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中總會遇到一些人,他們看起來毫不起眼,在人群之中常被忽略,但他們存在著。你仔細聽他們的故事,大起大落大離大合,這些小人物不是特別愛惜自己,不求別人的認可,但會把人性中最悲天憫人的部分發(fā)揮到極致。像忠誠、守信、重諾、盡責這些我們以為很容易就能做到,其實做起來很難的事,這些人卻可以用一生堅持卻從來不用誰認可。 那些我們曾經(jīng)推崇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不僅僅是故事里的情節(jié),而是這本書中真實存在的。這本書,讓我們不好意思再把那些賣力的執(zhí)著當成笑料和諷刺,讓我們每個人不再盼望別人當好人,自己不再戴著面具做人。 在這本書里和一群小人物不期而遇是幸福的。世界這么美好,根本不用討好。 作者簡介: 抽風手戴老濕:原名戴正陽,法律界小人物。自認是玩世不恭的北京接地氣摳腳大漢,但他講的故事里卻總有一顆敏銳易感的心。他筆下的人物像極了周星馳電影里的人,不完美不高大甚至丑態(tài)百出低到塵埃里,卻都是一些不想放棄生活和理想主義的人。 目錄: 目錄: Chapter1 生活里沒有主角001 胡子劉002 駱駝祥子017 少年壯志不言愁031 搓澡050 書店故事062 (一)鯉魚 。ǘ└蝮 天才與凡人088 活著就是最好的答案097 味道098 剃頭114 目錄: Chapter1 生活里沒有主角001 胡子劉002 駱駝祥子017 少年壯志不言愁031 搓澡050 書店故事062 。ㄒ唬庺~ 。ǘ└蝮 天才與凡人088 Chapter2 活著就是最好的答案097 味道098 剃頭114 酒話127 。ㄒ唬┽t(yī)生 。ǘz察官 。ㄈt灑哥 。ㄋ模┫戮撇 談吃149 (一)鄉(xiāng)味 。ǘ┯鸭Z 。ㄈ┳舨 。ㄋ模┯霾 。ㄎ澹┙K食 167俄羅斯小伙 176旅客 Chapter3 185大哭過的人,才懂大笑不易 186視死如歸 196吃飯的腔調 。ㄒ唬┠媳蔽 。ǘ╇p人餐 。ㄈ┆毷秤 206讀書謬論 212俠客行 。ㄒ唬┬闹畟b (二)行之俠 。ㄈ﹤b之夢 222手表 按著別人的意志去做自己的事情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如果我的一生都在別人安排之下會是什么樣子呢?或許就真的如電影里面所說的,可以過得很好,但是一輩子都不會快樂!苄邱Y 小人物說:我能不能擋一下再死?不管被身邊的人如何奚落、取笑,他依然有自己的原則。出身低微的小人物,歷經(jīng)磨難,至死至終都有一顆不屈和抗爭的心!u論人 有時,你需要的奇跡就在垃圾堆里。 胡子劉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獨行萬里為曾經(jīng)一諾的男人。雄鷹只能飛翔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里,振翅也飛不出小小屏幕。豪俠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囈語中,酒醒后壯志不復。利劍唯有懸于無人問津的博物館里,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每年放了寒假回家,我都要和我爸對飲幾次,論國際局勢談世界話題。我們爺兒倆都是愛評個時事,沒事兒操個閑心的主兒。有一次我大概是多灌了幾杯“貓尿”,因為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和我爸嗆嗆起來。當時我腦子一熱,犯渾罵了幾句臟話。結果我爸馬上摒棄了以理服人的伎倆,直接一腳把我從凳子上踹了下來。然后指著我鼻子說,別和我犯渾,老子八十歲了也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我爸練過武,這一腳下去,雖說收了勁兒,可我屁股也確實疼。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低眉耷眼對老同志表示自己是一不小心犯了錯誤,希望“組織上”能再給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我爸昂著頭,拿鼻孔對著我,冷哼了一聲,表示原諒。緊接著,又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我太面太不爺們兒,感嘆自己幾十年的武學修為都無法傳承下去,擔心這樣下去他作為高手會很寂寞。 我抱怨說,小時候看了黃飛鴻的電影以后我就一直想練武來著,還不是您老人家強調學習是當前的主要矛盾,讓我一心一意撲向知識的海洋。現(xiàn)在我唯一會的拳腳功夫就是廣播體操,真動起手來估計壯點兒的姑娘就能把我收拾了。 我爸聽了冷冷一笑,說老子當年是不忍心折騰你,可惜現(xiàn)在身子骨也操練不動了,干脆給你找一個真正的高手師父,把你好好調教一下。 爸說的高手,名字叫劉子虎。 劉子虎是我爸的小學同學,我也認識。這人是個老陜,說話一股羊肉泡饃味兒,寬肩粗臂長腿,黑臉濃眉大眼。我老覺得他具有評書里說的那種“騎著匹馬拿著兩把大錘子就能在戰(zhàn)陣里殺個七進七出”的猛將氣質。比較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臉胡子,從耳朵根兒開始往下溜,我每次看見總覺得他的連鬢胡再往下蓄蓄,準能和護心毛連成一片。因為他這個相貌特點,熟人都喊他胡子劉,正好把他本名的發(fā)音顛了個個兒。 胡子劉是鐵路子弟,就住在鐵路大院,離我家并不遠。我爸原來就常喜歡帶我去他家坐坐,吃點兒柿餅紅油豆腐絲兒什么的,都是胡子劉從陜西帶的玩意兒,雖然帶著土氣,但正因為這些土氣而顯得好吃了許多。 我老爹說胡子劉是高手,但我還是給這話打了個問號,胡子劉面相看上去確實生猛,但耳聽都是虛,因為我沒見過他出手。不過我爸倒和我說起過一件胡子劉動手的事情。 胡子劉一家都是鐵路出身,父母原先就是從陜客往北客調的工作人員,后來胡子劉也在鐵路上工作,那會兒從北京往陜西發(fā)的車都還是老的綠皮兒車,T和K字開頭的車好像都少見,經(jīng)常見的是十幾個小時晃蕩著的慢車,胡子劉就是這種車上的乘務。從1986年開始,一直干到上世紀90年代初,平平穩(wěn)穩(wěn)的鐵飯碗,雖說掙得不多,但是好在安生。 1993年的時候,突然“壞了事兒”。 當時有一個乘客喝醉了酒,在車上鬧事,對周圍的女乘客動手動腳的。有乘務員過來勸阻,結果被醉酒的乘客打了兩巴掌。胡子劉在旁邊一看這樣下去不行,就也走上前去,想幫著把事態(tài)壓一壓。沒曾想他這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的乘務員往那兒一走,反倒把醉酒的乘客給驚著了。那人估計是覺得長成胡子劉這樣兒的人一定會對他動手,想著不如先下手為強,于是一句話沒說,朝著胡子劉面門就是一拳。胡子劉下意識地一閃,緊跟著自己的胳膊一伸、拳頭一抬,拳頭外側就順著乘客的太陽穴擦過去了。 結果那人當場倒地,眼看著就不行了。 這一下就麻煩大了,出人命了。胡子劉吃了官司,黑天白夜都耗在這件事上。那段時間里,他爹媽相繼去世,媳婦兒也和他離婚了。等到事情結束,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剩了干干凈凈的孤家寡人一個。再繼續(xù)當乘務員是不可能了,鐵路局就安排他做了一段時間檢票員,后來干脆就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滅。胡子劉自己也不愿意再干這個,四十多就早早地辦了內退。不過因為他爸媽留下的房子還在鐵路大院的家屬區(qū)里,所以他還在那個地方住著,沒有搬走。 我爸聊起這件事兒,一直說胡子劉這人性子太烈,說好聽點兒叫打抱不平,說難聽點兒就是出手沒個遮攔,早晚還得把自己陷進去。 雖說丟了工作,可人還是得掙錢活著。