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長街行


作者:王小鷹     整理日期:2014-08-24 11:43:50

長街歷史曲折離奇,弄堂戀情撲朔迷離。清純可人的常天竹與英俊聰慧的馮令丁傾心相愛。誰知她慘遭流氓強暴,致使她“發(fā)瘋”并生下女兒,徹底粉碎了他的美夢。這卻玉成了她的妹妹常天葵對他的癡心迷戀。然而,他倆結婚后,他依然難抑對常天竹的真愛,常天葵心如刀絞,其實比常天葵更痛苦的是馮令丁的奶媽的女兒許飛紅。她早就深深眷戀他,孜孜不倦地追求他,但他一直漠視她那顆熾熱的心,她毅然把情場的失意轉化為舊區(qū)改造的銳意開拓……
  小說以城市變遷為背景,探索城市與人的關系,揭示上海獨特的文化積淀。秉承中外經典文學精髓,精心運用細節(jié)刻畫人物性格,情感描寫流暢自如細膩動人,上海方言平添濃郁的海派韻味,讀來賞心悅目。
  作者簡介:
  王小鷹,女,祖籍浙江鄞縣,1947年11月出生于江蘇省射陽河畔。1968年高中畢業(yè),赴黃山茶林場務農。1978年初考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畢業(yè)后,曾在《萌芽》雜志做小說編輯,1985年調入上海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職創(chuàng)作。現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
  目錄:
  上卷
  引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中卷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下卷
  第九章
  第十章上冊
  上卷
  引章
  深巷淺弄斜暉靜,閑門繁戶梧桐疏。
  早春時節(jié)的黃昏,暮靄是從弄堂水泥板地的縫罅里,從石庫門臺階邊的苔蘚里,從青磚圍墻上隔年薔薇花的莖蔓里,絲絲縷縷地升起來的,像兌了些水墨的花青石綠。晚風如羊毫,橫一抹豎一抹,暮靄便漸次暈染開去,一分一寸地罩沒了一幢樓,又罩沒了一幢樓。
  這一片屋脊很不規(guī)則,不像人家里弄房子的劃一規(guī)整,也不像人家花園別墅的精致典雅。這里卻是忽高忽低畸輕畸重,橫生枝蔓,錯落蕪雜。當濃濃的暮靄罩沒了這一片不規(guī)則的屋脊,它們倒變得沉靜幽深起來。
  這一片屋脊中的某一處,一扇稍稍突起的老虎窗口,北向的窗戶咣地被推開了,急急地探出一張十六七歲光景女孩子的面孔,蒼白細巧,臘梅花似的一瓣。她先是將花瓣兒朝向西北,那里半輪金紅的夕陽正停在鋸齒般的屋脊上,像剛剛摘下枝的鮮橙子,十分誘人。那一片灰脫脫陳年舊瓦被涂上鮮艷的色彩,像剛從高爐里傾瀉出的鐵水,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是何等輝煌的景象吶!可這個女孩子卻被灼痛似的瞇起眼睛,失望地蹙起她遠山般的淡眉,咕噥道:“怎么太陽還不下山呀!”原來,她是在等待“月上柳梢”的那一刻,這亙古不變的少女情懷喲。她還是心懷僥幸,轉動玉筍兒似的頸項,將花瓣兒臉朝向東南,云遮霧漫的目光在天際尋尋覓覓,期望月牙兒能像七仙女那樣不守天規(guī),搶先登場。
  東南向弄堂底處,有一片扇形的角落尚未被暮靄罩沒,最后的幾幢房子依然籠罩在黃澄澄的余暉中。女孩子的目光定住了——山墻亮得晃眼,爬山虎殘余的枯蔓斷藤纖毫畢現,那蕭條凄涼的圖案就像她記憶中總也抹不去的慘烈的一幕。
