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聲音樂團


作者:顏歌     整理日期:2014-08-26 20:23:58

聲音樂團,講述了四個名為《聲音樂團》的故事。
  這些故事發(fā)生在永安城,都是關于一個叫做劉蓉蓉的小說家和她生命中的樂師們的故事。
  一切從劉蓉蓉的死開始,以劉蓉蓉的死結束。
  劉蓉蓉生命中的第一個樂師是她的父親,一個落魄的小提琴手,而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也和樂師們在一起——她在永安市第三交響樂團的演出現(xiàn)場出了事故,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十天,終于身亡。
  她和樂師們發(fā)生的故事都被她寫進了連載未完的小說《聲音樂團》中,而當“我”——劉蓉蓉的責任編輯和表姐,開始在現(xiàn)實世界里尋找小說和現(xiàn)實的線索時,才發(fā)現(xiàn),故事是不可靠的,永遠都有人在撒謊。
  要等到一切結束,故事的讀者才會找到完整版的《聲音樂團》,在那個故事里,依然是在永安城,但城北有一頭巨獸已陷入沉默,身懷隱疾的樂師只能錦衣夜行般,在再也不能分辨聲音的城市中生活。直到一個叫“指揮家”的神秘男人,向他們發(fā)出了邀請:來海豚酒吧,演奏馬勒第二交響曲“復活”。
  所有事情的過去和真相,都將在此顯露……
  作者簡介:
  顏歌,女,四川省成都市郫縣人。80后十大實力作家,F(xiàn)就讀于四川大學研究生院比較文學專業(yè)。從1994年起發(fā)表作品,2000年開始在榕樹下發(fā)表小說,作品廣受歡迎,被眾多電臺雜志轉播轉載。2001年,加入四川散文協(xié)會。2001年,被魯迅文學院評選為“中國少年作家小說十佳”。2002年2月,榮獲“全國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同年,小說《錦瑟》被評為《萌芽》雜志2002年度最歡迎的小說之一。
  顏歌作品:
  《馬爾馬拉的瓔朵》《關河》
  《十七月葬》《良辰》《異獸志》
  《桃樂鎮(zhèn)的春天》
  《五月女王》
  《聲音樂團》
  目錄:
  入場須知
  “聲音樂團”Day1
  聲音樂團·馬勒第一交響曲
  第一章悲劇劇場,或追回記憶的圓號手
  第二章母親說,或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
  第三章清潔的事物,或獨自等待的大號手
  第四章選擇性記憶,或過目不忘的雙簧管手
  “聲音樂團”Day2
  第五章電話號碼,或濫竽充數(shù)的小提琴手
  第六章古斯塔夫,或表里不一的長笛手
  第七章有美人兮,或走火入魔的大提琴手
  第八章聽,或凝神靜氣的定音鼓手
  第九章周云濤,或愁容滿面的中提琴手
  第十章星期五,或手舞足蹈的指揮家
  “聲音樂團”Day3入場須知
  “聲音樂團”Day1
  聲音樂團·馬勒第一交響曲
  第一章悲劇劇場,或追回記憶的圓號手
  第二章母親說,或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
  第三章清潔的事物,或獨自等待的大號手
  第四章選擇性記憶,或過目不忘的雙簧管手
  “聲音樂團”Day2
  第五章電話號碼,或濫竽充數(shù)的小提琴手
  第六章古斯塔夫,或表里不一的長笛手
  第七章有美人兮,或走火入魔的大提琴手
  第八章聽,或凝神靜氣的定音鼓手
  第九章周云濤,或愁容滿面的中提琴手
  第十章星期五,或手舞足蹈的指揮家
  “聲音樂團”Day3
  聲音樂團·馬勒第二交響曲
  第一章追回記憶的圓號手
  第二章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
  第三章獨自等待的大號手
  第四章過目不忘的雙簧管手
  第五章濫竽充數(shù)的小提琴手
  第六章表里不一的長笛手
  第七章走火入魔的大提琴手
  第八章凝神靜氣的定音鼓手
  第九章愁容滿面的中提琴手
  第十章手舞足蹈的指揮家
  “聲音樂團”Day4
  后記阿來:聲音樂團,每一種聲音相互交織穿梭,互相推進,然后直抵完滿。小說中命運的樂手,奮力演奏,都想使世界的秘密得以呈現(xiàn)。但是,讀這本書的人,會和那些樂手一起問:指揮在哪里?
  麥家:“聲音樂團”一腳踩在了肋骨最敏感最疼痛的地方。《異獸志》中的悲傷、喜樂、舍身、窮途……萬千眾生相到了如今,早已跨過了夜涼如水的玄機,任務繁重,態(tài)度誠懇,在都市叢林的一隅,演繹著殊途同歸的悲哀。“無”的悲哀。
  閻連科:顏歌很年輕,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充滿可喜的新穎,這不奇怪。然而,她的文學想象卻如此成熟和蒼涼,不免讓人驚艷又驚嘆。
  陳曉明:顏歌的敘述讓人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怪戾的、痛楚的、不可名狀的召喚的聲音,是內心深處涌動起來的無法去除的自我損毀的渴望。
  謝有順
  顏歌的講述方式,有意與自我疏離,希望由此觀察他人的痛苦,但她在虛構中所親見的真實,有時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就像她試圖扮演一個純粹的說故事者,可寫下的依舊是屬于她自己的孤獨言辭。
  白燁阿來:聲音樂團,每一種聲音相互交織穿梭,互相推進,然后直抵完滿。小說中命運的樂手,奮力演奏,都想使世界的秘密得以呈現(xiàn)。但是,讀這本書的人,會和那些樂手一起問:指揮在哪里?麥家:“聲音樂團”一腳踩在了肋骨最敏感最疼痛的地方。《異獸志》中的悲傷、喜樂、舍身、窮途……萬千眾生相到了如今,早已跨過了夜涼如水的玄機,任務繁重,態(tài)度誠懇,在都市叢林的一隅,演繹著殊途同歸的悲哀!盁o”的悲哀。閻連科:顏歌很年輕,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充滿可喜的新穎,這不奇怪。然而,她的文學想象卻如此成熟和蒼涼,不免讓人驚艷又驚嘆。陳曉明:顏歌的敘述讓人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怪戾的、痛楚的、不可名狀的召喚的聲音,是內心深處涌動起來的無法去除的自我損毀的渴望。謝有順
  顏歌的講述方式,有意與自我疏離,希望由此觀察他人的痛苦,但她在虛構中所親見的真實,有時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就像她試圖扮演一個純粹的說故事者,可寫下的依舊是屬于她自己的孤獨言辭。白燁
  《聲音樂團》這部長篇新作,在顏歌的小說寫作中比較特別,自覺的文體意識,堅實的文學造詣,以及多聲部的敘事線索,交響樂式的總體結構……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有了這部《聲音樂團》,顏歌便使自己躋身于當代小說寫作中創(chuàng)新求變的先鋒團隊,并成為一代文學新銳當之無愧的領銜者。蔣韻
  這是一部奇異的小說,展現(xiàn)了顏歌深刻而宿命的對人性洞察的能力。她把她的城變成了一個“悲傷的博物館”,充滿黑暗的魅力,讓人震驚。我必須開始用敬畏之心來探尋他們年輕一代的精神和靈魂。入場須知
  1.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
  2.每個故事的敘事者都是同一個人
  3.故事中的某些行為將反復發(fā)生
  4.所有的聲音匯集在一起成了同一個聲音
  事已至此,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剩下了整理,只剩下了整理。準確說來,是清掃和整理。其中,清掃因為每周、每日,再到甚至每個小時的重復變得沒有意義,進而不復存在——發(fā)現(xiàn)一塊新的灰塵變得越來越困難,而抹去它的動作也終于不帶情緒——自然而然,我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到了整理上面,畢竟它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可以整理的東西很多,不說出來,很少有人想到。
  起初肯定從抽屜開始——把桌子的抽屜一個個拉開,將里面的東西一點點往外拿,分成幾個小堆,不要的丟掉,按照類別、日期排好,用信封依次裝好,寫上名字,再逐個放入。
  然后是藥柜——家里總存在著過多的藥。全部拿出來,丟掉過期的,歸類,依照外用、內用,放到兩個抽屜里,其中,將速效救心丸、感冒清、沉香露白露放在最外面。鋁板上空了的部分用剪刀剪掉,再把邊角修圓,防止不慎刺傷皮膚。
  緊接著是報紙和雜志,從柜子桌子下面一點點拿出來,雜志自然分門別類,按照年份疊好,拿到樓下讓老木匠陳某幫我裝訂,報紙就一張張再檢查過,有需要的消息剪下來,拿本子按照類別貼好,剩下的捆起來,散步遇到看門人鄧某某時,請他過來送給他拿去賣。
  過年的時候,一位老友來探我,買了很多糖果——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家都說我喜歡吃甜食,開始還是以訛傳訛,但是終于被我默認——他走了之后,我把他所買的散裝糖果按照牌子、口味,分成了三十二個小包,每包中有七到八粒同樣的糖,用三十二個保鮮袋裝好,放入糖盒。
  這件事情花了我差不多三個小時的時間,加上不時走神,因走神導致的失誤和返工,做完之后,我開始整理上個星期的報紙,大概四十分鐘以后,我忽然想到,如果客人來了,卻只拿出口味單一的糖果來招待似乎并不恰當——于是,我又重新把這三十二包糖拿出來,打開,把每包中的糖果互相混合,互有增減,比如:牛奶糖和牛奶咖啡糖取一種即可,蘋果軟糖與橘子軟糖不用并存,杏仁酥糖同核桃酥糖亦然——如此,我重新整理出總共是二十四包糖,每包里面精選花色搭配軟硬質地口味不同的糖果十粒,然后多出來了三粒,我便坐在那里把它們都吃了,分別是:巧克力酥心糖、話梅糖、核桃軟糖,還余下八個保鮮袋,將它們重新疊好,放入櫥柜中,以便下次取用。
  一旦決定開始整理,便很難停止:舊物、廢物,按照時間順序,或者某一種分類,歸納、丟棄、剪切,書房中有八個大箱子,都是最近一次搬家的遺物了,因為過程十分匆忙,箱子都是從郵局買來的最大號紙箱,它們簡單、粗陋,并有雨夜小卡車上的倉皇,打開之后,就似沉入一片大海,耳中只能聽到水泡呼嚕作響的聲音,不斷下潛,下潛,蔚藍之下是深藍,然后是黑暗——有些東西并沒有忘記,只是想不起來,因為海太深,又太廣——好多次,我都是被樓下幼兒園的放學鈴聲喚醒,喇叭中歡快地播放童聲歌唱的《兩只老虎》,不知為何,這樂曲總能潛入海底深處,令我猛然蘇醒,重新呼吸——時間總是四點十五分,我就慢慢走下樓去,散個步,買一把時令蔬菜,就一碗粗面果腹。
  上個星期我的兒子鐘某某打電話給我,他問我:“你還好嗎?”我說:“很好!彼f:“你在干什么?”我說:“吃了飯,準備洗碗!辈恢朗且驗閾拈L途電話費昂貴,還是和我真的無話可說,鐘某某匆匆掛線,臨了,他說:“唉,我老了!薄娔衬尺@句話讓我悵然若失,我的兒子告訴我說他老了,他到底是多大年紀了?——他的父親鐘某去世那年他還很年輕,至少我是這么認為,鐘某在同別人登山時失足滑下臺階,在醫(yī)院中躺了二十七天終于瞑目,我沒去看他一眼——我總認為,如果他好起來了必然會想到要親自來探望我,如果不能,就讓他去了吧。
