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農(nóng)村。那是贛西北的一個村莊，一圈黛青色的山巒松落落地攥著一把土地，土地上歇著幾叢屋落，屋落外是幾片田野和樹林，攔腰系一條白河，綴幾叢蘆葦，又粗樸又溫情，渾然天成地美好著。在那里我無知無邪地長大，但終于到了求知若渴的年紀，村莊的貧乏便暴露出來了。爸爸的故事已經(jīng)熟爛到毫無懸念了，收音機里的評書欲言又止解不了饞，電視、手機、網(wǎng)絡都還在遙遠的時空之外，課堂索然無味，信息封塞，知識短缺，而一個孩子對世界那么貪婪，仿佛饕餮永無饜足之寧日。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zhuǎn)向爺爺?shù)牟貢?br/> 爺爺是一個生于民國的讀書人，經(jīng)綸滿腹，也因為這一點，他遭受時代的種種戕害，被抄家、批斗、欺侮，流離失所，生活成了一場漫長的刑期，他帶著奶奶和六七個孩子，一年內(nèi)搬了30多次家（無非人家的豬圈、牛棚或雜物間）。年老后，生活逐漸從容，他不再提往事，只沉迷于閱讀，天氣好的黃昏，他坐在一把油黃的舊藤椅上，就著漸暝的天色和木槿籬笆的碎影，端著一本發(fā)黃的線裝書，搖頭晃腦，吟哦不休。他已經(jīng)老了，嗓子干啞，唱腔滑稽可笑，我們說：“公啊，你在做細里？”
“讀須（書）!”
“你這么老了還要讀書呀？”
“須不論多老都要讀。”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從老花鏡后抬起來，濕漉漉的目光，又溫柔又憐憫，仿佛他剛剛從一個好地方歸來，看到仍然貧瘠的故鄉(xiāng)。弟弟妹妹一哄而散，而我還在那里看著他，看他嘆著氣，看他舉起那只被土銃掀掉大半根食指的右手，給竹煙桿填上一小撮黃煙絲，吧唧一聲叼住煙嘴，一朵灰煙圈竄出來，他又端起書本——那樣戀戀不舍，仿佛字符之間，潛伏著最令他魂牽夢縈的秘密。
我于是以為，讀書一定是一件很神秘好玩的事情。他的房間里放著一排已經(jīng)發(fā)黃的線裝書，多是《周易》《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我看不懂。但也有閱讀障礙比較小的書籍，比如《說岳全傳》。當時我還是小學四年級吧，八九歲樣子，偷了過來，在功課、家務和寢食之間，見縫插針地讀。那些多年以前的傳奇，隨著書頁的翻卷走了過來，帶著被想象所復蘇的聲音、影像、信念、矛盾與犧牲，在1992年的村莊上空風起云涌。我才知道，原來在稼穡桑麻、犁鋤鐮磨、粥飯茶酒之外，還有這么有趣的東西。
有段時間，班里在寫一篇作文，擴寫《木蘭詩》里被省略掉的沙場征戰(zhàn)的內(nèi)容。仿造《說岳全傳》，我寫了十多頁，其中有荒荒漠漠的大背景，有壘壘疊疊的小細節(jié)，有戎馬倥傯的廝殺，也有秘而不宣的曖昧。作文得到老師的迭聲稱贊。誠然，對于一個成熟的寫作者而言，對經(jīng)典的模仿一直是深受詬病的方式，但之于一個孩子，模仿卻是文學之路最初的啟程。
有了鼓勵，寫作文成了一件引人入勝的事情。我曾經(jīng)將七個練習本縫在·一起，發(fā)出豪言壯志：“我要寫一本像《說岳全傳》一樣的小說！”這樣的諾言當然沒有落地，它方生方死，乍開乍謝，但足以成為一個文學夢被迅速催肥的證據(jù)。
把《說岳全傳》還回去之后，我偷來《山海經(jīng)》。幾個回合后，爺爺終于獲悉我的秘密，他開始為我引薦適合我閱讀的書籍，童話、小說、散文等，直到2005年的夏天他離開人世。直至今日，我依然深愛那個藏在辛辣的旱煙味里咳嗽不止的老人，他用殘疾的手指，在我陰郁的年少時光中，幫助我指認高處的光，遠處的愛和深處的智慧。
再以后，年紀漸長，閱讀漸增，現(xiàn)存的書籍無法滿足我龐大的胃口了，我開始自己買書。第一本書好像是《簡愛》，然而也記不太清了，只知道在書店里反復挑揀，終于買了本又便宜字又多的書。覺得劃算。工作以后，仍然買書看書，有一回去熟悉的書店，老板是個年輕人，他說：“從今往后，你買任何書，都不用付錢�！蔽覇枮槭裁矗� “因為我喜歡你，喜歡看書的女孩都有一顆超凡脫俗的靈魂！”我怔了一下，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一臉認真和羞澀，這種認真和羞澀把我感動了，也把我嚇壞了。以后再也沒有去過。