  從前,到了夏天,那半墻爬山虎會掛滿碧玉般的綠葉,密密匝匝、重重疊疊,稍有風動,便撼天動地地簌簌作響。厚厚的葉陣隔斷了暑氣,房間里總是陰涼,甚至都不用開電風扇。替她家做鐘點工的吳阿姨常會挽只竹籃,端把竹凳,跟母親打聲招呼,便將凳子往墻腳一靠,人立上去,刷啦啦刷啦啦,一把一把捋爬山虎的葉子。爬山虎的葉子有一種帶苦澀的清香。吳阿姨說,拿它熬湯喝,拔力氣,還清熱解毒,大伏天不會長痱子。每當吳阿姨站在竹凳上捋山墻上爬山虎葉子的時候,左鄰右舍的孩子們都會聚攏來,幫吳阿姨撿散落在地上的爬山虎葉。女孩子們總是乖乖地捧起葉子放進吳阿姨的籃子里,男孩子卻趁機惡作劇,抓一把葉子塞進小姑娘的衣領里,引得女孩子暗暗直叫,一邊抖動衣襟讓葉子落下來,一邊紅著臉蛋罵:“下流坯!”男孩子反倒得意地笑,故意笑得齜牙咧嘴,惡形惡狀。不過,一旦有誰試圖往她的后頸脖塞葉子,他便會挺身而出保護她。他的個頭在同齡人中獨高,男孩子們都有點畏懼他,因而她總能幸免遭遇襲擊。男孩子們心有不甘,跑得遠開點,一起喊:“長腳鷺鷥敲洋丁,敲來敲去敲不進……”待他做出要追的姿勢,他們便一哄而散。
  與那半壁爬山虎成犄角之勢的南墻上,離地一丈余,有弧狀優(yōu)美的半圓形陽臺,那銹紅鑄鐵圍桿被余暉鍍上了一層金箔,皇冠一般。圍欄間參差披拂著翠綠墨綠鵝黃綠的蘭葉,裊裊娜娜、搖曳生姿,陽臺里總是積淀著薄薄的馨香。
  女孩子的目光顫抖了一下,她看見一個溫婉秀雅的女人,穿著豆青的綢襯衣,外面罩一件湖綠色網眼開司米對襟衫,正往一只只青花瓷盆或紫砂盆里植蘭草。松土、剪葉、灑水,在蘭葉中穿梭的身影也是一株蘭。女孩子半截身子都探到老虎窗外邊,她好想一頭撲進種蘭草女人的懷抱里。可是,那女人卻轉身推開垂著素花窗簾的落地玻璃門走進去了。
  落地玻璃門里面是一間宛若母親懷抱般溫暖的臥室,墻壁里麥黃色的,家什是乳白蜜黃相拼的,鋼琴上鋪著本白挑花帶荷葉邊的麻紗罩,落地燈寬大的燈罩也是本白挑花帶荷葉邊的。篤底并排兩張銅架小床,小床的素花被褥里躺著兩個花骨朵般鮮嫩的女孩子。那蘭草般的女人站在兩張銅架小床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便柔柔地彎了腰肢去吻那兩個女孩子光滑如玉的額頭。然后,她直起腰身,徑直從垂著素花窗簾的落地玻璃門走了出去,站在半圓的凝固著馨香的陽臺上。她一株蘭似的佇立了好一會兒,突然,決絕地踏上青花瓷盆(她并不是存心將盆中的蘭草踩倒的),另一只腳便跨過了銹紅的鑄鐵圍欄。她就像瓷盆里被她踩倒而折斷的一片蘭葉,徘徊著盤旋著飄落下去了。
  女孩子無聲地呻吟了一下,并用雙手蒙住了眼睛。其實,這場景并非她親眼所見,是她懷著傷痛一遍遍地構想出來的。當時,那兩張銅架床上的女孩子都睡得很熟,待她們的姨媽把她們叫醒時,她們母親的尸體已經被人搬走了。她們趴在陽臺圍欄上往下看,只看見底樓通花園的石階上有模糊的血印,血印的形狀很像幾片交錯穿插的蘭葉。過了幾天,兩個女孩子中稍年長的那個在陽臺的蘭葉中踟躅,就在鑄鐵圍欄的一根角枝上撿到了一片窄窄的豆青色的綢布條,它夾在蘭葉中間,很難被人發(fā)現。稍大的女孩子卻一眼認出這是她母親襯衣的料子,她想一定是母親飄落的時候被鐵欄鉤住了衣襟,母親的襯衣穿了好多年,絲綢料子已洗得發(fā)脆,自然經受不住一個人的分量。倘若母親穿一件料作堅固些的衣服,肯定不會落下去了。這女孩子沒有將撿到的那塊豆青色如蓑草般的殘綢交給她父親,她將它捋得平展展的,夾在自己最喜歡的《勃朗寧夫人十四行愛情詩集》里。她在這詩集外面包了一層黃牛皮紙,并且在封面上用仿宋體寫上“毛主席詩詞”的字樣。
  女孩子緩緩地從手掌中抬起臉來,迷惘地望著余暉殘余處——哪里還有滿墻碧玉般的爬山虎綠葉?運動初始,造翻派要在山墻上貼大字報,將滿墻爬山虎都扯完了。哪里還有蘭草蔥蘢馥郁的半圓形陽臺?陽臺早被后來入住的人用油毛氈封死,外面凌亂地搭著晾衣竿,懸著長長短短內衣外褲、女人的胸罩、嬰兒的尿布。哪里還有她曾經的樂園、那幢被人稱作“恒墅”的小洋樓?年復一年,她們的樓房已經被陸續(xù)擴建的各式簡易房屋包圍吞食淹沒了!
