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能讓黃永玉心悅誠服的人并不多。但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中,沈從文無疑排在最前面。在黃永玉的生活中,表叔一直占據(jù)著頗為重要的位置。三十多年時間里,他們生活在同一城市,有了更多的往來、傾談、影響。 親情、方言、熟悉的故鄉(xiāng)、相同的非黨藝術(shù)家身份……多種因素使得他們兩人少有隔閡,交談頗深,哪怕在政治運動此起彼伏的日子里,往來也一直延續(xù)著。艱難日子里,正是彼此的相濡以沫,來自湘西的兩代人,才有可能支撐各自的文化信念而前行。 沈從文是黃永玉寫得最多、也是寫得最豐富生動的一個人物。他欽佩表叔精神層面的堅韌,欣賞表叔那種從容不迫的人生姿態(tài)。 從容,欣賞美,沉溺于創(chuàng)造,這樣的沈從文,豎起一個高高的人生標桿。 作者簡介: 黃永玉,土家族,畫家、作家。 1924年8月生,湘西鳳凰人,原名黃永裕。曾用筆名:椿屋大郎、黃笛、黃杏檳、牛夫子、詠喻、吳世茫、老獺、姚育水等。 自學(xué)美術(shù)、文學(xué),以木刻開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后拓展至油畫、國畫、雕塑、工藝設(shè)計等藝術(shù)門類,在中國當(dāng)代美術(shù)界具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套色木刻《阿詩瑪》和貓頭鷹、荷花等美術(shù)作品。他設(shè)計的猴年郵票、“酒鬼”酒的包裝,廣為人知,深受大眾喜愛。 黃永玉將文學(xué)視為自己最傾心的“行當(dāng)”,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長達七十余年。詩歌、散文、雜文、小說諸種體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fēng)景》《比我老的老頭》等作品。 目錄: 目 錄 上編 從文表叔 太陽下的風(fēng)景 這些憂郁的碎屑 平常的沈從文 下編 黃家故事 一個傳奇的本事 來的是誰 這里的人只想做事 “要鼓勵永玉多做點事” 我的存在好像奇跡 前言穿過洞庭,翻閱一本大書 ——沈從文與黃永玉的故事 李輝 《沈從文與我》看似一本小書,歷史內(nèi)涵卻極為豐富,文化情懷與親友情感,呼應(yīng)而交融,呈現(xiàn)著無比燦爛的生命氣象。因為,沈從文與黃永玉之間的故事,實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厚重之書。 且讓我們先讀讀他們兩個家庭的淵源,讀讀他們叔侄之間的故事。 翻開這本小書,我們讀一部大書。 常德的浪漫 黃永玉與沈從文的親戚關(guān)系相當(dāng)近。沈從文的母親,是黃永玉祖父的妹妹,故黃永玉稱沈從文為表叔,近一個世紀時間里,兩家關(guān)系一直非常密切。其中,還另有一個特別 穿過洞庭,翻閱一本大書 ——沈從文與黃永玉的故事 李輝 《沈從文與我》看似一本小書,歷史內(nèi)涵卻極為豐富,文化情懷與親友情感,呼應(yīng)而交融,呈現(xiàn)著無比燦爛的生命氣象。因為,沈從文與黃永玉之間的故事,實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厚重之書。 且讓我們先讀讀他們兩個家庭的淵源,讀讀他們叔侄之間的故事。 翻開這本小書,我們讀一部大書。 常德的浪漫 黃永玉與沈從文的親戚關(guān)系相當(dāng)近。沈從文的母親,是黃永玉祖父的妹妹,故黃永玉稱沈從文為表叔,近一個世紀時間里,兩家關(guān)系一直非常密切。其中,還另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沈從文親歷黃永玉的父母相識、相愛的全過程,并在其中扮演著一個特殊角色。 一九二二年的湖南常德,一個小客棧里寄宿著兩個來自鳳凰的年輕漂泊者,一個是沈從文,另一個是他的表兄黃玉書。沈喜愛文學(xué),黃喜愛美術(shù)。在沈從文眼里,這位表兄天性樂觀,即便到了身無分文拖欠房租,被客棧老板不斷催著他們搬走的境地,他依然于自嘲中表現(xiàn)出詼諧與玩世不恭。根據(jù)沈從文的回憶,黃玉書結(jié)識了同樣來自鳳凰的姑娘——楊光蕙,鳳凰苗鄉(xiāng)得勝營人氏,任常德女子學(xué)校美術(shù)教員,兩人很快戀愛了。 關(guān)于黃玉書的這一感情進展,沈從文說得頗為生動形象:“表兄既和她是學(xué)美術(shù)的同道,平時性情灑脫到能一事不作整天唱歌,這一來,當(dāng)然不久就成了一團火,找到了他熱情的寄托處!备幸馑嫉氖,沈從文說他開始替表兄寫情書。每天回到客棧,表兄就朝沈從文不停作揖,懇請他為自己向楊姑娘代筆寫信。沈從文在湘西從軍期間,曾是長官的文書,代為起草文件,偶爾還為人書寫碑文。