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由8部中篇小說構(gòu)成的小說集,以作者家鄉(xiāng)為素材,以童年記憶中的往事與人物為原型,并融入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魔幻手法,變形、夸張、隱喻、又有些荒誕,閱讀中給人以強(qiáng)烈的心理撞擊。其中《溫暖的亡靈》講述了一位失去老伴的老婦,在生前最后時光里,靈魂與已逝愛人相遇、相守的感人故事。 作者簡介: 陳川,土家族,1960年10月生于重慶黔江。當(dāng)過知青、教師,后長期在行政單位工作,現(xiàn)供職于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已出版小說集3部,其中《夢魘》獲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 目錄: 山之巔/1溫暖的亡靈/45羊皮的風(fēng)/87獨(dú)猴/131顛來倒去的故事/181村莊/225根在故土(代后記)/271山之巔 一 幾天之后,滿懷僥幸的我們不得不對花二出走的事實無可奈何地予以接受,或惋惜或憤怒,最多只是情緒有些激動而已。但是,對于老木就不那么簡單了,作為花二的救命恩人,不啻是從他心頭剜去一塊肉。這不僅僅因為彼此之間的信賴和依戀被這一事件所粉碎,還因為生活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仿佛一段熟悉的日子已隨花二離去,心里虛飄飄的感到絕望。老木是人,花二是狗。人與狗怎能相提并論?早在小學(xué)時老師就告訴我們?nèi)耸菚圃旃ぞ卟⑹褂霉ぞ哌M(jìn)行勞動的高等動物。狗雖然是人類可以信賴的朋友,也只能等而下之。但在我們山上,花二又當(dāng)別論,似乎誰也沒把它視作異類,而是當(dāng)做同在一口鍋里舀飯吃的兄弟伙。如果硬要拿花二與老木相比,起碼對高山臺的忠誠不在老木之下,說不定更勝一籌。它以其忠勇和帶給我們的歡樂與慰藉被大家口口相傳,乃至許多業(yè)外人士也知道它的大名。正因為如此,它現(xiàn)在的背叛行徑才顯得那么突兀和不可原諒。在這個春日融融的下午,盡管陽光是如此的溫暖明亮,也驅(qū)散不了老木臉上那從心底升騰上來的陰霾。他黑著一張七溝八渠的皺臉,拖一根條凳在地壩邊坐了,悶悶地一支接一支抽煙,木樁子一樣半天沒有挪動,只是間或吭吭地干咳幾聲。眼前的景致應(yīng)該說是相當(dāng)?shù)膲验熈恕:谳钶畹牧趾F鹌鸱,無際無涯,只是越到遠(yuǎn)處,越加模糊,最后融入蒼茫的天際。老木看了十多二十年,而且還將看到退休,早已沒有那種神清氣爽、胸襟開闊的感覺了。在他眼里,山就是山,林就是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此刻讓他體會到的反而是蘊(yùn)含在沉寂中的蒼涼和冷漠。這里叫八面山,在方圓幾百里的群山之中數(shù)它最高。它巍然聳峙,睥睨萬峰,大有超拔絕塵的氣概。因此才在這里建了鐵塔和機(jī)房轉(zhuǎn)播廣播電視信號,也因此才有了我們這些值班者漫長枯寂的無聊時光!袄夏,還不收拾收拾,車要來了。”劉一強(qiáng)走出樓房,一邊抬手?jǐn)U胸,一邊說。今天正是換班的日子,在山上整整悶了半個月,想到家里有可口的飯菜和老婆那豐腴的身子正等著自己,正值虎狼之年的他心里癢癢的頗有些興奮。見老木沒有搭理,又說:“喪起臉做啥子?又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崩夏救匀粵]有吭聲。其實,大家都知道,花二之于老木,其重要性并不亞于他老婆。甚至可以說,他與花二之間的親熱和默契,遠(yuǎn)勝于許多同床異夢的夫妻;ǘ臼菬o家可歸的野狗,終日躲躲閃閃在巴可場的垃圾堆、臭水溝游蕩,尋找爛骨腐肉菜梗餿飯充饑。兩年前的秋天,因為上面有官員要到臺里視察,老木奉命隨車下山到巴可場采購食物。一般情況下,凡有客人光臨,操辦伙食的總是老木。