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失眠者俱樂部


作者:范遷     整理日期:2014-08-24 11:36:06

  他舒展身體,仰望著那個幻影在藍色天幕下飛升,漸漸溶于透明的空氣里。心中的寬慰和悲傷一下子如潮而來,如瀑布飛騰而下,瀉落在一片寧靜而深不可測的湖里。他恍惑覺得:那個形體在完全融入白光之前,曾回頭,微笑,留下最后的一瞥……
  斷線的風(fēng)箏飄揚在夜空中,你俯瞰底下的城市,縱橫交錯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頂,熙熙攘攘的生活,輝煌的燈火,酗酒女人,一切都離得那么遠。你渴望回到那里去,像風(fēng)箏落下去掛在樹梢上,但是你身不由己,你失去了沉淪的重量,因為你是個失眠患者。
  作者簡介:
  范遷,上海人,1981年出國,獲舊金山藝術(shù)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自由撰稿人,作家,長期為海外各大紙質(zhì)媒體撰稿。2004年出版長篇小說《錯敲天堂門》(朝華出版社)、《古玩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相繼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舊金山之吻》(美國柯捷出版社)、長篇小說《桃子》(一
  睜開目艮睛,滿屋子白亮的光線。
  初夏的洛杉磯,陽光如牛奶般地從窗臺上潑進房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干草的焦味,一個將燃燒未燃燒的季節(jié),皮膚感到室內(nèi)凝聚起的熱量,汗珠隨時準備滲透出來。才剛剛踏進六月,盛夏將何以捱過?
  郁光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座城市,天使之城——洛杉礬,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話,洛杉磯大概是天堂里最丑陋的一位天使了。大而無當?shù)纳聿,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脾氣,庸俗而招搖的口味,如電視秀里那個羅莎大娘,整一個惡俗女人。天堂里如果都是這種貨色的話,他寧可下地獄去。
  那么,他還賴在這兒干嗎?美國之大,又沒有戶口制度,大可拔腳就走,天南地北,哪里養(yǎng)不住他一個流浪畫家?他又不是沒過過那種帶了六十塊美金踏上灰狗巴士的日子。
  但是,娜塔莎的小公寓里有滾燙的咖啡,有干凈的床鋪,有一塵不染的浴池,可以一天沖無數(shù)遍的澡。在海邊沖浪晃蕩整日回來之后,桌上有紅菜湯和新鮮的蕎麥面包,還有黑暗中溫軟的女人肉體,灑在枕上的金發(fā),迷離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嬌喘。
  就這個?就這個留住了他郁光?
  阿川說你小子好福氣啊,娜塔莎那個小娘們長得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而且一物多用,上了床是女朋友,下了床又是模特兒。還供吃供喝,看著你的臉色,前世欠著你似的,郁光你小子還不滿足。
  郁光笑笑,兩國人民友誼萬歲嘛。
  阿川跳起來:“憑什么對你一個人友誼?就憑你那張小白臉?還是佩服你那幾筆鬼畫符?或者娜塔莎的老爺子當年參加八國聯(lián)軍,燒了你家的房子,孫女兒這輩子還債來了?”
