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民的素質如何? 是什么現(xiàn)實情況造成了這種國民素質? 中國民眾當下的情緒如何? 普通人的生活在中國為什么令人沮喪? 網(wǎng)絡的興起對中國意味著什么? 如何看待網(wǎng)絡中生長的“曲晦”文化? 中國思想話語的生態(tài)如何? 草根與知識分子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作者簡介: 梁曉聲,作家,北京語言大學教授。祖籍山東榮成,1949年生于哈爾濱,1977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代表作品有《今夜有暴風雪》《一位紅衛(wèi)兵的自白》《年輪》《浮城》《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國人,你缺了什么》等,創(chuàng)作了小說、散文、雜文等兩千余萬字。 目錄: I不完美的中國 若以好人文化來化成年人,多難的事!但如果這是唯一希望,那么便該有些人來做——特理想主義地做。否則又該怎么辦呢? 國民心性之我見 國人辯論的表情 崇尚“曲晦”乃社會的變態(tài) 民主思想之寫真 越民主,越成熟 “極左”思想是什么? 社會黑洞 故人往事 為情懷而紀念 論大學精神 龍!龍!龍! 一位法官的自白 我那小小的郵局I 不完美的中國 若以好人文化來化成年人,多難的事啊!但如果這是唯一希望,那么便該有些人來做——特理想主義地做。否則又該怎么辦呢? 國民心性之我見 國人辯論的表情 崇尚“曲晦”乃社會的變態(tài) 民主思想之寫真 越民主,越成熟 “極左”思想是什么? 社會黑洞 故人往事 為情懷而紀念 論大學精神 龍!龍!龍! 一位法官的自白 我那小小的郵局 老茶農和他的女兒 該拿他們怎么辦? 小村的往世今生 II一個時代的入口處 相對于社會情緒,文化有時體現(xiàn)為體恤、同情及撫慰;有時體現(xiàn)為批評和譴責;有時體現(xiàn)為閃耀理性之光的疏導;有時甚至也體現(xiàn)為振聾發(fā)聵的當頭棒喝…… 人性薄處的記憶 知青與紅衛(wèi)兵 記憶的組合 這個女人不尋常 論網(wǎng)絡文學之網(wǎng) 只看到的應看到的 每一只手都是拿得動筆的 大眾的情緒 愛憎分明 民間意識形態(tài)與和諧社會 忐忑的廣場 III中國將如何開始 人民強大了,偽“公仆”們就渺小了。人民強大了,人民就越來越成為國家的主人了!肮汀眰儾拍苷嬲龔蜌w到為人民服務者的本位…… 世界的丑陋 當今中國青年階層分析 大官村的“海選” 樹欲靜而風不止 近慮遠憂 我的科學觀 武漢的啟示 “開發(fā)藍色國土”的歷史記錄 關于《風云翰墨》的雜感 靜好的時代 中國人,你缺了什么 文化應該是有原則的 為好社會而寫作 答眾學子問 越民主,越成熟 民主是民主國家的必修課。正如世上民主國家還很少的時候,獨裁是獨裁者們的日日操,專制是專制者們的“養(yǎng)生功”。 獨裁肯定專制。但是倘一個國家挺富庶,足以養(yǎng)民于無虞,則獨裁就不需要太鐵腕,專制也就顯得不怎么黑暗。在那一種情況下,獨裁是可以獨得比較漂亮的,連皇上和國王都愿意表現(xiàn)自己是明君。 唐玄宗李隆基坐天下時,宰相叫韓休!耙蝗酥,萬人之上”的韓休,對自己唯一的“頂頭上司”也每有沖撞和冒犯,多半是由于皇帝做了什么擺不到桌面上的事。故玄宗若欲放縱一遭,每問左右韓休知否;实酆我詰衷紫嗄?蓋因韓休治國有方略,很負責任,使李隆基免操不少心。也有人暗中攛掇李隆基將韓休罷了或干脆殺掉算了,眼不見心不煩啊。唐玄宗卻說出一番話——罷休殺休,反掌之事。但他替我將天下處理得如此太平,我怎么能輕率地除了他呢? 殺之隨時可殺,這便是獨裁肯定專制的規(guī)律;不殺是看在有用的分兒上,這便是所謂“明君”的真相。 