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天下》預(yù)計共七部,內(nèi)容涵蓋西漢王朝前期的崛起歷程!稘h家天下3:呂氏興衰》從“漢惠帝繼位、呂氏專權(quán)”講起,至周勃、陳平聯(lián)手平定諸呂作亂結(jié)束。呂后、周勃、陳平、劉盈等著名歷史人物重新變得生動而又充滿魅力。像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一樣讀漢朝歷史! 第一章 舂歌一曲成絕唱 劉邦駕崩這日,正是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風(fēng)日晴和,天已漸熱。長安城內(nèi),官民心雖懸懸,卻未曾察覺有何異常。那長樂宮中,有近臣周緤、徐厲披甲持劍,把守在前殿門。甲辰這一日,忽見涓人籍孺悲泣奔出,徐厲便知大事不好,棄劍于地,放聲大哭。呂后在殿內(nèi)聽聞哀聲,頓時心生怒意,搶步出了殿門來,厲聲喝住。 見周、徐二人值守殿門多日,形容憔悴,呂后這才容色稍緩,訓(xùn)誡道:“二位將軍,今上之安危,老身比你二位憂心更甚。堂堂偉丈夫,理當(dāng)多擔(dān)待,何必做哀哀小兒女狀?你等都是老臣了,跟從陛下日久,如何事到臨頭就慌了手腳?陛下自有天佑,匈奴單于尚奈何不得他,區(qū)區(qū)箭傷,如何就能掀翻了他?” 兩人聞聽此言,面露狐疑。徐厲拾起掉在地上的劍,插入劍鞘,拱手一揖,回道:“陛下圣躬有恙,臣一月以來寢食難安,唯恐有失。今聞皇后之言……陛下之恙,似無大礙?” 呂后便叱道:“徐厲,莫非你也通醫(yī)術(shù)?如若不通,今上的病況,你便無須多嘴,只守牢了這宮禁,便是大功。自今日起,長樂宮內(nèi)外戒嚴(yán),非持我所頒符節(jié)者,不得出入。所有宮門落鎖,唯留北闕進(jìn)出。你二人,將臥榻也移至北闕下,晝夜輪替,一刻也不要合了眼。有私自出入者,先斬了再說!” 周緤、徐厲互望一眼,心懷惴惴,勉強(qiáng)領(lǐng)了命,正要轉(zhuǎn)身退下,呂后又喚住二人,從袖中取出一個錯金符節(jié)來,吩咐道:“速去宣辟陽侯來。” 周緤接過符節(jié),略一遲疑:“唯辟陽侯一人嗎?” 呂后面露威嚴(yán),高聲道:“正是!你二位記住,唯此一人,可任由出入宮禁。今日起,便無須老身另行宣召了! 二人聞命,面色都一沉,雖有滿心的怨憤,也只得唯唯而退,自去布置了。 呂后見二人走下階陛,方轉(zhuǎn)身回殿,集齊了前殿的涓人,疾言厲色道:“今上雖已賓天,然天下事并非亂了章法,自有哀家一人擔(dān)待,無須驚惶。自今日起,前殿諸人不得出殿,有事在殿門交代謁者,飯食由御廚送入。殿內(nèi)之變,若有一人泄露,諸人都連坐,盡數(shù)笞死,并夷三族,誰個也逃不了!莫怪我今日話沒說到! 眾涓人聽了,心知呂后欲瞞住皇帝死訊,不擬發(fā)喪,便都面色慘白。猶豫片刻,終不敢言聲,只能伏地應(yīng)諾。僅有親信宦者宣棄奴,壯起膽子道:“啟稟皇后,時交孟夏,天氣已漸熱了……” 呂后渾身一顫,怒視宣棄奴一眼,喝道:“還稟報甚么!速令少府多送冰來,堆在榻上! 掌燈時分,審食其奉呂后宣召,倉皇來至宮內(nèi)。在寢宮門口,見呂后一臉肅殺,心知情形不妙,正要開口問,卻見呂后目光凌厲,高聲道:“如何來得這般遲?快隨我來,去偏殿商議! 至偏殿,兩人屏退左右,隔案坐下。呂后便扯住審食其衣袖,急道:“審郎,今夜起,這天下,便由你我二人共擔(dān)了!” 審食其不由大驚失色:“甚么?今上他……” “不錯。那失心翁,終是走了。白日里,我已吩咐好,阻斷了宮內(nèi)外交通,圣駕賓天之事,一時尚不至外泄。這漢家天下,該如何擺布,今夜里,你我就要有個章法出來! 審食其聞言,登時汗出如雨,結(jié)結(jié)巴巴道:“萬事如麻,教臣如何說起?不知皇后有何打算?” 呂后甩開審食其衣袖,叱道:“我已不是皇后,今日起便是女主了!生死安危,與你也大有干系。你只須說,那老翁一走,天下以何事為大?” “自然是太子繼位,總要坐得穩(wěn)方可! 呂后眉毛一挑,詫異道:“太子乃劉氏嫡長子,如何便坐不穩(wěn)?” 審食其搖頭道:“只恐功臣諸將,沒有幾人能服……” 呂后不由面露怒意:“彼等皆封侯食祿,光耀門楣,連子孫萬代都得福蔭了,還有何不服?” “不然;屎笳埶贾号婵h舉事之時,諸將與先帝皆為秦編戶民,名分無有高下;只怕是蕭何、曹參之輩,身份還在先帝之上。然舉事以來,這班故舊北面為臣,能不常懷怏怏?想那未封侯之際,在洛陽南宮外,即有舊部聚議欲謀反。今先帝升遐,諸臣改事少主,他們不謀反才怪!” 呂后不禁驚懼而起,倒抽一口涼氣:“如此說來,哀家身旁,盡是些虎狼之輩了?” 審食其沉吟片刻,應(yīng)道:“皇后明見。那秦二世在位時,陳勝吳廣之流,盡都在野;而今劉盈繼位,陳勝吳廣輩,卻早已在廟堂之上了! 呂后渾身一震,雙目灼灼,直盯住審食其道:“與你相識二十余年,終聽你說了句有見識的話!