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熱,我和希爾薇婭從巴黎的馬納河谷輾轉(zhuǎn)來到南方城市尼斯,棲身于一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公寓。我們深信在這兒誰也不會找到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們將忘卻一切,什么都將從零開始。希爾薇婭戴著一顆名貴的鉆石“南方十字”。我們打算物色買家,將鉆石脫手,遠(yuǎn)走他鄉(xiāng)。一對美國人尼爾夫婦鉆進(jìn)了我們的“蜘蛛網(wǎng)”。就在交易即將達(dá)成之際,意外發(fā)生了……七年之后,我又來到尼斯城,在街頭邂逅一位當(dāng)年的故人。沉痛的往事浮上我的心頭。 作者簡介: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法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201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莫迪亞諾1945年生于巴黎郊外布洛涅—比揚(yáng)古地區(qū),父親是猶太金融企業(yè)家,母親是比利時演員。1968年莫迪亞諾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處女作《星形廣場》一舉成名。1972年的《環(huán)城大道》獲法蘭西學(xué)院小說大獎,1978年的《暗店街》獲得龔古爾獎。1996年,莫迪亞諾獲得法國國家文學(xué)獎。他還分別于2010年和2012年獲得法蘭西學(xué)院奇諾德爾杜卡基金會世界獎和奧地利歐洲文學(xué)獎這兩項終身成就獎。莫迪亞諾的小說常常通過尋找、調(diào)查、回憶和探索,將視野轉(zhuǎn)回到從前的歲月,描寫“消逝”的過去;也善于運(yùn)用象征手法,通過某一形象表現(xiàn)出深遠(yuǎn)的含義。自1968年至今,莫迪亞諾已經(jīng)創(chuàng)作近三十部小說,在三十多個國家出版。終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這是在尼斯城,崗白塔大街的盡頭。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貨臺上,面前是堆滿皮大衣和上衣的攤子。我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聽他吹噓自己的貨物。 一看見我,他的叫賣聲一下子失去了小販的油腔滑調(diào),變得生硬勉強(qiáng)起來。似乎想和圍觀的聽眾拉開距離,借此向我表白:他現(xiàn)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職業(yè)并非他本來的身份。 七年了,他沒怎么變樣,只是皮膚好像比以前更紅了。夜色開始降臨,一陣疾風(fēng)吹進(jìn)崗白塔大街,夾帶著第一批雨點。在我身邊,一個金色卷發(fā)的女人正試穿一件皮大衣。他從高臺上對她俯下身子,用慫恿的神色看著她說: "太太,您穿這個再合適不過了!" 他的嗓音仍舊像從前那樣,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音色,那種年代已久生了銹的金屬。雨下了起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走散,金發(fā)女人脫下大衣,小心靦腆地將它放回貨攤的邊沿上。 "太太,這種機(jī)會難得呀,美國價兒……哎,您可得……" 不等他說完,那女人很快地轉(zhuǎn)身,好像羞于聽一個過路人猥褻的打趣一樣,隨著別的行人消失了。他跳下貨臺,朝我走過來。 "真沒想到啊……我眼力不錯,一下子就把您認(rèn)出來啦。" 他的樣子局促不安,甚至顯得有點害怕。而我卻正相反,既平靜又坦然。 "在這兒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說。 "是啊。" 他微笑起來,重新恢復(fù)了自信的神色。一輛貨車開過來,在路邊和我們平行的地方停住,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從車?yán)锾顺鰜怼?br/> "你可以拆貨攤了,"他對那人說,然后又盯住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怎么樣?" "隨您的便。" "我跟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對那男人說,"我們?nèi)?福羅木',過半小時你去那兒找我。" 那男人開始將貨攤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貨車?yán)镅b。