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


作者:路明     整理日期:2015-11-04 14:12:36

茅盾文學(xué)獎得主金宇澄力薦!丨蔡崇達(dá)、張瑋瑋聯(lián)袂推薦!
  城市變遷,運命無常,青春的記憶,市井的暖色與喧嘩……在作者筆下,一切都有溫度和烈度,令人動容!鹩畛
  樸素平實的表達(dá),背后是長久溫暖的注視。善解方程的路老師,一樣善解人意!坛邕_(dá)
  物理老師的世界里不僅是浩瀚宇宙,也同樣牽掛著人間煙火。理性與詩意相互托付,我愿也坐在路明老師的課堂上!獜埇|瑋
  《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描述記憶里依稀烙印深刻的青春,隱藏在斑斕日光之下的都市生活的真實面貌,以及在生命之上對生死的揣摩和思考。
  作者路明是一個心思敏感的純理工男,身為大學(xué)物理老師的他并沒有單面宇宙、力學(xué)和方程式,他內(nèi)心的宇宙包容著對生命萬物的細(xì)細(xì)咂摸和品讀,平凡煙火里的動人韻致在他的筆下樸實動人。
  世上*神秘也*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生活。在路明的書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像宇宙一樣奧秘深邃的生活。
  本書簡介:
  韓寒監(jiān)制【ONE·一個】APP人氣高贊作者路明首部作品集
  【ONE·一個】APP三周年重點推薦品
  方程式下的煙火人間:
  相愛的萬有引力,歲月的熵增原理
  #所有的相遇和離別,不過是瞬間的波濤#
  我不知道,
  一個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個粒子轟擊了另一個粒子,
  一個波經(jīng)過了另一個波,
  抑或是一個量子態(tài)糾纏著另一個量子態(tài)?
  在操場奔跑的歲月、坐在后排的兄弟、念念不忘的姑娘、說不出口的告白、面目全非的道路、極力挽救的時代風(fēng)度、脫不開的死亡命運……
  路明將目光懸在時空上方,看著這人事變遷,在物理世界里宇宙的無限奧秘讓人著迷,生活是宇宙的一部分,這里同樣有著讓他著迷感念的五味紛呈。
  少年的成長、城市的變遷、命運的無常,在一個大學(xué)物理老師的筆下被百般咂摸品味,延展向更廣域的沉思。
  《奔跑的時光》里,一個在跑道上用拙劣的演技去換得掌聲的少年,因為一個女孩的誠實與包容,他蛻變成了一個愛上跑步的人,但是曾經(jīng)因為僥幸虛榮沒跑完的五千米永遠(yuǎn)都不能跑完了……
  《女神》里,那些在社會邊緣討生活的人群體,她們的背后都有著怎樣的遭遇,而她們?yōu)榱松疃鴱氖碌男袠I(yè)是不是應(yīng)該遭到不一樣的對待,一個人的品德和人格是不是能夠脫離出職業(yè)被更加立體地看待……
  《一座城的煙火》里,從上海的老弄堂、石庫門,煙火小城到燈火璀璨的大上海,這個城市一刻也閑不下來,這是一個城市的呼吸節(jié)奏,不能停,浮光掠影中前塵舊夢早已漸行漸遠(yuǎn),而市井里悲喜交集的人生永不落幕……
  《與君生離別》則是一番生死思考,人是要死的,有時它來得迅疾,有時它來得緩慢,結(jié)局在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寫好,所有的“下一次”都是一場未知的挑戰(zhàn),命運總會安排一場接一場的離別……
  作者簡介:
  路明
  物理學(xué)博士,大學(xué)教師,健身教練,資深背包客。
  自幼習(xí)作,文章發(fā)表于黑板報、《少年文藝》、《收獲》、AppliedPhysicsLetters、「ONE·一個」App等。
  文質(zhì)樸素,行者無疆。
  目錄:
  序一起走過的日子
  Part1每個少年心里都住著一頭獅子
  奔跑的日子
  坐在后排的兄弟
  金剛
  差生
  練練風(fēng)塵
  女神
  Part2那該死的浪漫
  關(guān)于浪漫
  青梅竹馬
  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
  睡不著
  情書
  醉酒序一起走過的日子
  Part1每個少年心里都住著一頭獅子
  奔跑的日子
  坐在后排的兄弟
  金剛
  差生
  練練風(fēng)塵
  女神
  Part2那該死的浪漫
  關(guān)于浪漫
  青梅竹馬
  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
  睡不著
  情書
  醉酒
  敏敏和阿柴
  雙十年
  Part3一座城的煙火
  弄堂
  弄堂上空的鷹
  曹安路
  一根教鞭
  老男人
  一座城的煙火
  外婆
  Part4謝謝你走過我的生命
  守恒率
  有一種戰(zhàn)爭注定單槍匹馬
  與君生離別
  許先生
  再見,總有一天
  后記每一個星星照亮的原野——致星野小朋友
  這個秋天的名字
  序:一起走過的日子
  剛記事的時候,爹決定讓我背點東西,鍛煉記憶力。
  他問我:“背π還是背詩?”
  我壓根不知道什么是“派”,什么是詩。歪著頭假裝想了想,說:“詩!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爹念一句,我跟著念一句。這是我最早的文學(xué)啟蒙。
  我搖頭晃腦地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春眠不覺曉”,背“蟑螂吃水清兮”,后來才知道那是“滄浪之水清兮”。如今我常常想不起昨天剛看的論文,《木蘭辭》倒是張口就來。大概是內(nèi)存被占用太多,又舍不得清理。
  爹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有一房間的書。娘說,爹是鎮(zhèn)上第一個擁有書房的人。娘還說,爹是個窮教師,脾氣也不好,可她就看中爹一點——愛讀書。每個月工資一到手,爹就拉著娘去縣城的新華書店,一趟就花去大半。換了別家的媳婦該跳腳了,可娘說,爹挑書的樣子最迷人。
  我常溜進(jìn)爹的書房亂翻。這一排是文藝?yán)碚摚且慌攀枪诺湓娫~,有一個柜子里都是些外國名字,從尼采、昆德拉到杜拉斯、阿赫瑪托娃。我最喜歡書桌邊上那一箱古典章回體小說,《隋唐演義》《三國演義》《說岳全傳》《水滸傳》……一本接一本讀下去!傲譀_風(fēng)雪山神廟”那段,我獨忘不了林教頭“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有一回家里吃白切牛肉,我偷偷藏了一塊,半夜在被窩里偷偷地啃,一邊遙想林教頭的風(fēng)姿,不覺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人贓俱獲,收獲一頓
  暴打。還有一次,我找出本賈平凹的《廢都》,翻了幾頁嚇一大跳。
  心想不好了,爹居然看這么流氓的書,要不要去告訴娘?