  鐘某某為此事同我大吵一架,無非是說我無情無義,冷血無比,他嗓門很大,我注意到他額頭上青筋暴起,并且砸了我家唯一一個煙灰缸,揚長而去。整理完垃圾之后,我用一個蘸水碟子做煙灰缸,抽了兩支煙,然后打了一個電話給鐘某某,在電話中,他余怒未消,我說:“你父親同我不在一起生活已經(jīng)很久了,你知道嗎?”我說:“他同那個女的一起去爬山,聽說他們還生了一個兒子,你知道嗎?”——但是鐘某某的怒氣并未因此平息,他說:“媽,你太怪了,我爸只是想要一點正常的生活。”
  鐘某某與我并未老死不相往來,他依然偶爾打電話給我,問我身體安好,尚能飯否,逢年過節(jié),總是匯款至我的賬戶,甚至帶著老婆女兒大老遠回永安市看我?guī)籽郏黄鹪谕饷娉灶D飯。他的夫人不是永安人,客客氣氣同我說普通話,總是帶著豐厚的禮物,而他的女兒剛剛念大學,新聞專業(yè),因為喜愛藝術,并且也看一些小說,對我總是有些許好奇,喜歡和我聊點有的沒的,但是因為羞怯、疏遠和那些從別處聽來的關于我的傳言,她同我談話十分節(jié)制,總是短暫而禮貌地停止——但她依然是我兒子鐘某某一家同我說話最多的人。
  無論如何,我對鐘某某依然來探望我和我的古怪心存感激,我想是因為他終于在外面學會了承受古怪的事物,并且認同它們的存在,就像我們永安城有一口鐘——現(xiàn)在我很難聽到它的聲音了——但是我們所有從城北萬福街出來的人都不會忘記它,每天我都能聽到它打響的聲音——這口鐘壞了很久,久到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它,但是有一天它忽然響起來了,那一天是十點鐘,整點的時候它敲響了,并且是整整十下,聲音渾厚,響徹天空,就像一個老英雄重返沙場,催人淚下——直到了十一點,它響起來了,卻依然打了十下——英雄遲暮的悲壯就這樣成為一段笑語。我不知道這口鐘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直到我從城北搬走的時候,它還在每天響著,一天二十四次,每次都是十下,一開始大家都說,誰來修修那口鐘啊——直到它的聲音在固執(zhí)的重復中就那樣被我們聽不見了。
  后來我搬離了那里,那個時候我租房子,與人合租,記不清這輩子要搬多少家,而每次都會遺落一些東西,又丟棄另一些——于是,對于那些被我忘記了的,故意視而不見的,現(xiàn)在都將在我整理時不經(jīng)意地浮現(xiàn)出來。有一天我在一本書里發(fā)現(xiàn)了二十年前的一張發(fā)票,辨認許久之后發(fā)現(xiàn)是我在天美百貨購物所得,那時候我的夫家鐘家尚未敗落,我們過著那樣揮金如土的生活;還有一次,我在第三個紙箱中發(fā)現(xiàn)了我首次在市報連載時的那一張報紙,上面還工工整整寫著獲得的稿費數(shù)目,我仔細閱讀了那篇小說,里面充滿的全是少女熱愛的奇情故事,兼具帶有溫馨的恐怖,我把我們城里的每一個人都比做一種獸,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甚至還記得我寫它的那天,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外面下雨,隔壁的搖滾樂手在伙同一堆人砸金花。
  大家都說我記性很好,但可能我并非生來如此,而是被說得多了,也就表里如一。在整理房間的同時,也有大批回憶可供整理,不同于過期的報紙或收據(jù),它們大多數(shù)居然還是那樣面目清晰。
  多年以來,我靠回憶寫作,靠回憶來暫時逃脫通往死亡的單向行駛。故事中的人,毫無疑問,都是回憶的果實,但與此同時,我又因為這樣編造失去了自己確實的回憶——我終于拙于分辨,故事中人物的經(jīng)歷到底哪些是由真實改編,哪些是純粹虛構——時至今日,真假難分,是非莫辨,只好統(tǒng)統(tǒng)納入囊中,當做我自己的故事,所幸,這一切無傷大雅,不過是吟賞風月的典故。
  從我兒子鐘某某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對世界上的其他人,我既缺乏了解,也疏于溝通,用以提供故事藍本或素材的人,大多都只是我自己,證據(jù)是:每一個故事的敘事者都是一個小說家,無論我把他們化為女人、男人、小孩、老人、鬼魂、外星人,喬裝打扮,自以為瞞天過海,都會被一眼指出,說那就是我——既然別人都這么說,也可能就真的是吧。
  但是,昨天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那時候我在整理四號紙箱,里面放著多年來收到的信件,那是在還流行用筆寫字的年代發(fā)生的事情,我把每一封信拆開來讀,用透明膠粘好每一塊裂開的地方,把他們按照寄信人、日期列好,訂在一起——在這些信的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綠格子稿紙,上面滿是我的字跡,我讀了起來——那的確是我慣用的藍色墨水,但是,讓人難以相信的,我居然認不出其中一些潦草的筆跡了——這無疑是一部我寫的小說,雖然它只有薄薄的八十多頁,并沒有完成——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讓我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完全不記得有這樣一部沒有被我寫完的小說,另外,小說中的“我”并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她居然不是一個小說家。
  的確是有一個小說家,但是她一開始就死去了。
  聲音樂團.
  MAHLER:SymphonyNo.1
  第一章 悲劇劇場,或追回記憶的圓號手
  “上演著悲劇的劇場,最終以悲劇收場!
  這句話是小說家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我也還住在萬福街上。和其他關系親密的親戚們一樣,從我家到她家只需要走小半條街。路過了六嫂飯店和垃圾站,就是萬福街七號院,那是小說家和姑媽姑爹曾經(jīng)一起生活的地方。
  小說家從小就是個野孩子。每天放學以后她都不回家,而是和我一起窩在我家看父親買給我的書。我的房間朝街,小說家很喜歡坐到窗臺上,雙腳踩著久有年代銹跡斑斑的花架,一邊看書,一邊看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以來我都不清楚小說家這么做是為了欣賞街上的人還是為了讓街上的人欣賞她,總而言之,最后,下班回來的母親在樓下看見她,就尖叫起來,說:“蓉蓉,快下來!快下來!摔下來怎么辦?!”
  每到這個時候,小說家就知道我們的好日子過去了,她幾下就從窗臺上猴子一樣爬下來,和我并肩在寫字臺前坐好,從書包里抽出作業(yè)本,做出賣力寫作業(yè)的樣子。
  母親從一樓和街坊打著招呼上來了,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終于進來了,一邊放下包,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打開屋里全部能夠打開的門窗——只有一秒鐘,我和小說家私密的小世界被開膛破肚,袒露在外,它成了一個巨大的收音機,把萬福街上的所有聲音都收入了進來。
  母親對此并不在意,她早已愉快地哼著歌去廚房洗菜了,但是這些涌入的聲音卻幾乎讓我耳鳴起來——最響亮的是六嫂飯店的拉客聲,那個靈巧的服務員小劉會站在門口,一邊喊著“歡迎光臨”,一邊行云流水般把飯店里的招牌菜名一個個報過去,從“白果燒雞”開始,到“宮保肉丁”結束,聽得人口水直流。但非常不幸的,過了一會兒,收垃圾的車就會到來,嘩啦一下把好幾天的廢棄物都落到垃圾站中,以便等待更大的垃圾車來到,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運往更遠一些的垃圾處理廠——隨著這傾倒垃圾聲,和美味有關的幻想也就此終結。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聲音是每天都必須被聽到的:街上的人互相熱情地問好,低聲地寒暄,秘密和秘密在熟悉的名字間被相互交換。這樣的日常聲音雖然煩瑣,但在我們街上長大的孩子都已經(jīng)習慣,只需專心埋頭在手上的課本里,所有的聲音就會消失。
  但小說家并不是這樣,我懷疑窗外萬福街的家長里短奪取了她更多的注意,她在草稿紙上算一道應用題的答案,卻始終都沒有任何進展。別的聲音充滿了她的耳朵,瑣碎的事情和不可言說的事情總是比不偏不倚的數(shù)學公式更有吸引力,她聽了一會兒,忽然對我說:“姐,你聽到那個聲音沒有?”
  她看著我,睜著一雙閃亮的眼睛,期待我給她一個答案。
  于是我凝神靜氣,試圖在聲音的密林中尋找到她所說的那一種聲音,“那個聲音。”小說家鬼使神差地說。
  “沒有!蔽腋嬖V她我的答案。
  “奇怪啊,”小說家說,“我明明聽到了!
  我們面面相覷,各執(zhí)一詞,小說家的眼神終將要轉而暗淡了。
  她沒有想到的是,從遙遠的地方,的確傳來了音樂聲,應該是某一種練習曲,在萬福街龐雜的噪音之下顯得那樣不合時宜,我驚訝小說家居然這樣也能聽到它——但是我堅稱自己沒有聽到,我清楚,作為僅有的兩名在場者之一,只要我說沒有聽到,小說家就最終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她不得不認為這一切都是她聽錯了——她的確像我希望的那樣做了,但沒有被我料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我自己也因為當時的否認而淡忘了那聲音的存在。
  ——那聲音是那樣微弱,在街坊們扯著嗓門罵孩子的喧嘩后奄奄一息,但是它堅持地響了一會兒,在晚飯之前停止了。
  這時,我和小說家已經(jīng)開始聊別的事情,有一些更為美好的話題總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因為現(xiàn)實的面目可憎,對話多半關乎未來。我們設想著自己以后的職業(yè)、樣子、住房、配偶,甚至子女,小說家的愿望就是成為一名小說家,她說她希望自己能夠出版一本真正的書,把封面做成漂亮的寶藍色,為了證明自己是可以達成這個愿望的,她滿臉通紅地給我看了她剛剛開頭的第一篇小說。
  小說的名字是《聲音樂團》。
  “當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整個永安城的人都能聽見獸的鳴叫!边@是小說開場的第一句,似模似樣且老氣橫秋。
  小說用藍色的鋼筆寫在一個綠封皮的筆記本上,寫了一頭在城市北面垃圾處理廠中每日鳴叫的巨獸,字跡工整,寫錯的地方都用修正紙小心地貼上了——我在小說家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專心致志地看了她的處女作,卻覺得不忍卒讀,這倒并不是因為小說家的作品多么的拙劣——作為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她的文筆可謂流暢——而是因為她是那樣赤裸裸地把所有的事都寫到了小說中,巨獸的鳴叫顯然和兩條街外那口鐘有關,而我們生活的這條街更是被悉數(shù)列入其中,姑媽、姑爹、街坊們的是是非非,她每天專注聽來的八卦余料所拼湊出來的那些讓她膽戰(zhàn)心驚的事實——她看著我,就像問我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一樣,睜大眼睛觀察我的表情,期待我給她一個可以信服的答案。
  《聲音樂團》占據(jù)了筆記本的前十一頁,還未完成,小說家問我:“姐姐,你覺得怎么樣?”