這時,一股人流突然從我們身邊涌過: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響起刺耳鈴聲,預(yù)示關(guān)門的時間已到,大群顧客正蜂擁而出。 "啊,雨差不多停了……" 他背了一個有斜背帶的皮包,癟癟的。穿過大街,我們走上了英格蘭人大道?Х瑞^很近,就在福羅木電影院旁邊。他選了一張靠海的大玻璃窗旁邊的桌子,疲憊地將身子摔在長椅上。 "有什么新聞嗎?"他說,"你現(xiàn)在到'藍(lán)色海岸'來住了嗎?" 我想讓他放松一些: "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蘭人大道看見過您。" "那您該跟我打個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碩大的身影,還有這個斜背帶的皮包,這種皮包往往是五十來歲穿筆挺西裝的人喜歡炫耀地挎在身上的,為的是讓自己的身材看起來顯得年輕。 "我在這一帶干了有一陣子了,專賣積壓的皮貨。" "買賣如何?" "馬馬虎虎。您呢?" "我嘛,也在這一帶干,"我說,"沒什么好說的。" 咖啡館外邊,大道上的路燈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顫動的光,像蠟燭一樣,似乎一陣風(fēng)吹來就會熄滅。不一會兒,跳躍的光點卻變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這么說,你我都在這一帶混,"他對我說,"我住在安蒂柏,不過常常到處跑。" 他的皮包像小學(xué)生的書包一樣打開了,他掏出一盒煙。 "這么說,您不再去馬納河谷了?"我問他。 "不去了,跟那個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們兩個人都感到片刻的尷尬。 "您呢,后來又去過那兒嗎?"他問我。 "沒有。" 只要一想起馬納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蘭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紅色,還在漸漸暗下來。不錯,我確確實實身在尼斯了。真想輕松地大大舒一口氣。 "我是無論如何再也不回那兒去了。"我告訴他。 "我也是。" 侍者將橘子汁、摻水白蘭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們倆都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借此來避免立刻重?fù)煸掝}。最后還是他先打破沉默: "有一些事實我想要對您澄清……"他用黯然的眼光望著我,"是這樣的……當(dāng)初我和希爾薇婭并沒結(jié)婚,雖然看來我們好像是結(jié)了婚的。我母親不同意這樁婚事。" 維爾庫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閃而過,她坐在馬納河邊的浮碼頭上…… "您大概還記得我母親吧,她可不是好對付的女人。再說我們之間還有一個錢的問題,要是我和希爾薇婭結(jié)婚,她就斷絕我的生活來源……" "這話可真讓我吃驚。" "唉,真是這樣的嘛。" 我好像在做夢。為什么希爾薇婭沒對我說實話?我記得她那時候還戴了結(jié)婚戒指呢。 "她愿意讓別人以為我們結(jié)婚了,對她來說這是個自尊心的問題。可我,卻像個懦夫一樣……我要是跟她結(jié)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事實:這個男人和七年前確實不同了。他沒有了使我厭惡的自信和粗魯,相反,他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溫柔。連他的手也變了,不再帶著手鐲。 "如果我當(dāng)初娶了她,一切都會兩樣了……" "您這樣認(rèn)為嗎?" 顯然,他說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不是現(xiàn)在的希爾薇婭。數(shù)年后的今天,對往事的回顧在我們兩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義的。 "她沒能原諒我的怯弱……她愛我。那時候我是她唯一愛著的人。" 他那憂傷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帶皮包一樣讓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這個人的確不是馬納河邊的那個人了。也許他已經(jīng)忘卻所有往事,也許他終于相信:那些給我們帶來嚴(yán)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種愿望,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哎,你那個計劃,在施尼威旁邊的小島上開飯館和游泳池,怎么樣了呢?" 