因為他嘴刁,便喜歡自己做菜,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頗具特色的廚藝,摸摸索索搗騰出的幾樣菜極具山野風(fēng)味,既佐酒又下飯,讓人胃口大開。那天買好東西正準(zhǔn)備返回,在場口看見幾個半大小子正圍打一只臟兮兮的瘦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向吝嗇的老木居然掏出50元錢,買下這條奄奄待斃的野狗;氐缴缴,我們以為有狗肉可吃,主動要求幫忙宰殺。沒想到老木竟將野狗抱到蓄水池邊,打水替它沖洗。然后翻遍臺里的常用藥箱,找了諸如棉球、繃帶、酒精、云南白藥、創(chuàng)可貼之類,忙乎了好半天。他還把自己的早餐牛奶倒了一碗放到它嘴邊。野狗嗚嗚低嚎,哀哀的眼睛望著老木,沁出一串串淚珠。也許野狗生來命賤,幾天下來,傷愈了,膘也長了,竟然漂亮雄健。因為閃亮的白色皮毛中夾了些黑色的花斑,我們便叫它花二。說是天意也未可知,花二好像生來就是我們高山臺的一員,只是流浪多時,現(xiàn)在才找到歸宿。此前的日子對它而言無疑是一場噩夢,饑餓和死亡的威脅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它,無法擺脫的黑暗浸透內(nèi)心,使它感到一條孤獨(dú)的野狗和一條死狗沒有多少不同。它好像特別珍惜這天賜的機(jī)緣,起初并沒人特別留意它的去留,但它老是在人們眼前走動,似乎生怕人懷疑它野性未改溜之大吉。它搖頭擺尾,一臉的幸福和滿足?梢钥隙ǖ卣f,在它荒漠的心靈里,第一次有了家的安全溫暖的感覺,第一次覺得跟眼前這些人有相同的地位和尊嚴(yán)。更為奇怪的是,只要是臺里的人,盡管是初次見面,它也不會叫一聲,搖著尾巴老朋友似的挨過去,溫順得像一只貓。而偶爾有采藥或打獵的山民路過,它會狂吠著撲過去,樣子挺嚇人,非要我們招呼才肯罷休,似乎是對過去所受欺凌與屈辱的一種發(fā)泄和報復(fù)。一次,一家三口駕一輛摩托上山避暑,大人驅(qū)趕不及,小孩被它咬傷。要不是請律師從中斡旋,賠幾千塊錢私下和解,一場官司是免不了的。幾天后倪臺長上山,看見花二就心痛起錢來,狠狠地踹了它幾腳。它哀叫幾聲閃在一邊,不一會就厚顏無恥地偎在倪臺長腳邊挨挨擦擦,極盡諂媚之能事。花二招人喜歡其實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在這荒山野嶺,兩個人值班,半個月才輪換一次。長期兩眼對兩眼,該說的話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以至于相對無言。要么守著監(jiān)視器看電視,整天整日的,直到眼冒金花,再多看一眼就惡心得想吐。連喝酒也悶悶的,喝醉了最多也是把說過的話題無數(shù)遍地重復(fù),像放錄音機(jī)一般;聽的人則呆呆的毫無反應(yīng),朦朧著醉眼要閉不閉。到輪休下山時,初與人見面竟因為少于說話感覺辭不達(dá)意怎么也說不利索;ǘ穆鋺簦芍^添丁進(jìn)口。跳躍的身影,或高或低的吠叫,給我們死氣沉沉的日子弄出些響動,增添幾分生氣,無邊的寂寞似乎變得可以忍耐。它懂得如何討我們喜歡,或直立行走幾步,或在地上打滾,或異想天開地追撲蝴蝶,想著法兒為我們解悶。閑下來,老木喜歡去山坡采摘蕨苔、薇菜之類來改改口味,花二自然成為幫手,在草叢忽隱忽現(xiàn),銜回的野菜既鮮且嫩。它還常常趴在老木腳邊,昂起頭,認(rèn)真地傾聽老木訴說老婆下崗了脾氣變得燥辣、兒子迷上了游戲在網(wǎng)吧通宵不歸之類煩人的家事,不時擺擺尾、眨眨眼,好像很理解似的,從來沒有厭煩的時候。在這高山之巔,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林木蔥郁,遮天蔽日。因為風(fēng)疾雪大,頂上少有高大的喬木,偶爾看見幾株松樹,也都是光禿禿的缺枝少葉,瘦骨嶙峋仿佛吃盡了苦頭。除了裸露的龍骨石,遍地是低矮的蓼竹和叢生的冷蕨,在風(fēng)中沙沙低響。山上常有野獸出沒,因而我們機(jī)房四周也筑了圍墻,可已一段段垮塌,野草蓬生,最多只是給野物的進(jìn)出制造一點麻煩而已。所以呆在山上,除了忍耐寂寞,還需要一定的膽量。