  “寫得很好。”我合上筆記本,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我給了她一個答案,希望她最終會再次被我說服。但是面對我的表揚,小說家卻有些不好意思,她說:“我才寫了一點點呢,這故事肯定要很久才能寫完!
  “那你要加油啊。”我把本子放在我們的寫字臺上,感覺它像是燙著了我的手。
  “嗯!”小說家卻像珍寶似的把它撿了起來,放在胸口前,“不過后面我都已經(jīng)想好了,最后一句話特別好,那天我忽然想到的,我要這么寫最后一句,‘上演著悲劇的劇場,最終以悲劇收場!趺礃樱@句話是不是很棒?”
  “上演著悲劇的劇場,最終以悲劇收場!毙≌f家在寫字臺對面又對我強調了一次這句話,顯然是她的得意之筆,她把下巴放在桌子上,抬起眼睛看著我說,怕我忘記了。
  但是,從那時候過去,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久,而陸續(xù)發(fā)生的事情又太多——暑假過完后,在母親的決定下,我們全家搬離了萬福街,而我和小說家也日漸疏遠,所有的事件、細節(jié),甚至她的容貌,都被萬福街上繁多龐雜的噪音掩蓋,就像它們掩蓋過那悠揚的練習曲。
  直到十天以前。
  十天以前,小說家從永安市第三交響樂團音樂廳樓廂看臺墜下了——一個歐洲的指揮家來演出,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那天很多人都去了,退場的時候她忽然摔了下來,引起一片驚呼——不知道是失足,還是被人擠下來了——無從考證,看臺并不是很高,她落在過道上,即刻被送醫(yī)急救,昏迷了十天,最后還是斷了氣。
  好像是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這句話終于再次被我看見,“上演著悲劇的劇場,最終以悲劇收場。”
  小說家整個人趴在寫字臺上,用下巴壓著那個筆記本,臉上是從窗戶外透入的光,她笑著對我說:“這個故事的最后一句就是這樣,還不錯吧?”
  的確如此。
  小說家的死亡在歌舞升平的永安市里議論紛紛,成了次日報紙的熱門話題。她也忽然從一個無足輕重的市報連載作家變成了一名偉大的人民藝術家,《永安日報》用大篇幅報道了這一悲劇,上面登了一張小說家照片,照片里的她還是長發(fā),穿著一件米白色的襯衣,少有的端莊,這虛構的美麗必將加劇陌生人的悲傷。
  永安市電視臺第六頻道也采訪了小說家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姑媽,她站在畫面中間,哭得不成人樣,披頭散發(fā)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黃褐斑尤其明顯了。我們整個萬福街的街坊鄰居們擠在她的后面,作為她孤苦無依的靠山和背景。
  在姑媽和街坊們的敘述中,小說家成了一個空前絕后的孝女,而她們倆也成了相依為命、互敬互愛的一對母女,令電視臺記者感動不已。小說家之前銷量從不過萬的各種奇情小說似乎嗅到了再版的良機,而她在市報上正行連載尚未完成的小說《聲音樂團》也成了討論焦點,甚至有好事之徒想要從中發(fā)現(xiàn)她死亡的陰謀與真相。據(jù)說小說正是以永安市第三交響樂團為創(chuàng)作原型,之后,倒霉的樂團經(jīng)理苦著一張臉在電視上出現(xiàn),為這出意外表示惋惜,一再保證音樂廳將加強安全措施,杜絕悲劇的再次發(fā)生——小說家因為自己的死亡終于得償所愿,成了她一直夢想成為的那個人。
  “上演著悲劇的劇場,最終以悲劇收場!睂嶋H上,讓我想到這句話的并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半年前的某個星期三,我照例在上班途中買了一份市報,以便在長達四十五分鐘的公交車上瀏覽,就在副刊的地方,我看見了小說家新的連載小說,名字是《聲音樂團》。
  聲音樂團
  文/劉蓉蓉
  第一章 追回記憶的圓號手
  “每次聽到圓號的聲音,我都不覺得那是我自己發(fā)出的,反而像是從更遠的地方的霧氣里傳來的!弊坊赜洃浀膱A號手瞇著眼睛,沒有看任何人,然后,說出了這個句子,“能想象嗎?聲音好像是從身后的某個深谷中,霧一樣蔓延上來,包裹住整個舞臺。”——他做了一個包住的手勢。
  ——開頭是這樣的。
  我被嚇了一跳——只是看到這個名字,萬福街上的聲音就伴隨著耳鳴席卷歸來,在我搬離那里之前全部的回憶,我和劉蓉蓉放學回家的時候遠遠看見這個城市還潛伏在大地上的風景,聞到母親們炒菜的味道,她趴著對我說的那些話,她驕傲地向我宣布她最新發(fā)明的句子。
  我想到了這句話,它們就在那里,一碰就落了出來,好像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樣。
  上午下班之前,懷著祈禱她還沒有換手機號碼的心情,我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內容是:“我看見你的新小說了。”
  她并沒有回復我。
  那天中午我吃了番茄牛肉蓋澆飯,吃完之后,沿著出版大廈旁邊的小路來回走了兩次,這才上樓。在電梯里,我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是她的電話號碼,我接了起來,但是信號奇差,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急得按了一個最近的樓層,兩步跳出電梯,連連喂了好多聲,終于聽到她在那邊叫我:“姐?姐?”
  “哎!哎!”我說。
  “哎呀,你在哪兒呀,怎么信號這么差?”劉蓉蓉以熟悉的語氣開口,根本不像是好幾個月都沒和我通電話的樣子。
  “嗯,在單位。”我說。
  “你上班了?”她不敢相信。
  “是啊,我去年畢業(yè)了!蔽艺f。
  “。∧憬K于畢業(yè)了!我還以為你要繼續(xù)念呢!”她夸張地說,一邊叫,一邊咳嗽起來。
  “怎么啦?感冒了?”我問。
  “沒有,沒有,”我能夠聽到她摸索著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說,“剛起來,嗓子不舒服!
  “哦,看見我給你發(fā)的短信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嗯。是呀。”她反而大大方方地說。
  “你最近,是有什么事嗎?”我問她。
  “沒什么特別的事啊!彼煤苡淇斓恼Z氣說。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劉蓉蓉也有了輕描淡寫的本事,可能是從姑媽過多的歇斯底里中得到了反面教育,她曾經(jīng)每天一放學就往我家里跑,也曾經(jīng)長篇大論地寫信給我,但是這些日子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嗯!蔽矣行┎恢勒f什么好了。
  “。∧闶钦f看到我寫的那個小說了吧?”她卻自己說到了那件事。
  “對啊。所以有點擔心你!蔽艺f。
  “不用擔心,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我最近談戀愛了,所以很開心,你要接著看哦,等到看完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彼ζ饋怼
  她的確是那樣說,“等到看完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我們掛了電話,我走了四層樓回辦公室,坐在位子上看完報紙上的第一章。
  第一章的故事中主要有三個人,“我”、指揮家和圓號手。簡單地說,“我”和指揮家想組織一個交響樂團,而圓號手是我們的應征者。
  當然不僅如此,故事再次寫到了那頭在城北垃圾場中轟鳴的巨獸,它曾經(jīng)在第一個《聲音樂團》的故事中出現(xiàn),并讓我印象深刻,但是現(xiàn)在它卻從故事的一開始就陷入了沉默。
  “獸的聲音消失了,不僅悄無聲息,而且無傷大雅!眲⑷厝貙懙馈
  這之后,不知何故,城市中的古典樂從業(yè)者們大批失業(yè),咖啡店中也不再播放音樂,于是,有了指揮家,他宣布,只要重新組成一支樂團,演奏馬勒第二交響曲,就可以重新喚回獸的鳴叫。
  “我”相信了指揮家荒唐的話,并且?guī)椭_始應征樂手。在城市中關于巨獸的回憶各不相同,對于“我”來說,回憶是:“獸停止鳴叫之后沒多久,父親死了,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被一輛卡車撞得直飛起來,落在十七點八米外的地面上,具體時間是晚上七點過二十分!
  相比小時候,除了文章字句更加順暢,并且終于正大光明地寫到戀愛和一夜情之外,劉蓉蓉并沒有太多改變,我依然能從故事里清晰地發(fā)現(xiàn)她生活的痕跡——在故事里,她再次寫到了海豚酒吧。
  海豚酒吧——在海豚酒吧中,指揮家面試著每個陌生的樂師,而“我”最后和圓號手睡在了一起——我死死地盯著報紙,好像這樣就能了解她這么寫的原因,或者說,我并不是不知道原因,只是不想再想起——但劉蓉蓉宣布:“追回記憶的圓號手”——她做得很好——就在那一天,我把這篇小說看了整整三遍,這故事對其他人可能普通,只是報紙上另一則奇情小說的開始,但對我來說,卻是劉蓉蓉所帶來的孤注一擲的信號,到底是什么事情讓她如此不顧一切,好像要把自己徹底嘔出自己的身體。
  但她本人卻對閱讀者的揣測表示了否認。
  以前,劉蓉蓉剛剛出版了一兩本書的時候,我問過她:“你的小說里為什么老是要有那個海豚酒吧?”
  當時她來我的寢室看我,坐在床沿照著鏡子試新買的口紅,她放下鏡子,做出驚訝的樣子,唱戲一樣,反問我:“沒有海豚酒吧怎么活?”
  這句話是她那時候的口頭禪,那年她終于從姑媽那里搬了出來,靠自己的稿費租了一間單人公寓,雖然條件簡陋,上上下下住的人在我看來也形跡可疑,但是她卻每天得意忘形,動不動就說,“沒有口紅怎么活?”“沒有香草冰淇淋怎么活?”“沒有天美百貨怎么活?”有一天她還說,“姐,我沒有你怎么活?”
  她很喜歡說這樣的話,好像如果不說,我們所有的感情就會蕩然無存,有時候她就像一個口渴的人,和我打電話,一直念:“姐,我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蹦畹礁吲d的時候,再加一句:“姐,我沒有你怎么活?”
  當然,事實上并不是如此,我們激烈地爭吵了,然后疏遠——但劉蓉蓉不管,先過了嘴癮再說。
  從母親的來電中我可以得知,劉蓉蓉的死亡對姑媽是又一個致命的打擊,她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對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講述她這么多年來的辛苦、悲傷和不為人知!罢f得人也煩了。”母親有些抱怨。母親說姑媽說得人也煩了,親戚們尚且如此,偌大一個永安城誰又關心誰的事呢?劉蓉蓉以墜地的重重一響,只能換到一個報刊市民版的滑稽回聲,我把那張報紙揉在手中,來來回回看關于她的報道,揣測一個陌生人看見它的心情。
  在報道中,亡故的小說家將編造的天賦慷慨贈與他人:那些夸獎她的小說其實非常優(yōu)秀的評論家,說她為人謙和、對工作認真的市報編輯,我的姑媽和街坊鄰居。此外,還有編輯辦公室尹主任。
  劉蓉蓉去世的消息上報之后第二天,尹主任像模像樣地走過我的辦公桌,停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小楊,《聲音樂團》那小說的選題已經(jīng)過了。之后的工作你要跟進啊。”
  我目瞪口呆,就在半個月之前,在同一張桌子前,尹主任把我的選題報告扔回來,義正詞嚴地教育我:“小楊,我們是做高雅文學的,怎么報這種趣味不高的作品上來?聽說作者是你的親戚?——那也不能這樣啊。”
  可能發(fā)現(xiàn)我表情有異,尹主任強調:“周社長也對這本書很重視啊,小楊,你要多用點心,相信我,這本書一定會做得非常不錯!
