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創(chuàng)作的第27部作品,是他在“半夢半醒之間”,用“記憶與遺忘、現(xiàn)實的殘片與幻想的光芒”編織出的又一個色彩絢麗的“錦繡花飾”,是他“群島式的寫作”中浮現(xiàn)出的又一座迷人的小島。在一本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舊筆記本里,一位作家發(fā)現(xiàn)了一段往昔時光的蹤跡。五十年過去了,筆記本里記錄的文字將他帶回到蒙帕納斯、大學城、左岸以及那個“去殖民化”時代。那時他與一位名叫達妮的年輕女子來往甚密,然而走在2012年的巴黎街道上,1966年發(fā)生的那些事變得可疑,她隱瞞了許多事實真相:她的真名,她的活動,還有一個令她著實煩惱的巨大秘密……警察局里留有她與幾個熟人朋友的檔案,但追尋真相的線索依然若隱若現(xiàn),空間與時間的錯位,現(xiàn)實與詩意的混淆,讓這部小說成為一個撲朔迷離的青春夢幻曲。 作者簡介: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法國當代著名作家,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迪亞諾1945年生于巴黎郊外布洛涅—比揚古地區(qū),父親是猶太金融企業(yè)家,母親是比利時演員。1968年莫迪亞諾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處女作《星形廣場》一舉成名。1972年的《環(huán)城大道》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1978年的《暗店街》獲得龔古爾獎。1996年,莫迪亞諾獲得法國國家文學獎。他還分別于2010年和2012年獲得法蘭西學院奇諾德爾杜卡基金會世界獎和奧地利歐洲文學獎這兩項終身成就獎。莫迪亞諾的小說常常通過尋找、調(diào)查、回憶和探索,將視野轉(zhuǎn)回到從前的歲月,描寫“消逝”的過去;也善于運用象征手法,通過某一形象表現(xiàn)出深遠的含義。自1968年至今,莫迪亞諾已經(jīng)創(chuàng)作近三十部小說,在三十多個國家出版。訪談 穿越遺忘層抵達一個時光透明的區(qū)域 ——伽利瑪出版社采訪帕特里克·莫迪亞諾談《夜的草》 伽利瑪出版社:在這部小說中,六十年代,非殖民化運動時期的巴黎,顯得幾乎跟二戰(zhàn)時期德國占領(lǐng)下的巴黎一樣動蕩不安…… 莫迪亞諾:在我青少年時期,我對六十年代初的巴黎非常熟悉,在巴黎的一些周邊地區(qū)(如克里尼昂古爾門,意大利廣場街區(qū)),甚至是一些晚上才開門的場所——比方說離我家就兩步之遙的堂卡米羅夜總會,我們都能感受到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動蕩不安的氣氛。在《夜的草》中,可以聽見那個時期的一些回聲,但這部小說中的巴黎同樣也是一個內(nèi)在的、夢中的巴黎。 訪談穿越遺忘層抵達一個時光透明的區(qū)域——伽利瑪出版社采訪帕特里克·莫迪亞諾談《夜的草》伽利瑪出版社:在這部小說中,六十年代,非殖民化運動時期的巴黎,顯得幾乎跟二戰(zhàn)時期德國占領(lǐng)下的巴黎一樣動蕩不安……莫迪亞諾:在我青少年時期,我對六十年代初的巴黎非常熟悉,在巴黎的一些周邊地區(qū)(如克里尼昂古爾門,意大利廣場街區(qū)),甚至是一些晚上才開門的場所——比方說離我家就兩步之遙的堂卡米羅夜總會,我們都能感受到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動蕩不安的氣氛。在《夜的草》中,可以聽見那個時期的一些回聲,但這部小說中的巴黎同樣也是一個內(nèi)在的、夢中的巴黎。伽利瑪出版社:作品中那些地點、時代和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在敘述者的腦海里纏繞交織。這是不是說我們就生活在某種形式的隱跡紙張(一種擦掉舊字寫上新字的羊皮紙,但可用化學方法使原跡復現(xiàn))上?