跳下去再說。但就在我對曹感激涕零,對自己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曹公館卻把我辭退了,不再讓我給曹捏搓腳,把我打發(fā)回原來的位置:回到村里的寒窯,出牛馬力,吃豬狗食,背桿梭標(biāo)到豬蛋所轄的新軍去操練。我及我爹都大吃一驚,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沒了活路。家里馬上沒人再送豬尾巴;邊以前送的豬尾巴,現(xiàn)在也自己像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折著跟頭往屋外翻。我躺在曹公館門前的塵土里,扭著身子哭,說這樣不明不白被趕出門,我是寧死不回家。我與丞相處得挺好,丞相昨天還夸我老實,今天如何會攆我?必是中間有人做手腳。不來曹府還罷,既然來了,現(xiàn)在又光著身子被趕走,讓我如何有臉面再做人?要把原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吊死在這里罷。門衛(wèi)見我哭得可憐,何況以前同在曹府共事,便與我通報到內(nèi)府。內(nèi)府很快傳出原因,只有兩個字,說我“臉黑”。原因既然說到這里,我立馬無話,停住哭聲,自愧得不行。說別的原因我可以辯解,說我臉黑我無法辯解,因為我是真臉黑。我十歲以前,在延津是有名的小黑孩。記得我成人以后,一位與我關(guān)系很好的故鄉(xiāng)人,在我七八歲時,曾指著我對他一個同行的人(當(dāng)時正在一截廢墻頭上走)說:“這孩,黑得跟蛋皮一樣!”
  兩位成年人都為這妙語感到驚奇:我還能說出這樣的妙語嗎?兩人開懷大笑。待我也成年以后,說這妙語的成年人雖然與我處得不錯,見面還常問我:“最近寫什么東西啦?”我雖然也笑著回答寫什么什么了,但心里卻永遠(yuǎn)忘不了那句話,我對他永遠(yuǎn)懷恨在心,F(xiàn)在曹丞相提出這問題,我馬上感到自愧得不行,曹是臉白的人,一千多年后上了舞臺還一臉漂白,我一個黑得如蛋皮的家伙,呆在他身邊怎么合適?馬上不鬧了,偃旗息鼓,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臉慚愧地回家。回家見爹躺在床上唉聲嘆氣,我不禁對爹有些憤怒:過去我在曹身邊時,你嗍豬尾巴,現(xiàn)在見我離開曹身邊,見豬尾巴扭動著身子離去,你就唉聲嘆氣,你可知這唉聲嘆氣對我心里的威脅,比對我大罵一場還要厲害呢!這能怪我嗎?誰讓你把我生得這么黑!
  果然,曹府很快又找到一個捏搓腳的少年代替我,也是我們村的,我從小割草睡打麥場的伙伴,叫“白石頭”。他長得確實白,漂白,像西洋人一樣。怕光,怕雪,有太陽迷路,有雪也迷路,睜不開眼睛。我怎么能與他比?于是口服心服,不再鬧情緒,心甘情愿地每天扛根梭標(biāo)到大路的塵土中去操練。白石頭上曹府去時,在路上碰到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說:
  “家里正忙,我也不大想去,可我爹打我,我怎好不去?”
  我舉著流著黃水的右手說:“去吧白石頭,我不怪你,誰不是因為爹!
  當(dāng)天晚上,從我家逃出去的豬尾巴,全像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扭到了白石頭家。
  多少年過去,我才知道我離開曹府,是曹丞相對我的愛護(hù)。因為曹在辭退我的前一天,剛剛殺了一個寫字的,名楊修,愛在曹面前搖唇鼓舌。當(dāng)然我與楊修不能比,我的寫字,與他的寫字并不相同,他寫的是大字,是楷書,是治國安邦、經(jīng)濟(jì)人倫之類;我寫的是大家不要的破字,記些街頭巷尾的民間流傳消息,與走街串巷吹拉彈唱的瞎鹿有些相似,是下九流,死了不能入祖墳的主。但當(dāng)時曹因在大場面殺了楊修,對所有寫字的都厭惡起來,想起給他捏腳捧腳的也是一個寫字的,于是在余怒之下,把我也趕了出去。趕我出去不是對我的懲罰,是對我的恩典和愛護(hù)。如在曹身邊呆的時間長了,安知不是楊修第二?他要白石頭也要得對,因為白石頭不是寫字的,他就會瞇著眼睛逮捕癩蛤蟆,然后回家用鹽水煮煮與他爹娘兄弟姐妹一塊吃。一個吃癩蛤蟆的人,當(dāng)然只配捏臭腳,我一個寫字的有身份的文人,如何能干這個?白石頭,你還別得意,這是我扔了的差事,你撿起來干,我對這差事和你都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履。幾個月后,曹、袁反目,曹軍人少,袁軍人多,曹不戰(zhàn)自走,帶軍撤退,把白石頭也給帶走了;白石頭他爹失聲痛哭,害怕再也見不著兒子。曹軍走后,袁軍占了我們延津地面,袁就追查白石頭家是“匪屬”,白石頭他爹逃竄到大荒洼,我們?nèi)迦说酱蠡耐輫C白石頭他爹,這時我心中的快意!我因被曹辭退,這時成了受迫害的英雄。我爹捋著胡子說:
  “我早就有遠(yuǎn)見,不讓俺娃跟白臉奸臣曹干事,怎么樣,現(xiàn)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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