  “可是,”我好不容易發(fā)出聲音,“版權……”
  “哎呀!”尹主任很驚訝地看著我,“你怎么會還沒去談版權呢?這下麻煩了!……這樣吧,你趕緊去聯(lián)系一下,反正作者是你表妹嘛,親戚說話還不容易!條件,我們可以比平常高一點,但是要盡量壓低!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立刻下了命令:“我看你今天下午就去把這事辦了,快刀斬亂麻,這本書社里希望能趕上暑假的書市。”
  尹主任五分鐘之內就把我趕出了辦公室,要求我今天晚上打電話給他一個回復,他臉上的表情讓我覺得我們在談論的是一部曠世奇作。
  鑒于劉蓉蓉本人已經(jīng)死亡,我只好去找她唯一的親人談論這件事。
  一路上,我想了無數(shù)個開頭,劉蓉蓉尸骨未寒,姑媽在電視上的狂態(tài)猶在眼前,母親的抱怨也在耳邊回蕩不已,我只有試著努力做深呼吸。
  我先給她打了電話。
  電話響了十多聲她才接起來,“喂?”姑媽的聲音有點嘶啞。
  “姑媽,”我頓了下,“是我!
  “你是?”姑媽遲疑地說,我回想著自己到底多久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
  “我是楊帆。”我說。
  “!帆帆!不好意思,我都暈了,你今天要過來嗎?”姑媽期待地問我。
  “今天有空了,我現(xiàn)在過來看看你!蔽抑x天謝地,順水推舟。
  “哎呀,你們現(xiàn)在上班那么忙,你又跑一次,算了嘛!算了嘛!”姑媽說。
  “沒事,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蔽艺f。
  “那好嘛,我等你,還是帆帆有心!惫脣尩穆曇艉鋈徊粚α,我覺察到她馬上就要哭了。
  “那我馬上到,就這樣。”我在她發(fā)作之前掛掉了電話。
  雖然,比起日新月異的永安城,萬福街基本一成不變,但現(xiàn)在終于有了變化,我找到姑媽家,院子門口的那棵泡桐樹居然不見了。
  我一走進去,就看見劉蓉蓉的靈堂擺在院子里,五顏六色的花圈到處都是,紙錢的味道幾乎嗆出了我的眼淚。
  姑媽坐在靈堂里面,下午的時候沒有多少人來,她垂著頭,好像睡著了。
  我走進去,叫她:“姑媽。”
  她被驚了夢一樣彈起來,猛地抓著我,叫:“蓉蓉!蓉蓉!”
  “姑媽!”我又叫了她一聲。
  她這才看清我是誰,坐下來,說:“帆帆!
  我把提包放下來,先去給劉蓉蓉燒了個香,她遺像中的樣子是那樣陌生,雖然我們還不算很久沒見——兩天之前,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呼出了最后一口氣,但是比起那張妝容細致的照片,她臨死前的面孔屬于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
  我跪下去雙手合十,大腦一片空白,姑媽就在我身后揩著鼻涕。
  站起來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遺像放在了小時候我們寫作業(yè)的那張課桌上——也可能并不是,它只是一張普通的課桌,卻由于放置著劉蓉蓉臉孔的形象成了我們小時候用過的那張。
  我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姑媽連忙過來扶我,“帆帆,你還好吧?”——也才不過就幾天沒見,姑媽的皮膚驟然松弛了,冒出了新的黃褐斑,瘦了,額頭上細細密密滲著汗珠。以前她說,她容貌的衰敗全都是因為劉蓉蓉和姑爹,“我這輩子就是被你們兩個人害了!”——她中氣十足地罵。
  現(xiàn)在,居然連中氣也離開了她,她只有顫顫巍巍地抓著我,說:“我剛剛夢到蓉蓉了,她那時候好小哦,穿的那件娃娃吹泡泡的毛衣!
  我們的對話就這樣漫無邊際地展開,從那件我早已忘記的毛衣開始,到各種親戚的瑣事結束,她說到我從沒見過的爺爺和奶奶,父親,她還難得地說到了母親。本來,我們可以談論的事情其實很少,也就是我們家還沒有從萬福街搬走之前的那些,但是姑媽有本事從中派生出無數(shù)的事件,她滔滔不絕,根本不給我插嘴的機會,直到她終于說到街上許家的孩子,說:“許家那個娃娃忘恩負義,這么多年了簡直沒回來過!他現(xiàn)在是不是出息了嘛,了不起了!以前每天都在我們家頭轉的嘛,現(xiàn)在我們家頭這么大的事情都不來,要沒的蓉蓉他們爸,哪有他的今天……”
  她就停了下來,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臉色蒼白。
  于是我適時地接口,把話題轉移到我要談的事情上。一切都非常順利,姑媽爽快地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并且把劉蓉蓉公寓的鑰匙給了我,讓我要什么東西就自己去拿。
  我們又寒暄了一陣,到了五點一刻,姑媽像鬧鐘一樣站起來,說:“我要去吃藥了!薄脣屟沁^高已經(jīng)多年,而她每天都準時吃藥,“就怕晚一分鐘她就要早死!眲⑷厝卦(jīng)這樣對我嘲笑她。
  “我走了。”我對姑媽說。
  “好好,頭七的時候一定要來啊!惫脣尰剡^頭來跟我擺了擺手,走進了單元門,迅速地消失在陰暗中。
  雖然想過一百種說服姑媽的方法,但是實際上過程非常簡單,我只是告訴了她:“蓉蓉最近的那個小說,之前簽給我們出版社的,不是還沒寫完嘛,我想去找找看她有沒有寫了沒登出來的部分。”
  和尹主任一樣,我也編造了一個謊言,但和他略有不同的是,我的謊言并非都是虛假。連載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的確聯(lián)系過劉蓉蓉,想要出版《聲音樂團》。
  她很爽快地答應了,本身也不是什么大牌,還說:“姐你做我的書,我一定放心嘛!
  在電話里我們再次約下一個時間,說等選題過了,我們具體談談合作細節(jié)。
  但是,就和之前一樣,這一次也依然沒有成行。
  從萬福街出來已經(jīng)很晚了,每到這個時候,永安城北面總是呈現(xiàn)一派凄涼,很久以前,這里曾經(jīng)是城里外來人口聚集,盲流竄行的地段,現(xiàn)在終于也被改造了。但又因為改造,街面上被挖得亂七八糟,藍色的工棚無處不見,更仿若世界末日。
  我在路口迷了路,于是,毫不猶豫地跳上駛來的一輛出租車,從毒氣場死里逃生般地猛烈關上車門,又搖上窗戶——我小時候長大的那街道已經(jīng)老了,它跟不上出租車的速度,被我們飛快地甩到身后。
  就在背部接觸到實物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劉蓉蓉。畢竟,在這些街道上的日子里,我們形影不離,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們曾在這上學放學的記憶,去捏著零用錢買果丹皮的記憶,蹲在馬路上看永安城最開始出現(xiàn)的紅色出租車,羨慕有錢人的記憶,以及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里的記憶,它們讓我迷糊了,難以分辨到底哪些是她經(jīng)歷的,哪些是我經(jīng)歷的——直到司機開上了幸福大道,我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報了她住所的地址。
  也罷,反正我也不知道所謂正確的目的地現(xiàn)在何方。
  劉蓉蓉住在云景大廈第十七層,她住院的時候,為了收拾一些衣服給她,我和姑媽一起匆匆去了一次。
  直到可以正眼打量這座大廈了,我才發(fā)現(xiàn)它名不副實得厲害——樓道里都是來歷不明的污垢,樓道盡頭的安全出口幾乎被大量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垃圾堵了個嚴嚴實實,在電梯口等電梯下來的時候,我身邊一個發(fā)出異味的外地男人讓我背脊發(fā)涼了好一陣。
  他居然沒同我進一個電梯,我趕緊按下十七樓,之后得以獨自在電梯中回憶這處住所——幾天前的匆忙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只記得屋里相當雜亂,并且窗戶大開,一開門風就可以涌人滿懷。
  畢竟才是三月,我縮著頭以迎接寒風之勢開了門,卻發(fā)現(xiàn)室內潔凈溫暖,各種東西都井井有條,好像之前的橫尸遍野不過是我當時心境的寫照——臥室居然亮著燈,不僅如此,還傳來低啞的人聲,似在哭泣。
  這正符合大廈讓人毛骨悚然的氛圍,我不寒而栗。同時,里面的人也被嚇了一跳,我聽到有人站起來,問:“誰?”——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中氣十足,有些沙啞。
  他問我是誰。這問題卻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手足無措間,我只得說:“我。”
  這頑劣的習慣只有劉蓉蓉有,長久以來,無論是打電話還是敲門,無論熟人或者陌生人,別人問她是誰,她都說:“我!痹賳,依然是同一個答案,冥頑不靈到極點——我曾經(jīng)教育她,“別人哪知道你是誰呀?”可以預料,和任何嚴肅的問題一樣,她依然吊兒郎當?shù)卣f:“哎呀,我就是我嘛!
  其實只有不到一秒鐘,我站在門口想到這些事,里面的人已經(jīng)沖了出來,他沖出來握著我的手,叫我:“蓉蓉!”
  和姑媽一樣,他終于發(fā)現(xiàn)我并非劉蓉蓉,于是趕緊放了我的手,尷尬地看著我,問我:“你是誰?”
  自然,我不能像她一樣,回答他“我就是我”,我說:“我是她姐姐!
  他上下打量著我,終于露出了然的神情,他說:“啊!我聽蓉蓉說過你,你好,我是她男朋友!
  我繼續(xù)沉默,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介紹尚未完全,于是補充道:“我叫周云濤!
  “你好!蔽医K于說,在心里默念了一次他的名字,“周云濤”。
  “你好!彼f,“那個,我,是來拿東西的!
  “噢。好的,”我說,“我也是來拿些東西!
  “那,那你拿,我先走了!彼且粋長得很高的男孩,身材魁梧,看起來是劉蓉蓉會喜歡的類型,不過此刻神情非常憔悴,雙眼通紅。
  他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入室搶劫犯,我連忙說:“沒事,我沒急事,你待著吧,我先走了!
  我轉身要走,他卻攔住我了,他說:“沒事,我一個人也難過,你坐會兒吧!
  他的神情依然令人心碎,于是我坐了下來,他像主人一樣走進廚房去給我倒水。
  周云濤居然給我端了一杯橙汁出來,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喝了一口,不說話。
  我尋找一些話來打破沉默。在通常的情況下,第一次見到表妹的男友,應該有很多話可以問,例如:“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是怎么認識的?”還有家人必須附注的叮囑,“她脾氣不好,麻煩你多擔待些了。”等等。
  但是現(xiàn)在,這些話統(tǒng)統(tǒng)成不合時宜的了,我一時手忙腳亂,胡亂撿了一個問題,問他:“你是做什么的?”
  他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在問他,于是回答我:“在市三交響樂團工作!
  就像在報紙上看見劉蓉蓉新連載的時候一樣,他的回答讓我耳鳴了。
  “我是吹圓號的!彼又榻B自己。
  我就笑起來。
  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問我:“怎么啦?”