后來韓休識趣,主動辭職了,怕李隆基遲早會找茬兒殺他,終日聲色犬馬,力圖給皇帝一種再也不過問“政治”的印象,以使其放心。按西方民主的內涵來說,他成了個并未“免受恐懼”的自由的人。 故,說千道萬——不理想的民主制度,那也顯然比似乎很理想的獨裁制度理想一點兒。 胡錦濤在“十七大”報告中強調——“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 事實上,民主當然也是全人類社會的生命。而另一個事實是,對于1949年以后的中國,民主并非必修課,只不過是選修課。專政才是必修課,曰“人民民主專政”!耙噪A級斗爭為綱”,民主就很尷尬。 20世紀80年代以降,中國逐漸重視起民主來。作為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不認真對待的政治課——民主,在中國,由選修而必修,上升到了“國課”的高度。 盡管如此,為數(shù)不少的中國人看西方某些國家的民主,仍覺得像是“戲”,像是“秀”。我們中國人是崇尚莊重的,什么事有“戲”的成分了,有“秀”之嫌了,往往質疑其意義,認為比之于“戲”,比之于“秀”,干脆將某些事儀式化倒還嚴肅些。這是由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就說西方的競選吧,你方唱罷我登場,可不像“戲”,可不像“秀”嘛。且慢取笑。那像“戲”、像“秀”的競選,只不過在我們看來“像”,在人家,那是面向全民的公開答辯,是政治平臺上的人物們,在向全民交出民主的論文。 一個國家民主化了,意味著它在政治上成功了。越民主,越成熟。然一個民主制度成熟的國家,年復一年,二十年、三十年、半個世紀,一百幾十年后,公民們對于政治那也必然會心生冷漠的。這叫“民主冷感癥”。一個民主國家一生出這種病,全民在精神上往往會“睡過去”。 競選也罷,議會里的爭吵也罷,政治人物們的互相批評、指責乃至攻擊也罷,其實也都是一種竭盡全力的能動性的體現(xiàn)。為的是證明給人民看——我們充滿活力。也為的是暗示人民——別不關心啊,我們的國家可是“公民社會”,我們在進行的事,你們都有責任參與。歸根結底,我們是在代表你們進行,為你們進行。 民主國家靠競選對民眾的“公民神經(jīng)”進行必要的刺激。全民的公民思想意識,才不至于在“民主后”漫長的無動感年代麻木了。 “五四”以前的中國,為什么被視為“東亞睡獅”? 叫我們“獅”,乃因我們人口最多。 叫我們“睡獅”,乃因我們真的是長睡不醒。 清王朝統(tǒng)治的二百多年間,地球西側正是國國爭相實現(xiàn)民主、社會變革天翻地覆之世紀。而清王朝的統(tǒng)治者們,自己卻大睜雙眼睽瞪國家,唯恐哪兒有人沒“睡實”,或假睡。誰如果大聲說:“中國怎能這樣!”他們便砍誰的頭。 正因為當時的中國是這么一種情況,譚嗣同才寧肯用自己的血驚醒中國人?伤豢愁^時濺出的那點兒血,又哪夠驚醒四萬萬中國人呢? 加上秋瑾的血,加上許多想要驚醒中國人的人的血,也只不過使少而又少的中國人醒了過來。而使更多中國人醒來的,是八國聯(lián)軍的堅船利炮……故我對于什么“康乾盛世”之說,是很訝然的。比照一下歷史看看,不正是在那么一種所謂“盛世”前后,西方正經(jīng)歷著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嗎?人家猛醒了,我們還睡眼惺忪的,卻大言不慚地說是處在“盛世”里,這樣的些個人,似乎至今還沒完全睡醒…… 人家在比我們早一百多年的時候就從王權的搖籃曲中徹底醒了,并且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公民”又在民主的搖籃曲中“睡過去”了!八^去”了,民主也就不是民主國家的“生命”了。 我們比人家醒得晚,晚很多。故我們看人家,有時看不大懂。民主也是使一個國家不在精神上“睡過去”的一種方法。他們深諳此點。 我們則應多一份虛心,虛心地看,虛心地想。