  四年級時跟爹娘去北京玩,我吵著鬧著非得帶上一本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老師說了,這是名著。我在候車室看書,在火車上看書,跟天安門合影時還在看書,恨不得對周圍每個人嚷嚷:“快看吶,這兒有位紅領(lǐng)巾在讀名著!”第一次深刻體會到,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最后我放棄了,實在讀不下去。許多年后讀到她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才明白不是江郎才盡,而是另有苦衷。
  初中部的圖書館只對教師開放,我用爹的名義去借書,然后上課偷偷看。教數(shù)學(xué)的老孫頭氣急敗壞地找到我爹:“看看你兒子,一節(jié)課被我沒收了三本!钡参苛艘环蠈O頭,回家把書扔給我:“臭小子,品位還不錯!蹦谴谓璧挠械腋沟摹峨p城記》、雨果的《九三年》。隔了幾天,爹鐵青著臉回家,二話不說,解下皮帶就抽。我一邊嚎一邊想,不該去借那本《金瓶梅》啊。
  初二那年,我喜歡隔壁班的花花;ɑㄗ魑膶懙煤茫炕厮奈恼露急毁N在櫥窗里當(dāng)范文。出于一種小孩子好笑的“相愛相殺”的心態(tài),我發(fā)誓要寫過花花,讓她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刻苦鉆研《初中生作文選》,沒用;鉆研《高中生作文選》,沒用;接著是《少年文藝》《故事會》《萌芽》……還是沒用。絕望之際,我找到了一本《文化苦旅》。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脈,我的作文脫胎換骨——平均每千字要惆悵四次,掩卷沉思三次,潸然淚下兩次,問蒼茫大地一次。老師們都驚嘆了,這個傻頭傻腦的男生,原來是如此一副憂國憂民的心腸。
  畢業(yè)前,最后一次,我的作文貼在櫥窗里。那是一篇藏頭文,每段第一個字連起來是“楊花花我喜歡你”。班上最笨的小孩都讀懂了,可是花花不懂。
  高一暑假,正逢法國世界杯。小組賽最后一輪,西班牙6:1大勝保加利亞,最后仍慘遭淘汰。賽后我百感交集,寫下了一篇觀后感,大概叫什么“伊比利亞地黃昏”。我用盡一個十六歲少年所能想到地所有華麗辭藻,寫滿了深情押韻的句子。我非常得意,然后打算寄給《新民晚報》。這是我第一次投稿。我不確定應(yīng)該投給體育版還是副刊,想了半天,最后決定:兩邊都投。從郵局回家地路上我特別興奮,覺得自己大概要出名了。忽又苦惱:要是兩個版面都搶著要怎么辦?好像得罪哪一邊都不太好。
  從那天起,每天下午三點一過,我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好不容易盼到了郵遞員地身影,我一把搶過報紙,先翻體育版,再翻副刊,心情便暗淡下來。
  直到世界杯結(jié)束,法國隊拿了冠軍,還是沒能在報紙上找到我的名字。我忘不了那種無望的等待,像極了暗戀的滋味。
  高三迷上了金庸古龍,沒日沒夜地看,F(xiàn)在想來,我爹敢于把《情人》《洛麗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放在書架上任我取閱,唯獨把一箱武俠小說加了鎖,真是知子莫若父。書是同班一個綽號Strong的男生借我的。兩人一下課就比劃“龍象般若功”“黯然銷魂掌”,自比“北蕭峰南慕容”。我倆約定高考后去少林寺掛單學(xué)拳,Strong考砸了,我就沒好意思提這事。多年后偶遇Strong,抱著十個月大的女兒,戾氣褪盡,無限溫柔。
  要填志愿了。語文老師勸我報復(fù)旦中文,班主任物理老太慫恿我考交大物理。我喜歡文學(xué),但物理成績好像也不錯。那天物理老太把我叫出教室,告訴我考復(fù)旦的推薦分是5分,而交大有10分。我失眠了,輾轉(zhuǎn)了一整夜,最終決定接受交大的招安。幾天后志愿表交上去,語文老師痛心疾首,一聲嘆息。我不由悲哀地想,是不是哪怕交大的推薦分只高半分,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跳進(jìn)這座山神廟?理想、興趣,說穿了就是這么不值錢。我魂不守舍,無心復(fù)習(xí),語文老師的嘆息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知道我的文學(xué)夢算完了,科學(xué)夢還得從頭做起。
  紀(jì)伯倫說,我的心曾悲傷七次——忘了是第幾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
  高考后,我封存了一箱閑書,打算老老實實當(dāng)一個理科男,做理科生該做的事。我做題,抄實驗報告,熬夜看歐冠,在教室后排昏睡,去校門外的黑暗料理擼串,在喧囂的小網(wǎng)吧亢奮地CS,肆意揮霍著大把大把的時光。偶爾去圖書館的期刊閱覽室,從《旅行者》翻到《艦船知識》,從《電影世界》翻到《人體攝影》,《足球世界》下面壓著本《婚姻與健康》,我不會告訴你我是奔著“夫妻夜話”欄目去的。很久沒寫出像樣的文章,每周一篇的隨筆戛然而止,厚厚的一冊摘抄本也成了沒用的玩意。我笑自己,你沒那么才華橫溢,也沒那么多愁善感。再不需要書寫什么,也再不需要抒發(fā)什么,四種音調(diào)的“我草”足以表達(dá)我所有的情感。
  2007年夏天,我在陜北支教。沒課的時候,我爬上高高的塬頂。天地蒼茫,大風(fēng)從鄂爾多斯高原浩蕩南下,帶著沙粒的質(zhì)感。云朵在大地上投下影子,掠過千溝萬壑,像一尾尾魚。人們在大地的褶皺里挖了幾眼窯洞,拉扯出幾塊旱田,便在這窮山惡水中生存了幾千年。此地貧瘠,然向?qū)W之風(fēng)熾熱。單看窯口貼的春聯(lián),那字句,那筆畫,足以令我這個所謂的博士生汗顏。
  放羊的楊老漢喜歡講古。他饒有興致地告訴我,這一帶向來是兵家重地,小范老子(范仲淹)打西夏,杜松將軍打漠南蒙古,不知死了多少人。1934年,老謝(陜北紅軍將領(lǐng)謝子長)的部隊,也在無定河邊打過幾個大仗哩。
  “無定河?”我脫口而出,“是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無定河?”