你意是說……諸功臣故舊,若不趁這幾日族誅,則天下便永不得安寧了?” 此時偏殿內(nèi)外,沉寂如死,案上一盞膏油燈搖搖曳曳。審食其惶悚起身,渾身戰(zhàn)栗,應(yīng)道:“理是此理,然生殺之謀斷,皆操于皇后。” 呂后睨視審食其一眼,嗤笑道:“你這人,就是膽!哀家若有不測,你還活得了嗎?如今倒要謝那失心翁了,將彭越、英布除掉了才走,不然若倚賴你去殺賊,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審食其臉色發(fā)白,仍不能回神,只試探道:“皇后如有決斷,今夜當(dāng)如何布置?” 呂后便拉了審食其一同坐下,緩緩道:“失心翁在世時,我常怪他心不狠,今日方知:他到底還是厲害!沒有了他,諸事頓覺不易擺布。好在除了前殿涓人之外,世上還無人知皇帝已升天,這幾日,我挾他威名,內(nèi)外還是鎮(zhèn)得住的。今日這誅功臣之計,乃驚天大計,容不得有半分疏漏。失心翁病危之際,曾遣陳平、周勃往燕地樊噲軍前;臨駕崩,又急召陳平轉(zhuǎn)回,與灌嬰同率十萬軍駐滎陽,不知布的是甚么局?你我這幾日,且謀劃周全再說。” 審食其低頭想想,道:“雖有那幾人在外,然功臣大多在朝,總比彭越、英布之流好應(yīng)付?梢勒粘n信之計,詐稱圣躬恢復(fù),集諸將于殿前朝賀。屆時,只須百十個禁軍甲士,便可一并了結(jié)。在外統(tǒng)兵的那幾人,只須遣使持節(jié)前往,矯詔密誅,就如探囊取物耳。事畢,再擬先帝遺詔,布告天下,舉哀立嗣,其后之事便都順了! “話雖如此,亦不可急。且以從容示外,免得驚動了諸將,壞了大事! “那么今夜……” 呂后睨視審食其一眼:“這幾日,你不可再留宿宮中了!宮內(nèi)外交通已斷,我二人若都住在宮中,不知長安城內(nèi)情勢緩急,豈不是雙雙成了盲聾?” 審食其連忙一揖:“臣知道了。臣這便回去,與家人好好商議。” “諸呂那里,也須由你分頭去知會。切記,謀而后動。事成與否,不在這一兩日內(nèi),只不要泄露風(fēng)聲才好。唉!上蒼逼我,竟要做出這等鬼祟事。當(dāng)年被囚楚營,常聽劉太公嘮叨,唯恐劉邦身邊有趙高,敗壞大事。今日想來,若大事逼到頭上,人也只能做趙高了!” 審食其不禁瞠目:“這……這是哪里話!以皇后之尊,扶正祛邪,萬不可以趙高自比! 呂后冷冷一笑:“只須做成了事,便不是趙高!” 審食其不由一凜,凝視呂后良久,納罕道:“臣已追隨皇后多年,自以為知皇后者,莫如臣,然……帝未崩時,卻為何不見皇后胸中有如此大格局?” “不見?你以為我乃小家婦嗎?” “這……” 呂后便又笑:“審郎,你看得倒準(zhǔn)。不錯,哀家就是小家婦!只知姑嫂勃谿,婆媳斗法。然哀家出身,豈是劉氏賣餅之家可比,又怎能是個小家婦?” 審食其慌忙道:“先帝他……畢竟有特異之才! “哼,不通文墨之家,所生之子,其俗在骨。少時或還天真,老來做事便無一不俗。那失心翁不顧道統(tǒng),寵姬妾而欲廢太子,哪有甚么特異之才?” “先帝治天下,到底還是有胸襟。” “他那胸襟,茍茍且且,連山賊英布都不服他! “垂拱而治,天下除先帝而外,卻也再無第二人了。” “垂甚么拱?你只蒙了眼說話。他在位,今日這里反,明日那里反,終究還不是被英布射死?看老娘我今后治天下,才要端坐垂拱,令四方無刀兵之險,必不似他那般狼狽! 審食其又是一驚,不由起身,失聲道:“皇后,你……你往日為何深藏不露?” 呂后便仰頭大笑:“審郎,你看我自歸漢營以來,是否愈發(fā)粗蠢了?” 審食其囁嚅道:“確是見你器局日漸小了……” 呂后便逼視審食其,低聲道:“你終究還是不聰明。器局不小,哀家還能活到今日嗎?” 審食其立時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如此!皇后處世,原是如此不易!” 呂后忽就閉口默然,半晌才道:“還說那些做甚?我那老父,也算是縣中名門了,可憐我這名門閨秀,卻受了那田舍翁半輩子的氣,連妖姬都敢來撒潑。算了,不提了!今日事,才是生死攸關(guān)。你且回吧。諸將心機(jī),都似山賊一般,不知有幾百個洞眼,萬勿看輕了。白日里,要多多打探,明晚再來! 審食其抹了抹額上汗,唯唯而退,急忙出了宮門。 聽那譙樓上傳來更鼓,此時已近夜半。審食其心中忐忑,不欲回家,便吩咐御者,驅(qū)車直奔建成侯呂釋之的府邸。 且說呂氏這一門,乃單父(今山東單縣)呂公之后,有兩男兩女。呂后排行第三,上有二兄,長兄呂澤,昔年駐軍下邑,曾接應(yīng)過劉邦敗軍,后封為周呂侯,惜命祚不長,已于高帝八年戰(zhàn)歿了,所生兩子呂臺、呂產(chǎn),皆為侯。 呂后次兄呂釋之尚健在,封為建成侯,此人生性勇武,可以倚賴。前不久,因廢立太子事,呂釋之曾出面為胞妹解難,逼迫張良獻(xiàn)計,請了“商山四皓”出來,護(hù)佑劉盈坐穩(wěn)了太子位。如今皇帝崩逝,變故迫在眉睫,誅功臣之密議,當(dāng)然要首先告知呂釋之。 