當(dāng)讀到這篇《一個傳奇的本事》時,我們方知他還是表兄的情書代寫者。誰想到,在一九二三年前往北京闖蕩社會走進文壇之前,他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了文學(xué)寫作的預(yù)習(xí)。 就這樣,兩個相愛的鳳凰人,在另一個鳳凰人的幫助下,進行著浪漫的愛情。一九二三年,沈從文離開常德,獨自一人前往北京,開始他的文學(xué)之旅。表兄說得不錯,幾年之后,他所欣賞的表弟真的成了文壇的新星。 沈從文走后,黃玉書仍留在常德。同一年,黃玉書與楊光蕙在常德結(jié)婚。一年后,一九二四年八月九日(農(nóng)歷七月初九),他們的長子在常德出生。幾個月后,他們將他帶回鳳凰。 不用說,這個孩子就是黃永玉。 漂泊中“翻閱大書” 世上能讓黃永玉心悅誠服的人并不多。但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中,沈從文無疑排在最前面。多年來與黃永玉聊天,我聽到他提得最多、語氣頗為恭敬的,總是少不了沈從文。在黃永玉與文學(xué)的漫長關(guān)聯(lián)中,沈從文無疑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 我認識黃永玉其實與沈從文有關(guān)。一九八二年,在采訪全國文聯(lián)大會時我認識了沈從文,隨后去他家看他,在他那里第一次讀到黃永玉寫他的那篇長文《太陽下的風(fēng)景》。看得出來,沈從文很欣賞黃永玉。我的筆記本上有一段他的談話記錄,他這樣說:“黃永玉這個人很聰明,畫畫寫文章靠的是自學(xué),他的風(fēng)格很獨特,變化也多!碑(dāng)時,我主要研究現(xiàn)代文學(xué),對沈從文、蕭乾有很大興趣。這樣,我也就從沈從文那里要到了黃永玉的地址。由此相識,幾近三十年。 不少人寫過沈從文,但寫得最好的是黃永玉。一九七九年歲末,黃永玉完成了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fēng)景》,文章的最后一段話,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想象,感觸良多: “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chǎn)生奔赴他鄉(xiāng)的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xié)調(diào)且充滿悲涼,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保ā短栂碌娘L(fēng)景》) 的確,他們兩個人有那么多的相似。 他們都對漂泊情有獨鐘。沈從文隨著軍營在湘西山水里浸染個透,然后獨自一人告別家鄉(xiāng),前往北京。黃永玉也早早離開父母,到江西、福建一帶流浪。漂泊中成長,在漂泊中執(zhí)著尋找打開藝術(shù)殿堂大門的鑰匙。 兩人有很大不同。沈從文到達北京之后,就基本上確定了未來的生活道路,并且在幾年之后,以自己的才華引起了徐志摩、胡適的青睞,從而,一個湘西“鄉(xiāng)下人”,在以留學(xué)歐美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京派文人”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一席之地。黃永玉則不同。由于時代、年齡、機遇和性格的差異,他還不像沈從文那樣,一開始就有一種既定目標。他比沈從文的漂泊更為頻繁,眼中的世界也更為廣泛。在十多年時間里,江西、福建、上海、香港、臺灣……他差不多一直在漂泊中,很難在一個地方停留下多少日子。漂泊中,不同的文學(xué)樣式、藝術(shù)樣式,都曾吸引過他,有的也就成了他謀生的手段。正是在一次次滾爬摔打之后,他變得更加成熟起來。在性情上,在適應(yīng)能力上,他也許比沈從文更適合于漂泊。 “他不像我,我永遠學(xué)不像他,我有時用很大的感情去咒罵、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涇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諒。所以他能寫那么多的小說。我不行,忿怒起來,連稿紙也撕了,扔在地上踐踏也不解氣!秉S永玉曾這樣將自己和沈從文進行比較。 “生命正當(dāng)成熟期” 是沈從文給黃永玉起了“黃永玉”這個筆名。 一九四六年前后,黃永玉最初發(fā)表作品時是用本名“黃永裕”,沈從文說,“永裕”不過是小康富裕,適合于一個“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則永遠光澤明透。接受表叔建議,黃永玉在發(fā)表作品時,不再用“黃永裕”而改為“黃永玉”。從此,“黃永玉”這個名字得以確定,沿用至今,本名反倒不大為人所知了。 