  “是哩。沿著河往上游走,便是那赫連勃勃大王建的統(tǒng)萬城,也叫赫連臺的。”他低頭嘆息:“只剩下一截城墻,幾眼窯洞,沒啥看頭!
  “無定河邊暮角聲,赫連臺畔旅人情。”好久不背詩了,沒想到它們還在。像多年不見的老情人,一顰一笑還是那么銷魂。
  支教結(jié)束后,我背上行囊,一路西行,去追逐那些唐詩中的地名。搭貨車,坐摩托,蹭拖拉機(jī),跟著轉(zhuǎn)場的牧人騎過馬,夜晚找個加油站搭帳篷。大漠孤煙,廢墟落日,我行走在日復(fù)一日的蒼涼里。那些埋在心底的詩句,被一個個古老輝煌的名字喚醒:涼州、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居延、輪臺、樓蘭、交河、走馬川、丁零塞……
  獨自面對大塊的空間和時間,除了筆墨,無以排遣。我買來一個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默寫詩詞,記錄感想。寫滿了,又買第二本,最后竟是七本滿滿的行路筆記。
  二十五天后,我站在通往吉爾吉斯斯坦的吐爾尕特口岸,風(fēng)塵仆仆,形同乞丐。向西,是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的莽莽群峰;向北,是李白的故鄉(xiāng)碎葉城;往南,是阿里無人區(qū)。我該回去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長風(fēng)幾萬里,吹疼我的臉頰。這是我真正的成人禮,是我遲到的少年游。
  想起了支教時,有個小男孩對我說,將來他要當(dāng)作家,要把名字印在書上。他蓬頭垢面,穿著一雙好笑的紅色塑料拖鞋,是他姐姐穿剩下的。我至今還記得那認(rèn)真倔強(qiáng)的表情,多像曾經(jīng)的自己。
  原來從未忘記。
  回來后,我去看望高中語文老師。告訴她,失去的東西我會親手拿回來。
  我重新拿起了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在獨自醒來的清晨,一個字一個字地找回自己。這些年,一直默默無聞地寫著,直到2014年,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才開始在“ONE一個”、《文匯報》等媒體發(fā)表文章。有人夸我小有成就,有人批評我不務(wù)正業(yè)。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寫作已成為我的習(xí)慣,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再是那個捧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少年,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就像跑步,只專注于自己的步伐,不管路邊有沒有人為你鼓掌。
  年少時的記憶,像相機(jī)的底片,只感光,不留影。隨著光陰流逝,歲月沉淀,一張一張洗出來。
  我知道,我的第一張底片是這樣的:
  ——背π還是背詩?
  ——詩。
  后記:這個秋天的名字
  這些年,在寫字的同時,我沒有停止過揮灑汗水。
  我剃干凈胡須,穿上運動裝備,跑步、打球、徒步。混在你們中間,假裝還是個少年。
  青春是一種耗材,就像電池、硒鼓、輪胎,擋得住歲月如刀,擋不住命運的冷笑。
  我不再超負(fù)荷訓(xùn)練,不再跟自己斗狠,不再在肌肉顫抖行將崩潰之際,用最后的力氣吼出“再來一個”。我對自己說,悠著點,慢慢來。
  我拒絕硬地路面,只在塑膠跑道上跑步,像個老年人那樣認(rèn)真地去熱身。
  我不再正面帶球殺向籃筐,而是扎根內(nèi)線,老老實實地背身單打。
  我的登山包扔在角落里,靜靜地積灰。
  我有多眷戀,就有多清醒;我有多倔強(qiáng),就有多明白——我已經(jīng)老了,不再是當(dāng)初的少年。
  曾經(jīng)為了追求肌肉,一天吃十個雞蛋,兩個月后,膽固醇指標(biāo)超了三倍。加上長期熬夜和不愛吃蔬菜,心臟偶爾會罷工。
  曾經(jīng)在準(zhǔn)備不充分的情況下挑戰(zhàn)半馬,跑是跑下來了,膝蓋嚴(yán)重受損。
  誰都想當(dāng)流川楓,急停跳投crossover一條龍上籃引爆全場。
  要不是拖著兩條傷腿,誰愿意吭哧吭哧干赤木剛憲的活。
  三年前的安納普爾那大環(huán)線,在暴雨中滑下山崖,腰椎嚴(yán)重受傷,無法重裝徒步。
  一身的傷痛,是歲月輾壓過的痕跡。
  所以我不能像你們那樣,肆無忌憚地去練,去瘋,去野。這是33歲和23歲的區(qū)別。
  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歸根到底是你們這幫狗日的。
  這本書,寫給我心中的少年。他一直不甘心,遲遲不肯說再見。
  他怪我那些年書看的太少,酒喝的太少,打過的架太少,摸過的姑娘太少。每看一部青春電影,他都?xì)鈶嵉靥鰜碇肛?zé):沒裸奔沒墮胎沒當(dāng)眾表白,你的青春是被狗吃了嗎?