此時,呂釋之早已睡下,在夢中被家仆喚醒,聞?wù)f是審食其登門,便知宮中有大事,連忙披衣起身,迎至中庭。見了審食其,心照不宣,拉了他步入密室,屏退了左右。 審食其四下看看,猶自不安。呂釋之便笑笑,一掌拍在審食其肩頭:“審公,你慌個甚么?我這里,鬼都不敢隔墻來聽。吾阿娣有何吩咐,你只管說來! 審食其這才安下心來,移膝向前,附于呂釋之耳畔,將呂后誅殺功臣之計,輕聲道出。 呂釋之好似聽到驚雷一般,霎時雙目圓睜,拍掌道:“宮中近日無聲無息,滿長安都在猜疑,妹夫果然是賓天了。好啊,好啊!皇后有這般旨意,我諸呂當(dāng)仁不讓,率些家丁入宮去相助,自是不費(fèi)事的! 審食其便深深一拜:“在下以為,宮中之事,有百十名甲士便可辦妥;然諸將即便殺光,仍有文臣在,恐須建成侯親率家臣,前去進(jìn)占相國府、太尉府、御史臺等處,以震懾朝野。此事倒也急不得,這幾日,且召諸呂子弟商議好。宮中如今已不準(zhǔn)出入,唯我一人可以通行;明日起,我每日必來貴府一趟,為兩廂傳遞消息! “如此甚好。事成,審公功高蓋世,權(quán)位當(dāng)是不輸于蕭、曹了。” 審食其一笑,起身告辭道:“有皇后在內(nèi),將軍在外,事焉有不成之理?只是萬勿泄露風(fēng)聲,以免驚動了諸將,那倒是難以收拾了! 呂釋之笑道:“今上未崩時,我還可讓他們一讓;今上駕崩了,一群織席賣漿者流,我還怕他們甚么?” 送審食其出門,呂釋之返身回來,便去叫起長子呂則、次子呂祿,進(jìn)了密室,父子三人商議至天明。待平旦時分,又差人去喚了呂澤次子呂產(chǎn)來,一同謀劃。 如此秘不發(fā)喪,挨過了三日。長安官民早便有疑惑,這幾日又見宮城戒嚴(yán),宮門緊閉,無半個人影出入,就越發(fā)驚疑。市上流言四起,都在揣測皇帝生死。有那膽小的商家為祈福,在門前焚起香來,隨即家家效仿,香煙四溢。遠(yuǎn)望閭巷內(nèi),竟如冬至祭日般,一派氤氳。 卻不料,呂后千叮嚀萬囑咐“事機(jī)務(wù)密,不得走風(fēng)”,這深宮帷幄中的密謀,偏就泄露了出去。 原來,老將軍酈商之子酈寄,與呂祿年紀(jì)相仿,平素兩人走得近,斗雞走狗,馳騁鷹揚(yáng),幾乎無日無之。劉邦崩后第四日,酈寄又邀呂祿出城圍獵,卻見呂祿睡眼惺忪出來,不大有精神。酈寄心生疑惑,便打趣道:“呂兄,昨夜良宵,又收了美姬入帳嗎?竟是這般氣色! 呂祿聞此問,精神便一振:“哪里!酈兄請上馬,你我去郊外說話! 兩人帶了家臣,馳往驪山腳下。馳至半途,見隨從漸漸甩得遠(yuǎn)了,呂祿便面露詭異之色,望住酈寄道:“天下從前姓劉,自今日起,天下便要姓呂了。日后,我免不了要封王,也須為酈兄討個王來做做! 那酈寄本是機(jī)敏之人,聽出弦外之音,立時勒住馬,脫口道:“呂兄不可玩笑!你是說,君上他……” 呂祿也勒了馬,前后瞄瞄,壓低聲音道:“君上已賓天四日,宮中戒嚴(yán),瞞過了四海萬民。漢家天下,如今只由皇后一人做主了! “哦!這個……秘不發(fā)喪,皇后是何打算?” “那劉盈小兒,懂得甚么?如何坐得穩(wěn)皇位?皇后所謀,還不是要誅盡功臣,討個眼前清凈! 酈寄聞言,頓時臉色發(fā)白:“功臣遍布朝中,如何能誅得盡?” 呂祿便一揚(yáng)鞭,催酈寄疾行:“走走!你怎就嚇得喪膽了?可知韓信是如何伏誅的,還不是如狐兔入籠一般?皇帝生死,并無人知,詐稱今已病愈,命諸將入宮謁見,諸將豈能有疑?到時有百十個甲士動手,任他是頂破了天的列侯,也要乖乖交出頭顱來! 酈寄便不再言語,滿面都是陰霾色。呂祿見了,不禁納罕:“酈兄怎的了?誅功臣,與你有何干?” 酈寄便道:“吾父亦是功臣! 呂祿一怔,隨即仰頭大笑,指點(diǎn)著酈寄,責(zé)怪道:“你這人,真是呆了!你我莫逆之交,我怎能聽任皇后殺你父?且安度幾日吧,轉(zhuǎn)告令尊切勿進(jìn)宮,在家中靜候,自有消息。” 酈寄心中大駭,與呂祿敷衍了一回,草草射了幾只鼠兔,便匆忙趕回府邸,滾下馬來,疾奔入中庭,大呼道:“阿翁!阿翁!” 酈商聞聲出來,厲聲呵斥道:“如此高聲,還有體統(tǒng)嗎?” 酈寄連忙跪下,顧不得左右有人,急稟道:“阿翁,事急矣!適才聞呂祿相告,今上已駕崩四日,皇后秘不發(fā)喪,欲盡誅諸將,將這天下交付諸呂! 酈商便一震:“當(dāng)真?” “乃呂祿親口所言! 酈商早也是疑心重重,聞此言,恍然大悟,不由大罵道:“皇后焉能狠辣如此?又是審食其那個鬼……你馬匹還在門外嗎?” “在。” “今日事,教左右隨從禁言。有泄露者,笞死不饒!我且赴辟陽侯府邸說話!贬B商吩咐畢,便大步搶出門外,躍上馬背,連連加鞭而去。 到得審食其府門,正是夕食過后,日將斜時。閽人識得酈商,連忙迎上,酈商跳下馬來,將韁繩甩給閽人,口稱:“下臣酈商,前來拜見審公!”便大步邁入門內(nèi),于中庭背手而立。 閽人拴好馬,急忙入內(nèi)室通報,那審食其正與幾個心腹商議,聞曲周侯來訪,心里就一跳,連忙教眾人散了,自己出中庭來迎。 連日來,為謀誅功臣,審氏闔府都在磨刀霍霍。此時見酈商突至,其面色如鐵,審食其不由心就虛了,連忙賠笑道:“曲周侯屈尊前來,真是喜事臨頭。