胡子劉找街坊朋友東拼西湊弄了點兒錢,在家屬院的門口開了一家水果店。我去跟他學武術,就是在那家店里。 我爸事先給胡子劉打了個電話,說是讓他教我點兒功夫。開始電話那頭推脫了一下,后來我爸又說就只是為了健身,不求什么保家衛(wèi)國殺敵傷人,這才讓那邊松了口風。 說是個小店,其實是因為門臉兒小,縱深還是有的,除了外面賣貨的場地,后面還有個小院子,堆著一箱箱沒拆的水果。那天我過去,就在院子中央清出來的一塊兒空地上,胡子劉已經(jīng)在那兒站好等我了。 等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不只是我一人兒跟著胡子劉練武,原來還有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也跟著他學功夫,聽說好像是胡子劉鄰居家的孩子。那小子長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帶著狠勁兒,說話的腔調和胡子劉一個樣,看來是個小陜。他的功夫比我扎實多了,而且學武的態(tài)度也比我虔誠一萬倍。我之所以來是怕我爸跟我吹胡子瞪眼,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下,踢腿抬手都軟綿綿的。而這小子估計是真想學武,認認真真地一遍遍打套路,練動作。 從我去的第一天開始,一連十天,每天都是扎馬步,我就吃不了這個苦。結果我是練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丁點兒招數(shù)都沒學,心里還是挺著急的。 到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趁著休息的時候問胡子劉,劉叔,這馬步我也站了,后面幾天能不能教點兒招式?厲害的那種! 胡子劉聽了我的話,皺眉頭,胡子抖著,悶聲悶氣地對我說,你個二不愣后生,你現(xiàn)在學武已經(jīng)晚了,還是把基礎打好點兒再說,底子太薄,光會招式頂個球用?前個兒你扎步子就不穩(wěn),夜個兒你光是站著,不用人推就快倒了,還怎么打? 我睜大眼睛問他,劉叔,就沒有那種不用練就可以出手的厲害招數(shù)? 胡子劉想了想,說,有,你娃要是遇見對頭,不要廢話,直接上去插眼踢襠鎖咽喉,至少能鬧出一條人命來。 行,算我沒問。 但我確實不甘心,又說,劉叔,你就不覺得我是那種習武奇才么?非得扎馬步? 胡子劉笑笑不說話,遞給我一根香蕉讓我吃。 我冷笑著接在手里,并指為刀將其斬成數(shù)截。 胡子劉撇撇嘴,又遞我半個西瓜。 我手起拳落,一拳砸爛。汁水四溢,紅湯飛濺! 有本事再來!小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胡子劉看著我,把一個榴蓮擺在我的面前。 …… 你大爺?shù)模?br/> 我憤怒地問他,怎么樣?到底行不行? 胡子劉拿他那牛眼瞅著我,明顯白多黑少殺氣十足,盯著我有一分鐘的時間,看得我腿肚子都開始轉筋了,他才緩緩開口說話。 “一根香蕉半個西瓜,一共收你五塊錢。” 法克! 老子將旁邊的葡萄一把攥住,顆顆捏爆! 胡子劉搖了搖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對我說:“你啊你啊……” 怎么?能教?我趕緊追問道。 胡子劉看著我的手,沉痛地說:“不是,我是想說你捏了葡萄,還得再加五毛! 這武是學不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確實不是這塊料,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世界上就沒白撿的好事兒。像我這種承平已久武備不修的家伙,再怎么練也不可能成高手。又堅持了十天,我想好歹能和我爸交差了,就琢磨著是不是向胡子劉提出輟學的申請。 沒曾想我剛冒出這想法第二天,這功夫就暫停教學了。 胡子劉受傷了。 我去的時候,看到他后腦上包著白砂布,里面滲出紅色來。之前學武的那個半大小子也不見了蹤影。我有心想問問他是怎么傷的,難道是和人動手的時候被打傷了?不是說他是高手么? 我越看越覺得蹊蹺,化眼為箭,目光嗖嗖地往他后腦勺上扎。我想好措辭,問,劉叔,怎么受傷了? 胡子劉哼哼哈哈,說不小心不小心,可就是不說怎么回事兒。 最后我還是聽家屬院里的人嚼舌頭,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弄的。 胡子劉被自己徒弟敲了悶棍。 就是和我一起學武的那小子干的好事兒。 胡子劉他家的鄰居是個寡婦,丈夫幾年前得了癌癥走了,家里只留下孤兒寡母。也都是原來鐵路上的子弟,所以胡子劉和鄰居一家有什么困難都相互幫襯著。一來二去,難免就有閑人傳出些閑話來,說胡子劉是想和那家寡婦好,教別人兒子習武也是想和小孩兒搞好關系,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到最后真成了父,就方便了。 結果這些話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拐彎抹角傳到那小子耳朵里了,那渾小子一下子來了二愣子脾氣。好么,前腳你教我武藝,后腳就和我媽好上了?一氣之下,這小子從院子邊角廢料里撿了根化纖棒,躲在樓道里,等胡子劉回家的時候,照著他腦袋就是一下。 有好事兒的街坊過來問他,是不是那渾小子干的,簡直是無法無天,把好心全當驢肝肺了!胡子劉卻搖著頭,說,不是他,那孩子老實著呢,這是我自己上樓摔倒磕的。 沒等我主動提出退學,胡子劉倒是先讓我回家了,而且叮囑我在家好好練習,說功夫這東西,一天不練十日空,十天不練百日松,是個水滴石穿日積月累的玩意兒。話說完了,他扭頭往院子的偏房走過去,我知道那是他自個兒的練功房。我進去偷瞄過,里面有很多綁起來吊著的大沙袋,我曾用盡全力打過一拳,不見它晃悠一下。 門關上,里面響起了“砰砰砰”的聲音。 砰! 地動。 砰! 屋顫。 砰! 人抖。 不再去胡子劉那學功夫,我和他的接觸也就沒那么頻繁了,這么一下擱著有大半年沒來往。倒是有一天,胡子劉鄰居家的事兒突然傳進我耳朵里。我有同學也在那個家屬院住,他知道我在胡子劉那學了一段時間功夫,就問我對大胡子的鄰居有沒有印象。 我說有,一個帶著兒子的寡婦,聽人提起過。 嘿,她家最近不好過!我同學說。她小叔子,名字叫周衛(wèi)國。最近幾天老是來找事兒,說她們住的房子不是他大哥買的,而是他的,說是要把房子收回去。站他們家門口罵了一個多小時,說他們娘倆占著地方不挪窩,一個是和別人眉來眼去的婊子,另一個是不是自己哥哥的種都不知道,有什么臉要房子。 就沒人管管?我問。 同學說,她那小叔子,原來是捅了人進了局子,這是剛放出來,橫著呢!壞人蹲了監(jiān)獄以后不說老老實實的,大家反而都怕他了。 你說這他媽叫什么事兒! 我問同學,那胡子劉呢?沒管管這茬兒? 他?同學一臉鄙夷,那孫子就不是個帶把兒的,還好意思說自己習武之人,丫躲屋里就沒露過頭。 又過了兩個星期,那同學又神神秘秘地過來對我說。 嘿,越來越稀奇了,你知道么,那寡婦,被她小叔子睡了! 嚯!我問他,這種私密的事兒你能知道? 嗨!同學很興奮地說,全院子都傳遍了,說是周四晚上的事兒,她兒子上晚自習,對門兒的胡子劉好像也不在,出去進貨了。她一人在家,小叔子過來,本來說是進屋聊房子的事兒,結果…… 你去打聽打聽,我們家屬院誰不知道這事兒? 我聽了同學的話,覺得這事兒確實操蛋。集合了倫理、懸疑、情色,這三大街頭巷尾最喜愛的八卦元素,要是不被廣泛傳播那才叫怪了!昂贸圆贿^餃子,好看不過嫂子”,大家都愛聽這些玩意兒。 我問他,那女的什么反應?去報案了么? 同學笑得很曖昧,這種事兒去報案?說得清么?再說了,指不定她小叔子和她達成啥共識了呢,睡嫂子,送房子,兩清了! 后來的事兒就不是我從同學那兒聽到的,而是我爸告訴我的了。 胡子劉的寡婦鄰居,吞了幾十顆安眠藥,準備自殺。結果被她兒子發(fā)現(xiàn)了,緊急送醫(yī)院搶救了。 我爸問我,對這事怎么想。 我說,大概是因為大家都在傳她和自己小叔子睡了的事兒吧。