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單｜從西伯利亞歸來的人：俄羅斯的文學(xué)煉獄

《逃亡——布爾加科夫劇作集》
[蘇]布爾加科夫著
周湘魯、陳世雄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2月

刺配牢城營是中國好漢的資歷，流放西伯利亞成為俄羅斯的光榮。仿佛去地獄受洗，回來就是締造羅馬的埃涅阿斯，或是立宗傳道的保羅，寫下，就是“神曲”。西伯利亞，天然地跟政治，跟文學(xué)，甚至愛情息息相關(guān)（電影《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中，那位溫文爾雅的安德烈·托爾斯泰就因愛情而遭受流放西伯利亞的命運）。因觸怒沙皇而被迫流放西伯利亞的經(jīng)歷，直接啟發(fā)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出《死屋手記》這一“囚徒自白”；契訶夫耗費三年寫作《薩哈林旅行記》，是他主動考察西伯利亞，“用文字診斷俄羅斯”的“病歷書”；從西伯利亞“古拉格群島”走出來的幸存者索爾仁尼琴，因其“實錄”的道德力量，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正如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所說：“俄羅斯的苦難使他的作品充滿咄咄逼人的力量，閃耀著永不熄滅的愛火�！�
“死屋”接受“診斷”，注入愛火的文學(xué)之種。凍土的發(fā)芽，自然是在“解凍”之后。20世紀(jì)后半期，這里駛出了西伯利亞文學(xué)的“三駕馬車”：喃喃“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的萬比洛夫，呼吁“活下去，并且要記住”的拉斯普金，以及白色群山下西伯利亞大地的“獨子”阿斯塔菲耶夫。
　　
《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電影海報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死屋手記》
　　

　　《死屋手記》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耿濟之、陳逸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

作為一名囚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的鄂木斯克要塞服了四年苦役，與殺人越貨的囚徒及罪犯為伍。即便西伯利亞是苦難的象征，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流放的命運都仿佛顯示出上天一副施舍恩賜的面孔——1849年4月23日，他因牽涉反對沙皇的活動而被捕，于11月16日執(zhí)行死刑，在行刑前一刻，“皇恩浩蕩”，改判流放西伯利亞。十年后，陀氏離開西伯利亞，回到彼得堡。此后的歲月，陀氏杰作不斷。1861—1862年，陀氏以親身經(jīng)歷的西伯利亞牢獄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死屋手記》，這是維特根斯坦心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偉大的作品。陀氏“以戴著鐐銬的手為自己的難友畫像，將西伯利亞一座牢獄的風(fēng)尚習(xí)俗，創(chuàng)作成米開朗琪羅式的壁畫”，屠格涅夫從中讀出了但丁的《地獄篇》。西伯利亞這所“大學(xué)”，終于讓小說家配得上自己所承受的苦難。

契訶夫（1860-1904）
《薩哈林旅行記》
　　

　　《薩哈林旅行記》
　　[俄]安東·契訶夫著
　　刁紹華、姜長斌譯
　　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

1889年，契訶夫因哥哥去世，新作不被認(rèn)可，頗感沮喪，“想在什么地方去躲上5年，強迫自己做點細(xì)微艱苦的工作”，對“昔日的寂寞”、“親愛的無意義的生活”說再見。次年，他以病弱之軀，只身遠(yuǎn)赴薩哈林島（庫葉島），去調(diào)查當(dāng)?shù)亓鞣欧傅那闆r。從西伯利亞回來，契訶夫一生成果最輝煌的時期到來了。1893年，契訶夫以這次旅行獲得的材料，寫出了《薩哈林旅行記》。雖說是本“游記”，但作為一位偉大而善良的文學(xué)家（在哈羅德·布魯姆心中，他是莎士比亞之后最善良的人），契訶夫的才華和高貴在這本書里常常露出鋒芒。契訶夫的薩哈林之行和在寫《薩哈林旅行記》一書的過程中，腦中產(chǎn)生出一種幻景，好像整個俄羅斯是一座恐怖的監(jiān)獄。由于此書出版，俄國政府專門派了一個委員會前往薩哈林島進(jìn)行整頓（文學(xué)的力量�。�。后來，索爾仁尼琴也在此書的啟發(fā)下，寫出了皇皇巨著《古拉格群島》。

萬比洛夫（1937-1972）
《萬比洛夫戲劇集》
　　

　　《萬比洛夫戲劇集》
　　[蘇]萬比洛夫著
　　趙鼎真、白嗣宏、童道明譯
　　安徽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