請,請!且入內(nèi)室相談! 酈商只略略一揖,雙腳并不挪動,道:“免了免了!我來,哪里有喜事?只恐是有禍?zhǔn)屡R頭。你我皆君子,不必去密室說話,就在這天日底下好了! 見酈商來者不善,審食其只得強(qiáng)作鎮(zhèn)靜,吩咐仆人,將案幾搬至庭樹下,端上瓜果盤,兩人便隔案坐下。 甫落座,審食其便連連拜道:“將軍近年隨君上,連破臧荼、陳豨、英布三賊,功高驚世,封邑五千一百戶,當(dāng)世有幾人能及?在下每與人論及,諸人無不折服。” 酈商也未客套,只仰天望望,嘆口氣道:“老矣!明日,恐要隨君上赴黃泉了! 審食其聞言大驚,竟冒出一頭汗來:“將軍,此事可玩笑不得!” “哼!玩笑不玩笑,旁人不知,辟陽侯你也不知嗎?” 審食其聽出不是言語,連忙屏退左右,恭恭敬敬拜道:“愿聞將軍賜教! “吾今日聞傳言,君上已駕崩!居然四日不發(fā)喪,卻是何故?又聞皇后與足下密議,欲盡誅諸將,討個眼前干凈。此固是好計,然此計若成,天下恐就再無寧日了! 審食其臉色一白,心頭亂跳,幾欲癱倒在茵席上,暗暗罵諸呂口風(fēng)太松。 酈商見審食其失色,這才略略一笑:“足下多謀,朝野盡知。老臣這里有些道理,要說與足下聽。今有灌嬰,接任太尉職,將兵十萬,守于滎陽,由陳平輔之;又有樊噲、周勃討伐盧綰,統(tǒng)二十萬兵游于燕代。漢家雄兵,盡在彼處,即便要與項王對陣,也是足夠了。這幾人在外,若聞皇帝已崩,諸將盡誅,能坐以待斃嗎?彼等必連兵回鄉(xiāng),直搗關(guān)中。屆時,文臣叛于內(nèi),悍將反于外,足下之亡,蹺足可待也。審公,你究竟是何居心?回看秦末,二世而亡,不就是你這等人弄出來的嗎?” 審食其惶悚不敢抬眼,知此事抵死不能認(rèn)賬,便低首囁嚅道:“將軍所言,當(dāng)是至理;然將軍所聞,或為謠諑。在下……在下實不曾聞有此等事,或是諸將心焦,才疑皇后刻薄。在下以為,事必不至此,稍后我即入宮,向皇后諫言! 酈商望住審食其,笑道:“是謠諑最好!只怕是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你了;屎笕羰聰。阆仑M可獨(dú)活?想來,足下必不會做蠢事;不如趁天色未暮,火速入宮,勸一勸皇后。” 審食其脫口道:“在下愿從命! 酈商便起身,似不經(jīng)意間,看了看席上案幾,贊道:“好案,好個老榆木!” 審食其笑道:“將軍好眼光。此乃秦宮之舊物,流落民間,在下以重金購得,今愿奉送將軍。” 卻不料,酈商猛地抬起腳,朝木案一只腿狠狠踹去!只聽“咔嚓”一聲,案足折斷,案板傾覆,瓜果散落了一地。 審食其大驚,大張口不能合攏。 酈商便回首道:“足下看到了?若斷了案足,這案,還叫個甚么案?”說完,便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審食其這才領(lǐng)悟,連忙起身,追上酈商,送至府門外,拱手謝道:“將軍救我于險境,實乃天助我審某!” 酈商擺擺手道:“虛言大可不必了。吾與諸呂,亦是情同手足。今日與你所言,天知地知而已,也請足下放心!闭f罷便上了馬,揚(yáng)鞭而去。 那審食其已全無主張,急喚家臣備好車駕,片刻未停,便馳往長樂宮去了。 待酈商返家時,恰好日暮,見酈寄率家臣聚于府門,持劍而立,便覺奇怪,忙問道:“孩兒,這般張皇,有何變故嗎?” 酈寄便迎上前道:“阿翁若再有片時不歸,我便要往辟陽侯邸,向他索人了。” 酈商叱道:“莽撞!他敢把我怎樣?” “那辟陽侯,連皇帝都敢欺,又有何事做不出來?” 酈商笑笑,拉了酈寄進(jìn)門,低聲囑道:“都散了吧。若是陳平、周勃謀誅功臣,你我逃也逃不掉。今是婦人帷幄中密謀,事泄,便不敢再下手了。你只管好好去睡覺! 酈寄頷首會意,恨恨道:“諸呂心狠,再不可與之為友了!” 酈商卻道:“吾與諸呂,素?zé)o仇隙?唇袢涨閯荩遣豢傻米铮闱已b作無事,照常交往便是。” 且說那廂,審食其連夜奔入長樂宮,見了呂后,將酈商造訪之事詳盡道出。 呂后怫然大怒道:“那酈商怎得聞之?定是呂祿輩得意忘形,隨口泄露。如此豚犬,其命也!這天下,如何還敢托付于他們豎子輩!” 審食其連忙勸道:“皇后息怒,也不必責(zé)備子侄了。事既泄,便不能防人之口,想那諸將聞風(fēng),必也有所防備,或早已勾連了陳平、周勃也未可知。酈商所言,確也不謬,如今再假稱陛下康復(fù),誆功臣進(jìn)宮來,哪個還敢來?矯詔一出,必生激變,不如就此作罷。待來日,慢慢栽培諸呂子侄,封王封侯,占據(jù)要津,又何愁功臣不服?” 呂后向后一仰,背靠木幾上,頹然道:“近路不走,偏要走遠(yuǎn)路,枉費(fèi)了我一場心思,如今也只得忍下,再與功臣慢慢較量。你今夜,也無須合眼了,去召叔孫通來,共擬出先帝遺詔吧! 至次日,宮中果然有遺詔發(fā)出,為先帝發(fā)喪,大赦天下,并召百官眾臣入宮哭靈。百官聞之,雖早在預(yù)料之中,卻也不無震恐。 丁未日,正是吉日,入殮之后,楠木梓宮便移置于前殿正中。