  就在女孩子的母親跳樓自殺后不久,她們一家就被迫搬出了恒墅,搬進現在的三層閣里。雖然相距恒墅不遠,卻已經天地兩重世界了。三層閣居中處丈余見方,一人多高,四面斜坡,至墻腳處僅能匍匐。家里用熟了的老冢具幾乎都不能帶過來,許多東西被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奢侈品,并由一群手臂上箍著紅袖章的革命群眾搬了去,摜進一輛卡車,不知運往何處去了。這其中包括女孩子的聶耳牌鋼琴、她妹妹的檀香木古箏、母親的黃花梨木梳妝臺,還有父親常靠著抽雪茄、看報紙的米色羊皮長沙發(fā)。留給她們最貴重的物件就是父親母親的大衣櫥,也是黃花梨木的,沉得像座山。父親向革命群眾懇請了半天,言明女兒都大了,父女同宿一間不方便,需要用這架衣櫥做隔斷,方才被允許了。這架櫥就橫亙在閣樓中央屋頂最高處,將房間分割成兩個斜頂的小間。左邊朝北的小間有一個二尺見方的老虎窗,便比較明亮,成了姐妹倆的繡閣;而后半間終日黑暗且不通風,是父親的臥室,很難想象曾是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父親如何在里面起居?
  女孩子略略凹陷的眼窩里已蓄起兩汪晶瑩的淚,她咬住薄唇,強忍著沒讓它們滾下來。夕暉籠著的扇形愈來愈窄,只剩下水果刀似的一條了。女孩子慌忙將目光調開,重又投向西北面。就那么一瞥間,夕陽咕咚沉到屋脊下面去了,天邊只余下幾縷發(fā)白了的余暉,像退了色的舊絲巾軟軟地耷拉著。弄堂里,花青石綠的暮靄中隱隱顯現出人影活動,皮影戲似的,嘰嘰咕咕的日常絮語就像深潭水面泛起的渣滓。
  天才稍稍轉暖,仍處于“乍暖還寒”時節(jié),上海人家屋子大都逼仄,便有人早早地在弄堂里做市面了。折疊椅、小方桌往后門口一搭,一家人吃晚飯,老對手擺開棋局,男孩子飛香煙牌子打彈子,女孩子跳橡皮筋造房子?蛇@個女孩子是從來不參加弄堂里的游戲的,她是個心里愛藏事的女孩子。她忘不了父親單位里的造翻派來抄家時,相鄰幾條弄堂的小孩子都擁到恒墅里來看西洋鏡;她也忘不了那段時間常有人朝她們半圓形的陽臺丟石塊,有一次還把垂著素花簾子的落地玻璃門都打碎了。這些事情此刻在女孩子心里只是淡淡的痕跡,像冬眠的蛇一般紋絲不動。因為此刻她最焦急的問題是西邊的太陽落山了,東邊的月亮會升起嗎?
