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失去丈夫,初老太牽著九個女兒歷盡人間滄桑。本以為女兒大了該享清福,卻不想九個女兒三臺戲,一個女兒就是一個心事,在她眼前演出了一幕幕悲喜劇。本書以聽雨樓為視角,有聲有色地呈一不出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一個普通人家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路程,生動展現(xiàn)了中國社會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在家族的分化重組中,既有無奈與惆悵,更流露出一絲溫馨的眷戀之情。 作者簡介: 高滿堂,大連電視臺國家一級編劇。著名平民作家。創(chuàng)作電視連續(xù)劇46部(500余集)。代表作有:《家有九鳳》《錯愛》《大工匠》《闖關(guān)東》《闖關(guān)東2》等。曾獲“飛天獎”、“金鷹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16項。《闖關(guān)東》獲“金鷹獎最佳編劇獎”、韓國首爾電視節(jié)“最佳第一章 1977年臘月二十九,古城下了整整一夜漫天的大雪。三十兒天麻麻亮的時候,聽雨樓的樓主老初太太聽到院里喀嚓一聲響,打了一個激靈,醒了,擁著被坐起身,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發(fā)愣,嘴里自言自語:“天爺,這是怎么的了?今年節(jié)氣早,初一就打春,飄兩片雪花片子意思意思就行了,值當?shù)孟逻@么大的雪?要和誰過不去嗎?”老太太念叨著披衣下了炕,使勁推開大雪封了的門,站在回廊四下張望,不由得一愣。 院里蓋上了厚厚的積雪,大雪把本是雜亂無章的院子變得筆畫簡單而又粗劣,古舊的聽雨樓一下子變得臃腫不堪;更叫老太太吃驚的是,當院那棵年逾百歲的老槐樹上那根她早就看著不順眼的橫生的枝干被積雪壓斷了,驚醒老太太的聲響就是它發(fā)出來的。 且慢——讀到這里就有讀者提出疑問:古城的名字叫什么?敢問城在何方? 古城有名。大凡寫都市小說的都不愿意把城市的名寫真了,胡亂起一個,比如江城、濱城什么的,這本小說也不能免俗。為什么?現(xiàn)在這個社會到處都是神經(jīng),走在大街上你隨便摸一下電線桿子說不定就觸動了什么人的神經(jīng)元,惹來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將官司進行到底的麻煩,更何況寫小說!所以小說家的小說城市的名字一般都是假的;也有真的,那大都是歌德派,通常寫的是大城市小人物。而我的這本小說既非標準的歌德派,寫的又非大城市,書中寫的倒是小人物,麻煩的是這些小人物的七情六欲都很正常、平常、經(jīng)常,一不小心就會和生活中哪個人的親身遭遇撞車,倘若地名像到銀行存款一樣搞了實名制而惹上一場官司,那就得不償失;即便是官司打贏了,掙的那點稿費也不夠塞律師牙縫的。故而小說的地名定為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的古城。 古城是鑲在渤海邊的一個縣級市,城里有古城樓、古牌坊、古塔、古廟、古街……古得破舊不堪。連街上刮過的風,都有一股抖摟老棉花套子散發(fā)出的古舊味道。 老初太太住的這個聽雨樓挺氣勢,兩層樓,樣式有點中西合璧:起脊,出檐,屋脊六獸一樣不少,帶回廊;門窗是歐式的,當院一個洋式的丁字樓梯,意大利風格,欄柱雕成男根模樣,可除了老太太沒有人知道那光滑的柱頭是男人的“那話兒”,不然早就破四舊了?蓱z的是,滿樓的這點洋氣被大門口的一座影壁墻壓得毫無生氣。 聽雨樓的原先樓主,是姓孫的大戶,祖上中過舉。為什么叫聽雨樓?據(jù)說因為樓里經(jīng)常鬧鬼,深更半夜有時能聽見嘩嘩啦啦的下雨聲,可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看不到點滴雨星兒;還有人說,趕上下雨的夜,借著閃電,影影綽綽能看見一群長頭發(fā)的人躲在院門樓下喳喳話兒。估計都是瞎說。為什么?樓是孫家那個舉人在世的時候修建的,給自家的新樓命個名以示風雅在當時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至于為什么起這么個名,扒開棺材問他去好了,沒有人去考證。 都說富不過三代,果真如此。孫舉人的后人吃喝嫖賭,萬貫家財很快揮霍一空,聽雨樓在解放前夕就抵債給了開糧棧的初世之。用現(xiàn)在的話講,那時候初世之剛剛冒富,搬進聽雨樓不久就解放了,落了一頂資本家的帽子。起初,初世之堅決不要聽雨樓,說這樓邪性,鬧鬼。他老婆石捧玉手大眼面寬,經(jīng)的事多,胳膊上能跑馬,拳頭上能立人,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說:“過眼的云彩怕人的鬼,什么沒見過?