一入夜,盡管隔了雙層玻璃窗,尖利的風(fēng)聲鬼叫一般高一陣低一陣刮進(jìn)來,直讓人心驚膽戰(zhàn),難以入眠。到了冬季,晨起打開門,只見雪地里獸跡凌亂,不知有多少野物試圖破門而入。全臺的人,只有老木能夠辨認(rèn)出豹子、狐貍、麂子、野豬、獐子不同的足印。近些年,野豬仿佛吃了性藥,風(fēng)快地繁殖。機(jī)房對面很少使用的車庫竟成了它們的產(chǎn)房,一天突然從那里沖出十幾頭大大小小的野豬,著實嚇了老木一跳,眼睜睜看著它們揚(yáng)長而去,如一股灰色的煙塵沒入灌木林中。一天,老木在野外檢修完線路,正準(zhǔn)備從電桿上下來,低頭一看,一只灰黑精壯的野豬在下面轉(zhuǎn)悠。老木踩住腳鉤不敢動彈,只盼野豬快快離去。然而過了許久,野豬還無去意,尖嘴上的鼻孔發(fā)出滿不在乎的哼聲,仿佛它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太陽已經(jīng)落山,荒野漸漸昏暗,山風(fēng)也變得冷硬。老木的身子因長久不動僵硬得酸痛難耐,而且瑟瑟發(fā)抖。正焦躁恐慌之時,一聲狗叫讓老木精神一振。花二一陣風(fēng)似地飆過來,狂吠著撲向野豬。野豬哼了哼,尖嘴一拱,花二便嘰嘰叫著滾出一丈來遠(yuǎn)。剛立定身,就一聲不響沖過來,趁野豬尚未回過神,在其后腿咬了一口。野豬惱怒至極,低嚎著亂拱。花二周旋一陣,不知是計謀,還是自知不敵,且戰(zhàn)且退。野豬悶著頭追趕而去,雙雙消失在暮靄中。老木知道,憑花二的靈巧和速度,野豬是奈它不何的,自己便趕緊回去。驚魂稍定,才看見一身血污的花二閃進(jìn)門來。它一見老木,便軟軟地趴下,吐出舌頭咻咻直喘。老木見狀,長時間地摩挲著它的頭,眼睛澀澀的一言不發(fā)。雖然花二和我們都很親熱,但在老木面前,它似乎更隨意更放肆。老木每次下山輪休回來,花二就纏著他,要么銜他的褲管鞋帶,要么直立起來在他身上扒拉。去去去!老木裝出厭煩的樣子揮手驅(qū)趕,然后很不情愿似的取出新鮮的豬心肺或者牛肝。歡聲在花二喉頭間旋轉(zhuǎn),隨后到一邊靜靜享用。其實,花二的出走早有端倪。它莫名其妙地狂躁不安,狺狺亂叫。那是初春的一天,老木看見它一個勁地面對墻壁縱跳撲打,惡狠狠的恍若墻上有不共戴天的死敵,便上前呵責(zé)阻止。不料它竟回過頭在老木的小腿咬了一口,然后躥出去老遠(yuǎn),眼睛紅紅的迷亂癲狂,似乎不知道了干什么。老木負(fù)痛的叫聲使它激靈一下,甩甩頭。老木蹲下來,挽起已被咬穿的褲管察看傷口。齒痕漸漸沁出血珠,少頃便匯聚一起蜿蜒流下;ǘK于清醒,瘸著不自覺已在墻上撞傷的前肢,一拐一拐跑近,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自己在恩人小腿留下的創(chuàng)傷。“滾開!”老木怒吼一聲,揮臂使勁擋開;ǘ藘赊D(zhuǎn),又連滾帶爬湊過來,嗚嗚鳴叫,淚盈盈的眼睛直看著怒氣未消的老木。不管怎么驅(qū)趕厲罵,它毫不避讓,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達(dá)無盡悔恨,并以此乞求原諒。老木愛恨交加,高高舉起的拳頭緩緩落了下來。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傷口剛剛愈合的老木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尋思良久才發(fā)現(xiàn)花二不在身邊。他四處看看,又出門呼喚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心里欠欠的一夜沒有睡好。次日天亮,老木照例起床清掃壩子,才看見花二氣喘吁吁從米湯樣濃稠的晨霧中冒出來,皮毛濕漉漉的全是霧水。它見了老木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緩步走過來,一臉的羞慚。老木一下子明白它干什么去了,罵了一聲:“騷棒!”。這類事件發(fā)生了好幾次,有時臨出發(fā)前,花二在院壩特意高聲吠叫,算是打了招呼。