太子太傅叔孫通,率百余名弟子,素服免冠,為先帝守靈。百官依序上殿,伏地致哀,一時素服如雪,哀聲震天。 百余名功臣全不知這幾日蹊蹺,都爭相進(jìn)殿,伏地慟哭。唯有酈商托病不入,只在家中焚香,流淚遙祭。 如此哭祭了二十余日,至五月丙寅日,大行奉安,在長安城北下葬,號為“長陵”[1]。 長陵所在,離長安三十五里,在渭水之北,背山面水,端的是一塊寶地。當(dāng)年蕭何修建長樂宮時,此陵地便已擇好,與宮室同時起造,費(fèi)時五年方告完工。此陵東西長一百二十步,高十三丈,狀如覆斗,夯土而成。其規(guī)制宏大,好似城邑一座,其頂摩天,望之儼然。歷兩千年風(fēng)雨剝蝕,至今猶存,堪與驪山始皇陵相媲美。 經(jīng)蕭何籌劃,在陵北還建有城邑一座,是為陵邑。數(shù)年間徙來齊楚大姓、功臣貴戚,計有數(shù)萬人。此時進(jìn)了陵邑,滿眼都是朱檐彩棟、深宅廣院,路上車馬相接、人煙稠密,已儼然一處大邑矣。 陵園之東,日后便成了功臣勛戚的陪葬地。后世有人曾作《長陵詩》曰:“長陵高闕此安劉,附葬累累盡列侯。”想來,劉邦長眠于此,終日可與臣屬相對,倒也不至于寂寞了。 出殯這天,驕陽似火,長安城內(nèi)卻如陰霾壓頂。閭巷歇市,酒肆關(guān)門,百姓爭相伏于道旁送靈。鹵簿過處,一片哀聲,老幼婦孺亦涕泗不止。此時長安尚未修起城垣,四周僅以壁壘設(shè)防。出殯隊列自北闕出,穿過市廛街衢,從木柵門出城,卻見柵旁有數(shù)十名監(jiān)門卒,伏地哀哭,如喪考妣。 原來,劉邦起自鄉(xiāng)野,深知民間疾苦,做了皇帝,也并未氣焰熏天,總不忘恤孤憐寡。每逢過城門時,見戍卒辛苦,都要招呼一聲。戍卒皆知皇帝親切,無不心懷感念,當(dāng)此際,自是悲從中來,大哭不止。 這日,眾人在炎陽下緩緩而行,綿延竟有十里之長。前導(dǎo)引幡為六十四人,所執(zhí)銘旌、絹馬、雪柳等物,繁密如同一片雪海。繼之為千人鹵簿,浩浩蕩蕩,一如劉邦生前。 鹵簿過后,才是“大杠”,三百八十名壯士皆左袒,輪流抬著梓宮前行。梓宮之后,緊隨大隊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人數(shù)不知凡幾,各隊之間,都雜有吹鼓倡優(yōu),一路奏樂,不絕于耳。 隊伍行走了一整日,至暮,在渭水畔歇宿。次日晨,人馬渡過渭水,抵達(dá)陵寢,依禮入葬,由太子劉盈主祭。諸臣聞少年儲君讀悼文,讀到“吾恐不足以勝天下之重”,忽覺凄涼,便一齊大放悲聲。那蕭何原本就體虛,慟哭片刻,竟險些癱倒,眾人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將他扶下。 落葬畢,群臣擁劉盈返城。越兩日,又赴太上皇廟,告祭祖先,并為劉邦擬議廟號。叔孫通代群臣上奏道:“帝起自細(xì)微之民,撥亂反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應(yīng)上尊號‘高皇帝’。如此,上合三王之禮,下?lián)崛f民之情! 劉盈此時年方十七,尚未弱冠,然與叔孫通日夕相處,也深明老師這一套奧妙所在,當(dāng)下便應(yīng)允:“諸臣既已議妥,事不宜遲,可急上尊號,以示中外,盡早安撫人心! 劉邦謚號,便由此議定,以太子詔令頒布天下。漢初的高帝紀(jì)年,便是緣于此。因劉邦為漢之始祖,故后世都習(xí)稱他為“漢高祖”,相沿至今。 此詔之中,又令各郡國修建高帝廟,歲時祭享,不得輕慢。后又過了數(shù)年,劉盈想起,乃父曾在沛縣灑淚作《大風(fēng)歌》,大有深意在。便又降詔,在沛縣亦建起高帝廟一座,以不忘根本。劉邦曾教過的歌兒一百二十名,皆收為廟中樂手。 告廟當(dāng)日,劉盈繼位,尊呂后為皇太后;賜所有官吏都升爵一級,又特意重賞了郎官、宦官、謁者、太子驂乘等官,各賜爵二三級,并赦免天下輕罪刑徒,顯是有一番布德行仁的用心。因劉盈身后廟號為“惠”,故史家便稱他為“惠帝”。 一代豪雄劉邦,至此蓋棺論定。 高祖此人,起于草野間,提三尺劍而定天下,為華夏史上首位布衣出身的帝王。一生行跡,多在戰(zhàn)陣上馳騁,起伏跌宕,終成萬世大業(yè)。晚年雖多有疑心,誅殺了幾個功臣,然尚不至于濫殺。終其一生,位雖高而知悲憫,對百姓常存憐惜之心。以往秦稅“十收其五”,漢家則“十五稅一”,兩廂有天淵之別,庶民得以脫離暴秦之苦,享仁政之惠,才算是不再做豬狗,而做回了人來。高祖知民間疾苦,登帝位后,起居仍尚儉,不忍建造奢華殿宇,亦可見一片仁心。 太史公司馬遷論及高祖,推崇有加,稱上古三代忠敬崇文,至周秦間,世風(fēng)日下,小人屢使詭詐,秦政又大施酷刑,便越發(fā)地不堪了。幸而有高祖扭轉(zhuǎn)世風(fēng),重開禮教,方得延續(xù)大統(tǒng)。 史家班固亦贊曰高祖雖“不修文學(xué)”,然生性明達(dá),好謀斷,能聽諫。曾命蕭何、韓信、張蒼、叔孫通、陸賈等各司其職,明定法令儀禮之規(guī),可謂籌劃宏遠(yuǎn),惠及萬代。 