讓我會會這些兇神惡鬼!”于是住進了聽雨樓。如今老初早就駕鶴歸西了,石捧玉這個挺有味道的名字早在她生了第一個大丫頭以后就沒人叫了,取代的是“鳳兒她娘”、“老初大嫂”……一直叫到“老初太太”。老初家自從搬進聽雨樓就沒得好,為此老初和老婆打了一輩子嘰嘰。 聽雨樓在古城名氣很大。名氣大倒不是因為樓里鬧過鬼,“文化大革命”把活鬼死鬼都整得屁滾尿流,看見紅顏色就哆嗦,誰還把鬼當回事?有名是因為樓里住著老初太太。這有什么稀奇的?是稀奇,能不稀奇嗎?老太太一輩子一口氣生了九個孩子,這還沒有什么,九個孩子一色的是丫頭,這還沒完,結(jié)了婚的閨女又生丫頭!大伙都說,老太太的陰氣太重了,煞住了妖鬼,也傷了自己,聽雨樓隔著八里遠能看見三丈高的陰氣。 初老太太的九個閨女大名都泛一個“鳳”字,依次叫金鳳銀鳳玉鳳翠鳳祥鳳福鳳桂鳳桐鳳,小老九叫龍鳳,是老太太盼兒情切給老閨女起了這么個含糊不清的名字。九個鳳兒的大名除了在課堂上沒有人叫,大伙都習慣按她們的排行叫。年齡都是相差兩三歲,惟獨老八和老九差得大些,老八都念中學了,小九鳳才剛念書。大鳳在搪瓷廠工作,為照顧老太太提前辦了病退,女婿是古城老字號飯店群英樓的大師傅,女兒蓮子當兵在外;二鳳嫁了個小老廣,跟丈夫去了南方;三鳳中學畢業(yè)后趕上上山下鄉(xiāng),一直賴著沒走,沒找到工作,嫁了比她大十幾歲的刀剪廠死了老婆的原廠長孟傳禮,孩子還小,乳名叫冬子;四鳳下鄉(xiāng)后早早嫁了當?shù)剞r(nóng)民,一直沒開懷,男人叫朱永河;五鳳中學畢業(yè)留城,在街道工作,男人葉知秋是上海人,大學畢業(yè)生,在古城種子站工作,他們的女兒枝子一小就叫上海的爺爺奶奶接了過去;六鳳也下了鄉(xiāng),和青年點的王國臣自由戀愛結(jié)了婚,生個女兒叫婷婷,多虧五鳳在街道興風作浪,把兩口子辦回城,六鳳進了屠宰廠,王國臣在運輸公司當司機;七鳳下鄉(xiāng)到黑龍江。聽雨樓現(xiàn)在是老太太和大鳳兩口子以及八鳳九鳳五個人一起混著過。老太太沒工作,八姐九妹念書,生活費怎么出?老太太早就制定了政策:成了家的閨女按工資收入攤派,概莫例外。生活費由老太太把著,大鳳主管財會兼采買,實行月報賬制度。 老初家的規(guī)矩就是多,按照老理兒,年三十兒結(jié)了婚的鳳都要跟女婿回婆家過,可在老初家就變了,年三十兒女婿閨女都在聽雨樓過。為什么呢?年三十兒是初老爺子的忌日,初老爺子死的當年,老太太就開了個會,立下個規(guī)矩:年三十兒、老爺子的周年都在這兒一勺燴。大伙都是舉了手的。沒想到這一舉手,就是多少年。 臘月三十兒一早大雪封了門,家家忙著除雪,過晌了街上才有孩子放鞭炮,零零星星,像皮小子尿尿,一桿兒一桿兒的,不成溜兒。鞭炮之所以放得不成陣勢,皆因為家家都留著后手,準備子夜發(fā)紙的時候斗一斗,那時候誰家鞭炮放得多,說明日子過得火爆,人氣旺,可嘴上都不說,小孩子不明白這個理兒。 這陣子家家戶戶都在走油。一說起油,古城的人就罵娘。為什么?古城的腹地是咱們國家的大糧倉,生產(chǎn)的大豆碼成山堆成嶺,叫美國鬼子饞紅了眼,可城里人每月就供應(yīng)三兩豆油,古城“革委會”姓秦的主任因此得了個外號——秦三兩。盡管這么一丁點油,可過年每家每戶都不含糊,主婦們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掏騰出一大罐子油,驚得老爺們兒趕快關(guān)上門,盤問老婆哪兒搞到的。老婆們罵他們騎鍋夾灶。于是爺兒們就悄悄地去拉風匣,于是街上就飄著油香,于是滿街的油氣越來越濃,抓一把都能攥出油星子,于是人們就好幸福好幸福的了。 雪還沒停,只不過下得不疾不徐,優(yōu)哉游哉,肥大的雪片子像是在空中跳霹靂舞。這時初家的老丫頭小九鳳背著書包,踩著窄窄的石板路蹦蹦跳跳過來了,還不時伸手抓著滿天飄舞的雪花。她穿著男孩兒的衣裳,留著小子頭,剛從寒假學習小組做完作業(yè)回來。 我們且跟著九鳳,推開聽雨樓沉重的院門,看看初老太太家年三十兒是怎么過的。 一進聽雨樓的門,碰眼的就是那大半截子斑駁的影壁墻,浮雕的仙鶴已經(jīng)沒了腦袋、脖子,像全聚德的烤鴨,可惜看不出一點油性,一個斗大的福字缺筆少畫;繞過影壁墻,一眼看到的是當院的丁字樓梯,再就是刻著歲月痕跡的回廊,屋檐墻壁上掛著雨傘、籠屜、干魚、大蔥、辣椒什么的。 在家的幾個鳳兒正樓上樓下忙活著備年夜飯,留聲機里《沙家浜·智斗》的片段在院子里回蕩——“這個女人不尋!蟮乱话驳氖裁垂硇哪c……這小刁一點兒面子也不講……這草包倒是一堵?lián)躏L的墻……” 大鳳像個總管,指揮著三鳳、六鳳忙活年事。見三鳳在回廊磨磨蹭蹭,大鳳有些不滿,站在當院朝樓上喊:“老三,告訴你幾回了,怎么就是聽不見?趕緊把燈籠掛門外去。春聯(lián)兒貼沒貼?還沒貼啊?叫媽知道了又得擼你三層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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