大家都能理解,想到花二還有這份自由,不像自己只有想象著女人白嫩的身子靠手緩釋堅硬,甚至生出幾分羨慕。更有甚者,擔(dān)心長期暴飲暴食會導(dǎo)致性功能的提前衰退,要求臺里給予一定的物質(zhì)補(bǔ)償。當(dāng)然也有熬不住而違反規(guī)定的,有人就曾經(jīng)偷偷包了出租車下山,天亮才歸。還有一次,老木晚上起夜,在過道迎面碰見一個剛從廁所出來的僅著內(nèi)衣的妖冶女子,雙乳聳顫,屁股豐碩。老木大吃一驚,以為在做夢,使勁眨了眨眼。女子嫵媚地一笑,叫了一聲大哥,隨即鉆進(jìn)一間屋子,在門口還回頭丟來一個媚眼。老木呆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那晚的瞌睡自然也被攪得七零八落。這類事倪臺長也曾風(fēng)聞一二,在會上不點名地罵了一通,說如果擅離職守出了安全播出事故或給臺里惹來麻煩,就別怪他不認(rèn)人了。人尚如此,何況花二。它往返幾十里山路全憑四條腿長途奔襲,還要到處嗅母狗遺留的尿液去尋找已經(jīng)發(fā)情的對象。而且不管是否成其好事,黎明時分都會趕回。那份辛苦,那份急切,那份忠誠,老木想起來就覺得可憐,進(jìn)而又一陣心痛。偶爾下山去打打野食也罷,可現(xiàn)在花二竟棄他而去,幾日不見蹤影。這無疑是忘恩負(fù)義之舉,不能不讓老木感到被遺棄的沮喪和憤怒。狗日的野雜種,你跑,就莫回來,死在外頭,尸都沒哪個收!老木吐一口怨氣,惡狠狠地咒道。這時,隱隱有汽車聲傳來,老木知道是換班的人來了。不久,一輛北京現(xiàn)代越野駛?cè)朐簤δ堑黎F門,在地壩停了下來。老木沒有動彈,只是轉(zhuǎn)過頭漠然地看著。要是往日,早就笑呵呵迎了上去,熱絡(luò)絡(luò)打招呼,幫忙卸下要食用半個月的糧食蔬菜,身邊自然還少不了活蹦亂跳的花二。車門剛打開,從里面射出一道光影,直奔老木而去。老木始料未及,差點被撲下條凳!盎ā辈藕俺鲆宦,便喉頭梗塞說不出話;ǘ炖锇l(fā)出嗚嗚的聲音,爬在老木的腿上直朝他懷里拱,眼睛濕濕的。老木摸著它的頭,手指發(fā)顫。“你們硬像是倆爺子,親熱得不得了哇!”倪臺長下了車,笑道。他告訴老木,花二下山被巴可場上的人當(dāng)野狗捉了,關(guān)起來準(zhǔn)備喂到秋天再打殺。若不是當(dāng)?shù)赜写合募竟?jié)不吃狗肉的習(xí)俗,它或許已經(jīng)成為人家餐桌的一道美味。也是花二命不當(dāng)絕,倪臺長在場上聽見有人談?wù)摯耸,打聽上門,一看果然是花二,便花錢把它贖了回來。老木憐愛地凝視著花二,好一會才抬起頭,紅著眼睛懇求道:“倪臺,給它找個婆娘吧!” 二 過了十幾天,花二真有了媳婦。一只棕色的母狗被送上山來,體態(tài)嬌小,皮毛光滑,眼神怯怯的含了幾分嬌羞。倪臺長對兄弟伙的苦楚是心知肚明的。平常情況下,好苦好累說不上,但終日看不見一個外人,說不上兩句話,好像判了死緩的犯人日復(fù)一日捱過毫無希望的時光。去年招收了一個大學(xué)生,剛上山時,興奮得整日蹦蹦跳跳,歌聲不斷。天不亮就起來看日出,日落時沉醉于變幻不定的晚霞飯都忘了吃,晚上還要在他的筆記本上寫寫劃劃直到深夜。但不到兩個月就辭職不干了,還說什么過的是死了沒有埋的日子。為了讓大家在山上安心工作,臺里也煞費(fèi)苦心,甚至還添置了卡拉OK。剛安裝好的時候,劉一強(qiáng)曾拉著老木作聽眾,一個人吼了幾首。這些歌老木在電視上聽過,說劉一強(qiáng)唱出來詞沒變,但曲子全是新編的。劉一強(qiáng)犟著脖子說老木不毬懂,但從此以后再無興致拿起話筒,DVD閑置在一邊淀上厚厚一層灰。一只狗能起到穩(wěn)定人心的作用,這是倪臺長始料未及的,所以老木的建議得到了采納。我們都為花二高興,還給它新媳婦取了一個喜氣洋洋的名字:翠花。見了面,大家無一例外地摸摸花二的頭,向它道喜,還不無韻羨地說:“你龜兒現(xiàn)在安逸,天天有婆娘陪,比老子們強(qiáng)!奔热挥瓉砹讼眿D,就得準(zhǔn)備新房。老木尋了些廢舊材料,和劉一強(qiáng)忙乎一天,傍著車庫斜斜地搭了一間狗舍,門洞還掛了一塊紅紅的氈子,F(xiàn)在的花二可神氣了,人模狗樣的故作矜持之狀。