我提高嗓門,把臉湊近他。但他毫不為我的問題所動,依然帶著那種憂傷的微笑。 "我不懂您說的是什么……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親的馬,她有兩匹參加萬森賽馬會的跑馬……" 看他誠實的樣子,我不想反駁。 "您看見剛才那個往車上裝皮貨的人了吧?他就好賭跑馬。叫我看,人和馬之間永遠(yuǎn)也不會相互理解。" 他是諷刺我還是怎么的?噢,不,他沒有一點兒幽默感,這一點還是跟從前一樣。在霓虹燈下,他臉上厭倦和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更加顯眼。 "人和馬之間很少相通……我跟他說過別賭賽馬,可他才不聽哪。他不停地賭,從來沒贏過……您怎么樣了?還是當(dāng)攝影師嗎?" 最后幾個字是用他特有的金屬質(zhì)嗓音說出來的,和七年前一模一樣。 "那時候,我不太明白您那個搞影集的計劃……" "當(dāng)時我想拍一些巴黎附近河灘浴場的照片。"我說。 "河灘?是為這個您才去拉瓦萊那的?" "是的。" "可是,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河灘呀!" "您這樣想嗎?可那兒畢竟有個沙灘嘛。" "我想您后來沒來得及拍照片吧?" "拍了。如果您愿意的話,我還可以給您看幾張呢。" 漸漸地,我們的交談變成了敷衍。我們都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多奇怪的表達(dá)方式。 "無論如何,我得說,我學(xué)到了很有益的東西……起碼教訓(xùn)是有的……" 對我的感慨,他無動于衷,雖然我是帶著挑釁的意味說出來的。我又逼近一步說: "我猜想您也一樣,一定對那一切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吧?" 他卻無言地接受了挑釁,只報以同樣的憂傷的微笑,使我立刻為自己的挑釁后悔。 "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記憶了。"他說。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 "他們該來找我了……很遺憾,我真想跟您多待一會兒。不過我希望我們再見面。" "您真想再見我嗎?"我突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和七年前的那個人在一起絕不會這樣困窘。 "是的。我希望我們常見面,一起談?wù)勏栟眿I。" "這樣做有必要嗎?" 我怎么能夠和他談希爾薇婭?我簡直懷疑,七年后的今天,他會不會把她和別的女人搞混了。不錯,他還記得我是攝影師,可是,即使喪失記憶的老人也會殘存著對往事的點滴回憶,比如:童年的一次生日茶點啦,別人唱給他聽的搖籃曲的幾句歌詞啦什么的…… "您不愿意談希爾薇婭?那好,請您記住……" 他用拳頭敲打著桌子,于是我知道,他又會像從前一樣進(jìn)行威脅和要挾,盡管隨著年月的流逝,勁頭遠(yuǎn)不像當(dāng)初那么足了。這種樣子讓人想到四十年后被揪上法庭的那些年老昏聵的戰(zhàn)爭犯。 "請您記住,要是當(dāng)初我和她結(jié)了婚,那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不會!……她愛我,她唯一想得到的是我愛她的證明,而我卻沒能給她……" 如此面視著他,聽著罪犯悔過式的懺悔,我不禁在心里自問是否對他不太公正。他曾經(jīng)放蕩過,但隨著日月的流逝大概變好了。過去,他可從來不像這樣看問題的。 "我想您弄錯了,"我對他說,"不過這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說,您這樣想動機(jī)是好的。" "我一點兒也沒弄錯!" 他像個醉漢一樣,用拳頭敲打桌面。我真怕他又恢復(fù)從前的粗魯暴躁的脾氣。幸好,那個開貨車的人就在此時進(jìn)了咖啡館,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維爾庫轉(zhuǎn)過身子,直瞪瞪地看他,好像不認(rèn)識這個人一樣。 "哦,我馬上就來……" 我們站了起來。我陪他一直走到停在福羅木電影院的小貨車旁邊。他打開車門,我看見掛在衣架上的一大排皮大衣。 "您可以拿一件。" 我一動不動。于是他一件件地審視大衣,把它們從衣架上摘下來,又一一掛上去。 "這件大概合您的身材……" 他把皮大衣遞給我,里面還帶著衣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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