  郁光把煙蒂按熄在茶杯里:“先別著急,回家問一下爹媽祖上當過義和團沒有?燒了教堂砍了洋毛子人家當然不會跟你。”
  他們有二十年的交情了,開始是少年宮的繪畫小組的兩個拖鼻涕的小男孩,大瞪著懵懂求知的眼睛,滿手的炭粉,臉永遠是臟兮兮的。然后是美院附中的衣著邋遢臉色蒼白的青皮少年,深夜騎著自行車,背著巨大的畫夾,在昏暗的路燈下迤邐而行。夏天,悶熱的小房間里,窗簾拉得緊緊的,兩人都脫個精光,相對互畫人體。上海冬天很少下雪,但是極為陰冷。偶爾下場雪,相約結(jié)伴跑到鄉(xiāng)下去畫寫生,生了凍瘡的手都握不住畫筆。他們同一年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分配在一個宿舍睡士下鋪,一同學(xué)會抽煙喝酒,抽屜里的飯票菜票從不分家。暑假去西雙版納畫寫生,偷雞摸狗,一塊追逐當?shù)氐拿缱迮,一塊和鄉(xiāng)民打群架,又一塊來了美國。難兄難弟了幾十年,互相之間知根知底,彼此也間無話不談,講過頭了也心里不存芥蒂,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關(guān)于郁光的前妻。
  郁光正是為了他的前妻——凌晨而留在洛杉磯的。
  這是一個郁光不愿拾起但也放不下的念頭,他告訴自己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這個世界上每天成千上萬的人結(jié)婚,同樣,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分手,有誰把離婚當過一回事?何況畫畫的人本來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就像分手時凌晨告訴他的:婚姻對你們畫畫的說來就像一塊空白的畫布,畫好了是你的功力,畫壞了再重起一張,犯不著愁眉苦臉的。
  他愁眉苦臉了嗎?他不是在人面前強顏歡笑嗎?他不是照樣去海邊沖浪嗎?他不是夜夜跟阿川一起出去喝酒嗎?一個男人怎么可以讓人認為他連離婚這點小事都承擔不起?這個臉可丟不起。
  也許他沒有像他想象的掩飾的那么好,凌晨看出來了,阿川也看出來了。一天,在喝得半醉之后,阿川挾著香煙的手指向他的鼻子:“醒醒吧,你還看不出這個噱頭,她為什么要跟你離婚?根本就是蓄謀已久。你拿到簽證之后她扔掉絡(luò)腮胡子跟你結(jié)婚,你出國之后她依然跟絡(luò)腮胡子打得火熱。學(xué)院里沒人不知道的,我是為了保全你的自尊心,才閉口不談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本想再給她一個機會,讓你們在美國有個重新開始。哪知女人和小偷一樣,不偷手癢。那句話怎么說!水性揚花?對了,就整一個水性楊花……”
  郁光牙齒咬得緊緊地,胸口里的怒氣,憋氣和著酒氣一起向上涌,阿川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從紅轉(zhuǎn)白,從白又轉(zhuǎn)青,還在那里喋喋不休:“郁光,你小子想想天涯何處無芳草?洛杉磯遍地絕色美女,手指一勾就搭上一個,氣都氣死姓凌的。告訴你,再為了個破離婚垂頭耷腦的,我們這批朋友都要不認……”
  阿川的話還沒有說完,郁光已經(jīng)撲了過去,一把攥住阿川的領(lǐng)口,一只手揚起,阿川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懼,又平靜下來:“你打吧,如果能給你出出火,打斷幾根肋骨我也不在乎,但是郁光你使我失望,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郁光真下不了手,為了一個拋棄你的女人,撒酒瘋,跟最鐵的朋友打架?兩個男人眼對眼地瞪了一陣子,郁光狠狠地一搡,阿川重重地跌進沙發(fā),郁光摔門而去。
  阿川在英格爾伍德租了個畫室,以前郁光常去那兒喝酒聊天,有時請了模特兒,也豎了畫架在那兒畫畫。吵架之后郁光半個月沒踏進畫室的門,晚上一個人跑到西好萊塢的酒吧喝悶酒,在那兒他碰到了娜塔莎。
  那是個脫衣舞酒吧,郁光縮在一個角落里,可以看到半個舞臺,空氣燠熱渾濁,夾著酒酸和廉價脂粉的味道。在六尺見方的展示臺上,一個全裸的墨西哥女孩穿了一雙半尺高的高跟鞋,抱著鋼管,隨了流行音樂扭著碩大的屁股,霓虹燈在頭頂上旋轉(zhuǎn),紫藍色的光影使房間里的人看起來都像鬼一樣地青面獠牙。郁光叫了一杯威士忌,一仰頭就下去了三分之一,酒液冰涼,穿過喉頭卻像根灼熱的鐵線。噪音震耳欲聾,郁光解開襯衫上的第一顆扣子,四下環(huán)顧。