莫迪亞諾:也許主要是在城市里生活讓我們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張巨大的隱跡紙張上,紙上的任何東西都不會完全消失,即使那些街道跟原來的樣子并不是完全一樣,即使有一些街區(qū)已經(jīng)消失了三十年。但空氣中永遠都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伽利瑪出版社:作品中隱隱提到一些偶然找到的書籍和一些籍籍無名或幾乎無人知道的作者,比方說安東尼霍普、奧澤華沙、特里斯坦科爾比埃爾等,您通過這種方式讓人們想起——即使很短暫地想起——他們的存在,是不是想說明“遺忘并不存在”?莫迪亞諾:我覺得這是我嘗試在自己的小說中想表達的東西:穿越遺忘層抵達一個時光透明的區(qū)域,就像飛機穿越云層到達天空的蔚藍之中一樣。伽利瑪出版社:“在她的生命中,我們將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边@句臺詞是對存在的虛空的一種確認,還是相反,“微不足道”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莫迪亞諾:“微不足道”的東西在人的一生中實際上非常重要。我們往往能從最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猜出甚至重新找到全部的東西。伽利瑪出版社:在伍迪艾倫的一部電影中,一個角色問自己回憶是人們保留的東西還是遺失的東西。在您的這部小說中,敘述者的回憶難道不是二者兼而有之嗎?莫迪亞諾:是的,敘述者的回憶既是他保留也是他遺失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表達的感覺:遺忘與記憶的混合。就像保羅策蘭的一部詩集的名字:《罌粟與記憶》,因為罌粟是一種與睡眠與遺忘有關(guān)的花。伽利瑪出版社:《夜的草》是如何得名的?莫迪亞諾:“夜的草”出自俄羅斯詩人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一句詩。這也是一種長在混凝土建筑群腳下的草,那種抗爭著從城市的縫隙間冒出來、顯示出勃勃生機的狗牙根……可我不是在做夢呀。有時候,不經(jīng)意間,我聽見自己在大街上說這句話,可聲音卻像是從別人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有些失真的聲音。一些名字重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一些面孔,一些細節(jié)。再也找不到什么人來敘說。想必還剩下兩三個依然活著的見證人。可他們恐怕早就把所有那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凈。而且,末了我總會在心里頭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人見證過那一切。 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我留下來的一個黑面記事本便是鐵證,里面記滿了筆記。迷霧重重,我需要一些意義明確的詞句,便在詞典里查詢。筆記:為了備忘而記錄下來的簡要文字。記事本的內(nèi)頁洋洋灑灑地記錄了人名、電話號碼、約會日期,還有一些也許與文學沾點兒邊的短文?墒牵阉鼈儦w到哪個類別呢?私密日記?記憶片段?里面還摘抄了數(shù)百條在報紙上登載的小啟事。尋狗啟示。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求職和招聘廣告。占卜通靈信息。 這些筆記林林總總,其中一些所產(chǎn)生的回聲比其他的更為強烈。尤其是在沒有任何東西來襲擾寧靜的時候。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任何電話鈴聲。往后也沒有任何人會跑來敲門。他們一定以為我已經(jīng)駕鶴西去。你獨自一人,凝神靜氣,仿佛想截獲一位陌生的發(fā)報員從遙遠的他鄉(xiāng)給你發(fā)過來的一些莫爾斯電碼。當然啦,大多數(shù)電碼信號都受到了干擾,你把耳朵伸得再長也是枉然,它們已經(jīng)徹底消失,無跡可尋?