  “沒事,沒事!比螒{自己被他打量,我搖頭忍住了笑。
  他一定沒有辦法理解我笑的原因,可能還認為是悲傷過度所致,但并非如此。我笑是因為劉蓉蓉的確就像一只愚蠢的倉鼠,把一切真實都擺入虛構的文學作品中,也使得我終于在《追回記憶的圓號手》中尋得了一絲安慰:她寫到的那個圓號手,那個和“我”一夜情的圓號手,尋找一個和“我”有著相似面孔的舊日情人,原來就是眼前的男人。
  “你以前是不是長頭發(fā)?”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是,你怎么知道?”他有些驚訝。
  我終于笑出了聲,他可能并不看劉蓉蓉的小說,或者不愛,或者沒有時間,所以他失去了那個機會,看見她就那樣粗魯而端正地把他擺在了報紙上,相貌、職業(yè)、身份,他們之間可能發(fā)生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一件不落——我回憶故事中對圓號手形象的描述,發(fā)現(xiàn)儼然就是同一個人。
  我停不下來,笑聲好像讓自己擁有了生命力,竄出我虛弱的身體,填滿了整個空間。
  “你笑什么?”周云濤問我,他的聲音有些惱怒。
  我趕緊努力克制住了,正色道:“沒有,我想到了蓉蓉小時候的事!
  “哦?什么事?”他成功地被我轉移了注意力。
  于是我不得不拿出一些她小時候的事來講給他聽,努力搜腸刮肚,想出一個恰當?shù)氖录越忉屪约簞倓偟氖B(tài)。
  我就給他講了一次考試,劉蓉蓉因為沒有時間規(guī)規(guī)矩矩寫出命題作文,就寫了一篇馬屁文章,叫《我愛你,張老師》——把她剛剛師范畢業(yè)的女老師吹捧得云里霧里,感動不已,并在全班同學面前念了這篇作文。她因此逃過一劫,還從此獲得了“會寫作文”的美譽。
  這個故事我對人講過好多次,那個時候她才剛剛發(fā)表一些故事,我就拿給身邊所有的人看,并且說到這個故事,說她天生就是個編故事的——因此,對故事的起承轉合,細節(jié)描述,我都已經(jīng)熟能生巧,把周云濤逗得大笑起來。
  我們兩個一起笑了一陣,直到客廳里重新安靜下來,他說:“蓉蓉和這個世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
  他就這樣給了她如此美譽。因為她的去世,我那喜怒無常、見異思遷、翻臉不認人的表妹得到了許許多多的表揚。
  因為她的去世,我們許多人都不得不開始懷念她,梳理我們的回憶,或者做出懷念她的樣子,假裝忘記自己和她的關系已經(jīng)疏遠了多么久。在我們最后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們是多么激烈地爭吵,多么怨恨地詛咒對方,多么憤憤地發(fā)誓永生再也不要相見。
  但是這些事件終于過去了,它們成了回憶,就失去了色彩、情緒,死亡這把篩子留住壞的塵埃,落下了好的,好像這就是組成我們軀體的全部成分那樣。
  “那是吹給過去聽的聲音啊!薄凇堵曇魳穲F》的第一章中,指揮家就是這樣形容的。
  我們的談話進行得很愉快,主題自然是劉蓉蓉,內容都是一些歡樂的事情,周云濤不時地笑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笑的時候非常爽朗,有一股超人的感染力。我們喝了橙汁,他又從廚房找出了些巧克力曲奇,正當我不知道這對話應該如何結束的時候,他的電話響起來了。
  我聽到是個女人的聲音。周云濤站起來去廚房接電話,他壓低著聲音說話,但我還是聽到他“嗯”了很多聲,然后說:“我馬上就回來了!
  他走出來,我有一瞬間好像被一個陌生男人擊中了一樣。
  他找回自己的神色,對我說:“那,我走了,姐姐,你忙吧!
  我送他走了。屋子里忽然冷清得嚇人,我呆坐了一會兒,按開了CD播放機——那是一套小音響,是劉蓉蓉上高中那年我的母親送給她的,母親聽我說她一直想要一個那樣的可以放音樂的東西,就買了一套送過去給她。劉蓉蓉樂得抱著母親親了又親,姑媽則是黑著臉冷冷地看著她們,然后一摔門出去了。我們站在他們家的老房子里,家徒四壁,面面相覷,母親可能覺得有點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么,誰知道劉蓉蓉就此露出燦爛的笑容,跟我母親說:“舅媽!這下解放了!她終于走了!”——回家路上,母親和我都對劉蓉蓉那句話感慨良多,因此,這件事被我一直記了下來,而那套音響也被她留到現(xiàn)在。
  CD轉動起來,響起的居然是一曲激昂又鬼魅的交響樂,又活脫脫把我再嚇了一次,我按了停止把CD拿出來看,發(fā)現(xiàn)是馬勒的第二交響曲。
  這就是劉蓉蓉在她的小說中所提到的,指揮家要用來喚醒獸的曲子,馬勒的第二交響曲,叫做“復活”。
  故事里的指揮家相信只要演奏一次這曲子,獸就會重新鳴叫起來——在小說的世界中,如此缺乏邏輯的理論被理所當然地接受并且承認了,故事就是故事,在故事里,小說家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她說:“演奏馬勒二交,巨獸就會重新鳴叫!薄谑蔷统闪苏娴。
  但是在真實世界里顯然不是這樣,在劉蓉蓉死去以后,即使我在她房間中播放出這雄渾的音樂,獸也不會重新鳴叫,在永安城失去的一切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換了一張輕快的流行CD,開始在她房間中無目的地翻動東西,人一死去,就好像失去了隱私權,劉蓉蓉赤身裸體死在重癥監(jiān)護室,給她穿壽衣的護工們對我要給她戴上文胸的要求置之不理。
  我一邊翻,一邊忍不住責怪劉蓉蓉的怪癖,這么多年了,她依然不像正常人那樣把小說寫在電腦里,以便修改和保存,卻迷戀使用稿紙——開始一整本,后來就東一張西一張,滿天亂飛,什么地方都可能有——以前,好多次,她寫完就睡,醒來卻找不到昨天的某張紙,于是痛哭流涕給我打電話,讓我趕快過來幫她找,她每次都悔恨無比,說:“姐,我明天就去買電腦!明天就去!”——但是和其他很多承諾一樣,她一說過就忘記了。作為一個頻繁而激烈地使用語言的人,那些充滿感嘆號、句號、問號的語言對她都失去了效用,終于成了流水,它們只會輕輕淌過她的身體,甚至不會留下痕跡。
  我就像個古代的盜墓者,把對先人的恐懼以褻瀆來消解,但我沒有找到任何和《聲音樂團》有關的稿件,反而在茶幾下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半條沒來得及抽的煙,五個打火機,七瓶沒有吃完的沉香露白露,阻止我繼續(xù)翻下去的是提包里忽然響起來的電話。
  鈴聲甚為陌生,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想到這是劉蓉蓉的電話——這手機是一個多星期以前我趕到醫(yī)院時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生拿給我的,他們從她電話簿一堆亂七八糟的綽號、代號、暗號中只找到了一個可以撥打的親屬號碼,那就是我的號碼,劉蓉蓉把它規(guī)規(guī)矩矩存成了“姐姐”。
  現(xiàn)在響起來的電話依然是這樣,它在我手中像個不安分的亡靈那樣顫動著,它的名字是“古斯塔夫”,我不知道誰是“古斯塔夫”,大概是劉蓉蓉在酒吧里打混的某一個朋友吧,人們都不好好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名了,而冠以各種斷章取義的綽號,想必劉蓉蓉也有這樣一個諢名,但現(xiàn)在,只有她自己才能解開這些暗號了,但是,作為一個死去之人,她不能解答問題,也不應該再接聽電話。
  電話本身可能也有所感觸,它只是響了一小會兒,然后停止了。
  我坐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出了冷汗。我把她的手機拿在手里,那是一款黑色的手機,從我們還親密的時候她就用這手機,上面甚至只有黑白顯色,綠色的背光。手機不但功能簡陋,儲存短信的上限更是只有五十條,之前我已經(jīng)翻過了幾次,短信已被她刪得沒剩幾條,又因為發(fā)信人姓名的難以解讀,內容也變得毫無意義。
  但是,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條短信——其實它之前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發(fā)件人的名字是“ZYT”,內容是:“你居然是這樣的人!我恨你!”——日期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以前的,想來是她刻意保留下來的。
  我當時就看見了那條短信,那兩個感嘆號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向劉蓉蓉傳達著恨意,這并不稀奇。和姑媽一樣,她天生有招人憤恨的才華,她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巧言令色,而最終讓我們變得疏遠的,是我發(fā)現(xiàn)她的內心原來那么冰涼,對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以及事物,都是那樣冷漠、疏離、憎恨——現(xiàn)在,她的情人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她曾經(jīng)是我們萬福街上人見人愛的小女孩,坐在窗臺上晃動少女潔白的腿,但她最終變成了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怪物。于是,我們再也不見面,偶爾聯(lián)系,直到現(xiàn)在她終于徹底離開了我的生活。
  我本來毫不意外她會收到這樣的短信,但現(xiàn)在,它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的發(fā)件人,ZYT,ZhouYunTao。剛才在我面前同我熱情地回憶劉蓉蓉的男人!叭厝睾瓦@個世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他說。
  生活在萬福街上的人們說一天只能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他們說的時候是氣定神閑的,因為秘密太多,來日方長——我說的時候卻覺得終于有些疲憊,從劉蓉蓉墜地到她去世,然后直到此刻,我才終于獨自坐了下來,靜靜的,沒有親戚、沒有街坊、沒有同事,更沒有陌生人——只有我和她,我們面對面坐著,就像小時候我們一起做作業(yè)那樣,但是我們耳邊再也沒有萬福街的喧嘩了,我們都離開了那條街,雖然方式不同,但是殊途同歸。
  “你要用那個圓號手來追回什么記憶呢?”我問她。
  她笑起來,完全是一個狡黠的笑容,沒有說話。因為現(xiàn)在,她不能接聽電話,也不能發(fā)出聲音了。
  第二章 母親說,或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
  郵局:永安市成平分局 郵戳日期:11月9日
  姐:
  昨天晚上,我夢見了父親——很奇怪吧,我總覺得我應該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樣子,但就是知道那是他。他回家來了,一個下午,母親不在,我在午睡。他推門進來叫我:“蓉蓉。”我就起來了,我們兩個在一起看電視,父親說他想換個彩屏手機。他好像把什么都忘了,于是我也就小心翼翼,不去提起他離開我們的原因,他是否幸福的新生活,等等。我們兩個準備一起做飯,他說他要吃螃蟹,但是在開抽屜拿剪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了,他說:“哦,我該走了,孩子快放學了,還沒人做飯呢!彼妥吡。我在他后面大聲喊他。
  我就嚇醒了。才中午。我忽然覺得很害怕,我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難道他出了什么事?我就寫了一封信給你,是為了給我自己一個出門的理由,我馬上就結束這封信,馬上就出門,我去郵局把它寄出去,我的心情應該就會好一點。
  希望你一切都好。
  蓉蓉
  即日
  我們家搬離萬福街之后,劉蓉蓉開始給我寫信,一個星期一封,一個星期兩封,甚至更多,后來,從她高二下學期,她就基本沒有怎么寫了,大學又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封,這一封,去年冬天時候收到的,是她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經(jīng)年以來,她寫信與我讀信的能力都與日俱增,她在信中描繪的內容從無趣到充滿寓意,表達情緒也從干癟到飽滿豐潤,但是,令我真心誠意相信她信中所說的每一個字,并為之打動的機會卻越來越少——劉蓉蓉的信是這樣的,它們并不是想要對你講述她最近的生活,而是想要完成一種抒情,信中的每一個字符、標點,無論真假,都是為了達成這個抒情,然后,她在高潮之后落款,將它封入信封,投遞入郵箱,再經(jīng)過郵遞員的手到達我的手中——但是抒情早已凋敝在途中了。
  雖然并不相信她真的做了這樣的夢,但我依然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內容是:出來吃飯嗎?