它既有老員工的優(yōu)越,又有男子漢的高傲,弄得翠花服服帖帖,對它崇拜至極;蛟S是天性使然,翠花真像小媳婦一樣靦腆,怯生生跟在花二屁股后面,一副毫無主張的樣子,連偶爾叫兩聲表達(dá)意愿也極輕柔。倘若有客人到來,它倆會和我們一起到院壩迎接。到了樓房門口,翠花便不再進(jìn)去,似乎遵從當(dāng)?shù)嘏瞬贿M(jìn)廳堂的習(xí)慣;花二則大搖大擺陪到休息室,蹲坐在客人面前,支著耳朵認(rèn)真傾聽,儼然是最資格最盡職的主人。我們跟花二一樣,也喜歡有客人。在山上呆了幾年,變得和小孩一樣,個個都成了“客來瘋”。見了客人如同見到親人,心頭熱乎乎的,干什么都有勁。那天黃昏時分,花二的一陣狂叫驚動了老木。他和劉一強(qiáng)出門一看,一大溜人懾于花二的兇惡,停在鐵門邊不敢靠近。老木喝住花二,說:“你們過來吧,有我在,不會有事的!蹦心信畮兹吮持心覈\嘰喳喳走過來。一個年紀(jì)跟老木不相上下的男子說,他們是驢行者,天色已晚,想借地壩搭帳篷過夜。“可以,可以!崩夏疽豢诖饝(yīng)下來,“進(jìn)屋住吧,空房間多呢。”驢行者謝絕了老木的好意。看著他們按照分工做的做飯、搭的搭帳篷,揀的揀柴火,老木有些不理解,心想放著現(xiàn)成的不用,豈不是脫了褲子放屁。他哪里知道,這些人出來就是為了苦中作樂,享受野趣的,如果和家里一樣方便,還有什么感覺?幾爺子硬是不識好歹!老木感到幾分落寞,站在旁邊看他們忙碌,同時也驚奇他們帶的器具是那么精致完備;ǘ故桥d奮得很,竄來竄去專尋衣著鮮艷的女驢子與之周旋,惹起一聲聲嬌滴滴夸張的尖叫。老木心頭直想笑,但出于禮貌忍住沒吭聲。旁邊的劉一強(qiáng)卻故作正經(jīng)大聲喝斥:“狗日的花二,規(guī)矩點!”不說倒罷,一說竟引發(fā)一陣曖昧的笑聲,幾個女驢子刷地羞紅了臉。夜色從黑壓壓的林間彌散開去,天地間漸次昏蒙。星星在幽藍(lán)的夜空一顆顆跳出來,爭先恐后仿佛地上有稀奇可看。山風(fēng)一陣陣拂過,時令雖已是春夏之交,但依然涼氣襲人。開飯羅!隨著一聲喊,一盞燃?xì)鉄袅亮耍言簤握盏猛。驢子們圍成兩圈半蹲下來,開始享用晚餐。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招呼老木和劉一強(qiáng)也將就吃點,他倆連聲說吃過了吃過了,轉(zhuǎn)身進(jìn)了樓;ǘ痛浠ㄒ褵o暇他顧,女驢子恩賜的鹵豬蹄讓它們大飽口福。老木在廚房炒了一盤回鍋肉,煮了一缽酸菜粉絲湯,從玻璃瓶倒出一碟油酥花生米,還提來一瓶濯水包谷燒要和劉一強(qiáng)對酌幾杯。外面的陣陣歡笑讓劉一強(qiáng)神不守舍,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匆匆刨下一碗飯,丟下碗出門看熱鬧。老木也沒了興致,飯吃飽了,一杯酒還剩下大半。待老木收拾完,院壩已經(jīng)響起歡快的樂曲聲。老木出門一看,大為驚訝:咦,幾爺子硬是會耍吔!院壩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噼里啪啦炸出的火星把天空的星星也映襯得黯然失色。男男女女圍著篝火,在收錄機(jī)播放的《木葉情歌》的旋律中,跳著當(dāng)?shù)亓餍械臄[手舞。這種舞蹈用的是同邊手,動作剛?cè)嵯酀?jì),起伏有致,看上去韻味十足。從不跳舞的劉一強(qiáng)這時居然也混跡其間,涎著臉跟在一個少婦的屁股后面奓腳舞爪亂擺;ǘ桓始拍谌送乳g轉(zhuǎn)悠,不時直立起來汪汪叫兩聲。只有翠花文靜,蹲坐在圈外觀看,眼光一直追隨著花二!袄夏,快來喲,又鍛煉身體,又好耍呢!”劉一強(qiáng)喘吁吁說!拔也粫也粫!崩夏菊f,心里卻想:扯雞巴卵談,鍛煉身體?明明是聞騷嘛。他在地壩邊的條凳上坐了,一邊抽煙,一邊笑瞇瞇地看。翠花默默地挨過來,傍他坐下。老木自然而然伸出手,在它頭上慢慢摩挲。一曲終了,大家坐成一圈,依次表演節(jié)目,不外乎唱歌說笑話。說的幾乎都離不開男女之間那些事,老木聽罷笑岔了氣,特別佩服講述者把故事編排得那么巧,而且口無遮攔,什么都說得出來。唱歌的更邪,一首堂堂正正的歌曲從他們嘴里唱出,竟歪歪扭扭、黏黏糊糊,成了撩撥情欲的黃色小調(diào)。