即使并不打算照搬,那也還是要虛心。我們怎么使我們的人民不在改革進程中產生政治冷感心理? 這是一個有必要思考的問題…… 民間意識形態(tài)與和諧社會 社會和諧或不和諧,主要是由民生問題來決定的。當然,這是指處理好了民族問題的前提之下。但人是高級的“動物”,只解決民生問題肯定是不夠的。民生質量要求,乃是人民大眾的基本權利。諸類民生訴求,皆須經(jīng)由合法權利得以體現(xiàn)。而一涉及權利,自然也就繞不開民主。故民生與民主,是和諧社會的表里。正如一件較好的衣服要有“里子”,倘竟沒有,盡管外表還中看,其實只不過是“樣子貨”!爸袊厣纳鐣髁x”,那也要有“中國特色”的民主。然究竟什么是“中國特色”的民主呢?除了主流即官方一直毫不松懈地,不斷加大力度所強化宣傳的“必須堅持黨的領導”——其他方面,估計善于自圓其說者不是太多。 1949年后,中國政治人士們一向認為,意識形態(tài)屬于上層建筑——包括政治理論、政權綱領、社會思想、文化、教育。文藝屬于文化范疇,也存在于教育界;故彼人士們一向認為,連文藝也應納入上層建筑來看待之。文藝家們,自然也便都被視為或大或小地能夠影響意識形態(tài)的人們了。因而是影響國家秩序穩(wěn)定與否的人們,于是成為風口浪尖上的人們,于是成為寵辱不由自身的人們。當然,寵也罷,辱也罷,通常還是由得自身的。歌功頌德,必受寵也。反之,成為可包容的、被警惕的或活該受辱的人。 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所謂“意識形態(tài)”,不僅屬于“上層建筑”,也分明屬于“下層建筑”了。文化多元化已成為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并且不可阻擋的世界潮流、中國大趨勢。 于是,意識形態(tài)的多元化亦在所難免。 所謂意識形態(tài),基本可分為三方面——政治人士們一定要強力推行的政治意識;知識分子們一定要努力發(fā)聲的知識分子意識;民間必然存在的大眾意識。 按照歷史之悠久排序,民間意識形態(tài)由來最久,是以上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母體。所謂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都是從民間意識形態(tài)分離出去的意識形態(tài)。 “人文伊始,文化天下”,指的便是人類文明雛形乍現(xiàn),民間意識形態(tài)也隨之產生。其后,從民間孕育了古代知識分子,于是有了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鬃、老子、孟子、莊子等等古代思想家,起先無不是民間之一員耳。 早期的世界沒有政黨,只有帝王集團。他們的種種思想,一言以蔽之,便是王權意識形態(tài)——總結權謀之術和提升統(tǒng)治之術的意識形態(tài)。 政治意識形態(tài),乃近代以來,政黨出現(xiàn)以后的意識形態(tài)。 民間意識形態(tài)、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政治意識形態(tài),三者關系怎樣,決定中國更深層的社會穩(wěn)定與否,和諧與否。這是深于民生問題的穩(wěn)定,也是深于民生問題的和諧。 1949年以后,政治意識形態(tài)試圖控制民間意識形態(tài)的一概方面,掃蕩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在民間的一概思想影響。