這種東西一傳,就算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我總覺得這女的不是自己尋死,是被別人拿話戳著脊梁骨,實在是不死都不行了。 我爸點點頭,說,她兒子是不是還和你一起在你劉叔那兒學過武? 我說,嗯,怎么了? 我爸說,那小子去找他二叔尋仇,被一腳從樓梯上踹了下去,差點把胳膊摔斷了。 我問我爸,沒人管? 我爸說,多管閑事兒多吃屁,少管閑事兒少拉稀。誰去管? 我瞇著眼問我爸,那劉叔呢? 我爸愣了一下,說,他?他們家屬院旁邊最近在搞工地,來了一批陜西人,他每天和老鄉(xiāng)在一起,唱唱秦腔什么的。 他就沒管管?我問,爸,你不是說他是高手么?我還聽說,他喜歡他那寡婦鄰居呢,怎么這么慫啊!他唱個秦腔有什么用!他心里就不難受? 我爸聽了我的話,突然蹦出來一句半文半白的詞兒來。 只聞娥眉低垂淚,不識豪壯放悲聲。 我咧嘴說,這是哪個二貨寫的這種…… 沒等我說完,我爸笑呵呵地拿巴掌啪啪啪往我后腦勺上掄,跟扇耳光似的。 我趕緊說,好詩好詩。 我大概知道作者是誰了。 我挺長時間沒往鐵路大院那邊兒走了,有天我爸說那兒有一家不錯的燒烤,喊我一塊去吃。我必須給我爸這個面子,前兩天才貶低了他的詩作,我得想轍修復一下我們復雜的父子關系。 我們爺兒倆溜溜達達到了燒烤店,客人還挺多的,一大幫子剛在工地上忙完的漢子圍著桌子坐著,啤酒瓶白酒杯散落在周圍,煙頭鋼簽肉串混雜在一起。 胡子劉就坐在他們中間。 我和我爸沒向他打招呼,找了個小桌兒坐下,點菜點酒,慢慢吃慢慢聊。 店里的生意很好,還包攬了外賣業(yè)務,我看著伙計一撥撥往家屬院里送,估計要燒烤的人不少。過了一會兒,胡子劉走到串兒店老板面前,看了看外賣單,笑著說,我吃多了,得活動活動,這家我熟,我?guī)湍闼汀?br/> 那天他拿著塑料袋包著的烤串兒往對面的家屬院走去,我看著他的身子慢慢隱沒在黑暗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兒。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他晃晃悠悠地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瓶白酒。 我瞄了一眼,西鳳酒,老陜自己的酒。 胡子劉重新在桌子前坐下,和那些工地上的老鄉(xiāng)說笑,說的是陜西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大概喝了一陣子酒,胡子劉突然招呼周圍的老鄉(xiāng),大概意思是問吃好了沒有,要是吃好了,就打板唱一段。 他周圍的人開始呼喝著鼓起掌來,有的敞開上衣的扣子,露出精健的胸膛。還有人拿筷子敲擊著碟盤,叫板一響,胡子劉和那些人唱了起來。 “無銀錢當時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頭淚如雨拋;一池水得了風也起波浪,我志氣比天高誰敢小量;好一似困蛟龍陸地潛藏,時不來暫且把鱗角將養(yǎng),單等得春雷動倒海翻江……” 我爸低聲對我說,這是《蘇秦激友》里的唱詞。 胡子劉的聲音里滿是憤懣與不甘,聲音和周圍的人混在一起,夜色漫漫,他們吼著,到最后都吼出了哭腔。 一曲唱罷,胡子劉站起身,把清冽西鳳酒灑進杯子里,仰頭喝干。 然后將瓶口傾斜,淺淺西鳳酒,散落黃塵土。 他站起身,走到串兒店老板面前,從兜里掏出一把錢,說這是晚上的飯錢,另外送外賣那一家給的錢也在里面。 說完,轉身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到串兒店老板“哎呀”一聲。 這錢上怎么沾著血。 我聽了這話,猛然把頭轉向胡子劉離開的方向,卻什么都看不到了。 夜色漆黑一片。 殘月升,驟起烈烈風! 周衛(wèi)國死了。 就是那個睡了嫂子的小叔子。 具體的消息是我跟著我爸去吃場子的時候得知的。當時是去吃涮鍋,席上有個刑偵支隊的叔叔,是我爸的朋友。正吃著肉呢,他突然提到了前段時間發(fā)生在鐵路大院的案子。 “那人是借著送烤串的機會進到家里去的,進屋的時候周衛(wèi)國還在看電視,剛泡好茶,沒喝幾口! “你們都想不出周衛(wèi)國是怎么死的,嘿,像是跌了一跤! “那腦袋砸在地板上,面朝著地,背朝著天,噗……” “就像這一樣!彼每曜又钢t油鍋和里面沸騰的肉。 尼瑪,刑偵的叔叔就是口味重,我頓時覺得自己吃不下去了。 我爸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話。 周圍人都沒聽清楚,但是我聽清楚了,是一句拳諺: 側起腿蘇秦背劍,打英雄面落黃沙。 胡子劉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 但是周衛(wèi)國肯定不是。 胡子劉也死了,遺體出現(xiàn)在鐵軌上。 從北京發(fā)往西安的列車把他碾成了兩截,不過據(jù)說血流的很少,身上還是干干凈凈的。從他的上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遺書,上面坦白了自己殺人的事實,另外還提到了怎么處置自己的遺產(chǎn)。 所有的所有,都給了打他悶棍的小子。 再一次和我爸對飲,我們很罕見地沒有聊國家大事,而是把注意力扯到了胡子劉的身上。 我問我爸,你說他這么做值不值? 我爸說不知道。 我說,他殺人犯法,是個混蛋。 我爸說,世界上明知有法卻無法維護的事兒太多,這是無奈。 我說,他到底喜歡那個女的么? 我爸說,喜不喜歡,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聽說那個女的幫了老劉很多,最初老劉開店的錢,大部分都是向她借的;蛟S是喜歡,或許是報恩。 或許就是單純地打抱不平。 我和我爸聊了許多,如果胡子劉沒有學過武,不是一個普通乘務員,會不會對他鄰居的幫助更大。但是這很明顯是個悖論,如果他生活的層次更高,那么也不會遇到那個鄰居,不會發(fā)生這些事情。 俠以武犯禁,這句老話確實有道理。 胡子劉其實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莽撞地闖進我的生活里,帶著百年千年前的刀光劍影,然后身死。 他不是好人,但是我很羨慕他。 聊著聊著,我和我爸都喝多了。 到最后,都不再說話。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獨行萬里為曾經(jīng)一諾的男人。雄鷹只能飛翔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里,振翅也飛不出小小屏幕。豪俠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囈語中,酒醒后壯志不復。利劍唯有懸于無人問津的博物館里,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我爸幫著他的老同學辦了葬禮。 我去了。 胡子劉教的那個小子也去了。 他穿著黑色的衣服,腰上扎著功夫帶,咬著牙,眼睛紅紅的。 這小子仰著頭,像是怕什么東西從眼角掉出來。他低低地吼著一段秦腔,聲音像極了胡子劉。 好兒郎起五更習就武藝, 離爺娘求功名光耀門楣, 出門去只怕我寶劍不利, 不封侯我不歸桑梓之地。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那小子的衣服上,像是開滿了花。 駱駝祥子 Luotuoxiangzi 雞賊的,利己的,個人的,墮落的,自私的,在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車司機,與此同時卻又是懷有夢想的,善良的,偉大的,向前的,在這座城市里討生活的駱駝祥子。他們依舊在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馳。 2014年,春和景明。 和酒肉朋友相聚增光路巫山烤魚,食鯰魚一斤,飲國人稱之馬尿西洋稱之啤酒的玩意兒八瓶,飄飄然不知身處何世。 