  她回給我:不了。我和朋友在外地玩。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的關系那時已日趨冷淡,我繼續(xù)沉入日常生活中去了。
  直到昨天晚上,我夢到了劉蓉蓉。
  昨天晚上,我夢到了她。我們一起去我父母家吃飯,好像是過節(jié),到處都張燈結彩。我們手拉著手上樓了,就和我們小時候一樣。母親開了門,看到我們她是那么高興,父親坐在客廳看電視,他問我們要不要吃梨。劉蓉蓉吃了一個梨,她自己削皮的,一邊削,一邊問我:“姐,你要吃嗎?”——我心里奇怪極了,我看著她,想: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但是我不敢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好像我是全世界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而我一說出來她就會消失。
  母親從廚房出來了幾次,來來回回地忙碌著,我問她:“今天吃什么呀?”母親說:“有苦瓜燒肉。”她說:“好啊,我喜歡吃!薄獙嵲谄婀郑驗樗浅S憛挸钥喙。總之她坐在那里,把梨一小塊一小塊切開,拿了牙簽出來叉給我吃,她說:“姐,你要多吃水果,你老不喜歡吃水果會上火的!
  我們一起吃了飯,一切都那么好,連燈光都恰到好處,我終于放松了警惕,我想:“可能她沒有死吧,是不是我記錯了。”
  飯后,父親自發(fā)去洗碗,我和劉蓉蓉在客廳,她不想看電視,就拿起報紙來看,結果,她就看到了報紙上說她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
  她指著報紙給我看,說:“姐!姐!怎么他們說我已經(jīng)死了?”——她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我,被嚇得不輕,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無助,我的小表妹過去常常獨自露出這樣的表情來,并且還自以為我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剛想把報紙搶過來銷毀,安慰她幾句,她就已經(jīng)消失了。
  我立刻醒了。
  醒來之后,大概有幾秒鐘,我還不能習慣她已經(jīng)死亡的事情,下意識以為她還活著,但是我終于想起來她已經(jīng)死了。
  的確是這樣,直到那個時候,我才在黑暗中相信很久以前她寫給我的那封信是真的,她的確夢到了她的父親,他回來了,他又走了,誰也攔不住。
  說起來,劉蓉蓉是家族中最后一個得知姑爹再也不會回來了的人。姑爹走了一個多星期以后,她還會從琴盒子里拿出小提琴來,問姑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他好久沒有檢查我練琴了!
  姑媽開始只是哭,后來,終于又一次被問到這絕望的問題時,她忍不住打了她一個巴掌,罵她:“問個屁!你是瓜的!你爸不會回來了!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劉蓉蓉驚恐地看著姑媽,她沒有再說一句話,默默轉身回到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跟我說:“姐,我們出去玩吧!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在街上玩,街上還有另外一些跟著姑爹在學小提琴的小孩,她遇到他們,就跟他們說:“以后我們家不教琴了,你們知道嗎?不要來了!薄鋵嵞睦镉玫弥f,那些孩子早從他們多嘴的母親那兒得到了這一丑聞的詳情,于是他們尷尬地笑笑敷衍過去。
  我們每天都踢雞毛毽子,有時候跳繩。那時候永安市開了第一個游樂園,母親還帶我和她去玩了一次,我們沒有很多錢,母親說:“每個人只能玩兩樣東西!蔽蚁胱寗⑷厝馗胰プ雠鲕嚕齾s說很嚇人,她后來坐了旋轉木馬,還有和旋轉木馬很像的太空艙。那天她玩得很高興,母親給我們買了兩個彩色的外國冰淇淋,它不像娃娃頭是黑白兩色的,而是五顏六色隨便選擇——她要了綠色的,我要了紫色的。我們歡天喜地地回家了,那可能是那一年我們最開心的一天,劉蓉蓉則完全興奮過度,一路上尖叫,在回到萬福街以后,她笑著跟遇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并且說:“我們去游樂園了!”
  晚上她在我家睡了,過了很久她才安靜下來,我們躺在床上,靜悄悄地,可以聽到父親和母親在隔壁低聲說話,她忽然發(fā)出聲音:“姐姐。”
  “什么事?”我說,“早點睡了,你今天太興奮了!
  “姐姐,”她說,“我就是想問一下你,我爸爸是不是真的不回來了?”
  “可能是吧。我聽他們說!蔽一卮。
  “噢!彼f。
  她就睡了。
  在上班途中,我接到姑媽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疲憊。
  “怎么了?”我問她,她的聲音讓我覺得出了什么大事。
  “昨天我夢見蓉蓉了!彼f。
  諷刺似的,伴隨著姑媽的話,公共汽車駛入了市中心的光榮廣場,廣場中樹立著一個男性的金色塑像,此刻,陽光剛好照射在他的胸部,強烈的光線讓我在失去聽覺的同時感到目眩神迷。
  “什么?”我又問了姑媽一次。
  “我夢見蓉蓉了,”她沙啞地說,“我夢見她好造孽啊,蹲到我們家門口的花臺邊上,大冷天的,只穿一件好薄的襯衣。”
  她的聲音噎住了,但我沒有掛電話。
  “我就問她‘蓉蓉,你怎么不回來’,”姑媽喃喃地繼續(xù)說她的夢,同時吸著鼻子,“你猜她怎么了!
  “怎么了?”清晨的公交車上,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沒有人注意到我此刻的表情。
  “她說不出來話了,”姑媽像個索命的幽靈,“她說不出來話了,你曉得帆帆,她死得……”
  “我知道,”我阻止她說出那句要命的話,“我知道,姑媽。”
  “帆帆,”姑媽抽泣著,伴隨著濃重的鼻音,“其實我打電話是想問你,她最近跟哪個男的走得比較近?”
  我顫抖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現(xiàn)了前天晚上周云濤的臉。
  “沒有!蔽艺褡骶瘢拔也惶宄,不過好像沒有吧!
  “真的?”姑媽并不很相信我的話,我們討論的畢竟是她的女兒,“就是我做的那個夢嘛,我夢到有一個男的來把她拉起就走了!
  “姑媽,你別想那個夢了!
  “出去走走吧。”我勸她,“今天天氣不錯的!
  和姑媽的通話超過了二十分鐘,我竭盡說著寬慰的話,試圖讓她忘了那個恐怖的夢,以及夢里帶走她女兒的陌生男人,“出去走走”,我重復——如果我是她,我也會在萬福街七號院的陰暗房間里變得歇斯底里,畢竟,那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這個漫長的電話幾乎讓我在公交車上窒息,終于有一個新的來電進來了,手機發(fā)出“嘟嘟”的聲音,我告訴姑媽我有別的電話要接,抖著手掛掉電話,浮出了水面。
  打來的居然是母親,可能是剛剛經(jīng)歷了姑媽長征般的轟炸,我覺得她的聲音是那么陌生。
  “你跟誰打電話呀?”母親問我。
  “工作上的人!蔽艺f。
  “你前天是不是去楊英那了?”母親問我。
  的確就是那樣的,女兒們自作聰明罷了,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瞞過她們的母親。
  我沒說話,等于默認了。
  “我跟你說了好多次了,你不要跟她們走那么近!蹦赣H擔心地說。
  “我知道了。”母親的話就像針一樣扎在了我心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以前,母親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們搬離萬福街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劉蓉蓉寫來的信,并且準備回信給她,母親推門進來了。
  “你在看蓉蓉的信?”她問我。
  “嗯!蔽艺f。
  “我跟你說,帆帆,”她在我的寫字臺旁邊坐下來,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現(xiàn)在高中了,學習任務不一樣了,不要每天跟你妹妹裹在一起玩!
  “我們沒有裹在一起啊!蔽野欀济,對她的形容非常反感。
  但是母親并沒有察覺我的不悅,而是繼續(xù)說:“蓉蓉這孩子野得很,現(xiàn)在也沒人管,學習也不好,你不要跟她走那么近,她們那家人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惹不起。”
  “但她是我妹啊!蔽姨痤^來看著母親。
  “大家親戚往來,逢年過節(jié)走動一下就可以了,人和人不一樣,你現(xiàn)在還小,以后長大就明白了。不要每天給她寫信,要把精力放到學習上去!彼f。
  那天的談話讓我印象深刻,而它并沒有就此結束。
  母親沒有放棄她的努力,她開始在每個可能的時候對我嘮叨,并且打電話給姑媽,讓劉蓉蓉不要沒事纏著我玩,把我的成績也拖累了——這件事情我并沒有親歷,而是從父親那聽說了,他還說母親和姑媽又吵了一架。
  總之,我和劉蓉蓉就被分開了,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好在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忠貞,我們早已經(jīng)沒有生活在一處,又有各自不同的學校和朋友,很快忘記對方,專注在新的生活中去了。
  但是劉蓉蓉對母親對她的看法一無所知,不止一次說:“姐你有小舅媽這么好的媽,真的好幸福哦。”或者,“小舅媽好好哦。”
  我啞巴吃黃連,只有敷衍她:“你不要這樣說,姑媽也很好啊!
  她就白了我一眼,說:“她死了就最好了。”她把下巴支在快餐店發(fā)亮的桌子上,舔著手里的番茄醬包吃。
  那天她帶她的男朋友來見我,是我所見到的第一個,因此印象深刻。他是另一所學校高三的學生,家境優(yōu)渥,還沒有畢業(yè)已經(jīng)決定出國,因此每天無所事事,帶劉蓉蓉在城市的每個角落游蕩,還拉著我去剛剛開張的美國快餐店吃飯。
  劉蓉蓉如同一個軟骨癥患者,把全身都靠在自己的男朋友身上,當他離開去上廁所的時候,她就把頭放在桌子上,像根本沒有一點力氣來支撐自己似的。
  這段戀愛當然草草結束了,那男孩甚至離開了這片大陸,到海的另一邊去了,她到我家里大哭了一場,她走之后母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看,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耍朋友,這就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
  辦公室中空無一人,日光燈閃爍了很久才終于穩(wěn)定下來,我把飲水機打開,等待喝到今天的第一口熱水。這時候我才有空打開今天的報紙來看,像潮水一樣,小說家去世的消息終于消失,它從最開始的整版報道變成了小一些的后續(xù)報道,然后是豆腐塊一樣的補充,終于徹底不見了,今天刊登出的是市民呂某乘坐出租車車禍死亡,其家屬向出租車公司索賠十萬元的新聞,死亡及金錢是社會版永恒的主題,并無新事。
  剛剛拿起辦公桌上的座機準備打電話,我的手機響起來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年輕男人的聲音,問我:“請問是楊帆楊小姐嗎?”