連民間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的共同底線——比如人道主義、同情心、道德感,亦一并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予以批判,希望借此手段,達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統(tǒng)天下之目的。 政治意識形態(tài)是強勢的,民間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是弱勢的:故民間意識形態(tài)只有懾服于現(xiàn)實,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只有沉默無聲。能利用則利用,不能利用則打壓,此種獨教式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在“文革”時期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民生訴求,于是成為大逆不道之事。 知識分子作為社會良心的角色責任,于是被明哲保身所抵消。 但這等政治意識形態(tài),不是起碼的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 因而是不可能持久的。 所以后來發(fā)生了“四五”運動。 民間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都被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逼得走投無路了,完全喪失意識自由的空間不符合人性。民生問題不僅是吃飯和生存的問題,還是意識的生死有無問題。 “四人幫”任意地壓迫人性,那么他們的覆滅遂成必然。 歷史的教訓,值得政治人士們注意。 中國目前的意識形態(tài)現(xiàn)狀乃是——電臺、電視臺、某些報刊,仍由政治意識形態(tài)牢牢掌控。 知識分子的意識聲音,在出版方面還具有一定傳播空間。標準時松時緊,空間忽大忽小。 而民間意識形態(tài),則將網(wǎng)絡當成了“根據(jù)地”。這“根據(jù)地”如“星星之火”,每抓住機會,形成一下“燎原之勢”。一下而已,一下又一下,“燎”一下即自行熄滅,卻一下比一下聲勢強大,不可小覷。 所以依我看來,目前之中國,似乎正形成著“三足鼎立”的意識形態(tài)局面。大幕已然拉開,“演義”還在后頭。 政治意識形態(tài)仍是最強勢的意識形態(tài)。但分明地,已淡化了絕對權威,再難以獨步天下了。 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總體上并不能獲得民間的信任。這乃因為,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由于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投機性、諂媚性,每每沽名釣譽的趨功近利性,在品質方面已被民間打了低分。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們,這自然是可悲的。但一個事實乃是,某些知識分子正開始重拾良知責任,發(fā)揮著促進社會進步的正面作用。 而民間意識形態(tài),雖然仿佛有了“根據(jù)地”,但得來太易,也就不知普遍珍惜,往往其聲蕪雜,宣泄多于理性,嘩眾取寵的表演多于發(fā)乎內心的表達。但畢竟,有時真的伸張了正義。 總體上看,民間意識形態(tài)所表達的,基本上還是“草根”之聲,而非公民之聲。 哪一天“草根”階層自覺到自己是公民了,隨之明了公民與社會的權利關系與義務關系了——那么民間意識形態(tài)在品質上就“飛躍”了,而政治意識形態(tài),則就不但會留意傾聽,而且要持敬畏的態(tài)度了。 于是,中國社會之深層和諧,將會有望在相互制約中達成…… 大眾的情緒 時下,民間和網(wǎng)上流行著一句話是——羨慕嫉妒恨;也往往能從電視中聽到這句話。 