沈從文對黃永玉的影響,在我看來,并不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具體而直接的影響與傳承,因為兩個人的文學(xué)理念、風(fēng)格,其實有著一定差異。我更看重的是,他們之間更為內(nèi)在的一種文學(xué)情懷的關(guān)聯(lián),一種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深深的眷念。 黃永玉回憶過,他兒時曾在鳳凰見過沈從文一面,即沈從文一九三四年回故鄉(xiāng)探望重病中的母親,以給張兆和寫信方式創(chuàng)作《湘行散記》之際。黃永玉當(dāng)時只有十歲,匆匆一見,只問一聲“你坐過火車嗎”,聽完回答轉(zhuǎn)身跑開而已。 抗戰(zhàn)勝利之后,在北平的沈從文意外得知,表兄的兒子已經(jīng)成為木刻家,活躍于上海木刻界。從此,漂泊在外的表侄二人,開始有了聯(lián)系與交往。 一九四七年初,黃永玉將四十余幅木刻作品寄至北平,希望得到表叔的指點!兑粋傳奇的本事》即在這一背景下寫作的,這是目前所見沈從文對黃永玉其人其畫的最早涉及。 沈從文當(dāng)年不僅本人欣賞與喜愛黃永玉的木刻,還將他推薦給他的朋友和學(xué)生,如蕭乾、汪曾祺等人,希望他們予以幫助和支持。此時,黃永玉剛剛走進上海,其木刻藝術(shù)嶄露頭角,沈從文的這一舉薦,無疑豐富了黃永玉的文化人脈,對其事業(yè)發(fā)展起到了一定推動作用。一九四七年在上海,汪曾祺與他開始成為好朋友;一九四八年在香港,蕭乾促成黃永玉在香港大學(xué)舉辦了一生中的第一次畫展。于是,年輕的黃永玉,在一個更大的舞臺上脫穎而出,赫然亮相。 ……………… 太陽下的風(fēng)景 從十二歲出來,在外頭生活了將近四十五年,才覺得我們那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不過,在天涯海角,我都為它驕傲,它就應(yīng)該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嚴密,那么結(jié)實。它也實在是太美了,以至以后的幾十年我到哪里也覺得還是我自己的故鄉(xiāng)好;原來,有時候,還以為可能是自己的偏見。最近兩次聽到新西蘭的老人艾黎說:“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鳳凰,第二是福建的長汀……”他是以一個在中國生活了將近六十年的老朋友說這番話的,我真是感激而高興。 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坳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頭城墻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住。圈外頭仍然那么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二十四間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橋下游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xué)問的設(shè)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宮外左側(cè)還點綴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 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參天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路底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橘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墻里探出枝條來。關(guān)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叮叮叮地從門口走過。還能聽到廟檐四角的“鐵馬”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O卵┑臅r候,尤其動人,因為經(jīng)常一落即有二尺來厚。 最近我在家鄉(xiāng)聽到一位苗族老人這么說,打從縣城對面的“累燒坡”半山下來,就能聽到城里“哄哄哄”的市聲,聞到油炸粑粑的香味。實際上那距離還在六七里之遙。 城里多清泉,泉水從山巖石縫里滲透出來,古老的祖先就著石壁挖了一眼一眼壁爐似的豎穹,人們用新竹子做成的長勺從里頭將水舀起來。年代久遠,泉水四周長滿了羊齒植物,映得周圍一片綠,想起宋人贊美柳永的話:“有井水處必有柳詞”,我想,好詩好詞總是應(yīng)該在這種地方長出來才好。 