墒,有一些名字在寂靜中,在白紙上一目了然地顯現(xiàn)出來…… 丹妮,保羅·夏斯達尼埃,阿加穆里,杜威爾茲,杰拉爾·馬西亞諾,"喬治",尤尼克酒店,蒙帕納斯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那個街區(qū)時,我向來都很警覺。那一天,我碰巧從該街區(qū)經(jīng)過。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感覺奇怪的不是歲月去無痕,而是另外一個我,一個孿生兄弟依然在那里,在附近地區(qū),沒有垂垂老去,卻依舊按著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細節(jié),繼續(xù)過著我從前在這里短暫度過的那種日子,直到時間的盡頭。 從前,是什么事情總讓我感到惴惴不安?是因為這幾條籠罩在一座火車站和一座公墓的陰影下的街道嗎?這些街道在我眼里突然顯得微不足道了。房屋臨街的一面顏色換了。更加明亮了。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一個中性地區(qū)。我留下的一個復身依舊在那里重復我過去的每一個動作,永無止境地按我以前走過的線路往前行進,真的有這種可能嗎?不可能,我們在這里留下的蹤跡早已蕩然無存。時間已經(jīng)蕩滌了一切。街區(qū)煥然一新,變得整潔干凈,仿佛在一座不衛(wèi)生的小島原址上重建過。大多數(shù)樓房還是原來的建筑,你在那些樓房前佇立,就好比站在一條被制成標本的狗前面,一條曾經(jīng)屬于你、它活著的時候你對它寶愛有加的狗。 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在漫步途中,我絞盡腦汁地回想著那本黑色記事本里所記錄的內(nèi)容,我很后悔沒把它裝進衣服口袋。和丹妮約會的時刻。尤尼克酒店的電話號碼。我在尤尼克酒店遇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夏斯達尼埃,杜威爾茲,杰拉爾·馬西亞諾。阿加穆里在大學城摩洛哥留學生樓的電話號碼。對這個街區(qū)不同地段簡明扼要的描述,我本打算將此地命名為"后蒙帕納斯",但三十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一個名叫奧澤·華沙的人使用過了。 十月里的一個周日,黃昏時分,我的腳步把我?guī)У搅诉@片區(qū)域,要是在一周的其他日子,我十有八九會繞道而行。不是的,真的不是去那里緬懷什么?煞甑蕉Y拜天,尤其是黃昏時分,再加上倘若你是一個人踽踽獨行,時間的長河便會打開一個豁口。只需從那里鉆進去。一條在它活著的時候讓你寶愛有加的、制成了標本的狗。我從敖德薩街11號--我走的是對過的人行道,右邊的那條--那幢不清爽的米白色高樓前經(jīng)過時,有一種豁然大悟的感覺,每次時間長河打開一個豁口之時都能讓你感受的那種輕微的暈乎乎的感覺。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端詳著那一棟把小院子圍在中間的大樓的正面和側(cè)面墻壁。保羅·夏斯達尼埃在蒙帕納斯街的尤尼克酒店下榻時,總把他的汽車停在那里。一天晚上,我問他為什么不把汽車停在酒店前面。他尷尬地笑了笑,一面聳聳肩膀,一面回答說:"為慎重起見……" 一輛紅色的藍旗亞。它有可能吸引別人的視線?墒,若想掩人耳目,他怎么會有如此古怪的念頭,選了一輛這種牌子和顏色的汽車……過后,他跟我解釋說,他的一位朋友住在敖德薩街的這棟大樓里,他經(jīng)常把車借給那位朋友。是的,這便是他總把汽車停到那里的緣由。 "為慎重起見。"他說。我隨即就想明白了,這個四十歲左右、總穿著灰色服裝和海藍色外套、儀表堂堂的棕發(fā)男子,并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職業(yè)。我聽見他在尤尼克酒店打電話,但墻壁太厚,我聽不清談話內(nèi)容。只能聽見隔墻傳過來的聲音,話音低沉,有時還會變得斬釘截鐵。長時間的沉默。