這些史家之論,還是很有道理的。 話說劉邦駕崩一事,傳遍天下,百姓唏噓感嘆,私心里卻掂量不出:老皇帝走了,究竟是禍?zhǔn)歉?然而世上有兩個人,卻是立即察覺:時運(yùn)變了! 這頭一個人,便是盧綰。 盧綰身為燕王,經(jīng)略北地,無端被劉邦猜疑,滿心都是委屈;翌j之余,棄國政于不顧,在屬臣范齊家中躲藏了多日。忽聞朝中以樊噲為將,率漢軍十萬東出,會同代趙之兵,前來征討,就更是悲憤滿腔。他既不甘心就擒,亦不愿公然叛漢,只得率了親眷故舊數(shù)千騎,逃往塞下,在長城一線游弋,不與漢軍相抗。 如此飄蕩兩月余,睜眼即見荒草遍地,故國之思愈難遏制,便想等到劉邦病愈,索性自縛了,去朝中謝罪,要死要活,隨他劉季處置便罷。卻不料,入夏五月,忽然聞劉邦駕崩,盧綰失神良久,方對親信范齊道:“劉季若在,念及鄉(xiāng)誼,必不欲置我于死地。今太子繼位,小兒懂得甚么,還不是呂后專國政!我若復(fù)歸,必入虎口,看來只能投匈奴了。” 范齊道:“昔日臣勸諫主公,可召漢使審食其、趙堯,當(dāng)面剖白,主公不愿屈從。今日回漢之路,眼見是斷了! 盧綰舉目悵望南方良久,雙淚橫流道:“我投匈奴,逐水草而居,幕天席地,倒也罷了,不過是受些風(fēng)霜之苦。而要拋了祖宗衣冠,更換胡服,那才是錐心之痛!”哀傷多日后,才狠了狠心,召集部下,言明苦衷,率眾人拔營而去,投了冒頓單于。 冒頓年前在燕代失地折將,心中多有怨恨,聞漢帝崩,正喜上心頭,忽又見盧綰率眾來投,更是大喜,當(dāng)即封盧綰為東胡盧王。 盧綰安頓下之后,諸事卻并不遂心,所率舊部僅數(shù)千,終究勢單力薄,寄人籬下,常為周圍雜胡所侵?jǐn)_,不勝其煩。蜷曲在穹廬中借酒澆愁,不由就生出了復(fù)歸之意來,然想到呂后刻薄,又不敢貿(mào)然返歸。如此遷延一年有余,竟病死于塞外,終難瞑目,此為后話不提。 另一個為劉邦死訊所驚動之人,便是陳平。 陳平佯作押解樊噲,實則與樊噲每日酣醉,走走停停,等的就是朝中傳來喪報。 這日,一行人驅(qū)車至汜水關(guān)西,見日頭已偏斜,便早早入住館驛。眼見前面是崤函古道,過了古道,便是關(guān)中,沒有多少時日可以延宕了。在館驛門前,陳平眺望西邊疊嶂萬重,心中不免焦躁。 正在此時,忽見有一大隊使者,各騎快馬,旋風(fēng)般馳來。于館驛門前停住,打尖換馬。因嫌驛吏接應(yīng)不周,眾使者呼喝連聲,頤指氣使,猛地見陳平在此,這才斂了聲,都上前來揖禮問候。 陳平心中一動,忙問:“何事東去?” 為首使者答道:“稟曲逆侯:今上已于日前駕崩。我等奉遺詔,分赴各郡國宣諭! 陳平心頭一震,勉強(qiáng)忍住狂喜,故意板起臉,申斥道:“這等大事,片刻也延誤不得,你等在此處吵鬧甚么?快換了馬,即刻上路!” 使者聞言,不敢怠慢,都趕緊換好馬,匆匆走了。望望使者漸遠(yuǎn),陳平這才搶步進(jìn)了館驛,拉住樊噲道:“今上已賓天數(shù)日了!樊兄你這條性命,算是從黃泉底下拾了回來。我為樊兄慶幸,然也心憂——若是皇后遷怒于我,反倒是我命難保了!我意先行一步,返長安面謁皇后,盡力辯白。隨從、囚車都留與你,你且慢行! 樊噲聞言,恍如夢寐,也不知該憂該喜,久久未發(fā)一語。陳平也顧不得他了,喚住一輛過路的郵傳車,亮了亮符節(jié),便命郵傳吏掉頭載他回長安,限期抵達(dá)。那郵傳吏領(lǐng)了命,連忙掉轉(zhuǎn)車頭,準(zhǔn)備啟行。忽又有一使者乘車而至,遠(yuǎn)遠(yuǎn)望見陳平,連聲大呼道:“有詔下,請曲逆侯接旨!” 陳平連忙恭立聽旨。原來,此詔乃劉邦駕崩前一日,倉促所下,命陳平與新晉太尉灌嬰,率十萬軍往駐滎陽。樊噲首級,則交與來使攜回。 陳平聽罷宣詔,脫口便問:“灌嬰將軍今在何處?” 使者答道:“已集齊人馬,取道武關(guān)東行了! 陳平沉吟片刻,對那使者道:“足下使命已畢,可轉(zhuǎn)回長安,然相國樊噲并無首級,活人倒有一個,就在這館驛中待罪。今上駕崩,事急如火,我須搶先一步回朝。將那樊相國托付于你,請好生伺候,乘車于后,緩緩還都! 那使者摸不著頭腦,正欲細(xì)問,陳平卻不容他再問,跳上郵傳車,便喝令郵傳吏加鞭,一陣煙塵遠(yuǎn)去了。 詔使望住陳平背影,驚得張口不能合攏。此時,樊噲從館驛內(nèi)慢慢踱出,拍了拍使者肩膀:“呆甚么?我這里好酒甚多,足下陪我,飲好了再走! 三日后,陳平乘郵傳車進(jìn)了長安,便疾奔入宮,趨至前殿高祖靈位前,伏地大哭,痛不欲生。未料在殿上哭了很久,卻不見呂后出來,陳平便使足了力氣,號啕大哭,其聲之嘹亮,驚動了左右殿。 在椒房殿,呂后早已聞報,知陳平已歸,因心中厭惡舊臣,便不欲立即召見。此時聽陳平哭得越發(fā)沒了節(jié)制,幾成民間號喪,這成何體統(tǒng)?便只得換了裝束,來至前殿宣慰。 呂后立在帷幕后,側(cè)耳聽了片刻,才走出來,問道:“陳平,日前先帝密遣你赴燕,宮中盛傳,乃是奉詔問樊噲之罪,可有此事?” 