  “是的!蔽艺f。
  這個電話我已經(jīng)等待許久,原因說來平淡無奇,它是一通來自快遞公司的電話。但它給我送來的那份快遞卻不同尋常,那是劉蓉蓉的連載編輯給我郵寄來的前幾章《聲音樂團》手稿。
  在云景大廈的公寓中尋找小說底稿失敗后,我試著打電話給《永安日報》的相關編輯索要他們存有的那份稿子,最開始對方并不情愿,聲稱這份手稿目前在所有權上無疑屬于《永安日報》,但就在尹主任打了幾個神秘電話之后,變魔術似的,《永安日報》連載的責任編輯好聲好氣地打電話給我,說手稿已快遞發(fā)出,讓我注意查收!安贿^,”他在電話里堅持最后的立場,“這份稿子依然是屬于我們這邊的,只是借給你們整理一下,請好好保管!
  我沒有再和他爭辯手稿歸屬的合理性,反正他也沒言明保管期限。
  送快遞的男人走了之后,我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刀,沿著信封邊緣小心地剪開了它,就像一封遲到的信件,里面滿是我熟悉的綠格子稿紙——很多年了,劉蓉蓉的習慣并沒有改變,她喜歡綠色的格子稿紙,并且在吸取了多次教訓之后,自備復寫紙,一份郵去日報副刊部,一份自己保留。我找到的這一份是在復寫紙之上的那部分,她用藍色的碳素墨水,像個小學生一樣把字寫在每一個格子里,但是字跡卻十分潦草。
  靠著多年閱讀她信件的經(jīng)驗,我開始讀她的小說;蛘哒f是稱為小說的一部分,總之,就是《聲音樂團》的前部分。
  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沒有再看過劉蓉蓉寫在紙上的小說,上面有她涂改、反悔、棄之不用的全部段落——我只是冷冷看一眼在報紙上的印刷字,開頭結尾一目了然,劇情緊湊并跌宕起伏,再配以題圖。
  而此時,當我翻開她的稿紙,聞到墨水的味道,我才意識到,過去的一切都回來了。我能夠看到她寫作的樣子:夜幕已經(jīng)深了,她坐下來給鋼筆打滿水,泡一杯綠茶,一個字一個字開始寫,題目要占去整整兩行,第一排她會寫得十分工整,而到兩排之后,她就放棄了練習書法的愿望,開始把所有的“的”字寫成一個圓圈,并且,和以往一樣,第一頁難免凌亂潦草,上面全是刪除和涂改的痕跡——她好不容易終于定下來了,就把整個身子趴在桌上寫,歪著背——她的姿勢絕對可以作為不良坐姿的樣板登上教科書,那時候,姑媽反反復復地說她、罵她,甚至打她,可是沒有人能夠改變她。
  我需要點上一支香煙來看這小說,因為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在《永安日報》上世故油滑的奇情小說家劉蓉蓉原來并不是我的小表妹,而是責任編輯刪改之后的她——小說和報紙連載的內容略有出入,每章篇幅都長了很多,在這粗糙而字跡潦草的稿紙上,劉蓉蓉毫不掩飾地打開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多少年了,包括我在內的永安市民只能看見那個排列在適當版面上,并列于整容醫(yī)院廣告的她,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用刪除的筆畫壞了稿紙的她——那個我所熟悉的劉蓉蓉被阻斷,篡改,破壞,誤讀,輕視,終于,忽略了。
  我把這份千瘡百孔的稿紙抱在懷中,再次發(fā)誓不會把它歸還給《永安日報》那位聲音肅穆的責編。
  我抽完整整一支煙,重新看第一章,然后是第二章,第二章叫做《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
  實際上,有兩個低音提琴手,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和喋喋不休的低音提琴手,他們本質上是同一個人,我想劉蓉蓉對這種狀態(tài)應該再熟悉不過,整日饒舌地說個不停的她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一整天都不會發(fā)出一個聲音的。
  故事從一個掃墓的場景開始,是下雨的掃墓天,低音提琴手是一位嗓子壞掉了的前歌唱家。“你聽過那聲音嗎?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覺得跟我壞掉的嗓子簡直一模一樣!薄@是他學習低音提琴的原因。
  在劉蓉蓉的筆下,城市中的人失去了分辨聲音好壞的能力,交響樂團的樂師們也就失去了本來的工作,因此要給自己尋到一個新的身份!拔摇遍_著一間酒吧,指揮家成為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圓號手是個送快遞的,而低音提琴手,則是飯店里一名殺魚的雜工,他背著一個朱紅色的雙肩背包,把自己收拾得清潔整齊,但還是掩蓋不了全身的冷腥味。
  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用了全部的篇幅來掩蓋自己的秘密,但是最終,秘密只能變成同樣腥臭的事實。
  “很滑稽吧,再見!薄诠适碌淖詈,他說。
  這個故事看得我眼睛有些酸痛,劉蓉蓉到底想說什么呢?那個低音提琴手所懷念的人不正是她在快餐店中詛咒著的嗎?
  正要看第三章的時候,同事推門進來了,我把手稿猛地收進了抽屜里。
  我的同事看了我一眼,跟我稍微點了個頭,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我們互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她默默摸出一個包子來吃,包子的味道充滿了整個空間,除了略有溫度之外,那味道簡直就和劉蓉蓉所描述的讓人作嘔的水生物腥臭一模一樣。
  我想到她在故事里寫到的那個溺死的人,我知道她并非隨隨便便就選擇了一個人去溺死,我知道她對這個念頭,其實計劃了很久。
  這一天本該平淡無奇,我跟尹主任匯報了最近進展,他表示滿意,并且讓我快做了合同和執(zhí)行方案出來給他看。我于是埋首無聊的文字工作,只求快點下班。
  中午吃了飯剛剛回辦公室,我的手機響起來了。
  又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我遲疑地問。
  “喂,你好,請問是楊帆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出來在哪聽過,背景聲音相當喧嘩,好像有人在吵鬧。
  “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周云濤!彼f。
  他的相貌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嘴唇有些干燥。
  “啊!彼灿行⿲擂危瑔栁,“你現(xiàn)在有空來我們樂團一下嗎?”
  “有什么事嗎?我現(xiàn)在在上班呢。”我依然很莫名其妙。
  “是這樣的,蓉蓉的媽媽在我們排練廳。”他說。
  “?”我終于明白背影音里那熟悉的吵鬧聲是從何而來。
  實際情況遠遠比聽起來要糟糕,等我匆匆打車趕到市三樂團的排練廳時,一堆樂手正聚集在走廊上臉色愁苦地抽著煙,一個穿灰襯衣的卷發(fā)男人靠在樓梯口,臉色格外蒼白,他甚至沒發(fā)現(xiàn)我從他面前走過了,可能是從沒見過這般陣仗。
  我尷尬地穿過走廊,姑媽的哭聲居然透過排練廳的隔音門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連忙推開門進去,就看見姑媽坐在排練廳門口的簽到桌邊上,顯然剛剛結束一場爭吵,她的手里握著一個一次性紙杯,早已經(jīng)把水喝光,并且用全身的力氣把它捏得稀爛,她哭著,肩膀急促聳動著,整個樂團鴉雀無聲,好像在等待一次獨奏,只能聽見姑媽哭得聲嘶力竭,像個嬰兒。
  我跑過去,問她:“姑媽!姑媽!你怎么了?”
  姑媽看見了我,立刻丟掉了那個一次性紙杯,死命抓住了我的胳膊,她說:“帆帆,帆帆,你要給我做主啊,他們太欺負人了!”
  “怎么了?”我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也不敢看周云濤在哪里,只能摸著姑媽的肩膀問她。
  姑媽哭得一下說不出話來,她松開我的手臂,拿起桌上的一卷衛(wèi)生紙,扯了一截出來,狠狠揩著鼻涕——有個穿著紅馬甲的男人走過來了,他勉強維持著禮貌,問我:“你是她的親戚?”
  “是的,”我說,“請問是什么事?”
  “楊阿姨來說前段時間那個事故的事,她的心情我們能理解,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啊,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們也非常遺憾,該解決的我們一定會解決,但是這樣是不行的,我們樂團也要正常排練啊。”他盡量客客氣氣地說,應該是樂團經(jīng)理。
  還沒等我對人家道歉,姑媽像個炸彈一樣爆開了,她說:“屁!你說得好聽!我養(yǎng)了二十幾年的娃娃在你們這說死就死了,你們還不給我個說法,簡直太欺負人了!”
  我下意識后退。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到姑媽這樣的架勢了,恐怕只有在姑爹出走的時候才有過。周云濤就在這時過來了,他試圖接近姑媽,說:“楊阿姨,你先別激動,坐下來慢慢說嘛!
  “坐下來?我今天不得坐的!”姑媽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拍著桌子,“今天報紙上都說了,像這種情況你們是要賠錢的,不要騙我沒讀過啥子書!我不懂知識,道理還不懂了?你們不講道理,我今天不得算了!”
  我這才明白這一切是因何而來,姑媽顯然在今天《永安日報》的索賠報道中得到不少啟發(fā)。我只能后悔自己居然在早上的電話中鼓勵她“出去走走”。
  但是在場其他人并不是我們的親屬。面對這場天災,樂師們躲在各自的樂器后面,默默地沒有人說話。
  只有樂團經(jīng)理繼續(xù)跟她纏斗,他說:“楊阿姨,今天請你先回去吧,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改天我們一定登門拜訪,事情要怎么解決大家商量著辦,你看行不行?”
  “我給你們說,”姑媽完全沒有聽,她繼續(xù)說,“這事不可能就這樣算了,人家撞死一個普通人都要賠十萬,我女兒還是個作家!作家!作家至少要二十萬!”
  她的聲音過大,因此我產(chǎn)生了短暫的耳鳴。劉蓉蓉的一生就這樣拍板釘釘,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成了一個作家,市報連載作家也好,三流作家也罷,好歹要比普通人值錢。
  在潔白的,如同病房的排練廳中,其他人已經(jīng)放棄了,只有經(jīng)理和周云濤苦苦勸說著姑媽。作為她在場唯一的親屬,我義不容辭地伸出手去拉她,我說:“姑媽,我們先回去吧!”——我用盡全身力氣拉著她,一步步走出了排練廳,姑媽始終不敢在我手上撒潑,只能絕望地被我拉走,同時繼續(xù)告訴其他人她不會就這樣算了的事實——我終于拉著她在走廊上那些樂師崇拜又驚疑的目光中離開了排練廳,而樓下兩百米遠的地方就是劉蓉蓉遇難的演出大樓。
  周云濤追出來送我,他幫我們打了一輛車,說:“姐姐,不好意思,把你叫來了,以前蓉蓉用我的電話給你打過電話,所以就有了你的號碼,一時著急,不好意思。”
  “沒事,”我把姑媽緊緊抱在懷里,她已經(jīng)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像個孩子那樣靠著我,渾身發(fā)抖——“沒事。”我對他說。
  我們上了出租車,他跟我們揮手道別,一直站著看我們開過街角。
  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辦法跟姑媽講話,只把她抱在懷里,想著剛才周云濤的話,我想起來了,大概是兩個月以前的一個深夜,有一個陌生的電話連續(xù)不斷地打著我的手機——因為時間太晚,我又不認得號碼,直接在半夢半醒中把手機按了靜音,沒去理睬——那電話總共打了十次以上,原來打來的人是劉蓉蓉,她是想對我說什么話呢,在那么深的夜里。
  真的是很深,很深的夜里。
  “帆帆。”姑媽忽然叫我,她的聲音嘶啞了,像某種精力旺盛的生物,終于走到了生命盡頭。
  “嗯?”我應她。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嘛?”她期期艾艾地問。
  “好!彼穆曇羰悄敲此ト,我沒有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你不要覺得我不講道理,”姑媽說,“我不是不講道理,跟你說,蓉蓉好造孽啊,大冷天就穿個襯衣坐在花臺邊上,她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無緣無故去聽啥音樂會嘛!