  可是青春啊,怎么過都是虛度,怎么折騰都是辜負(fù)。
  那天聽到一首老歌,一下子愣住,半天回不了神。
  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付出過的愛。
  我在健身房揮汗如雨;我卡位、抓籃板、背身單打,用勾手回敬對方的挑釁;我全力沖刺,肩膀上掛著五公斤的風(fēng);我找了個退役拳王教我打拳;我背起登山包,重新出發(fā)。
  不再跟自己較勁,只是單純地喜歡流汗的感覺。
  同樣的,我所寫的這一切,不過是出于熱愛。
  這本書出版后,我會停筆一段時間,閱讀,旅行,運動,靜下心來,慢慢地積淀。不再寫那些青春往事,不再重復(fù)自己,也不會重復(fù)別人。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老去了。
  再見,心中的少年。
  你好,老男人。
  試讀:
  奔跑的日子
  那時以為十公里是多么漫長,跑下來才知道不過如此。
  其實十年也不過如此。
  一次次越過起跑線,再也不是當(dāng)初的少年。
  那是我中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屆運動會。
  當(dāng)時我瘦成一根竹竿,體育成績不值一提,只有長跑還拿得出手。體育委員拿著報名表拉人,各個項目都有人報了,唯獨男子十公里還空著。
  忘了是被誰慫恿,還是為了一個無聊的賭注,一時熱血上頭,我跑!
  那時我十八歲,豪言壯語說得那么容易。此前我最多跑過五千,不知道剩下的五千米意味著什么。我有點后悔,可放出的話又收不回,臨陣退縮會被狐朋狗友們笑死。放學(xué)后我一個人在操場練,十幾圈下來,像死掉一樣。我喘著氣,仰面躺倒在塑膠跑道上,看著天漸漸黑下來,身上的汗慢慢地涼了。
  運動會最后一天,男子十公里是壓軸。我在起跑線熱身,身邊的十幾位選手個個如狼似虎。四百米跑道,發(fā)令槍響。第一圈第二圈,我緊咬牙關(guān),保持在第一集團(tuán);第五圈第六圈,我小腿灌鉛,呼吸困難;第七圈第八圈,肋下劇痛,虛汗淋漓,不斷被人超越;第十圈,我仿佛掙脫了極點,開始加速,在全場一浪高過一浪的喝彩中,從第九位一路追到了第二位。
  第十三圈,我像一只中槍的鴕鳥般猝然倒地。蜷著腰,抱緊小腿肚,那是抽筋的癥狀。兩位擔(dān)任衛(wèi)生員的姑娘趕緊沖上來。
  我用力掙脫她們的手,大聲喊:“別管我!還能跑!”
  我艱難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五十多米,以一種英勇就義的姿態(tài)再次倒地。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姑娘的攙扶,在她們的臂彎里,在全場的掌聲中,光榮退場。
  賽后,班主任專門表揚(yáng)了我的“拼搏精神”,組委會給我頒發(fā)了“公平競賽獎”。我捧著獎狀和校領(lǐng)導(dǎo)合影,一臉尷尬。
  這事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沒敢告訴任何人,中途加速的戰(zhàn)術(shù)是設(shè)計好的,倒地的動作是練過的,甚至最后的五十米也是裝出來的。表演成功了,效果遠(yuǎn)超預(yù)期。我出盡風(fēng)頭,走到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不止一位學(xué)弟學(xué)妹把我的“事跡”寫進(jìn)作文里。
  在他們的筆下,我成了“堅持不懈”和“雖敗猶榮”的代名詞,甚至和奧林匹克精神掛上了鉤?晌覟槭裁磿敲措y過?豈止是難過,簡直從心底里看輕了自己,認(rèn)清了自己不過是個虛榮又虛偽的人。尤其是,我對不起那兩位姑娘,她們沖向我時,表情是那么關(guān)切。心事成魔,無處訴說,一口氣堵著,哭不出來。
  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自己騙不了自己。
  一天,回家的車上,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其中一位扶起我的姑娘。此后我們經(jīng)常坐同一輛公交回家。從簡單的寒暄,到漸漸地熟絡(luò)。那天她坐在我身邊,我看著她拉開天藍(lán)色的書包,雪白的手指剖開了金黃的橘子,然后抬頭朝我一笑,皓齒明眸,一樹花開。她永遠(yuǎn)都不知道,此刻我木訥的外表下,掀起了怎樣的波濤。
  她遞給我一瓣橘子,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運動會那次,你是裝的吧?”
  我腦子嗡了一下,臉漲得通紅,囁嚅道:“你……你怎么知道?”