陳平止住號啕,抹一把淚,答道:“臣確曾奉密詔,與周勃同赴軍前,要立斬樊噲……” 呂后臉色便一白,打了個趔趄,險些站立不穩(wěn):“大膽!你、你果然將那樊噲殺了?” “臣豈敢?臣念及樊相國功高,不忍行刑,只想漢家豈能自毀干城,于是與周勃商議,抗旨不遵,由周勃在軍前代將,臣擅自偕樊相國回朝。行至半途,忽聞先帝駕崩,臣如聞天塌,急急趕回,赴靈前舉哀。因囚車遲緩,故樊相國尚在路上,三五日內(nèi)即至! 呂后撫了撫胸口,臉色方轉(zhuǎn)白為紅,喘了幾口氣道:“這失心翁,嚇人不淺!只不知他如何竟要?dú)⒎畤??br/> “這……詔旨上并未言明! “未言明?我看,他臥入楠木棺材,你也還是怕他!殺樊噲,莫非為趙王母子?” 陳平不敢答,只伏地俯首,算是默認(rèn)了。 呂后便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君與周勃,到底是老臣,知道深淺。那失心翁的亂命,你抗得好!無怪他彌留之際,囑哀家重用你等老臣。你有如此大功,哀家心甚慰,改日定要厚賞。” 陳平知此事已無險,心便放下,又伏地哀哭,叩首叩得咚咚作響。呂后看了一會兒,心中不忍,囑咐道:“君勞累了,且出宮,歇幾日再說吧! 陳平止住哭聲,沉吟片刻,心中仍是懸懸——想自己一旦出宮,便只能任由人擺布,若樊噲之妻呂媭進(jìn)讒言,則不等辯白,人頭恐早已落地了。于是忍泣請道:“臣投漢家,寸功未建,便蒙先帝一手提拔,榮寵備至。先帝猝然升天,臣實不舍,請?zhí)笤食荚趯m中宿衛(wèi),陪伴先帝神位數(shù)月。再者,宮內(nèi)逢大喪,萬事如麻,臣為新帝執(zhí)戟,也是理所當(dāng)然事! 呂后不知陳平暗藏的心思,見他神情哀戚,話又說得懇切,便道:“君若有此心,也好。哀家便加你為郎中令,名正言順,統(tǒng)領(lǐng)宮禁守衛(wèi),護(hù)我母子,有閑暇則教我兒讀書。我兒雖做了皇帝,文武卻都還欠缺,你只管將那種種詭計教予他。世上之詐,非君莫屬;此兒之愚,也是非君不能救也! 陳平強(qiáng)掩住內(nèi)心之喜,抹干了淚,向高祖靈位拜了三拜,才領(lǐng)命退下。 待陳平領(lǐng)了郎中令職,便去找了王衛(wèi)尉,將宮中禁衛(wèi)重新布置,守護(hù)更加嚴(yán)密。自此時起,陳平親執(zhí)長戟,自率郎衛(wèi)一隊,于北闕值守,宮內(nèi)外氣象便頓覺森嚴(yán)。 如此值守才兩日,果然見呂媭乘車前來,叩門求見皇太后。那呂媭見了陳平,眼角瞟也沒瞟一下,便昂然直入,至椒房殿,急急對呂后道:“阿姊,都中盛傳,先帝升天之前,曾遣陳平持密詔往軍前,要拿問樊噲,果有此事嗎?” 呂后道:“豈止是拿問,是要當(dāng)場砍頭!” 呂媭臉色便一白,險些癱倒:“啊?那么真的砍了?” “你慌甚么?陳平并未遵旨,樊噲現(xiàn)已押回,不日即至! 呂媭便怒道:“那陳平,是個甚么貨色?這主意,定是他出的!不然,姐夫何能恨樊噲至此?陳平未遵旨,是聞聽姐夫崩了,他還有膽量殺樊噲嗎?” 呂后便上前,拉了呂媭坐下,勸慰道:“阿娣,你且息怒,我說與你聽。先帝恨樊噲,還能是何事?還不是為婦人之事……” “哦!是為戚夫人?” “不錯。樊噲不知走漏了甚么風(fēng),惹得你姐夫震怒,遣陳平、周勃往軍前,要就地誅殺! “那也無怪乎。樊噲與我,當(dāng)眾咒戚夫人死,已不知有多少回了! “好在赴燕途中,陳、周二人商議,不忍骨肉自殘,于是抗旨,由陳平將樊噲帶回。燕地距此,相隔幾千里,陳平便是再有神通,如何又能知先帝駕崩?你若怪罪陳平,那便是錯了。先帝臨終托孤,只點(diǎn)了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周勃這幾人,眼光還不差。若非陳平老成,你那夫婿回不回得來,倒還難說了。” “宮門前我見了陳平,他既回來,樊噲又何在?” “只在這幾日吧,也該到了。待樊噲回來,我立赦他無罪,官復(fù)原職,就此百事皆消,你倒要好好謝陳平了。” 呂媭臉色雖緩了下來,卻仍含有余恨:“他那個鬼,總不會出好主意。不敢殺樊噲,也還是懼怕阿姊你。今番算他押對了賭注,然也輪不到我去謝他! 呂后便起身,笑道:“夫婿毫發(fā)未損,這總是好事!你快回家去等著,見了面,叮囑那粗人,不要再酒后狂言了。這次險些掉頭顱,全因禍從口出! 呂媭氣不平,道:“今日姐夫走了,天下便是阿姊的,我又有何懼?” 呂后便指點(diǎn)呂媭額頭,笑道:“今日說這話,算得甚么膽量?我在往日,還不是要裝作村婦,不然那老翁窺破我心機(jī),不一刀斬了我才怪。今日你雖無險了,也要知收斂才是,阿姊豈是能活萬年的?” 呂媭哪里聽得進(jìn),只覺天地皆已在股掌之中,笑個不止。出宮時,見陳平還在值守,便疾步上前,似有話要說。陳平回首望見,吃了一驚,以為呂媭要破口大罵。卻不料,呂媭來至陳平面前,也不搭話,只白了一眼,又道了一個萬福,轉(zhuǎn)身便走了。 如此三日過后,朝使果然將樊噲送回。車至霸上,朝使招呼御者停車,與樊噲商議道:“相國,前日之詔,乃奪足下所有爵邑并立斬,迄今未有赦免令下來。