  她顫抖起來,又哭了,這一點我倒和姑媽看法相同,從《聲音樂團》連載開始,我就覺得劉蓉蓉身上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看完連載就知道了!碑敃r,她說。
  我像剛剛打完了仗,把姑媽抱在懷里,覺得她渾身都是汗味,甚至散發(fā)出了惡臭,但我壓抑著自己的厭惡,把她抱在懷里。
  晚上我還是和姑媽在一起吃了飯,劉蓉蓉的靈堂已經(jīng)收了,昨天殯儀館的人來料理了最后的事,姑媽在一處公墓給劉蓉蓉買了一個小號的格子放置骨灰,花費了三千塊錢——姑媽打電話給包括母親在內的親戚朋友抱怨了一番,說:“現(xiàn)在的社會!死人都死不起了,巴掌大個地方就花了我?guī)讉月的生活費!”——總而言之,萬福街七號院又恢復了平靜。因為下午的意外,我們沒有吃燒肉或者蒸肉,姑媽內疚地說只有簡單炒幾個菜了。
  劉蓉蓉在萬福街上的家在一樓,還有一個院子,院子十分狹小,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堆滿雜物,卻是我和劉蓉蓉童年的樂園,因為姑媽說喜歡,姑爹在院子里種了薔薇,好幾年才開了花,那年我們都非常小,還在念小學,卻牢牢記住了那朵薔薇——雖然姑爹離開以后,劉蓉蓉再也不說以前的事了,我卻很多次在她的小說里看她寫到那朵薔薇花。
  她說它是粉紅色的,獨獨一朵,但是那么美麗,開在很長的枝上,風一吹就會晃動起來。她動情地寫了它一次,兩次,三次,在不同的小說,不同的地方,每次這描述都會讓我流下眼淚,她就那樣把它都快寫爛了,還是固執(zhí)地繼續(xù)寫,繼續(xù)說,好像這輩子再也沒有見過比那更美的花了。
  現(xiàn)在那個院子早已經(jīng)荒了,特別是在劉蓉蓉也搬離這個家以后,姑媽在里面堆著各種東西,雜草長了一人多高,一到夏天,全是蚊子,姑媽就緊緊關著紗窗,除了萬不得已要出去找東西,絕對不到里面去。
  我站在窗子邊看了一會兒院子,姑媽就叫我吃飯了,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視線所在,說:“哎呀,爛草一堆有什么好看的?”
  晚飯是芹菜炒肉,還有蒸蛋和炒鳳尾。我們兩個對著桌子吃飯,只亮著一盞燈。姑媽低柔地說:“我們娘倆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我還是劉蓉蓉,低聲應:“嗯!
  我們吃了飯,一起洗碗,姑媽心情看起來好了一些,于是我問她:“姑媽,你真的要去找市三樂團?”
  “啊!惫脣屨f,“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嘛!
  “噢!蔽覒艘痪,心想只能回去找父親談談。
  “今天那個送我們走的小伙子是哪個?”姑媽忽然問。
  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那時哭天搶地的姑媽根本沒有注意身邊發(fā)生的任何事!笆侨厝氐囊粋朋友,前幾天我們見過。”因為早上姑媽電話里的話,我避重就輕地說。
  “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但我的話根本不足以騙過姑媽,當然。
  “我不清楚,她也沒跟我說過!蔽艺f。
  “帆帆,”姑媽說,“你這幾天有空去找他聊一下嘛!
  “聊什么?”我莫名。
  “問一下蓉蓉的事嘛,還有他們樂團的其他人和蓉蓉有沒有什么沖突之類的。我總覺得蓉蓉這件事情不簡單,現(xiàn)在既然要讓他們樂團賠錢,肯定要找點把柄!惫脣尩乃悸非逦每膳隆
  “我和他又不熟,再說他也不一定會告訴我呀!
  “哎呀,”姑媽瞇著眼睛看我,“現(xiàn)在不熟,以后就熟了嘛,男娃娃和女娃娃怎么可能不熟,你信我嘛,那個小伙子肯定知道點什么!
  “姑媽!蔽野咽址旁诠脣屖稚,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冷冰冰的,上面全是黏黏的汗水。
  “你是不是要吃藥了?”我問她。
  我的話果然成功轉移了姑媽的注意力,她馬上站起來去拿藥,一邊走,一邊說:“你看我,你看我,這幾天為了蓉蓉的事,居然連吃藥都忘了!
  “你要注意身體啊!蔽覍χ谋秤罢f。
  “就是,就是,身體最重要,你看蓉蓉,人死了啥都沒了!惫脣尷_放藥的抽屜,它和我記憶中的位置一樣,就是客廳五斗柜的第二個抽屜。
  好不容易從姑媽家回來,一路上,我像散架了一樣,有一腳沒一腳地從萬福街上走過去——一直走到街口,才可能打到出租車。已經(jīng)夜了,我們街上的人都要睡了,或者回家了,家家戶戶都傳出了電視聲。
  曾經(jīng),我們街上加起來也沒有兩臺電視,吃過晚飯之后孩子們無事可做,往往聚集在院子門口拍花牌或者扯馬股。劉蓉蓉和我有一次送客出來,就在七號院門口遇到了這么幾位。我們送的是姑爹以前的一個學生,他考上了一所寄宿的藝術高中,很少在街上出現(xiàn)了,但卻念著舊情,回來就會探望姑媽——我們送他出去,撞見幾個少年正在扯馬股。
  “許哥,來一把嘛?”有一個也曾經(jīng)是姑爹學生的,招呼他。
  “不了!笨腿苏f。
  我們走出了院子,走過了這些少年,劉蓉蓉說:“最煩這些打牌的人了!
  客人笑了,他說:“有時候我還有點想他們!
  我們送走了客人,走回去,那些少年又開了一局,在路燈下聒噪著,擋住了大半個院子門。劉蓉蓉側著身子從他們旁邊過去,因為天色灰暗,我并沒有看清她臉上的表情。
  她忽然說:“如果一輩子都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
  后來,我們相繼離開了萬福街,打牌的孩子們則陸續(xù)留了下來——現(xiàn)在他們是理發(fā)店的洗頭生、火鍋店的收銀員,或者就和劉蓉蓉在故事里寫的那樣,小飯店里的一名雜工——
  在街口我遇到這么一位,我明確地知道他就是一個老鄰居,但是卻叫不出他的名字了,他也瞄了我一眼,但并沒有認出我來,我們警覺地在夜色中互相打量了三分之一秒,總算,默默地在幼年曾經(jīng)玩耍的街道上錯過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陌生的這個人,他背著一個朱紅色的背包,陷入同樣已經(jīng)陌生的街道去了——讓人驚訝地,就在上午看過的低音提琴手的故事中,劉蓉蓉寫他也有一個這樣的背包,朱紅色,她強調著它的色調——這迷幻的場景讓我在出租車上陷入了思索,一時難以分辨,到底是我真的遇到了姑爹的學生,還是劉蓉蓉故事中的人物走出了被我折疊在辦公室抽屜中的那卷稿紙,來到萬福街上,探尋劉蓉蓉曾經(jīng)生長的土地。
  當然,那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朱紅色背包,我也很清楚劉蓉蓉在故事里寫到它的原因。姑爹曾經(jīng)有一個朱紅色的背包,姑媽給他買的,最開始他還很不好意思背出去,說:“這個紅的像個女的用的。”姑媽就說他土氣,進而發(fā)展到說他太過循規(guī)蹈矩,老老實實,所以沒有出息——這次的爭吵和以前一樣,以姑爹失敗告終,他背著那個包出去上班,又背著回來。
  街坊鄰居說:“劉新軍超哦!”姑爹只是笑一笑,說:“我們楊英給我買的!
  那時候姑爹和姑媽是我們街上人人羨慕的一對,劉蓉蓉也是我們街上最讓人羨慕的一個孩子,比起嚴格的姑媽,她更喜歡總是會給她買零食、書本和玩具的姑爹,每次姑爹下班回來,她就跑過去把那包從他手里拽過來,翻開來看,那里面往往會有一個甜美的小禮物。
  出租車上,我再次睡著了,這次直到到達了目的地,才被出租車司機喚醒。
  又一次地,我在夢中夢到了劉蓉蓉,她好像姑媽一樣靠在我的懷里,剛剛剪了頭發(fā),我可以看見她的下巴和脖子,就在夢中我清晰地看見有一滴眼淚從她的下巴落到脖子里面去了,像一個慢動作,她用姑媽的語氣跟我說:“原來我真的死了。”
  已經(jīng)十一點五十五了,這一天馬上就要結束,我睡到了床上,周云濤給我打來電話,他問我:“姐姐,蓉蓉的媽媽還好嗎?”
  “還可以,”我說,“沒事的,她會好的,不要擔心!
  “我大概聽蓉蓉說過他們家的事,是不是現(xiàn)在只有她媽媽一個人了?”他問我。
  “嗯。不過還有我們照顧她!
  于是周云濤悠悠嘆了一口氣,他又說:“今天多虧你了,不好意思!
  “你太客氣了!蔽艺f,“是應該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晚了,你休息吧!
  “好,你也早點休息!
  我們本應該就這樣結束對話,天下太平。
  誰知道他說:“我老是想到蓉蓉!
  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對每個人都連續(xù)不斷地來向我傾訴他們對劉蓉蓉的思念感到厭倦,我輕描淡寫地說:“別想了!
  “是我對不起她!彼麤]有體會到我的意圖,繼續(xù)說。
  “別想了。”我只好重復。
  “是我對不起她!彼簿陀终f了一次。
  通過重復,周云濤終于讓自己的話像警笛一樣在我的腦海中長鳴起來,我皺著眉毛,開始思考這重復的含義。
  “你怎么對不起她了?”我脫口而出地問他。
  他卻沉默了。
  劉蓉蓉之死讓我學到這個道理,就是沉默將美化一個人的品格。在她死后,人們分析她的作品,懷念她的言行,揣測她的心理,他們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美好,那么讓人留念。她可能曾經(jīng)瘋瘋癲癲,憤世嫉俗,虛偽而聒噪,但是現(xiàn)在她永久地沉默了。
  她的沉默讓她從前的話語都活過來了。她說的每一句話,即使是空洞無謂的,也都有了新的意義。
  沉默寡言的低音提琴手在電話里問聲訊臺的陌生女孩:“你說,是不是這樣,只要有一個人死了,我們就一定會后悔,不管之前怎么回事,我們總會有對不起那人的事,每個人都會的,是不是?”
  而另一端,周云濤的沉默一直持續(xù)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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