  “扶你的時候,看見你的臉上有過一絲笑意。”
  她用輕輕的一句話,炸掉了我殘存的一點僥幸和自尊。公車轟鳴,路人喧嘩,我聽見了碉堡坍塌的聲音。最卑劣的心事被她一眼看穿。我低頭,汗涔涔下。
  從那天起我躲著她,放了學(xué)情愿走路,或者等下一班公交回家,直到畢業(yè)。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可我羞于面對這般美好的姑娘。她像一面鏡子,越是一塵不染,越照見我的污濁和不堪。
  轉(zhuǎn)而十年過去,有一天收到了她的信。
  ××:
  展信好。
  你一定忘了我吧。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第一次見到你的名字,是在櫥窗里讀你的范文。你文筆不錯,有點喜歡掉書袋,字很丑。
  還記得那次詩詞朗誦比賽嗎?我在你前一個上場,讀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樹》,是那種拿腔拿調(diào)的抑揚(yáng)頓挫。
  那次比賽,大多數(shù)人是照著稿子念的,少數(shù)人背,也不過是一些短詩。你倒好,把整篇《長恨歌》背下來。你面無表情,聲調(diào)平淡,可不知為何,那些詩句是如此動人。當(dāng)你背到“夕殿螢飛思悄然”時,教導(dǎo)主任打斷了你,示意時間有限,可以下場了。你掃了他一眼,接著背下去,整個會場都靜默了。
  比賽結(jié)果出來后,你名落孫山。但我記住了你。
  那天我站在三樓窗口,看你一圈一圈地跑步。我故意找理由賴在教室不走,直到你筋疲力盡地躺倒在操場。我很想走到你身邊,對你說聲“加油”。猶豫了半天,還是不敢。
  知道嗎,那次運動會后你成了女生們談?wù)摰慕裹c。有人說,“真想不到,××那么瘦,還跑那么快,拼得那么兇”,還有姑娘在你下場時哭了。我心里有疑慮,我害怕這疑慮是真的。我是多么希望你是真的拼盡了全力,摔倒只是一個意外。可那天在20路車上,你的回答,還有你的表情,讓我的心冷了半截。
  怎么說呢,還是欣賞你,但不是那種欣賞了。我有一點失望,又好像有點怕你。我告訴自己,你這樣的聰明人,或許并不可靠。
  最后一次見到你,是高考后的返校。我在車站等了你好久,手里攥著一封信,里面有我家的地址和電話。你來了,朝我點頭微笑,我也笑,可我們什么話都沒說。這時來了一部20路,我先你一步上車,以為你會跟上來。車開了,我看見你還在站臺,雙手叉在校服兜里,目光發(fā)散,神情漠然。我隔著車窗朝你揮手,身邊的阿姨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可你卻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你漸漸遠(yuǎn)了,消失不見。這一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有個聲音告訴我,這是離別的劇本。
  后來再沒見過你。有時我會在網(wǎng)上搜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專業(yè),你的學(xué)號,你的宿舍,知道你哪年拿了獎學(xué)金,知道你所在的籃球隊止步全校八強(qiáng)。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去你的學(xué)校找你。后來慢慢釋懷,大概是成熟了吧。可是偶爾,還是會想起你。和你一起乘車回家的那些短暫時光,是我珍藏在心底的記憶。
  忘了告訴你,之前我都是坐37路回家的,直接到家門口。跟你坐20路,我還得再換一部車。
  最近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些你寫的文章。真高興,你又開始寫了。希望你一直寫下去,不辜負(fù)自己。
  請不要笑我矯情,一大把年紀(jì)了還寫這些。我要結(jié)婚了,婚禮在下個月。原諒我絮絮叨叨說了那么多,有些話現(xiàn)在不講,就永遠(yuǎn)不會講。好歹認(rèn)識一場,都沒有好好地告別。寄出這封信,算是對我的青春說再見。
  就此別過。
  沒有寄信地址。
  再見,親愛的姑娘,謝謝你記得我好多年。
  你不知道的是,這些年我迷戀上了跑步。我跑賽道,跑公路,跑越野。我跑過正在蘇醒的城市,看見路燈一盞一盞地滅掉;我知道夕陽怎樣從屋頂金光一閃,然后消失不見。約會歸來我獨自慢跑,嘴角上揚(yáng),跑步分享了我的喜悅;外公去世的那個夜晚,我在滂沱大雨中瘋狂地沖刺,跑步承受了我的悲傷。我跑過喜馬拉雅南麓的山坡,跑過祁連山深處的牧場,跑過巴丹吉林腹地的沙漠。我從不參加任何長跑比賽,對我來說,跑步是一個人的事。
  跑步是孤獨的運動,可以想很多心事。跑著跑著我會突然加速再加速,直到癱倒在地,看天空黑下來,像一床黑色的被子蓋在身上。
  我跑了幾百個十公里,企圖用更多的里程去覆蓋那個遙遠(yuǎn)秋天的下午。沒有觀眾,沒有掌聲,我想象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偶爾跌倒,偶爾扭傷,我知道沒有一雙手會扶起我。那一天,抽筋來得猝不及防,小腿仿佛被鞭子狠狠抽打。我疼得滿地打滾,然后狂笑,笑出了眼淚。我突然明白了當(dāng)年的表演有多拙劣。
  那時以為十公里是多么漫長,跑下來才知道不過如此。其實十年也不過如此。一次次越過起跑線,我再也不是當(dāng)初的少年。
  漸漸地,我由木訥變開朗,由羸弱變強(qiáng)壯,由自卑變坦然。
  我已不再是那個虛榮而狡詐的中學(xué)生。跑步教會我的是自律,是克制,是不放棄,是死磕到底。汗水無法洗刷過去,汗水卻如同溶洞滴水,日積月累,足以重塑一個人。
  找到節(jié)奏,調(diào)整呼吸,享受肌肉的酸痛。然后沖刺,風(fēng)在耳邊呼嘯,發(fā)梢在空氣中燃燒。
  可我知道,無論再跑多少圈,再流多少汗,都回不到十八歲的操場,去跑完那剩下的五千米;拼盡力氣,也不能穿越數(shù)十年的時光,來到你的面前。
  情書
  真心對一個人,不讓她受傷害,
  也是一種修行。
  1
  她要我老實交代,自出道以來,禍害了多少姑娘。
  我嘻嘻笑著:“你數(shù)數(shù),上海有幾所大學(xué)?”
  總之忘了一開始為什么喜歡她,大概是缺個上外的。
  2
  那年夏天她畢業(yè),任職于某奶粉公司。
  烈日當(dāng)頭,天天跑市場調(diào)研,具體工作就是記下該品牌奶粉在各家商場的價格及位置。我能做的,就是路過某商場時,順便替她記一筆。
  有天大魚來上海,飯后我拉著他去商場找奶粉柜臺。
  我告訴大魚,認(rèn)識一姑娘,快搞定了。
  大魚呆掉:“還沒搞定你就去看奶粉了?”
