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凌晨,一場7.8級大地震將唐山在23秒之內(nèi)變成一片廢墟。一塊大石板,壓著一對龍鳳胎。這邊是弟弟,那邊是姐姐。一個年輕的母親在面對兩個孩子只能救一個的絕境下無奈選擇了犧牲姐姐而救弟弟,這個決定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讓幸存者陷入一個震后32年的情感困境,多少個不眠之夜,姐姐一想到母親的選擇就痛不欲生。二十三秒的傷痛如影隨形陪伴她三十二年,直到她重回故地,推開心頭那扇窗…… 作者簡介: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xué)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xué)獲得英國文學(xué)碩士和聽力康復(fù)學(xué)碩士。現(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在一家醫(y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fù)師。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金山》、《郵購新娘》(臺灣版名《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七屆十月文學(xué)獎(2000),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xué)優(yōu)秀散文獎(2003),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xué)獎(2005),第四屆人民文學(xué)獎(2006),第八屆十月文學(xué)獎(2007),《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2008)。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zhuǎn)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堆氵^藻溪》和《余震》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 目錄: 余震 向北方 空巢 后記天災(zāi)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天災(zāi)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墒翘鞛(zāi)過去之后,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tài)的。 ——張翎余震 1976年7月24日 唐山市豐南縣 李元妮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其實在街坊嘴里,她只是那個“萬家的”——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只知道她丈夫姓萬,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眾人只稱呼他“萬師傅”。當(dāng)然萬師傅只是當(dāng)面的叫法,背后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京津唐公路上的長途貨車司機,一個月掙六十一塊錢工資,比大學(xué)畢業(yè)的技術(shù)員還多出幾塊錢。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悶煙,那樣子和摟草耙土的鄉(xiāng)下人也沒有太大區(qū)別。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帽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面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里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小縣城來也就成了時新了。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物件。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被省歌舞團挑上,練過幾個月的舞蹈。后來在一次排練中摔成骨折,就給退了回來。李元妮回來后沒多久就嫁了人,過了兩年又生了孩子。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頭發(fā)上,永遠別著一枚塑料發(fā)卡,有時是艷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發(fā)卡將她的頭發(fā)在耳后攏成一個彎月形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里,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lǐng)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李元妮穿著這樣的衣服梳著這樣的頭發(fā),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娘的步法行云流水似的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只覺得前胸后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早夭的演員生涯留給她的種種遺憾。 這一天萬家院子里很早就有了響聲,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聲像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zhuǎn)著圈循環(huán)著——因為她記不全歌詞。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只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里,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么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機還沒轉(zhuǎn)完一圈,屋里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边@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東海艦隊當(dāng)兵,正趕上在家歇探親假,李家的七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瞇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里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只比小達大十五分鐘,多少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鉆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只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只是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里,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頭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兩個小床上,一個大,一個小,一個紅.一個青,怎么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yǎng)了兩日,那紅的越發(fā)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fā)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游絲了。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guī)椭侠碓伦,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嘆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zhèn)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忽地伸出一只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頓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后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jīng)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面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只等著九月就上小學(xué)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李元妮在各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里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李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錚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jīng)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氣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里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糕,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后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里還提著一個網(wǎng)兜,兜里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只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后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又著兩腿騎在后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并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cè)。一家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的——卻是不管不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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