  只有七八個酒客散坐在吧臺上,店堂后面的圓桌上還有小貓兩三只,每個人都抽煙,間或神情落寂地悶頭喝酒,沒人注意臺上的表演。臺下暗影中有幾個穿著暴露的舞女在兜攬生意,彎腰低聲問客人要不要陪酒?腿松仙舷孪麓蛄恳魂,輕輕地點了點頭,舞女就順勢坐進客人懷里。旁邊手托酒盤的女侍過來,舞女一手勾住客人的脖子,一面向女侍報出各種昂貴的酒名。
  臺上的墨西哥女孩表演完了,黑暗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郁光看著那個女孩用一件薄紗遮在胸前,彎身在地上撿起零落幾張紙幣,向臺下丟了一圈媚眼,晃動著碩大的屁股走下展示臺。
  酒池肉林,醉生夢死。郁光想到。
  在朦朧的煙霧中眼前浮起凌晨秀麗的側(cè)影,清澈的眼神帶著冷峻的決絕。郁光苦苦思索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使得凌晨不留余地地走出了他們的婚姻。金錢嗎?他郁光窮是窮了點,至今開部七三年的老火鳥。但他也努力畫畫賣畫,付房錢水電開銷,凌晨一向?qū)τ谖镔|(zhì)很淡漠,甚至連化妝品都不用,穿的衣服都是國內(nèi)帶來的。郁光也從未聽到她對生活有任何的抱怨。至于社會地位,每個人都是新移民,大家都在胼手胝足地謀一份生存,很多在國內(nèi)的高級知識分子還不是在餐館洗碗端盤子?他郁光至少還不用那樣油膩膩地混生活。雖然沒出頭的藝術(shù)家同樣被歸類于底層的貧民,但還保有一份精神上的自尊。郁光來美國之后并沒有尋花問柳,最出格的就是和阿川一幫人去拉斯維加斯看了場脫衣舞。他知道凌晨并不在乎這些,她不像那些小家子氣的女人把丈夫管束得緊緊的……
  那為什么呢?
  凌晨的目光直射進他的眼底,接不住,郁光心虛地轉(zhuǎn)過頭去,好像他真的做錯什么一樣。耳中卻聽到凌晨平靜的聲音:“不是你的問題,郁光,真的不是。”
  他只會喃喃地問一句:“那到底為什么?”
  凌晨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個固執(zhí)的男人,世界上的事不見得都有答案。你一定要有個說法,就是你我倆個都不適合婚姻,婚姻對大部分的人是個錨,但對某些人說來不健康?上У哪阄叶际沁@樣的人。
  他越昕越是糊涂:他們的婚姻怎么不健康了?凌晨搖著頭:“講不明白.的,郁光,假以時日,你會了解的,這樣分開了比較好!
  他還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可是,凌晨,我是愛你的啊。
  凌晨的臉漸漸隱去:“愛一個人就像愛一陣風(fēng)一樣,更要放之自由。捆綁在一起只會加速走向終結(jié)。郁光,我們一直是朋友,你自己保重……”
  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他肩上:“先生,你需要陪伴嗎?”
  郁光抬起頭來,迷離的眼睛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在桌邊,女孩有著淡金色的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向后抿去。臉上薄施脂粉,肩膀和脖子的線條優(yōu)美,一雙湛藍的眼睛帶著詢問的神色。
  一切都是逢場作戲,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婚姻和賣淫,愛情和荒唐有什么區(qū)別?
  郁光無言地點點頭,那女孩傍著他坐下。
  女侍閃電般地出現(xiàn)在桌旁。
  你喝什么?郁光口袋里有五張二十塊的鈔票,付酒錢和小費應(yīng)該夠了。
  雙份的馬丁尼。女孩挨近身來,把她小而結(jié)實的乳房靠在郁光的手臂上。
  酒很快地送了上來,女孩舉起圓錐形的酒杯,和郁光的杯子碰了一下:“謝謝你,查理。”
  女孩的聲音帶點沙,英語中混雜著一絲外國口音。
  “你叫我什么?查理?誰告訴你我叫查理的?”
  “那有什么區(qū)別?英國人都叫約翰。法國人都叫皮埃爾。德國人都是維特。日本人都是豐田。中國人當然就是查理了。反正只是個名字,你總不希望一個陪酒女郎叫你先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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