  3
  她很靦腆,吃了我好幾個提拉米蘇,還不準(zhǔn)我送她回家。
  那時我在準(zhǔn)備一個光伏項目的考察報告,在青海省玉樹州,要去幾個禮拜。
  出發(fā)前一天,我和她約在一家咖啡館。二樓沒什么人,投影幕布放著施瓦辛格的《終結(jié)者2》。
  電影放完,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很奇怪,兩只手死死揪著衣角,像是在竭力忍著什么。
  一滴淚流下臉頰,又是一滴。她開始哭,嗷嗷的。
  從沒見過一個貌似文靜的姑娘會這樣哭。本能告訴我,該出手了。
  于是我抱住了她。她徒勞地掙扎了幾下,鼻涕眼淚糊了我一脖子。
  其實我早想好了,從玉樹回來就向她表白,送她冰川下的雪蓮花。
  計劃永遠(yuǎn)趕不上變化,誰能想到,《終結(jié)者2》居然看出《泰坦尼克號》的效果。
  雪蓮花可以省下了。
  第二天,她沒來送我。她說受不了這樣的離別。
  4
  荒涼的高原,稀薄的氧氣,陽光耀眼冰冷,雪山莊嚴(yán)永恒。
  我看見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招展;我看見羊群啃著石頭上的日光;我看見二十五億塊刻滿經(jīng)文的瑪尼石筑起信仰的高地;我看見身患絕癥的藏族老阿媽磕著等身長頭,執(zhí)意要死在朝拜的路上,她的笑容,像窮山惡水中綻開的雪蓮花。
  結(jié)古寺里,我點亮了兩盞酥油燈。老喇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用生硬的漢語告訴我:“真心對一個人,不讓她受傷害,也是一種修行!
  5
  巴顏喀拉山的風(fēng)雪之夜,車差點栽下懸崖。一塊石頭死死卡住后輪,救了我和司機(jī)的命。
  這里是無人區(qū),沒有信號,海拔四千六百米。
  八月的夜晚,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度。驚魂未定的我們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
  遠(yuǎn)方有車燈刺破漫天風(fēng)雪,是一輛大貨車。
  我跑到路中間,揮舞著外衣大聲呼喊。
  燈光越來越刺眼,絲毫不見減速。我甚至看清了車窗里兩張漠無表情的臉。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大貨車濺起一地雪水,從身邊擦過。
  那一刻,心比雪更冷。
  當(dāng)這條路還叫唐蕃古道的時候,就以土匪出沒聞名。夜車司機(jī)從來只求自保,不敢輕易停車。
  吃干糧、跑步、做俯臥撐,拼了命讓身體熱起來。你無法想象,兩個奄奄一息的人,居然在來來回回搬石頭,為了不被凍死。
  高原耗盡了我們的體力,癱坐在雪地里,感覺體溫一點點在流失。
  更糟糕的是,隨時會把狼群引來。
  我努力回想一切讓我覺得溫暖的面龐,不讓自己絕望。意識漸漸模糊,如風(fēng)中飄搖的酥油燈。我用力咬自己的手,讓自己清醒片刻。然后掏出只剩半格電的手機(jī),用凍僵的手指按下幾行字,算是遺書吧。
  不知何時我沉沉睡去,醒來時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歇。乳白色的晨霧彌漫了靜謐的山谷,遠(yuǎn)處山坡上有黑點移動,那是覓食的野馬群。
  一夜暴雪,讓“富饒青色的大山”巴顏喀拉成了一座雪山。
  一輛從囊謙開來的巨型卡車,擎天柱一般,把我們的車拽了上來。
  重新發(fā)動,才開出一百多米,司機(jī)停下了。路邊的欄桿破損扭曲,谷底有招魂幡飄動。司機(jī)說,這里死過人。
  差一點,我就化作經(jīng)幡一座。
  后來我問她:“那天為什么哭?”她說看到T800被沸騰的鋼水吞噬,害怕我也會這樣消失在風(fēng)雪中。
  6
  她常抱怨,上了壞人的當(dāng),不該那么輕易嫁人。
  那天她看著狗血的電視劇,氣不打一處來:“看看人家,求個婚多浪漫,姑奶奶呢,連封情書都沒收過。”
  我很無奈:“好吧,給你看樣?xùn)|西!
  我翻出一部舊手機(jī)。熟悉的開機(jī)音樂,閃爍的藍(lán)色屏幕。
  ××,要是能活著回來,我就娶你!2008年8月15日5點26分
  與君生別離
  生命是一場接一場的離別。
  過了長亭,還有短亭,出了陽關(guān),還是陽關(guān)。
  那時我小學(xué)四年級,楊約五年級。
  我倆在同一個作文興趣小組,我叫他小哥哥。
  楊約一頭卷發(fā),眼睛大大的,很秀氣。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是紫紅色的,像一嘟嚕桑葚,嘴角有顆痣。
  楊約作文寫得好,還去市里參加過比賽。是他跟我講回文詩;是他讓我讀“石室詩士施氏”;他會用“青翠欲滴”形容天空,用“蔥管”形容女孩的手,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形容兇巴巴的女老師。
  我很崇拜他。
  有一回,興趣小組的老師讀了我的一篇作文,里面寫到一個“瓜子臉”的女孩。下課后,楊約嚴(yán)肅地跟我講,女孩應(yīng)該是“鵝蛋臉”,那些妖里妖氣的女人才是“瓜子臉”。
  還有一回,小伙伴們在踢球,他獨自坐在操場邊,神情落寞?匆娢,他好像高興了一些,指指胸口,笑著說:“這里動力不足。”
  后來我才知道,楊約有先天心臟病,不能上體育課。
  那天下午,校園里響起了刺耳的鳴笛。我無心上課,隱隱覺得不安。
  那天放學(xué)我沒見到楊約的身影。聽說他在班上突然昏倒,老師趕緊叫救護(hù)車送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過了幾天,學(xué)校來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走進(jìn)五年級一班的教室,收拾楊約留下的課本和文具。
  女人一邊整理一邊抹眼淚。男人眼睛血紅,兇巴巴地對我們說:“看什么看?”