依我想來,此言只是半句話。大約因那后半句有些恐怖,顧及形象之人不愿由自己的嘴說出來。倘竟在電視里說了,若非直播,必定是會刪去的。后半句話應是——憎恨產生殺人的意念。 確實令人身上發(fā)冷的話吧? 我也斷不至于在電視里說的。 不吉祥。不和諧。 寫在紙上,印在書里,傳播方式局限,恐怖打了折扣,故自以為無妨掰開了揉碎了與讀者討論。 羨慕、嫉妒、恨——在我看來,這三者的關系,猶如水汽、積雨云和雷電的關系。 人的羨慕心理,像水在日曬下蒸發(fā)為水汽一樣自然。從未羨慕別人的人是極少極少的;或是高僧大德及圣賢,或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人,如傻子。傻子即使未傻到家,每每也還是會有羨慕的表現(xiàn)的。 羨慕到嫉妒的異變,是人大腦里發(fā)生了不良的化學反應。說不良,首先是指對他者開始心生嫉妒的人。由羨慕而嫉妒,一個人往往是經(jīng)歷了心理痛苦的。那是一種折磨,文學作品中常形容為“像耗子啃心”。同時也是指被嫉妒的他者處境堪憂。倘被暗暗嫉妒卻渾然不知,其處境大不妙也。此時嫉妒者的意識宇宙仿佛形成濃厚的積雨云了,而積雨云是帶強大電荷的云,它隨時可能產生閃電,接著霹靂驟響,下起傾盆大雨,夾著冰雹。想想吧,如果閃電、霹靂、大雨、冰雹全都是對著一個人發(fā)威的,而那人措手不及,下場將會多么的悲慘!但羨慕并不必然升級為嫉妒。正如水汽上升并不必然形成積雨云。水汽如果在上升的過程中遇到了風,風會將水汽吹散,使它聚不成積雨云。接連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也會使水汽在上升的過程中蒸發(fā)掉,還是形不成積雨云。那么,當羨慕在人的意識宇宙中將要形成嫉妒的積雨云時,什么是使之終究沒有形成的風或陽光呢?文化。除了文化,還能是別的嗎?一個人的思想修養(yǎng)完全可以使自己對他者的羨慕止于羨慕,并消解于羨慕,而不在自己內心里變異為嫉妒。一個人的思想修養(yǎng)是文化現(xiàn)象。文化可以使一個人那樣,也可以使一些人、許許多多的人那樣。但文化之風不可能臨時招之即來。文化之風不是鼓風機吹出的那種風,文化之風對人的意識的影響是逐漸的。當一個社會普遍視嫉妒為人性劣點,祛妒之文化便蔚然成風。蔚然成風即無處不在,自然亦在人心。 勸一個人放棄嫉妒,這種現(xiàn)象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勸一個人放棄嫉妒非是那么簡單容易的事,沒有點兒正面文化的儲備難以成功。起碼,得比嫉妒的人有些足以祛妒的文化。莫扎特常遭到前一位宮廷樂師的強烈嫉妒,勸那么有文化的嫉妒者須具有比其更高的文化修養(yǎng),他無幸遇到那樣一位善勸者,所以其心遭受嫉妒這只“耗子”的啃咬半生之久,直至莫扎特死了,他才獲得了解脫,但沒過幾天也一命嗚呼了。 文化確能祛除嫉妒。但文化不能祛除一切人的嫉妒。正如風和陽光,不能吹散天空的每堆積雨云。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一名北軍將領由于嫉妒另一位將軍的軍中威望,三天兩頭向林肯告對方的刁狀。無奈的林肯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某日對那名因嫉妒而怒火中燒的將軍說:“請你將那個使你如此憤怒的家伙的一切劣行都寫給我看,絲毫也別放過,讓我們來共同詛咒他! 那家伙以為林肯成了自己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于是其后連續(xù)向總統(tǒng)呈交信件式檄文,每封信都滿是攻訐和辱罵,而林肯看后,每請他到辦公室,與他同罵。