酒興雖好,但我酒量不佳,飲時如長鯨吸百川,吐時如萊辛巴赫瀑布大決戰(zhàn)。被兄弟扶出飯店時,恰有夫婦二人攜孩子路過,見我面前磚地一片慘狀,戚戚然不忍直視。男女使出左右開弓手法遮住孩子雙眼,猶如八點檔家庭連續(xù)劇突然蹦出了不良鏡頭。 兄弟要為我招手攔車,但司機們瞧見我的模樣,全都腳踩油門兒迅速駛離,只留下我且吐且珍惜。就在我呼哧帶喘交代后事,讓兄弟們明天記得幫我把一到付的快遞費給交了的時候,終于有一聰明的朋友,拿出二十元大鈔利誘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這二十算小費,車錢咱們另付。您將就將就,捎帶手拉他一程! 兄弟低首垂腰,兩肩抬起,雙手將錢奉上,另有幾人將我抬起,倉促間要把我塞進車里。 司機師傅搖下車窗,只見這人身材健碩,寬肩,短發(fā),鼻梁高聳,眉眼深邃,如同日本影星高倉健先生。他并二指將錢輕輕拈起,置于上衣口袋內,然后沉聲吐氣道:“不忙! 司機師傅打開車門,輕輕揮手,如同電視里到訪我國的國際友人下飛機時的樣子。朋友們懾于其氣勢,如潮退散。 他緩步走到我面前,左腿前曲半蹲,伸右手,用拇指按住我手掌虎口處,狠狠按下。我連聲呼痛,他卻沉默不語,周圍人因不知深淺,只得按兵不動,直到兩三分鐘后,他才把手松開。 我搖搖晃晃站起身,伸胳膊蹬腿兒,發(fā)現(xiàn)自己胃不酸嗓不痛,好像一口氣再吹瓶都不會費勁兒了,于是趕緊對著司機師傅千恩萬謝。 司機師傅神色淡然,輕聲說,年輕人喝酒要注意身體,這次學著點兒,那地方有個穴位,醉酒以后按了能止吐。 有哥們兒豎大拇指,笑著問道,師傅,敢情您還是業(yè)余老中醫(yī)? 司機師傅掏兜拿煙,我趕緊狗腿子似的拿火機給他點上。這位深吸一口,然后閉眼緩吐煙圈,像是幾千年前塵往事全都混在這一口里了。 站立良久,他才用標準播音腔說道:“這世上司機本不會按摩,在車上吐得人多了,自然就有了絕活兒。” 北京的哥大多都藏有一手絕活兒。 晚報原來專門做過一期節(jié)目,講述北京出租車司機的故事。里面提到一位董師傅,他等活兒的時候就用自己的出租車練倒立,雙臂撐著車門,兩腿筆直懸空,能堅持一分多鐘,不管風霜雨雪,天天都練。五十多歲的人了,一身腱子肉,參加健美比賽還得了第二名。 媒體報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偌大的北京城,多少藏龍臥虎之輩,全貓在東風雪鐵龍里了。光是我親眼見識的,就有那么幾位。 有一回,我從北外門口攔車,一鉆進去,就被車內的布置嚇住了。車前廂的位置擺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摞照片,全是司機師傅和外國友人的合照,黑紅白黃,老中青婦幼,應有盡有。 “去哪兒?”司機頭也不抬地問道,我仔細一瞧,人家手里拿著英語詞典背單詞呢! 路上聊了會兒,的哥跟我說,他的業(yè)余愛好就是英語,從高中課本一直學到大學英語,自己還拿網(wǎng)上的考試卷子做過一遍四級考試題。 我問他怎么想著學英語的? 司機師傅說,咱北京好歹也是國際大都市啊,不會點兒洋文能行嗎?另外這也是提高自身附加價值的方法。打一比方吧,你要是去了美國,你是攔一個說hello的車,還是攔一輛說你好的車?我呀,這是給老外們創(chuàng)造一種回家的感覺,讓他們覺得溫馨,下回還坐我的車。 聊到盡興處,司機師傅還現(xiàn)場為我背誦了幾段英文原著,怎么說呢,那口語和gala樂隊唱的“桑嘚死扛硬愛旺那拽賣卡”有的一拼。 “我要上了大學,這至少是個六級水平!彼f。 我覺得他這話說得沒錯。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司機有一千種絕活兒。 但說到底,所謂的絕活兒也都是日常技能的變種,和普通人比起來,沒什么太多了不起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北京的哥,還真有兩種其他人不會的技能。 這兩種絕活兒,其他人哭都哭不會。 首先要提的,就是“聽聲辨位”。這聽聲,指的是乘客口音,這辨位,則指的是乘客打哪兒來。 北京的人流量這么大,到底哪些客人司機喜歡拉,哪些客人司機懶得拉,這上了車兜不兜圈子,黑不黑點兒錢,都有學問,關鍵就在這“聽聲辨位”上。就拿西客站來說吧,京津冀地區(qū)的客人,其實是司機們最不喜歡的,挨得近跑不遠地方熟,想蒙你都蒙不成。越是往南,司機越是喜歡。外地客,不知道路,從西站出發(fā),繞著豐臺跑一圈再回海淀,估計乘客都不知道哪兒是哪兒。平舌翹舌不分,好,這是一外地客,能拉。兒化音用得標準,就算不是本地人,至少也待挺多年了,趕緊滾蛋,別耽誤我掙錢。雖說是小小口音,可鉆進司機師傅的耳朵眼兒里,就能聽出不一樣的價格來。尤其是把“劉奶奶喝牛奶”說成“劉lailai喝流lai”的同志,這聲音聽著,簡直是嘩啦啦的鈔票響。 早年間,北京出租車很不規(guī)范,不打表打假表都是常有的事兒,不載客搶載客也都不稀奇。雖說整頓了這么多年,可老毛病一時半會兒還是改不了。北京的各大長途車站,都有一大批“聽聲辨位”的高人,等著拉冤大頭的活兒呢。 平頭,制服,半開著窗戶,把耳朵湊出來,遮遮掩掩聽著!鞍眩@是一天津人,算了算了,這活兒不拉! 這樣的明顯是剛入行的新人,頂多判斷下乘客大概的地方,成不得氣候。 戴墨鏡,神色不屑,半倚著車門,拿腔拿調喊著走嘛您,等人真走近了,又閉上嘴巴,半側著身子,專用耳朵對著。 “嗯,湖北的,武漢的,能行。” 這號的,算是步子踏進修行的門檻了,將來定有大作為! 至于真的高人,那都不顯山不露水的藏著呢。一大群司機,圍著他一人,這是司機當中的帶頭大哥。上了年紀,肚腩突出,皮帶卡在胸口,戴一蛤蟆鏡,意氣風發(fā),到處瞎侃,講自己走南闖北,西方哪個國家沒有去過? 等乘客走近,突然揮手,萬籟俱寂。 耳隨聲動,如幡隨風動。 腳步漸近,先伸一指。 “四川!” 周圍散坐的后進司機,有的輕聲吐氣,為自己猜中答案暗暗叫好,有的垂頭喪氣,表明還有待學習。 司機大哥卻不為所動,閉眼,屏氣,凝神,靜聽。 每個字兒的韻尾,每個音的抖顫,都在掌握之中。 再伸一指。 “成都!” 這一次猜中的人更少了,余下的人惶惶不安,眼神偷瞅著司機大哥,又倏忽飄至乘客處,顯示出內心極大的不自信。 還有最后的考驗。 司機大哥摩挲著手上保溫杯的蓋子,動作輕柔舒緩,但此時此刻他的全部精神卻緊繃著,像走在鋼索上的人,底下就是萬丈懸崖!不斷地有司機跌坐在地上,滿腦門子的汗,聽不出來!真的聽不出來!這最后一步,再也聽不出來! 司機大哥的額角開始沁出汗珠,一滴滴向下墜落,跌成八瓣,晶瑩剔透。 這是一場較量,乘客與司機間的較量。 咳嗽聲,呼吸聲,甚至那未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微小之音,全都聚在司機大哥的耳朵里。 突然,他笑了,咧開嘴,喜悅,發(fā)自心底的喜悅。 “這個活兒我拉了!”他低聲說,再伸出第三指,顧盼左右,除了司機大哥之外,早已無人能猜出最后的答案。 “金牛區(qū)的!” 常聽人們說,要做好北京的司機,功夫不在開車上,而在兩個地方。 一個在耳朵上,指的就是“聽聲辨位”。 另一個,則在嘴巴上,那就是說話的藝術了。 北京司機能侃,這事兒連奧巴馬都知道?梢前训母绲淖焐媳臼抡娈斪魉麄冇袑W問,這就確實有些夸大了。乘客多,見識多,哪兒的消息都能打聽一點兒,自然說話的面兒就寬了。今兒拉了一小姐,抱怨哪兒哪兒又嚴打了,嗯,下回司機就能侃北京治安治理問題,還能給單身男乘客,提供點兒信息補助。明兒又拉一公務員,講誰誰又被查處了,嗯,這下又能和其他人說說中國的政治問題,貪污腐敗問題。 枯坐車中,再加上北京老堵的路況,沒人挑頭兒說話,確實難堪。所以司機師傅們往往起了個活躍氣氛的作用,一來是緩解壓力,二來是調解情緒,打好關系,多收個一塊錢,乘客也不計較。這其實是司機的本分,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本事。 但能把本事變成藝術的,這就少了,打了這么多年車,我就碰到過一個。 這個司機姓謝,經(jīng)常在我們學校門口等活兒,我攔他的車去大悅城,上車沒多會兒就聊開了,談天說地,風趣幽默。