書越買越多，時至今日大約有近千冊，般了新家以后，因為父母在裝修時沒有設(shè)計書房，所有的書籍只有堆放于客廳。電視墻免了，兩個落地大書柜夾電視而設(shè)。每每持書一卷于陽臺仰坐，進入想象與邏輯的世界，優(yōu)哉游哉，生出遁世之逍遙，便覺一切盡可原諒，雖然也不知原諒什么。我已經(jīng)是大齡單身女青年，被父母催婚，被親友非議，偶爾難免內(nèi)心焦慮困窘，只有翻開一本好書，方才不覺孤獨——縱然我孑然一身，但有世界上最偉大的靈魂作伴。他們一直在，他們將智慧如同耳語一般告訴我，無孔不入地，滲入生命的每一個罅隙，使我像顆灌漿的麥子一樣充盈飽滿。
后來寫作，初時喜歡玩弄語言，世界在我筆下轉(zhuǎn)換成了一堆紛繁的詞藻，又油滑又膚淺，但當時卻自鳴得意，恃才傲物。有人告訴我，依仗才氣的寫作最終會走入自我重復境地。我自然不信。想不到一語成讖，我陷入寫作的瓶頸期，無法天馬行空又不甘原地踱步。也同樣是那段時間里，各種不切實際的褒獎逐漸蠶食我的自我認知，逐漸不可一世，很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世人皆醉我獨醒，舉目四望皆白丁，為了抵抗生活的庸俗，我把自己逼到另一種極端，反過身來與它對敵，謝絕人際往來，謝絕娛樂喧囂，自閉得不像樣，時常在家里一宅就是一周，下樓時便有恍惚感，聽到車流人群都覺得是異相。我半開玩笑對朋友說： “到你們?nèi)碎g來找點小樂子。”不知道他的回答是否暗存譏諷，他說：“歡迎下凡，如果覺得不錯，就別回仙界了！”
那時我還沒有領(lǐng)悟到，比知識更重要的，是愛和悲憫。直到有一回遇見茨威格的句子：“一個人和書籍接觸得愈親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統(tǒng)一，因為他的人格復化了，他不僅用他自己的眼睛觀察，而且運用著無數(shù)心靈的眼睛，由于他們這種崇高的幫助，他將懷著摯愛的同情踏遍整個的世界�！碑敿幢阌X閱讀的介入成了當務之急。我迫切需要更充沛的知識來幫助我沉潛，需要理性來幫助我梳理，需要更縝密的思索來質(zhì)疑、追問和尋找，需要新視角來重新激發(fā)，也需要雍容慈悲的心態(tài)來包容他人和自我。于是停了筆，潛心讀書。
書柜里品種繁多，文學、評論、歷史、哲學、宗教，也有自然、科學，每一種都有所涉獵，但大都如蜻蜒點水般粗淺。只是不再急躁，哪怕越發(fā)感到自己的無知。世界莽莽，時間荒荒，我舉目四眺，也不過這四面白墻，視界如此之微渺，此生此身，永遠處于局限之中。承認了這一點，便愿意向自己的缺陷服輸，愿意承認平庸，愿意低下頭顱，將所見所聞所知所思，都算是恩賜，將每一個經(jīng)過我生命的生命，都看作平等的存在而不再眼高過頂。萬物順從秩序又千回百轉(zhuǎn)，而我又憑什么居高臨下，自稱與他們不同？近年愈發(fā)感到，世界環(huán)形輪轉(zhuǎn)，任何一種出發(fā)，都朝著回歸的方向，艷極反素，慧極反拙，傲極反和。我當然不是艷極慧極傲極的人，還是努力讓自己從狂狷的半空中低下來，對人敬重，于己謙卑。
在寫作上，我不知道自己能寫多久，亦不知能走多遠，對此我沒有奢望，只求盡心而為。但閱讀，必是串聯(lián)一生的事情，只有它能說服我，無論生命如何繁華或虛無，都要天真、虔誠、滿含悲憫。
爺爺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在床上唱了一夜的戲，他唱《借東風》，唱《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聽得滿室的人戚然�？v然如此一生落魄悒郁不得志，在那些暮靄沉沉的黃昏，我蒼老的爺爺還是滿身祥光，尤其是當他從古書里抬起眼睛，目光穿過萬古長天，里面深沉的愛和悲傷，以及寬宥一切的遠意，讓我一生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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