十幾封信后,那名將軍省悟了,不再寫那樣的信,羞愧地向總統(tǒng)認錯,很快就動身到前線去了,并與自己的嫉妒對象配合得親密無間了。 省悟也罷,羞愧也罷,說到底還是人心里的文化現(xiàn)象。那名將軍能省悟,且羞愧,證明他的心不是一塊石,而是心宇,所以才有文化之風和陽光。 否則,林肯的高招將完全等同于對牛彈琴,甚至以懷化鐵。 但畢竟,林肯的做法,起到了一種智慧的文化方式的作用。 前蘇聯(lián)音樂家協(xié)會某副主席,因嫉妒一位音樂家,也曾不斷向勃列日涅夫告刁狀。勃氏了解那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積怨,也很反感那一種滋擾,于是召見他,不動聲色地說:“你的痛苦理應得到同情,我決定將你調到作家協(xié)會去!”——那人聽罷,立即跪了下去,著急地說自己的痛苦還不算太大,完全能夠克服痛苦繼續(xù)留在音協(xié)工作……因為,作家協(xié)會人際關系極為緊張復雜,幫派林立,似狼窩虎穴。 勃氏的方法,沒什么文化成分,主要體現(xiàn)為權力解決法。而且,由于心有嫌惡,還體現(xiàn)為陰招。但也很奏效,那音協(xié)副主席,以后再也不用告狀信騷擾他了。然效果卻不甚理想,因為嫉妒仍存在于那位的心里,并沒有獲得一點點釋放,更沒有被“風”吹走,亦沒被“陽光”蒸發(fā)掉。而嫉妒在此種情況之下,通?偸亲⒍〞?yōu)楹薜摹俏灰魠f(xié)副主席同志,不久瘋了,成了精神病院的長住患者,他的瘋語之一是:“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個人的嫉妒一旦在心里形成了“積雨云”,那也還是有可能通過文化的“風”和“陽光”使之化為烏有的。只不過,善勸者定要對那人有足夠的了解,制定顯示大智慧的方法。而且,在嫉妒者心目中,善勸者也須是被信任受尊敬的。 那么,嫉妒業(yè)已在一些人心里形成了“積雨云”將又如何呢? 文化之“風”和“陽光”仍能證明自己潛移默化的作用。但既曰潛移默化,當然便要假以時日了。 若嫉妒在許許多多成千上萬的人心里形成了“積雨云”呢? 果而如此,文化即使再自覺,恐怕也力有不逮了。 成堆成堆的積雨云凝聚于天空,自然的風已無法將它吹散,只能將它吹走。但積雨云未散,電閃雷鳴注定要發(fā)生的,滂沱大雨和冰雹也總是要下的。只不過不在此時此地,而在彼時彼地罷了。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了——最后的辦法乃是向“積雨云”層發(fā)射驅云彈。而足夠龐大的“積雨云”層即使被驅云彈炸散了,那也是一時的。往往上午炸開,下午又聚攏了,復遮天蔽日了。 以自然界律呂調陽云騰致雨之現(xiàn)象比喻人類的社會,那么發(fā)射驅云彈便已不是什么文化的化解方法,而是非常手段了:如同是催淚彈,高壓水龍或真槍實彈…… 將嫉妒二字換成“郁悶”一詞,以上每一行字之間的邏輯是成立的。 郁悶、憤懣、憤怒、怒火中燒——郁悶在人心中形成情緒“積雨云”的過程,無非爾爾。 郁悶是完全可以靠了文化的“風”和“陽光”來將其化解的,不論對于一個人的郁悶,還是成千上萬人的郁悶。 但要看那造成人心郁悶的主因是什么。倘屬自然災難造成的,文化之“風”和“陽光”的作用一向是萬應靈丹,并且一向無可取代。但若由于顯然的社會不公、官吏腐敗、政府無能造成的,則文化之“風”便須是勁吹的罡風,先對起因予以掃蕩。而文化之“陽光”,也須是強烈的光,將一切陰暗角落一切丑惡行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文化須有此種勇氣,若無,以為僅靠提供娛樂和營造暖意便足以化解民間成堆的郁悶,那是一種文化幻想。文化一旦這樣自欺地幻想,便是異化的開始。異化了的文化,只能使事情變得更槽——因為它靠了粉飾太平而遮蔽真相,遮蔽真相便不能不制造假象。 那么,郁悶開始在假象中自然而然變?yōu)閼崙俊?br/> 當憤懣成為憤怒時——情緒“積雨云”形成了。