我常坐謝師傅的車。我發(fā)現(xiàn)他很會和人聊天,就像是三孔插頭正好插在三孔插座里。 他簡直把普通司機的侃大山變成了一種比央視煽情節(jié)目還要藝術的活動。 在我無數(shù)次香煙的賄賂下,他終于吐露了如何與人交談的訣竅。 “你要明白,你對話的那個人,究竟屬于什么?”謝師傅低聲說道,他的嗓音華麗,如同童自榮老師配音的佐羅。 “就像是你要賣梳子,絕對不會賣給一個禿子! “女乘客,一定要先觀察,如果是閨蜜之間或者男女朋友,不要插嘴,他們自己會制造話題。你要做的,就是變成空氣,隱藏自己。假如是單身女乘客,一旦她掏出手機來,你就要立刻閉嘴,因為她的動作表明在抗拒對話,不要強求! “至于男性,那就好辦多了!敝x師傅笑了,像是西點師把一個巨大的蛋糕擺在食客的面前,帶著職業(yè)般的自豪。 “政治和經(jīng)濟,這是男人的核心! “拋開這兩個話題,還可以有針對性地說說! “白領、IT男上了車,那就狂罵公司老總,說他們沒人性,不知道體諒員工。再拐彎抹角地夸夸老羅,說只有有情懷的公司,才值得人們奉獻! 謝師傅聲音一頓,把頭扭向我,對我說道:“至于你們年輕人嘛, 那簡直就可以說是天生的聽眾。罵領導、罵制度、罵學校、罵企業(yè),什么都罵,你們吶,都是真朋克!” 服!真服! 一張嘴,上下倆嘴皮,磕巴一下就能出音兒,這誰都會的,偏偏只有謝師傅把說話的本事真正琢磨透了。 但說到底本事都是拿日子磨出來的,從早年間的黃面包再到夏利,又從夏利折騰到雪鐵龍,謝師傅已經(jīng)四十有八,兩邊頭發(fā)都白了。他說自己在這座城市里見過很多人,好的壞的都有,什么心思的都體驗過,有上車就罵的,有上車就哭的,有求謝師傅往河邊拉想自殺的。 都是活著吶! 謝師傅感嘆道。 有一次他和我講起他自己的日子,每天起大早,等活兒拉人,中午就在司機之家吃飯。那是一個專門針對的哥的飯店,雖然沒什么好東西,但是十二塊錢連菜帶飯管飽。 司機容易得病,謝師傅說,這么多年,不知道得了多少毛病。 “后來連那地方都不行了,硬不起來。醫(yī)生說和長期久坐有關系,另外雜七雜八毛病綜合的結果!彼χf,“我老婆找了個男人,我和她離了,兒子歸我,我掙錢供他上學。我兒子比我有出息!” 那一天他沒多說話,但我總覺得他那時說的每個字比之前他講過的所有語言都珍重。 像是金子一樣,亮閃閃地發(fā)光。 當然,也不是每個司機都把技能點加在了聊天上。 原來去法大的研院上課,因為路途遙遠,專門找了個司機師傅,類似于包車,每天早上七點,他準時在宿舍樓后面的柵欄門候著我。我上車看書,他專心開車,誰都不說話。 這師傅姓廖,名一平,三十七歲,個子不高,兩肩微塌,眉毛很濃,但眼睛挺小,嘴唇厚,下巴寬闊,是個一眼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男人。 當然,從面相上看,也是不善交際的那種。 駕駛座的左側,擺著張相片,是他們一家三口的,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小女孩。但很可惜,我們完全沒聊過有關他家庭的話題。 “來啦?”他沖我點頭。 “嗯!” 低頭鉆進車里,這就是我們的日常對話。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從2012年的年初直到2013年,我們倆像是北京城內絕大多數(shù)擦肩而過的路人,來去匆匆,只有金錢的關系。 后來,我們有了一次對話。 那天是我和朋友在薊門橋喝多了,晚上十一點,攔不到車,朋友家住得近,先走一步,留我一人寥天野地茫然不知歸路。無奈之下,我試著打了廖師傅的電話。 電話通了,我問廖師傅還在跑活兒么,能不能接一下我。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然后廖師傅問我在哪兒。我報上方位,廖師傅“嗯”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二十分鐘后,廖師傅的車停在我的跟前,他就是這么個人,話少但實誠。 他攙著我,把我架到副駕駛座上,又把車窗打開。我拿腦袋頂著車門,暈暈乎乎地想睡覺,但又像是孕婦起了妊娠反應,老是想吐。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之際,廖師傅突然開口說道:“別睡,一睡就吐得厲害! “咱們聊聊,說說話,你也精神點兒!彼呐奈业募绨颉N覐姄沃犻_眼,窗外的夜風刮在臉上,涼涼的。 “小戴,你買車了嗎?”他問我。 “還沒!蔽覐姶蚓裾f道,“號都沒搖著,且等呢!” 廖師傅點點頭,說:“沒買也好,就北京這路況,買多好的車都得堵。而且這年頭,買車事兒多,哪怕沒事兒,都有人給你找事兒。” 我聽了廖一平的話,覺得他是想說點兒什么,于是接著問,這話什么意思? “碰瓷兒!方法多著吶!”廖師傅提高聲音說道,“比如拿一個行李箱,悄悄擺在你車尾,等你一開車,箱子倒地,然后立刻有人跑出來,說你把他箱子碰倒了,里面裝的是文物,乾隆年間的花瓶,至少要賠三十萬!” “或者是你倒車的時候,一個老太太,專門挨著你車邊走,你要是停著不動還好,要是接著開,立馬倒地,說是你撞的。要是去醫(yī)院驗傷,保管是骨折,這些人吶,都是專門找好的,真的有病才往你車上靠。” “你說,這到底是怎么了,這些訛人的也都是老百姓,怎么老想著騙老百姓的錢呢?”廖一平低聲說。 我想起來原來謝師傅說過的話,于是解釋道:“底層欺負底層,這事兒才他媽是常有現(xiàn)象! “是!是這個理!绷我黄近c點頭,不再說話。 車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北京的夜晚,十一點的街道依然霓虹閃爍,那些敞開著門的店鋪,喝得頭昏腦漲的食客,穿著暴露的姑娘,忽閃著警燈的警車,像是螞蟻一樣,涌向四面八方的人們。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我和廖一平所在的出租車呼嘯而過。 “四月份的時候,我拉了個人!绷我黄酵蝗婚_口說道。 遠遠的車燈照在他的臉上,五光十色。 “當時那人出車禍了,躺地上,肇事車跑了。他老婆招手,讓我拉! “說實話,我不想拉。身上都是血,再加上我怕惹麻煩,你知道的……”廖一平有些煩悶地吐出一口氣,問我有沒有煙。 我給他點上一支。 “后來呢?”我問。 “到了醫(yī)院,扯皮,說是我撞的! “到頭來,為了避免麻煩,還是賠錢,息事寧人,要不然連活兒都拉不了!绷我黄侥檬种篙p輕抓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煙灰輕輕落下,染白了他的頭發(fā)。 “操他媽!操!”廖一平輕聲罵道,他的聲音很輕,可是我依然能聽出來隱藏在語言之下的惱怒和憤恨。 “你說這他媽叫什么事兒?” 我靜靜靠在車椅上,看著廖師傅。原本濃密的眉毛,此時像是墨團一樣,擰在一起,雙眉之間現(xiàn)出川字形,兩頰因為情緒都染上了一層如同醉酒的紅色。 “我老婆說我是個大傻逼! “我覺得自己也是。”他說。 車緩緩停下,紅燈。 廖師傅握著方向盤,低聲說:“想殺人,當時我的感覺就是想殺人。媽了個逼,看誰不順眼,就撞死丫!” “那一陣兒老想著這個,天天心里跟燒了一團火似的! “五月十七號,我還記得日子,往勁松派出所走的那條道。一個傻逼騎摩托逆行,直接沖著我來了! “當時我就握著這方向盤,腳挨著油門兒! “我真的想撞死他了!真的!”廖一平深吸一口煙,“你媽了個逼的,怎么都是你們這些雜種違反交通規(guī)則啊!怎么總是你們欺負別人!我感覺整輛車都發(fā)燙了,馬達嗡嗡地響!踩!撞死丫!” 我看著廖一平,滾燙的煙氣彌漫在車廂里,帶著殺意。 紅燈滅,綠燈行。 出租車又緩緩開了起來。 “我給了自己一巴掌,特狠的那種,把自己嘴巴都抽出血了。”廖師傅瞇著眼睛說。 他把煙頭扔出窗戶外,指著放在駕駛座左邊的照片說:“我想了一下她們。” “那腳油門兒,還是沒踩下去! 出租車靠路邊停了下來,再往前路不好開,我說我自己走過去得了。 混在體內的酒精都隨著汗流了出來,廖師傅說得平淡,我卻聽得驚心動魄。 他把車廂燈打開,埋著頭給我找零錢。 “你說這年頭,做個好人怎么就這么難呢?”他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別做好人,好人都活不長。”廖一平低著頭說。 我推開車門,緩緩往學校走,覺得心里憋悶得厲害。我的身后,廖一平開著車慢慢地退去,像是要把自己隱藏在黑暗里。 但過了一分鐘,我的耳邊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扭頭一瞧,竟然是廖一平開著出租車趕過來了。 我停下,他的車也停下。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好幾次,卻又閉住。他用鼻子吸著氣,像是要鼓足氣兒似的,太陽穴的青筋突突地跳動著。 濃濃的眉毛伸展著,像是筆直向前的公路,細小的眼睛睜開來,如同閃爍的車燈,廖一平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大聲說道: “可是我他媽還是想做個好人! 說完,廖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關上車窗,掉頭。 樹立在兩邊的大廈,好像都映照著光亮,將他前行的道路輝映得無比光明。那輛不知開了多久的破出租終于駛離了我的視線。然而馬達聲卻始終回響在我的腦海里,那聲音越來越大,直至震耳欲聾。 雞賊的,利己的,個人的,墮落的,自私的,在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車司機,與此同時卻又是懷有夢想的,善良的,偉大的,向前的,在這座城市里討生活的駱駝祥子。 他們依舊在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馳。 胡子劉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獨行萬里為曾經(jīng)一諾的男人。雄鷹只能飛翔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里,振翅也飛不出小小屏幕。豪俠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囈語中,酒醒后壯志不復。利劍唯有懸于無人問津的博物館里,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年放了寒假回家,我都要和我爸對飲幾次,論國際局勢談世界話題。我們爺兒倆都是愛評個時事,沒事兒操個閑心的主兒。有一次我大概是多灌了幾杯“貓尿”,因為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和我爸嗆嗆起來。當時我腦子一熱,犯渾罵了幾句臟話。結果我爸馬上摒棄了以理服人的伎倆,直接一腳把我從凳子上踹了下來。然后指著我鼻子說,別和我犯渾,老子八十歲了也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我爸練過武,這一腳下去,雖說收了勁兒,可我屁股也確實疼。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低眉耷眼對老同志表示自己是一不小心犯了錯誤,希望“組織上”能再給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我爸昂著頭,拿鼻孔對著我,冷哼了一聲,表示原諒。緊接著,又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我太面太不爺們兒,感嘆自己幾十年的武學修為都無法傳承下去,擔心這樣下去他作為高手會很寂寞。 我抱怨說,小時候看了黃飛鴻的電影以后我就一直想練武來著,還不是您老人家強調學習是當前的主要矛盾,讓我一心一意撲向知識的海洋,F(xiàn)在我唯一會的拳腳功夫就是廣播體操,真動起手來估計壯點兒的姑娘就能把我收拾了。 我爸聽了冷冷一笑,說老子當年是不忍心折騰你,可惜現(xiàn)在身子骨也操練不動了,干脆給你找一個真正的高手師父,把你好好調教一下。 爸說的高手,名字叫劉子虎。 劉子虎是我爸的小學同學,我也認識。這人是個老陜,說話一股羊肉泡饃味兒,寬肩粗臂長腿,黑臉濃眉大眼。我老覺得他具有評書里說的那種“騎著匹馬拿著兩把大錘子就能在戰(zhàn)陣里殺個七進七出”的猛將氣質。比較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臉胡子,從耳朵根兒開始往下溜,我每次看見總覺得他的連鬢胡再往下蓄蓄,準能和護心毛連成一片。因為他這個相貌特點,熟人都喊他胡子劉,正好把他本名的發(fā)音顛了個個兒。 胡子劉是鐵路子弟,就住在鐵路大院,離我家并不遠。我爸原來就常喜歡帶我去他家坐坐,吃點兒柿餅紅油豆腐絲兒什么的,都是胡子劉從陜西帶的玩意兒,雖然帶著土氣,但正因為這些土氣而顯得好吃了許多。 我老爹說胡子劉是高手,但我還是給這話打了個問號,胡子劉面相看上去確實生猛,但耳聽都是虛,因為我沒見過他出手。不過我爸倒和我說起過一件胡子劉動手的事情。 胡子劉一家都是鐵路出身,父母原先就是從陜客往北客調的工作人員,后來胡子劉也在鐵路上工作,那會兒從北京往陜西發(fā)的車都還是老的綠皮兒車,T和K字開頭的車好像都少見,經(jīng)常見的是十幾個小時晃蕩著的慢車,胡子劉就是這種車上的乘務。從1986年開始,一直干到上世紀90年代初,平平穩(wěn)穩(wěn)的鐵飯碗,雖說掙得不多,但是好在安生。 1993年的時候,突然“壞了事兒”。 當時有一個乘客喝醉了酒,在車上鬧事,對周圍的女乘客動手動腳的。有乘務員過來勸阻,結果被醉酒的乘客打了兩巴掌。胡子劉在旁邊一看這樣下去不行,就也走上前去,想幫著把事態(tài)壓一壓。沒曾想他這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的乘務員往那兒一走,反倒把醉酒的乘客給驚著了。那人估計是覺得長成胡子劉這樣兒的人一定會對他動手,想著不如先下手為強,于是一句話沒說,朝著胡子劉面門就是一拳。胡子劉下意識地一閃,緊跟著自己的胳膊一伸、拳頭一抬,拳頭外側就順著乘客的太陽穴擦過去了。 結果那人當場倒地,眼看著就不行了。 這一下就麻煩大了,出人命了。胡子劉吃了官司,黑天白夜都耗在這件事上。那段時間里,他爹媽相繼去世,媳婦兒也和他離婚了。等到事情結束,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剩了干干凈凈的孤家寡人一個。再繼續(xù)當乘務員是不可能了,鐵路局就安排他做了一段時間檢票員,后來干脆就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滅。胡子劉自己也不愿意再干這個,四十多就早早地辦了內退。不過因為他爸媽留下的房子還在鐵路大院的家屬區(qū)里,所以他還在那個地方住著,沒有搬走。 我爸聊起這件事兒,一直說胡子劉這人性子太烈,說好聽點兒叫打抱不平,說難聽點兒就是出手沒個遮攔,早晚還得把自己陷進去。 雖說丟了工作,可人還是得掙錢活著。胡子劉找街坊朋友東拼西湊弄了點兒錢,在家屬院的門口開了一家水果店。我去跟他學武術,就是在那家店里。 我爸事先給胡子劉打了個電話,說是讓他教我點兒功夫。開始電話那頭推脫了一下,后來我爸又說就只是為了健身,不求什么保家衛(wèi)國殺敵傷人,這才讓那邊松了口風。 說是個小店,其實是因為門臉兒小,縱深還是有的,除了外面賣貨的場地,后面還有個小院子,堆著一箱箱沒拆的水果。那天我過去,就在院子中央清出來的一塊兒空地上,胡子劉已經(jīng)在那兒站好等我了。 等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不只是我一人兒跟著胡子劉練武,原來還有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也跟著他學功夫,聽說好像是胡子劉鄰居家的孩子。