  他們走了。
  女人好像不肯走,好幾次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用力拉扯著她。那么大的男人,背個那么小的書包,我們都覺得很好笑。
  那天,路過五一班教室。陽光依舊明媚,角落里,有個課桌空空蕩蕩。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死亡,永遠(yuǎn)停留在那里。停在五年級,停在十一歲。
  烏黑的卷發(fā),大大的眼睛,紫紅的嘴唇,嘴角有一顆痣。
  很多年后的一天,街上走來一群小學(xué)生,嘰嘰喳喳的,好幼稚。我猛然想起,楊約走的時候,也是這個年齡。
  可為什么每次想起他,總是小哥哥的模樣。
  2
  他是個混混。
  可即使班上最正派的姑娘,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個好看的混混。
  我們這幫男生,還整天蘸著自來水把頭發(fā)弄成郭富城樣的中分,他第一個剃了板寸。走在校園里,青皮刺眼,英氣逼人。
  我們敞開校服雙手脫把騎自行車,自以為帥得很,他已經(jīng)跨著摩托風(fēng)馳電掣,后座是一個戴墨鏡、永遠(yuǎn)不笑的姑娘。我們偷偷研究生理衛(wèi)生課本,揣測祥林嫂“第二天沒起來”的道理,他已經(jīng)弄來成套的港版《肉蒲團(tuán)》《繡榻野史》《巫山艷史》。
  真叫人喪氣,怎么玩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同樣的墨鏡,同樣的牛仔服,穿戴在他身上,就是比別人有款有型。
  他是全校的反面典型。曠課,作弊,抽煙,打架,門門功課不及格,身邊的女孩走馬燈似地?fù)Q。好多家長不許子女跟他有來往。老師也不管他,讓他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
  我們那個學(xué)校體罰風(fēng)氣嚴(yán)重,老師唯獨不敢對他動手。每次他犯了事,只能把他爹叫來。
  他娘身體不好,常年臥床在家。他爹是個滿身酒氣的工人,到了辦公室一言不發(fā),解下皮帶就抽。
  他用手護(hù)著臉,一聲不吭,任憑皮帶一下下落在手上、身上。他爹還不解氣,一腳把他踹在地上。他翻身爬起來,擦一把鼻血,斜著眼看他爹。
  有一天,聽人說,不好了,XX和他爹打起來了。等我趕到時,辦公室里里外外已是人山人海。擠進(jìn)去,見到兩人在地上扭作一團(tuán)。
  好不容易把兩人分開。他爹氣喘吁吁,罵罵咧咧,揚(yáng)言要回家拿刀捅了這個不肖子。他一臉血污,還是那樣冷冷的表情,死盯著他爹。
  那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個子已經(jīng)超過他爹了。從此,我再沒在學(xué)校見過他爹。
  那天我踢完球,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高高的看臺上,抽著煙。過了一會兒,他的頭深深埋了下去,開始抽搐。我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身邊。
  他抬起頭,滿臉的淚水。
  他說:“我娘死了!
  我看見他用夾著煙的手捂著嘴,無聲地顫抖。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肩頭。
  好一會兒,他抹了抹眼睛,對我笑笑說:“你走吧。別讓班主任看見你和我在一起!
  從此,我和他有了微妙的默契。眼神交匯,無言一笑。放學(xué)后,他讓我抽他的煙,騎他的摩托,看他的《肉蒲團(tuán)》。他向那幫混混朋友介紹:“這是我兄弟。人家讀書好,跟我們不一樣!蔽乙仓懒嗽S多猛料,比方上個月那場斗毆是誰挑起的;比方高中部某某女生,其實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比方班上最一本正經(jīng)、最嫉惡如仇的團(tuán)支書,去年給他塞過情書。
  初中畢業(yè),我離開了小鎮(zhèn)。
  那時日子過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起初幾年,還能聽到一些他的傳聞——如何在鎮(zhèn)上稱王稱霸;如何出面擺平了一場廝斗;如何搞了黑社會老大的女人,被打得死去活來;如何拖著一條傷腿,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往后的日子,漸漸沒了他的音訊。
  過年回家的時候,團(tuán)支書告訴我,XX死了。
  我愣了:“怎么會?”
  “唉,他爹后來中風(fēng),半身不遂,他回來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他爹。還談了個女朋友,比我們小一屆的師妹。談了兩年,差不多該談婚論嫁了。
  “這小子光要錢,不要命。在那個噴漆車間,沒日沒夜地加班,也不好好吃飯。年底查出胃癌晚期,一個月不到就走了。太慘了,小師妹哭到不行。”
  我不敢相信,即使團(tuán)支書的眼中有淚光閃爍。
  這么彪悍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跟老爹對打,跟老大搶女人,天不怕地不怕。在我們那壓抑漫長的青春期,他是一尊邪神。不是說大反派都不容易死嗎?不是壞人的生命力特別旺盛嗎?
  我忘不了那個逃課的午后,他向那幫混混朋友介紹我,一臉驕傲的表情——這是我兄弟。
  3
  大年初七的早晨,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是小豆的媽媽。
  小豆死了。
  幾年前我做過一陣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在第六人民醫(yī)院的骨癌病房。
  我們的社團(tuán)起步不久,所謂臨終關(guān)懷,主要是陪絕癥病人聊聊天,逗逗樂子,找機(jī)會鼓勵幾句。
  第一次踏進(jìn)骨癌病房。四張病床一字排開,幾位老人躺著輸液或是睡覺發(fā)呆,露出的一截手臂像風(fēng)干的木頭。家屬低著頭坐在床邊?諝饫飶浡幩奈兜馈lo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
  那種安靜叫絕望。
  仿佛來到了噩夢里,又像闖進(jìn)了墓地。
  我們懵了,茫然不知所措,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的。準(zhǔn)備好的話題完全不起作用。從病人到家屬,沒有一個人愿意搭理你。隨便應(yīng)付了兩句,便把頭扭過去。
  我們落荒而逃。
  護(hù)士嘆了一口氣,說:“你們?nèi)フ倚《拱。?br/>  小豆在隔壁病房,正靠著床看一本《讀者》。剛見到我們有一點害羞,聊著聊著就熱絡(luò)起來。
  小豆很開朗,也很愛笑,笑著笑著主動把鴨舌帽摘下來,給我們看他的光頭。
  那年他十四歲,皮膚很白。
  小豆不好意思地說:“因為老憋在病房里,曬不到太陽。”
  小豆家在安徽農(nóng)村,一年前查出了骨癌,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六院。做了手術(shù),取出一段骨髓。目前在接受化療?偣彩危呀(jīng)做完了八次。
  問小豆:“化療疼不疼?”他做了一個齜牙咧嘴的表情,說:“疼啊,每次化療結(jié)束,麻藥一點點退去,疼,撕心裂肺的疼,疼得想死,馬上死?赡菚r連爬到窗口的力氣都沒有。過了兩天,等有了力氣,也就不那么疼了,不想死了!