我爸爸在縣里的男小學(xué)做校長,媽媽在女小學(xué)做校長。媽媽和爸爸都是在師范學(xué)校學(xué)音樂美術(shù)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爸爸用他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的拿手杰作通草刻花作品去參加了一次“巴拿馬賽會”(天曉得是一次什么博覽會),得了個銅牌獎,很使他生了一次大氣(他原冀得到一塊大金牌的)。雖然口味太高,這個銅牌獎畢竟使他增長了懷才不遇的驕傲快感。這個人一直是自得其樂的。他按得一手極復(fù)雜的大和弦風(fēng)琴,常常閉著眼睛品嘗音樂給他的其他東西換不來的快感。以后的許多潦倒失業(yè)的時光,他都是靠風(fēng)琴里的和弦與閉著的眼睛度過的。我的祖母不愛聽那些聲音,尤其不愛看我爸爸那副“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神氣,所以一經(jīng)過聒噪的風(fēng)琴旁邊時就嘟嘟囔囔,說這個家就是讓這部風(fēng)琴弄敗的?墒沁@風(fēng)琴卻是當(dāng)時本縣唯一的新事物。 媽媽一心一意還在做她的女學(xué)校校長,也兼美術(shù)和音樂課。從專業(yè)上說,她比爸爸差多了,但人很能干,精力尤其旺盛。每個月都能從上海北京收到許多美術(shù)音樂教材。她教的舞蹈是很出色而大膽的,記得因為舞蹈是否有傷風(fēng)化的問題和當(dāng)?shù)氐男姓L官狠狠地干過幾仗,而都是以她的勝利告終。她第一個剪短發(fā),第一個穿短裙,也鼓勵她的學(xué)生這么做。在當(dāng)時的確是頗有膽識的。 看過幾次電影,《早春二月》里那些歌,那間學(xué)校,那幾位老師,那幾株桃花李花,多么像我們過去的生活! 再過一段時候,爸爸媽媽的生活就寥落了,從外頭回來的年輕人代替了他們。他們消沉、難過,以為是某些個人對不起他們。他們不明白這就是歷史的規(guī)律,后浪推前浪!不久,爸爸到外地謀生去了,留下祖母和媽媽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自古相傳的“古椿書屋”。每到月底,企盼著從外頭寄回來的一點點打發(fā)日子的生活費。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廟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進行一場簡直像真的廝殺的游戲,忽然一個孩子告訴我,你們家來了個北京客人! 我從來沒親眼見過北京客人。我們家有許許多多北京上海的照片,那都是我的親戚們寄回來讓大人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對孩子來說,它又不是糖,不是玩意兒,看看也就忘了。這一次來的是真人,那可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事。 這個人和祖母圍著火爐膛在矮凳上坐著,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回頭看見了我。 “這是老大嗎?”那個人問。 “是呀!”祖母說,“底下還有四個咧!真是旺丁不旺財。 “喂!”我問,“你是北京來的嗎?” “怎么那樣口氣?叫二表叔!”祖母說,“是你的從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圍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長衫。 “嗯……你坐過火車和輪船?” 他點點頭。 “那好!”我說完馬上沖出門去,繼續(xù)我的戰(zhàn)斗。一切一切都那么淡漠了。 幾年以后,我將小學(xué)畢業(yè),媽媽叫我到四十五里外的外婆家去告窮,給罵了一頓,倒也在外婆家住了一個多月。有一天,一個中學(xué)生和我談了一些很深奧的問題,我一點也不懂,但我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不能在這個中學(xué)生面前丟人,硬著頭皮裝著對答如流的口氣問他,是不是知道從鳳凰到北京要坐幾次輪船和幾次火車? 他好像也不太懂,這叫我非?鞓贰S谑俏矣謫査恢辣本┑纳驈奈,他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 “知道!他是個文學(xué)家,寫過許多書,我有他的書,好極了,都是鳳凰口氣,都是鳳凰事情,你要不要看?我有,我就給你拿去!” 他借的一本書叫作《八駿圖》,我看了半天也不懂。“怎么搞的?見過這個人,又不認得他的書?寫些什么狗皮嘮糟的事?老子一點也不明白……”我把書還給那個中學(xué)生。 “怎么樣?” “唔、唔、唔! 