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索爾仁尼琴，無論是被迫還是主動，憤怒的控訴還是慈悲的觀照，西伯利亞對他們而言都是“別處”。然而萬比洛夫卻是生于斯，長于斯。他1960 年畢業(yè)于伊爾庫茨克（就是布爾加科夫劇作中那個“比法國大”，“7月常有霜，8月會下雪”，“一生病就完了”的伊爾庫茨克）大學(xué)文史系。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當(dāng)過新聞記者和編輯，像早期契訶夫一樣寫一些幽默小文章。1964年，他開始寫劇本，這才是他廁身文學(xué)之峰的領(lǐng)域。短短十年中，他創(chuàng)作了五個多幕劇、一個獨幕劇和兩個戲劇小品，其中以《打野鴨》、《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最為著名。他神奇地把契訶夫和果戈理融為一體，既具契訶夫的詩意與象征，又有果戈理的反諷與怪誕。他是畢希納式的早夭天才，他的戲劇，是“人人心中有 ，人人筆下無”的杰作。如果不是35歲劃船溺水身亡，他可與契訶夫、布爾加科夫三分天下。

拉斯普京（1937-2015）
《活下去，并且要記住》
　　

　　《活下去，并且要記住》
　　[俄]拉斯普京著
　　吟馨、慧梅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7月

天才總是結(jié)伴而降，然而命運卻迥然不同。拉斯普京，與萬比洛夫是老鄉(xiāng)，同學(xué)，好友。他比萬比洛夫命長，也比萬比洛夫幸運。1974年，活著不被世人認(rèn)可的萬比洛夫去世后兩年，拉斯普京因長篇小說《活下去，并且要記住》轟動全國。但拉斯普京絕不是一個“遵命文學(xué)家”，同樣的“愛國”題材，拉斯普京關(guān)注的不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是把關(guān)懷推進(jìn)到戰(zhàn)爭時代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開掘上�！痘钊ハ氯�，并且要記住》寫的是當(dāng)了逃兵的安德烈和逃兵之妻納斯焦娜。英勇的安德烈，因眷戀妻子和各種客觀情況，冒著受法律制裁的危險逃回故鄉(xiāng)與妻子相聚。最后由于妻子的懷孕而泄秘，在擺脫追蹤的過程中，納斯焦娜投河自盡，安德烈逃之夭夭。拉斯普京以驚人的藝術(shù)功力，極其細(xì)膩溫柔地?fù)肀а�與火的歷史中普通人的痛苦與人性。

阿斯塔菲耶夫（1924-2001）
《魚王》
　　

　　《魚王》 [俄]維克多·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等譯
　　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7年4月

阿斯塔菲耶夫，出生于西伯利亞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一個農(nóng)民家庭。因為幾次故鄉(xiāng)之行，他寫出了《魚王》，這部作品如今是俄羅斯當(dāng)代文學(xué)當(dāng)之無愧的經(jīng)典。作者深入細(xì)致地描繪了充滿神秘誘惑的西伯利亞，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以及他們關(guān)于生活的沉思。西伯利亞的苦難，與壯美；人在天地間的渺小，與尊嚴(yán)。阿斯塔菲耶夫是“大地之子”，他不需要典故以炫博學(xué)，不需要修辭以宣文采，自然在他的筆下就是文學(xué)，反之亦然。尤其是《魚王》一篇，高傲的“漁王”在一次捕魚的過程中遇到了一頭前所未見的巨大“魚王”。在人與魚的斗爭中：
這條暴怒的魚雖然身披重創(chuàng)，然而并未被制服，它在一個地方撲通一聲，杳然而逝，卷起了一個陰冷的漩渦，這條脫鉤而去的神奇的魚王已怒不可遏。
“去吧，魚兒，去吧！我不向任何人說起你的行蹤，盡情地活下去吧！”捕魚人說道，感到如釋重負(fù)。身體感到輕松是因為魚不再把他往下拖，不再像鉛塊那樣吊在身體上了，內(nèi)心感到輕松則是由于一種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脫的感覺。
這一人與自然和解的場景，遠(yuǎn)遠(yuǎn)高貴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明威的搞笑在于，捕殺一條魚，卻以為自己征服了大海，從而把血腥的捕獵偽裝成崇高。阿斯塔菲耶夫筆下的漁夫，才真正達(dá)到大徹大悟的境界，從而得到天地的寬恕與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