如果是千千萬萬人心里的憤怒,那么便是大堆大堆的“積雨云”形成在社會上空了。 此時,文化便只有望“怒”興嘆,徒喚奈何了。不論對于一個人一些人許許多多千千萬萬的人,由憤怒而怒不可遏而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往往是迅變過程,使文化來不及發(fā)揮理性作為。那么,便只有政治來采取非常手段予以解決了——斯時已不能用“化解”一詞,唯有用“解決”二字了。眾所周知,那方式,無非是向社會上空的“積雨云”發(fā)射“驅云彈”…… 相對于社會情緒,文化有時體現(xiàn)為體恤、同情及撫慰;有時體現(xiàn)為批評和譴責;有時體現(xiàn)為閃耀理性之光的疏導;有時甚至也體現(xiàn)為振聾發(fā)聵的當頭棒喝…… 但就是不能起到威懾作用。 正派的文化,也是從不對人民大眾兇相畢露的。因為它洞察并明了,民眾之所以由郁悶而憤懣而終于怒不可遏,那一定是社會本身積弊不改所導致。 集體的怒不可遏是郁悶的轉折點。 而憤怒爆發(fā)之時,亦正是憤怒開始衰減之刻。正如電閃雷鳴一旦顯現(xiàn),狂風暴雨冰雹洪災一旦發(fā)作,便意味著積雨云的能量終于釋放了。于是,一切都將過去,都必然過去,時間長短罷了。 在大眾情緒轉折之前,文化一向發(fā)揮其守望社會穩(wěn)定的自覺性。這一種自覺性是有前提的,即文化感覺到社會本身是在盡量匡正著種種積弊和陋制的——政治是在注意地傾聽文化之預警的。反之,文化的希望也會隨大眾的希望一起破滅為失望,于是會一起郁悶,一起憤怒;更于是體現(xiàn)為推波助瀾的能量。 在大眾情緒轉折之后,文化也一向發(fā)揮其撫平社會傷口、呼喚社會穩(wěn)定的自覺性。但也有前提,便是全社會首先是政治亦在自覺地或較自覺地反省錯誤。文化往往先行反省。但文化的反省,從來沒有能夠代替過政治本身的反省。 文化卻從不曾在民眾之郁悶變異為憤怒而且怒不可遏的轉折之際發(fā)生過什么遏止作用。 那是文化做不到的。 正如炸藥的閃光業(yè)已顯現(xiàn),再神勇的拆彈部隊也無法遏止強大氣浪的膨脹。 文化對社會傷痛的記憶遠比一般人心要長久;這正是一般人心的缺點,文化的優(yōu)點。文化靠了這種不一般的記憶向社會提供反思的思想力。阻止文化保留此種記憶,文化于是也郁悶。而郁悶的文化會漸限于自我麻醉、自我游戲、自我閹割、了無生氣而又自適,最終完全徹底地放棄自身應有的一概自覺性,甘于一味在極端商業(yè)化的泥淖打滾…… 反觀1949年以后的中國,分明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況——從前,哪怕僅僅幾年沒有什么政治的運動,文化都會抓住機遇,自覺而迫切地生長具有人文元素的枝葉,這是令后人起敬意的。 不能說當下的中國文化及文藝一團糟一無是處。 這不符合起碼的事實。 但我認為,似乎也不能說當下的中國文化是最好的時期。 與從前相比,方方面面都今非昔比。倘論到文化自覺,恐怕理應發(fā)揮的人文影響作用與已然發(fā)揮了的作用是存在大差異的。 與從前相比,政治對文化的開明程度也應說今非昔比了。 但我認為,此種開明,往往主要體現(xiàn)在對文化人本人的包容方面。 包容頭腦中存在“異質”文化思想的文化人固然是難能可貴的進步。但同樣包容在某些人士看來有“異質”品相的文化本身也非常重要。我們當下某些文藝門類不要說人文元素少之又少,連當下人間的些微煙火也難以見到了。真煙火尤其難以見到。 倘最應該經(jīng)常呈現(xiàn)人間煙火的藝術門類恰恰人間煙火最稀缺,全然地不接地氣,一味在社會天空的“積雨云”堆間放飛五彩繽紛的好看風箏,那么幾乎就真的等于玩藝術了。是以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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