  女孩子再次把殷殷的目光投向東南,也是在那一瞥間,殘余的日暉退盡了,沉沉暮靄籠罩了一切。層層疊疊不規(guī)則幾何圖形的屋脊剪影襯在紫灰的天幕上,是一出曲折離奇悲歡離合的大戲。心細如發(fā)的女孩子就在這繁復的圖案中發(fā)現了一眉恬淡的月牙,嵌在犬牙交錯的屋脊線中,仿佛一葉扁舟,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也像是那悲歡離合的戲文差強人意的結局。女孩子雙手一合,驚喜地啊了一聲。自下午放學回家,她就一直在等這枚月牙兒出現了!
  女孩子離開老虎窗口時絆倒了凳子;電燈開關明明在門的右首,她卻到左邊去摸。為了節(jié)省開支,家里的燈泡都是十五支光的。女孩子站在大衣櫥穿衣鏡跟前,昏黃的光環(huán)中,鏡子里映出一位體態(tài)纖弱的少女,穿著銀灰的卡其布兩用衫和深灰的褲子,里面藍白相間朝陽格襯衫領子翻了出來。整個影像是灰蒙蒙的,只有那雙凹陷的、雙眼皮很深的眼睛漆黑晶亮,是一幅油畫的高光處。女孩子見自己的發(fā)辮有些毛糙,趕緊拆開了重新梳理,換了根桃紅玻璃絲扎辮梢。她的辮子正好齊肩,兩點桃紅映在粉白的腮邊甚是嬌艷。她自己的臉頰先燒了起來,趕緊捋去了,重新圈上橡皮筋。另一根辮子還沒扎好,忽聽到哧浪哧浪腳踏車的鏈條聲響,緊接著便是“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不長不短三下鈴聲,是他!女孩子幾乎是撞出門外的,剛下了兩級樓梯,又返上來,撞進門,拎起草綠色帆布書包,又撞出門去。
  女孩子沖下樓梯,樓梯間便是上上下下靠十家人家合用的灶頭問。這個時候,灶頭上正是大戲開場之際,洗菜的剁肉的刷鍋的淘米的,手中文武不亂,舌間還家長里短,一個個賽過大舞臺的名角兒。女孩子站在樓梯邊團圈看了一遭,沒找到她想托付事體的人,便折轉身去了后廂房。
  后廂房的門掩著,卻從木板的縫隙里滲出絲絲縷縷沉香味。女孩子小心翼翼叩了叩門板,門呀地罅開一條縫,只見正對門的五斗柜上豎著一幀紅木鏡框絹紗線描的觀音像,鏡框前有一只黃銅蓮花紋方鼎香爐,三炷清香正描出細裊裊的煙柱。五斗柜前,一位體形富態(tài)的婦人跪在一只老黃織綿緞的團墊上,兩只肉手數著一串漆黑锃亮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女孩子慌得一腳退出,隨手帶上了門。她的心別別跳,剛巧讓她看到了倪師太還在搞迷信活動!運動初始,倪師太是盈虛坊中最早被紅衛(wèi)兵小將揪出來游街批斗的人,就是批斗她燒香拜佛宣傳封建迷信呀。
  可是這位倪師太卻是女孩子除了父親外最為信任的長者。剛搬進這幢房子的時候,女孩子還不會做飯。原先,寡居的姨媽常住恒墅幫助姐姐、姐夫照顧兩個外甥女。自他們搬進這鴿籠般的三層閣,哪里還有姨媽的睡處?父親又被監(jiān)督勞動改造,總是回來得很晚。女孩子和妹妹眼巴巴經常對著冷灶空鍋發(fā)呆,倪師太就會把她們拉進后廂房和自己一起吃飯。倪師太常年吃素,但是倪師太炒的素菜特別好吃。后來,也是倪師太手把手教會了女孩子煮飯,炒幾只家常小菜。
  女孩子正進退兩難,那木板門又呀地罅開一條縫,一只肉敦敦的手伸出米,捉住女孩子細細的胳膊,刷地把她拽進屋。女孩子定睛看,五斗柜上的觀音像和銅香爐被一塊大紅綢子蓋住了,地上的織綿團墊也不見了,什么都砹發(fā)生過似的,除了殘留在空氣里淡淡的沉香味。
  倪師太笑瞇瞇問道:“什么事體。靠茨銡饧焙缓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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