老木悄悄覷一眼那些少婦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毫無羞澀之態(tài)。最后,不知誰提議,一群老大不小的男女竟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扮母雞的就是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他張開雙臂,左騰右挪,極其認(rèn)真地護(hù)佑著身后那群嘰嘰喳喳的母“小雞”。老木看得高興,大笑起來,不料一口煙嗆進(jìn)肺里,咳喘了好一陣。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這么快活過,不明白這些人何以如此瀟灑,進(jìn)而想到自己一年到頭刻板枯燥的生活,心里竟冒出酸酸的妒意。篝火漸小漸弱,星光重又燦爛。見驢子們滅了火,開始收拾睡袋準(zhǔn)備休息了,老木還覺意猶未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舍不得離開!安钌蹲泳驼f,莫客氣哈!彼灰淮蛘泻簦M軒蜕宵c忙,同時也盡量拖延與這群快樂的人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再無理由滯留在外面,才與劉一強(qiáng)進(jìn)了樓。“幾爺子硬是好耍,把老子眼睛水都笑出來了!崩夏靖锌!昂,你不曉得,好耍的還在后頭!眲⒁粡(qiáng)故作神秘地說!八妓耍有啥子耍的?”“不說了不說了,免得你老哥子睡不著覺!薄拔幢啬泯攦鹤庸创钌狭艘粋?”“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還用呆在這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苦熬?”劉一強(qiáng)不無遺憾地說,“我給你說吧,免得你亂猜。等一會,說不定他們還要混帳!薄澳懔R哪個混賬?”“不是你說那個混賬,是混帳!薄澳阏f的是啥子屁眼話喲,弄得人糊里糊涂的。”“嗨,就是男的鉆到女的帳篷去混睡!薄芭,是兩口子吧?”“嘖,是兩口子還有啥說頭?我曉得你人老心不老,等會兒悄悄出去偵察偵察,混不到嘛,飽飽眼福過盤干癮也好。”劉一強(qiáng)詭譎地笑。“狗日的家伙,你自己小心點,莫讓別個捉住了。不要腥沒嘗到,反而被打斷了狗腿。”那晚,劉一強(qiáng)出沒出去晃蕩,老木無從知曉,他自己倒真是因為心緒迷亂而難以入眠。他起了兩次夜,很想出去遛一圈,驗證一下劉一強(qiáng)的話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張老臉,只有半躺在床頭抽煙。窗口月光迷離,煙頭一閃一閃映出老木那張皺臉。他想著這些人的灑脫快活,想到劉一強(qiáng)閃爍其詞的話語,竟然開始想象帳篷里的萬種風(fēng)情,漸漸居然聽見了清晰的嬉笑和嬌喘。他大為驚訝,惶然四顧,當(dāng)確信這只是幻覺時,才舒了口氣,感慨人與人的生活狀態(tài)竟然如此不同。第二天一早起來,驢子們已經(jīng)離去。老木看了一眼打掃得一干二凈的地壩,又望著莽莽蒼蒼的山巒,只見云霧在山巒間飄浮,似乎有意隱藏什么。他望了很久,好像在尋找驢子們的蹤影,思緒也隨他們翻山越嶺而去。 三 如果說長時間的獨(dú)處還有好處的話,那就是可以更充分地享受與大家相聚時的歡樂時光。倪臺長帶了一幫人上山駐扎下來,說要新建一座鐵塔,改造機(jī)房,接收央視信號無線覆蓋周邊地區(qū)。一下子山上喧騰起來,運(yùn)材料的車輛進(jìn)進(jìn)出出;院壩一頭那個傾斜已久的木制籃球架被重新扶正,籃圈上還掛了新網(wǎng),球投進(jìn)去發(fā)出“刷刷”的聲音煞是悅耳;卡拉OK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到晚上各種嗓門在比賽誰讓人身上雞皮疙瘩起得更多;休息室也響起稀里嘩啦的麻將聲。最快活的要數(shù)老木了。