  他又笑,仿佛在說別的事,或是別的人。他一笑,旁邊的病友也跟著笑。小豆的媽媽別過臉去,把削好的蘋果浸在溫水里。
  我們聊了很久,聊小豆的老家,聊上海的物價,聊大學(xué)生活。
  我們添油加醋地說起大學(xué)里的奇聞軼事,小豆的嘴都合不攏了!鞍!真的假的?”“!怎么會這樣的……”我們說:“小豆你要快點好起來哦,你肯定會好起來的,以后來上海上大學(xué),還要在上海的大學(xué)里談戀愛!
  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有一點殘忍。然而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們的職責(zé)就是鼓勵病人,哪怕是虛妄的鼓勵。
  臨走前,小豆問我要號碼,一筆一畫地記在了本子上。
  他說:“我好想看看大學(xué)的樣子!
  我花了一禮拜時間,拍遍了上海的大學(xué),還拍了好多校園情侶?墒钱(dāng)我拿著洗好的照片來到病房,小豆的床已經(jīng)空了。
  護(hù)士說:“小豆回安徽老家了!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小豆的消息。
  我不知道小豆為什么沒有做完剩下的兩次化療,他不是一個怕疼的孩子。小豆有我的號碼,卻從沒來過一個電話或是短信。
  或許,他已經(jīng)好了吧?
  在宇宙中,漂浮著無數(shù)黑洞。它們是巨大恒星坍塌的產(chǎn)物。引力之強(qiáng),連光都無法逃脫,所謂“黑”;吞噬一切物質(zhì),所謂“洞”。在黑洞的附近,時空被強(qiáng)大的引力場扭曲,那里,是時間的盡頭。
  霍金講過一個故事。
  Bob和Alice是兩名宇航員,也是一對情侶。他倆接近了一個黑洞,Alice的助推器失控了,她被吸入了黑洞的引力勢井。Alice飛向黑洞的邊緣(視界),越接近視界,時間流逝得越慢。Bob看到,Alice的動作越來越慢,她向Bob回頭微笑,那笑容慢慢凝固,最后完全定格,像一張照片。
  而Alice面臨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在引力的作用下,她感覺自己飛向黑洞的速度越來越快,最終被巨大的潮汐力(引力差)撕裂成基本粒子,消失在最深的黑暗中。這就是生死悖論。Alice死了,可在Bob眼中,她永遠(yuǎn)活著。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終有一天,Bob會明白,Alice是那么勇敢。她忍受著身體的劇痛,為了在失去知覺前,在被黑暗吞噬前,給心愛的人留下一個微笑。
  4
  外婆老說她小時候的事——家里窮,她父親又嗜賭,寒冬臘月,輸?shù)袅思依镒詈笠淮裁薇弧?br/>  外婆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她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蓋著僅剩的兩床被面,蜷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
  從小到大,外婆給我做了無數(shù)的棉衣棉被。
  一次次,她去店里挑棉花,選布料,送到她放心的老師傅手上。
  長大后,我不愿意蓋她做的被子,太沉,壓得透不過氣,哪有羽絨被輕軟舒服;也不愿意穿她做的棉襖,活像個土財主。這時外婆又開始嘮叨她小時候的事。我不耐煩地打斷她,煩死啦,耳朵要起繭子啦。
  外婆越來越糊涂。
  有一次,她半夜起床,穿戴整齊。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哦,看錯時間了。
  一開始,家人還以為她只是老糊涂。后來情況愈發(fā)不對,拖著她去醫(yī)院檢查。很快確診——阿爾茨海默癥,俗稱的老年癡呆。
  一天,外婆神秘地拉著我,小聲講:“明明啊,樟木箱里還有一床被子,外婆幫你藏好的。不要嫌重,冬天蓋了暖和!蔽已蹨I快掉下來。那床被子,去年起她已經(jīng)交待過我五遍了。
  人的記憶是一座廢墟,新的遺址覆蓋了舊的。大腦的退化是一個加速的不可逆過程。她先是忘了前一分鐘有沒有鎖門,忘了早上有沒有吃藥,接著忘了昨天買的報紙,忘了上個月做過的檢查,忘了去年的春節(jié)聚會,忘了外公去世在哪一年。
  終于,她睜著困惑的眼睛,問我:“你是誰呀?”
  那一刻,我覺得天塌地陷。
  從前的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回到房間,大哭了一場。
  我這才明白,在她最后一次認(rèn)出我,最后一次喚我名字的時候,我親愛的外婆,正在和我告別。
  人不是一下子死的。人是慢慢地死的。
  現(xiàn)在,她還記得我媽、兩個舅舅,也還認(rèn)識照片里的外公。
  往后,這些全都會忘記。醫(yī)學(xué)對此無能為力,我們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忘了自己。像一場交響樂的最后樂章,樂手們在黑暗中依次謝幕。到后來,舞臺上只剩下一把孤獨演奏的小提琴,如泣如訴。
  是那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
  來時是個孩子,走時也還是個孩子。
  我一直在等,等待奇跡發(fā)生,等外婆再清醒一次,叫我明明。
  一次就好。我一定會擁抱她,告訴她,被子我都收好了,會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我是多么愛她。
  5
  早年看韓劇,老有這樣的情節(jié):女主角查出絕癥,男主角追悔莫及。
  我在心里罵:呆子,好像你不知道她會死一樣。每個人都是身患絕癥的病人。
  不是嗎,在我們抵達(dá)世界的那一刻,結(jié)局已先于我們抵達(dá)。
  一輩子,會遇見那么多人。有些人刻骨銘心,仿佛命中注定;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后會無期。
  我們相信有下一次,相信永恒,相信天長地久,卻忘了,生命是一場接一場的離別。過了長亭,還有短亭,出了陽關(guān),還是陽關(guān)。卻還是,潦草地告別,胡亂地分開,不經(jīng)意地走散。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所有的人都會離開你,就像你會離開所有的人。從無盡的黑暗中來,又回到無盡的黑暗中去。在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光陰里,謝謝你走過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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