那小子長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帶著狠勁兒,說話的腔調和胡子劉一個樣,看來是個小陜。他的功夫比我扎實多了,而且學武的態(tài)度也比我虔誠一萬倍。我之所以來是怕我爸跟我吹胡子瞪眼,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下,踢腿抬手都軟綿綿的。而這小子估計是真想學武,認認真真地一遍遍打套路,練動作。 從我去的第一天開始,一連十天,每天都是扎馬步,我就吃不了這個苦。結果我是練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丁點兒招數(shù)都沒學,心里還是挺著急的。 到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趁著休息的時候問胡子劉,劉叔,這馬步我也站了,后面幾天能不能教點兒招式?厲害的那種! 胡子劉聽了我的話,皺眉頭,胡子抖著,悶聲悶氣地對我說,你個二不愣后生,你現(xiàn)在學武已經(jīng)晚了,還是把基礎打好點兒再說,底子太薄,光會招式頂個球用?前個兒你扎步子就不穩(wěn),夜個兒你光是站著,不用人推就快倒了,還怎么打? 我睜大眼睛問他,劉叔,就沒有那種不用練就可以出手的厲害招數(shù)? 胡子劉想了想,說,有,你娃要是遇見對頭,不要廢話,直接上去插眼踢襠鎖咽喉,至少能鬧出一條人命來。 行,算我沒問。 但我確實不甘心,又說,劉叔,你就不覺得我是那種習武奇才么?非得扎馬步? 胡子劉笑笑不說話,遞給我一根香蕉讓我吃。 我冷笑著接在手里,并指為刀將其斬成數(shù)截。 胡子劉撇撇嘴,又遞我半個西瓜。 我手起拳落,一拳砸爛。汁水四溢,紅湯飛濺! 有本事再來!小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胡子劉看著我,把一個榴蓮擺在我的面前。 …… 你大爺?shù)模?br/> 我憤怒地問他,怎么樣?到底行不行? 胡子劉拿他那牛眼瞅著我,明顯白多黑少殺氣十足,盯著我有一分鐘的時間,看得我腿肚子都開始轉筋了,他才緩緩開口說話。 “一根香蕉半個西瓜,一共收你五塊錢! 法克! 老子將旁邊的葡萄一把攥住,顆顆捏爆! 胡子劉搖了搖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對我說:“你啊你啊……” 怎么?能教?我趕緊追問道。 胡子劉看著我的手,沉痛地說:“不是,我是想說你捏了葡萄,還得再加五毛! 這武是學不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確實不是這塊料,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世界上就沒白撿的好事兒。像我這種承平已久武備不修的家伙,再怎么練也不可能成高手。又堅持了十天,我想好歹能和我爸交差了,就琢磨著是不是向胡子劉提出輟學的申請。 沒曾想我剛冒出這想法第二天,這功夫就暫停教學了。 胡子劉受傷了。 我去的時候,看到他后腦上包著白砂布,里面滲出紅色來。之前學武的那個半大小子也不見了蹤影。我有心想問問他是怎么傷的,難道是和人動手的時候被打傷了?不是說他是高手么? 我越看越覺得蹊蹺,化眼為箭,目光嗖嗖地往他后腦勺上扎。我想好措辭,問,劉叔,怎么受傷了? 胡子劉哼哼哈哈,說不小心不小心,可就是不說怎么回事兒。 最后我還是聽家屬院里的人嚼舌頭,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弄的。 胡子劉被自己徒弟敲了悶棍。 就是和我一起學武的那小子干的好事兒。 胡子劉他家的鄰居是個寡婦,丈夫幾年前得了癌癥走了,家里只留下孤兒寡母。也都是原來鐵路上的子弟,所以胡子劉和鄰居一家有什么困難都相互幫襯著。一來二去,難免就有閑人傳出些閑話來,說胡子劉是想和那家寡婦好,教別人兒子習武也是想和小孩兒搞好關系,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到最后真成了父,就方便了。 結果這些話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拐彎抹角傳到那小子耳朵里了,那渾小子一下子來了二愣子脾氣。好么,前腳你教我武藝,后腳就和我媽好上了?一氣之下,這小子從院子邊角廢料里撿了根化纖棒,躲在樓道里,等胡子劉回家的時候,照著他腦袋就是一下。 有好事兒的街坊過來問他,是不是那渾小子干的,簡直是無法無天,把好心全當驢肝肺了!胡子劉卻搖著頭,說,不是他,那孩子老實著呢,這是我自己上樓摔倒磕的。 沒等我主動提出退學,胡子劉倒是先讓我回家了,而且叮囑我在家好好練習,說功夫這東西,一天不練十日空,十天不練百日松,是個水滴石穿日積月累的玩意兒。話說完了,他扭頭往院子的偏房走過去,我知道那是他自個兒的練功房。我進去偷瞄過,里面有很多綁起來吊著的大沙袋,我曾用盡全力打過一拳,不見它晃悠一下。 門關上,里面響起了“砰砰砰”的聲音。 砰! 地動。 砰! 屋顫。 砰! 人抖。 不再去胡子劉那學功夫,我和他的接觸也就沒那么頻繁了,這么一下擱著有大半年沒來往。倒是有一天,胡子劉鄰居家的事兒突然傳進我耳朵里。我有同學也在那個家屬院住,他知道我在胡子劉那學了一段時間功夫,就問我對大胡子的鄰居有沒有印象。 我說有,一個帶著兒子的寡婦,聽人提起過。 嘿,她家最近不好過!我同學說。她小叔子,名字叫周衛(wèi)國。最近幾天老是來找事兒,說她們住的房子不是他大哥買的,而是他的,說是要把房子收回去。站他們家門口罵了一個多小時,說他們娘倆占著地方不挪窩,一個是和別人眉來眼去的婊子,另一個是不是自己哥哥的種都不知道,有什么臉要房子。 就沒人管管?我問。 同學說,她那小叔子,原來是捅了人進了局子,這是剛放出來,橫著呢!壞人蹲了監(jiān)獄以后不說老老實實的,大家反而都怕他了。 你說這他媽叫什么事兒! 我問同學,那胡子劉呢?沒管管這茬兒? 他?同學一臉鄙夷,那孫子就不是個帶把兒的,還好意思說自己習武之人,丫躲屋里就沒露過頭。 又過了兩個星期,那同學又神神秘秘地過來對我說。 嘿,越來越稀奇了,你知道么,那寡婦,被她小叔子睡了! 嚯!我問他,這種私密的事兒你能知道? 嗨!同學很興奮地說,全院子都傳遍了,說是周四晚上的事兒,她兒子上晚自習,對門兒的胡子劉好像也不在,出去進貨了。她一人在家,小叔子過來,本來說是進屋聊房子的事兒,結果…… 你去打聽打聽,我們家屬院誰不知道這事兒? 我聽了同學的話,覺得這事兒確實操蛋。集合了倫理、懸疑、情色,這三大街頭巷尾最喜愛的八卦元素,要是不被廣泛傳播那才叫怪了!昂贸圆贿^餃子,好看不過嫂子”,大家都愛聽這些玩意兒。 我問他,那女的什么反應?去報案了么? 同學笑得很曖昧,這種事兒去報案?說得清么?再說了,指不定她小叔子和她達成啥共識了呢,睡嫂子,送房子,兩清了! 后來的事兒就不是我從同學那兒聽到的,而是我爸告訴我的了。 胡子劉的寡婦鄰居,吞了幾十顆安眠藥,準備自殺。結果被她兒子發(fā)現(xiàn)了,緊急送醫(yī)院搶救了。 我爸問我,對這事怎么想。 我說,大概是因為大家都在傳她和自己小叔子睡了的事兒吧。這種東西一傳,就算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我總覺得這女的不是自己尋死,是被別人拿話戳著脊梁骨,實在是不死都不行了。 我爸點點頭,說,她兒子是不是還和你一起在你劉叔那兒學過武? 我說,嗯,怎么了? 我爸說,那小子去找他二叔尋仇,被一腳從樓梯上踹了下去,差點把胳膊摔斷了。 我問我爸,沒人管? 我爸說,多管閑事兒多吃屁,少管閑事兒少拉稀。誰去管? 我瞇著眼問我爸,那劉叔呢? 我爸愣了一下,說,他?他們家屬院旁邊最近在搞工地,來了一批陜西人,他每天和老鄉(xiāng)在一起,唱唱秦腔什么的。 他就沒管管?我問,爸,你不是說他是高手么?我還聽說,他喜歡他那寡婦鄰居呢,怎么這么慫。∷獋秦腔有什么用!他心里就不難受? 我爸聽了我的話,突然蹦出來一句半文半白的詞兒來。 只聞娥眉低垂淚,不識豪壯放悲聲。 