他負(fù)責(zé)大家的生活,一天忙進(jìn)忙出,但任何時候都是笑呵呵的,核桃般又黑又皺的臉也因內(nèi)心的舒坦而光滑明亮了幾分。然而既要下山采買食品,又要煮飯燒水,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只好要求倪臺長給他派一個幫手。倪臺長帶來的人都是臺里的骨干,各負(fù)責(zé)一方面技術(shù),沒有多余的人可以安排。倪臺長想了想,說這樣吧,大家很辛苦,要把伙食搞好點,每天都要變點花樣,讓兄弟們吃好喝好。你負(fù)責(zé)謀劃采買,我另外給你專門請一個炊事員。炊事員來的那天,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陽光特別明媚的日子。她剛從車上下來,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的粘到了她身上怎么也扯不開。似乎感受到了這些目光的灼熱,她低下頭,局促地抻著白底藍(lán)碎花襯衣的下擺。這是個30歲左右的少婦,皮膚微黑,模樣清秀,結(jié)實的臀部圓圓地上翹。如果換一個環(huán)境,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女人,然而此時此地,在我們眼里竟如天仙般光彩照人。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倪臺長和老木把她領(lǐng)進(jìn)屋去。后來我們知道,她叫楊曉梅,是山腳巴可鎮(zhèn)莫家寨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她人長得利索,菜也做得可口,大家心里喜歡,嘴里也盡是贊美之辭。多數(shù)男人不愿涉足的廚房一時間竟成為最吸引人的地方,大家有事無事踅進(jìn)去搭訕幾句。平時從不做家務(wù)的人居然肯幫她擇菜或者清洗碗筷,一張口就粗話連篇的人在她面前收斂了不少,以至于為搜尋文雅的詞句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連花二也媚相十足地圍著她轉(zhuǎn),是她不同于我們的鮮艷衣著還是身上的特殊氣味叫它著迷,只有天才知道。不可思議的是,只要見到老木和楊曉梅單獨(dú)在廚房,不管是在忙碌還是閑聊,它便磨磨蹭蹭不離左右,不時低鳴兩聲表示它的存在,目光陰暗,隱約閃出嫉恨和警惕。這狗日的心眼還多呢!老木看在眼里,既好笑,又覺得梗梗不舒服,甚至有幾分寒心。半個月過去了,楊曉梅的膚色居然白凈了一些,臉上的微笑更加溫暖迷人?梢钥闯,對她而言這是一段舒心的日子,男人們的呵護(hù)和關(guān)切讓她感到一種隱秘的喜悅。她何嘗讀不懂那些曖昧的眼神和舉止,何嘗不曉得那潛藏的欲念和企圖,但她喜歡這種感覺,一律報以溫婉的微笑。她又特別的謹(jǐn)慎,對誰都禮貌周到不親不疏,盡量不讓人產(chǎn)生誤解和非分之想。當(dāng)然,老木是例外,更多時間的相處使她自然感到親近和信賴,有事無事總喜歡和他說說話。一天,老木發(fā)現(xiàn)楊曉梅有些異樣,臉上沒了平日的明媚,陰悄悄的一直不做聲。他心想可能是牽掛娃兒了,過一陣就會好的,便沒在意!澳敬蟾纾蚁虢o你說件事情,不曉得該不該說?”楊曉梅猶豫了好久,終于開了口。“是不是想娃兒了?我給倪臺說說,放你一天假回去看看.”“不,不是的。”楊曉梅急忙說,“我,我睡不著覺!崩夏疽汇叮恢X給我說干啥,未必……他的心一陣亂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怔怔地看著她。楊曉梅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所產(chǎn)生的歧義,臉一下子緋紅,話說得更不流暢:“不,不,我是說,我是說晚上,這兩天晚上一直有人敲我門,半夜三更的,我好怕!崩夏揪o張的心情立即安妥下了,同時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又飄進(jìn)心頭!笆悄膫你曉得不?”他問!