許多年過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區(qū)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我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叫作工資的東西,所以老板給我水平極差的三頓伙食已經(jīng)十分滿足。有一天,老板說我的頭發(fā)長得已經(jīng)很不像話,簡直像個犯人的時候,居然給了我一塊錢。我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沖著“沈從文”三個字去買的。鉆進閣樓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點意思也不懂。這我可真火了。我怎么可以一點也不懂呢?就這么七角錢?你還是我表叔,我怎么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呢?七角錢,你知不知道我這七角錢要派多少用場?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過?我可憐的七角錢…… 德化的跳蚤很多,擺一臉盆水在床板底下,身上哪里癢就朝哪里抓一把,然后狠狠往床下一摔,第二天,黑壓壓一盆底跳蚤。 德化出竹筍,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扛一根進城賣掉買鹽回家。我們買來剁成丁子,抓兩把米煮成一鍋清粥,幾個小孩一口氣喝得精光,既不飽,也不補人,肚子給脹了半天,脹完了,和沒有吃過一樣。半年多,我大腿跟小腿都腫了起來,臉也腫了;但人也長大了…… 我是在學(xué)校跟一位姓吳的老師學(xué)的木刻,我那時是很自命不凡的,認為既然刻了木刻,就算是有了一個很好的傾向了。聽說金華和麗水的一個木刻組織出現(xiàn),就連忙把自己攢下來的一點錢寄去,算是入了正道,就更是自命不凡起來,而且還就地收了兩個門徒。 堪惋惜的是,那兩位好友其中之一給拉了壯丁,一個的媳婦給保長奸污受屈,我給他倆報了仇,就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值得回憶的地方,不能再回去了。 在另一個地方遇見了一對夫婦,他們善心地收留我,把我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這個家真是田園詩一樣善良和優(yōu)美。我就住在他們收藏極豐富的書房里,那些書為我所有,我貪婪地吞嚼那些廣闊的知識。夫婦倆給我文化上的指引,照顧我受過傷的心靈,生怕傷害了我極敏感的自尊心,總是小心地用商量的口氣推薦給我系統(tǒng)性的書本。 “你可不可以看一下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你掌握了這一類型的各種知識,就會有一個全局的頭腦。你還可以看看他寫書的方法……” “我覺得你讀一點中外的歷史、文化史,你就會覺得讀起別的書來更有本領(lǐng),更會吸收……” “……萊伊爾的《普通地質(zhì)學(xué)》和達爾文《在貝爾格軍艦上的報告書》之類的書,像文學(xué)一樣有趣,一個自然科學(xué)家首先是個文學(xué)家這多好!是不是?” “……波特萊爾是個了不起的詩人,多聰明機智,是不是?但他的精神上是有病的,一個詩人如果又聰明能干,精神又健康多好!” “不要光看故事,你不是閑人;如果你要寫故事,你怎么能只做受感動的人呢?要抓住使人感動的許許多多的藝術(shù)規(guī)律,你才能夠干藝術(shù)工作。你一定做得到……” 將近兩年,院子的紅梅花開了兩次,我背著自己做的帆布行囊遠遠地走了,從此沒有再回到那個溫暖的家去。他們家的兩個小孩都已長大成人,而且在通信中知道還添了一個美麗的女孩。這都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我默禱那些活著的和不在人世的善良的人過得好,好人遲早總是有好報的,遺憾的是,世上的許多好人總是等不到那一天…… 在兩位好人家里的兩年,我過去短短的少年時光所讀的書本一下子都覺醒了,都活躍起來。生活變得那么有意思,幾乎是,生活里每一樣事物,書本里都寫過,都歌頌或詛咒過。每一本書都有另一本書做它的基礎(chǔ),那么一本一本串聯(lián)起來,自古到今,成為龐大的有系統(tǒng)的寶藏。 以后,我擁有一個小小的書庫,其中收集了從文表叔的幾乎全部的著作。我不僅明白了他書中說過的話,他是那么深刻地了解故鄉(xiāng)土地和人民的感情,也反映出他青少年時代儲存的細膩的觀察力和豐富的語言的魅力,對以后創(chuàng)作起過了不起的作用。對一個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人來說,這幾乎是奇跡。人確實是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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