我咧嘴說,這是哪個二貨寫的這種…… 沒等我說完,我爸笑呵呵地拿巴掌啪啪啪往我后腦勺上掄,跟扇耳光似的。 我趕緊說,好詩好詩。 我大概知道作者是誰了。 我挺長時間沒往鐵路大院那邊兒走了,有天我爸說那兒有一家不錯的燒烤,喊我一塊去吃。我必須給我爸這個面子,前兩天才貶低了他的詩作,我得想轍修復一下我們復雜的父子關系。 我們爺兒倆溜溜達達到了燒烤店,客人還挺多的,一大幫子剛在工地上忙完的漢子圍著桌子坐著,啤酒瓶白酒杯散落在周圍,煙頭鋼簽肉串混雜在一起。 胡子劉就坐在他們中間。 我和我爸沒向他打招呼,找了個小桌兒坐下,點菜點酒,慢慢吃慢慢聊。 店里的生意很好,還包攬了外賣業(yè)務,我看著伙計一撥撥往家屬院里送,估計要燒烤的人不少。過了一會兒,胡子劉走到串兒店老板面前,看了看外賣單,笑著說,我吃多了,得活動活動,這家我熟,我?guī)湍闼汀?br/> 那天他拿著塑料袋包著的烤串兒往對面的家屬院走去,我看著他的身子慢慢隱沒在黑暗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兒。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他晃晃悠悠地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瓶白酒。 我瞄了一眼,西鳳酒,老陜自己的酒。 胡子劉重新在桌子前坐下,和那些工地上的老鄉(xiāng)說笑,說的是陜西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大概喝了一陣子酒,胡子劉突然招呼周圍的老鄉(xiāng),大概意思是問吃好了沒有,要是吃好了,就打板唱一段。 他周圍的人開始呼喝著鼓起掌來,有的敞開上衣的扣子,露出精健的胸膛。還有人拿筷子敲擊著碟盤,叫板一響,胡子劉和那些人唱了起來。 “無銀錢當時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頭淚如雨拋;一池水得了風也起波浪,我志氣比天高誰敢小量;好一似困蛟龍陸地潛藏,時不來暫且把鱗角將養(yǎng),單等得春雷動倒海翻江……” 我爸低聲對我說,這是《蘇秦激友》里的唱詞。 胡子劉的聲音里滿是憤懣與不甘,聲音和周圍的人混在一起,夜色漫漫,他們吼著,到最后都吼出了哭腔。 一曲唱罷,胡子劉站起身,把清冽西鳳酒灑進杯子里,仰頭喝干。 然后將瓶口傾斜,淺淺西鳳酒,散落黃塵土。 他站起身,走到串兒店老板面前,從兜里掏出一把錢,說這是晚上的飯錢,另外送外賣那一家給的錢也在里面。 說完,轉身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到串兒店老板“哎呀”一聲。 這錢上怎么沾著血!? 我聽了這話,猛然把頭轉向胡子劉離開的方向,卻什么都看不到了。 夜色漆黑一片。 殘月升,驟起烈烈風! 周衛(wèi)國死了。 就是那個睡了嫂子的小叔子。 具體的消息是我跟著我爸去吃場子的時候得知的。當時是去吃涮鍋,席上有個刑偵支隊的叔叔,是我爸的朋友。正吃著肉呢,他突然提到了前段時間發(fā)生在鐵路大院的案子。 “那人是借著送烤串的機會進到家里去的,進屋的時候周衛(wèi)國還在看電視,剛泡好茶,沒喝幾口! “你們都想不出周衛(wèi)國是怎么死的,嘿,像是跌了一跤! “那腦袋砸在地板上,面朝著地,背朝著天,噗……” “就像這一樣!彼每曜又钢t油鍋和里面沸騰的肉。 尼瑪,刑偵的叔叔就是口味重,我頓時覺得自己吃不下去了。 我爸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話。 周圍人都沒聽清楚,但是我聽清楚了,是一句拳諺: 側起腿蘇秦背劍,打英雄面落黃沙。 胡子劉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 但是周衛(wèi)國肯定不是。 胡子劉也死了,遺體出現(xiàn)在鐵軌上。 從北京發(fā)往西安的列車把他碾成了兩截,不過據(jù)說血流的很少,身上還是干干凈凈的。從他的上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遺書,上面坦白了自己殺人的事實,另外還提到了怎么處置自己的遺產(chǎn)。 所有的所有,都給了打他悶棍的小子。 再一次和我爸對飲,我們很罕見地沒有聊國家大事,而是把注意力扯到了胡子劉的身上。 我問我爸,你說他這么做值不值? 我爸說不知道。 我說,他殺人犯法,是個混蛋。 我爸說,世界上明知有法卻無法維護的事兒太多,這是無奈。 我說,他到底喜歡那個女的么? 我爸說,喜不喜歡,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聽說那個女的幫了老劉很多,最初老劉開店的錢,大部分都是向她借的。或許是喜歡,或許是報恩。 或許就是單純地打抱不平。 我和我爸聊了許多,如果胡子劉沒有學過武,不是一個普通乘務員,會不會對他鄰居的幫助更大。但是這很明顯是個悖論,如果他生活的層次更高,那么也不會遇到那個鄰居,不會發(fā)生這些事情。 俠以武犯禁,這句老話確實有道理。 胡子劉其實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莽撞地闖進我的生活里,帶著百年千年前的刀光劍影,然后身死。 他不是好人,但是我很羨慕他。 聊著聊著,我和我爸都喝多了。 到最后,都不再說話。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獨行萬里為曾經(jīng)一諾的男人。雄鷹只能飛翔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里,振翅也飛不出小小屏幕。豪俠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囈語中,酒醒后壯志不復。利劍唯有懸于無人問津的博物館里,即使你擁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我爸幫著他的老同學辦了葬禮。 我去了。 胡子劉教的那個小子也去了。 他穿著黑色的衣服,腰上扎著功夫帶,咬著牙,眼睛紅紅的。 這小子仰著頭,像是怕什么東西從眼角掉出來。他低低地吼著一段秦腔,聲音像極了胡子劉。 好兒郎起五更習就武藝, 離爺娘求功名光耀門楣, 出門去只怕我寶劍不利, 不封侯我不歸桑梓之地。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那小子的衣服上,像是開滿了花。 駱駝祥子 Luotuoxiangzi 雞賊的,利己的,個人的,墮落的,自私的,在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車司機,與此同時卻又是懷有夢想的,善良的,偉大的,向前的,在這座城市里討生活的駱駝祥子。他們依舊在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馳。 2014年,春和景明。 和酒肉朋友相聚增光路巫山烤魚,食鯰魚一斤,飲國人稱之馬尿西洋稱之啤酒的玩意兒八瓶,飄飄然不知身處何世。 酒興雖好,但我酒量不佳,飲時如長鯨吸百川,吐時如萊辛巴赫瀑布大決戰(zhàn)。被兄弟扶出飯店時,恰有夫婦二人攜孩子路過,見我面前磚地一片慘狀,戚戚然不忍直視。男女使出左右開弓手法遮住孩子雙眼,猶如八點檔家庭連續(xù)劇突然蹦出了不良鏡頭。 兄弟要為我招手攔車,但司機們瞧見我的模樣,全都腳踩油門兒迅速駛離,只留下我且吐且珍惜。就在我呼哧帶喘交代后事,讓兄弟們明天記得幫我把一到付的快遞費給交了的時候,終于有一聰明的朋友,拿出二十元大鈔利誘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這二十算小費,車錢咱們另付。您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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