斑@幾天,有好幾個人給我遞紙條。但晚上聲音很小,聽不出是哪個!薄斑f紙條?是哪幾個?”老木大吃一驚,睜大的眼睛里分明透出妒忌和憤怒。楊曉梅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支吾著不肯說!肮啡盏臇|西,老子不把你們揪出來才怪!”老木恨恨地說!安唬敬蟾,我說給你聽,是相信你,憋在心頭難受。我是有點怕,整夜整夜睡不好,可是把事情捅穿了,大家都不好意思,何必呢?反正就兩、三個月,我一離開,什么事都沒有了!崩夏緩(qiáng)捺住內(nèi)心的騷亂,想了想楊曉梅的話也不無道理,便說:“事情鬧大了確實不好,不過老這樣下去也不行,總得想個辦法。”他抽著煙來回走動,冥思苦想。良久,腦子里閃過一道亮光,他笑了笑,信誓旦旦對楊曉梅承諾:“你就安心睡吧,我保證沒人敢來打攪你了!睉{老木那個灰不溜秋的腦殼,還能想出什么絕妙的主意?事實也大抵如此。到了深夜,習(xí)慣早睡的老木竟然將臥室門大大敞開,燈光雪亮,戴著老花眼鏡讀書。大家十分驚訝,路過都要覷一眼:“咦,吃錯了藥嗎,老了才來用功?”“嗯,好看,太好看了!你看過沒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一看就不想丟開,瞌睡都沒得了!崩夏菊f,模樣十分天真。“你看你的,開著門干啥?”“煙抽多了,敞敞氣!北咳俗杂斜哭k法,效果居然不錯。楊曉梅連續(xù)兩晚睡得安穩(wěn)香甜,氣色也紅潤如初。老木自以為得計,竊喜不已。但楊曉梅偶然聽見旁人議論老木的反常行為后,她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一酸,躲到一旁暗自垂淚。當(dāng)和老木獨(dú)自相處時,她的神態(tài)一變?yōu)閳詻Q果斷,說如果老木再這樣下去,她立即辭去這份活路下山回家。老木尷尬至極,囁嚅著說不出成句的話。倪臺長也察覺老木的舉止乖張,把他叫來詢問。老木躊躇一陣,才道明個中緣由。當(dāng)晚,倪臺長召集大家開會。他安排完第二天的工作,臉突然一沉,叫人把門關(guān)上,冷笑道:“聽說有的人精力充沛得很啦,晚上不睡覺,去人家女人門口刨騷。有種就給我站起來讓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雞巴比別人大些!”一陣哄堂大笑之后,氣氛又漸漸嚴(yán)肅。我們知道倪臺長是高山臺的第一批員工,和大家有著兄弟般的感情,臟活苦活從來少不了他,平時也嘻嘻哈哈和大家不分彼此。此時他沒有半點笑容,目光冷冷地來回掃視。意想不到的是,在凝固般的寂靜中,竟有兩個人歪歪斜斜站了起來。倪臺長似乎也吃驚不小,定定地看著那兩人,不久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他點頭示意他們坐下,聲音也低緩下來:“楊曉梅是有家有口的人,我們是請她來的,不要壞了人家的名聲,也不要壞了我們臺的名聲。如果說你情我愿,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必須對別人負(fù)責(zé),也對自己負(fù)責(zé)。鬼鬼祟祟哪像我們臺的職工,和他媽的縮頭烏龜差不多!騷沒聞著,還讓別個休息不好,并且連累人家老木跟著受罪,半夜三更看起小說來,大家說是不是混賬?”嗤嗤笑聲響成一片,有的還擠眉眨眼朝老木做怪相。老木嘿嘿干笑,扭扭捏捏一臉的不自在。那兩人訕訕地笑,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荒唐。倪臺長揮揮手,繼續(xù)說:“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以后再聽到哪個議論,老子就對他不客氣。兄弟們好自為之吧,散會。想斗幾把地主的,到我房間去。不過,‘子彈’要帶充足,打一、兩盤就開始欠賬的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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