這個夏斯達尼埃,我是在尤尼克酒店里認識的,同時在那里認識的還有杰拉爾·馬西亞諾,杜威爾茲,我忘記杜威爾茲姓什么了……時光荏苒,他們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他們的聲音也聽不見了。由于顏色的緣故,保羅·夏斯達尼埃顯得更清晰一些:漆黑的頭發(fā),海藍色的外套,紅色的汽車。我猜測他蹲過幾年牢房,跟杜威爾茲,跟馬西亞諾一樣。他是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每天都起得很晚,把約會定在很偏遠的南城,那個環(huán)繞火車貨站的內(nèi)陸地區(qū),那些名叫法爾基艾爾、阿勒雷的地方我也非常熟悉,甚至還可以走到更遠的地方,直至寵妃街……一些僻靜冷清的咖啡館,他有時把我?guī)У侥抢铮d許心里盤算著誰也不可能在那種地方把他找到。雖然我常常有這種念頭,但我一直沒敢問他,是不是他被剝奪了在這里的居留權(quán)。可是,那他為什么又將紅色汽車停在咖啡館前面?徒步前往對他來說不是更謹慎一些嗎?慎之又慎豈不更好?那個時候,我總在這片開始拆除的街區(qū)漫步,我沿著那些空地、窗戶砌死的小樓、像是遭受過轟炸的瓦礫堆中的一段段街道前行。而那輛停在那里的紅色汽車,汽車散發(fā)出的皮革味,它那鮮艷的色塊,好在有這種鮮艷的色塊,往事重新在腦海中浮現(xiàn)……往事?不。在這一個周日晚上,我終于讓自己相信時光是凝滯不動的,倘若我當真鉆進時間長河的豁口,就會把所有的一切重新找回,而且那一切全都完好無損,原封未動。首先是那輛紅色轎車。我決定一直走到旺達姆街。那里有一家咖啡館,保羅·夏斯達尼埃帶我進去過,我們在那里的談話開始觸及個人的私事。我甚至感覺到他要跟我掏心掏肺了。他含蓄地建議我為他"做事"。我支吾搪塞了一陣。他就沒再堅持。我那時特別年輕,但也特別多疑。后來,我和丹妮一起也到過這家咖啡館。 這個禮拜天,當我走到曼恩大街時,天差不多黑下來了,我沿著那些新建的高樓大廈往前,走在雙牌號的那一邊。這些高樓形成了一個筆直的立面。窗戶上沒透出一絲一縷的燈光。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旺達姆街差不多就是在這附近通向曼恩大街,但那天晚上樓房的立面看上去既平滑又密實,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我理當屈服于這么一個事實:旺達姆街已經(jīng)不復存在。 我穿過其中的一棟大樓下的玻璃門,我們大約就是在那個位置進入旺達姆街。一縷霓虹燈的燈光。一條又長又寬的過道,過道邊鑲著玻璃幕墻,玻璃后面是鱗次櫛比的寫字臺。興許旺達姆街的一段路被新建的樓群包圍著,依然存在。想到這里,我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笑。我繼續(xù)順著這條兩邊全是玻璃門的過道前行。我看不到過道的盡頭,因為霓虹燈的關(guān)系,我瞇起了雙眼。我思忖,這條走道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沿用了旺達姆街原來的路線。我閉上眼睛。那家咖啡館在街道的盡頭,這條街道的延長部分是一條撞在鐵路工場圍墻上的斷頭路。保羅·夏斯達尼埃把他的紅色轎車停在那條斷頭路上,那堵黑黢黢的圍墻前面?Х瑞^樓上是一家旅館,佩塞瓦爾賓館,賓館的名字源于一條同名街道,那條街也在新建的樓群下消失不見了。我把所有這一切都記在了那個黑色記事本上。 后來,丹妮在尤尼克酒店--正如夏斯達尼埃所言--感覺不是很自在了,所以她在佩塞瓦爾賓館要了一個房間。她想從此避開其他人,但我并不清楚她特別不想見到的人是誰,是夏斯達尼埃,杜威爾茲,還是杰拉爾·馬西亞諾?現(xiàn)在,我越往深里想,越發(fā)覺得,從我發(fā)現(xiàn)在酒店大堂在前臺后面的那名男子后,她總是心事重重的,夏斯達尼埃告訴我那人是尤尼克酒店的經(jīng)理,此人的名字現(xiàn)在還列在我的記事本上:拉克達爾,后面還跟著另外一個名字:達文,但這個名字加上了雙引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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