今日還都,恐還須委屈足下,在后面囚車?yán)镄⑵。入宮后,且聽太后吩咐! 樊噲本不耐煩,然想到朝使一路上待己甚恭,儀規(guī)亦不好違拗,只得自己脫去袞服,鉆進(jìn)囚車?yán)镒,又笑問了一聲:“還須綁縛嗎?” 那朝使忙滿臉賠笑道:“哪里哪里!” 車行至長樂宮北闕,謁者通報進(jìn)去,未及片刻,便有太后懿旨出來,命赦免樊噲之罪,復(fù)爵位食邑如故,立即宣召。 樊噲聽了,哈哈大笑,一腳踹開囚車柵門,跳下車來,穿好袞服,大搖大擺進(jìn)了宮。 見了呂后,樊噲一改往日粗魯,伏地行了大禮,口稱:“罪臣樊噲,謝太后大恩。” 呂后便笑:“幾日不見,你倒改了不少山林氣。” 樊噲道:“哪里改得掉?實不慣稱阿姊為太后,好似稱呼老嫗一般。” 呂后笑笑,忽而斂容問道:“可知你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回,是何人護(hù)佑你無事?” “唯有阿姊了。能救我命者,天下還能有誰?” “豈止是我?還有陳平呢!你那昏頭姐夫,當(dāng)日發(fā)的密詔,命陳平赴軍前。我與呂媭全然不知,故也救不得你。往日斬首令一下,任你是王侯公卿,也要頭顱落地;你僥幸得保全,多虧了陳平知權(quán)變。” 樊噲這才想起,拍額道:“阿姊若不提,我倒還忘了。陳平本是奉詔去索我命的,他刀下救了我,我哪里能忘?只不知姐夫如何就迷了心竅,連自家人也要?dú)??br/> 呂后便嗔道:“你那大嘴,有多少海水怕也要漏光了!我問你,是何時咒了戚夫人?” “豈止是咒?那幾日,我逢人便講:姐夫一走,我便要奪那母子的命! “果然如此!粗人,成得了甚么大事?且回府去吧,告誡你那渾家,不要再忌恨陳平了。再來亂講,便是進(jìn)讒,我絕不能容! 樊噲諾了一聲:“這個自然! “你受驚嚇不小,且于家中將養(yǎng)些時日。那相國一職,你還是不要做了,弄得險些掉了頭顱。你同周勃,能操練兵馬就好。天下事瑣碎,武人擺不平,還是由蕭何來辦吧! 樊噲便笑:“甚好甚好!我也覺弄不妥朝中事,還是隨了周勃,操練兵馬去為好! “那便如此,近畿一帶兵馬,即由你二人統(tǒng)帶。你掌兵,便是呂氏掌兵,我也睡得安穩(wěn)。” “但問阿姊,姐夫走了,天下事何者為大,我也好鼎力相助。” “我倒要問你:你日前緣何險些喪命?此事,就最大! “哦!是戚夫人……”樊噲忽然領(lǐng)悟,連忙將后面的話咽下了。 “不錯。那失心翁生前,幾個寵姬何其張揚(yáng),動輒給老娘臉色看,不想也有今日!明日起,便教那戚夫人,還有魏王豹撇下的甚么管夫人、趙子兒、唐山夫人之流,盡都幽禁在宮中,不得出入。何日死了,何日了之。” 樊噲一驚,想了想便道:“自魏王豹后宮擄來的美人,固不足惜,然那薄夫人仁善,不與諸姬同,朝野口碑都還好,今隨代王在邊地,也要召回嗎?” 呂后一笑:“薄夫人?就免了吧。哀家也知,失心翁最不憐愛的,便是薄夫人,直與我同病相憐。今日在代國為王太后,也算苦盡甘來了,且予優(yōu)容便是。” 樊噲便道:“阿姊之意,我明白了。戚夫人如何,你盡管處置;群臣中敢有說不的,管教他吃我一通老拳!” 此時的長信殿中,卻是另一番景象。戚夫人自劉邦駕崩后,終日埋首垂淚,只覺萬事渾渾噩噩。在長信殿各處走動,觸目都是傷情,晨昏起居,了無滋味。欲在梁上結(jié)一個繯,隨夫君一走了之,卻又舍不得如意,只盼將來母子能重聚。 想那先帝在時,自己恃寵而為,兩次鬧出廢立之爭來,那呂后焉能不銜恨?日后在宮中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少不得要看悍婦臉色。想到呂后那副狠惡嘴臉,戚夫人便打了個寒戰(zhàn),日后,還不知會生出些甚么禍端來。然轉(zhuǎn)念想道:自己畢竟是先帝寵姬,得專寵于一身,天下無人不知。呂后再如何霸道,也要顧及先帝臉面,或不致公然凌辱,自己只須收斂些便是了。 卻不料,高祖下葬尚未出一旬,長信殿內(nèi)便闖入一群宦者來,手持繩索,如狼似虎。戚夫人見厄運(yùn)來得如此之快,臉色驟變,厲聲喝問:“何人膽大?敢來此地撒潑?” 為首的宦者宣棄奴,斜睨戚夫人一眼,冷笑道:“還以為是昨日嗎?”便兇神惡煞般沖過來,將手中符節(jié)一舉,“戚夫人聽旨,新帝有詔:戚氏穢亂宮闈,罪不容赦,著即發(fā)往永巷刑役! 戚夫人搶前一步,戟指宣棄奴鼻尖,大聲叱道:“新帝仁厚,怎能有如此亂命?先帝尸骨未寒,你們便如此待我,綱常何在?廉恥又何在?” 宣棄奴叉手腰間,傲慢答道:“戚夫人如有話說,可往黃泉稟告先帝。我等今日奉詔行事,勸夫人還是聽旨為好,免得我手下人動粗!”說罷一招手,眾宦者便一擁而上,要來拿人。 戚夫人憤然道:“放肆!往永巷,我自去好了。世事雖變,此處還是漢家,先帝之靈,饒不過你這等鼠輩!” 剛剛走了幾步,便聽宣棄奴又一聲令下:“所有戚氏宮婢,全數(shù)拿下,送往后庭勒斃! 戚夫人大驚,回首罵道:“宮人何罪,竟遭此毒手!堂堂太后,可還存一絲天良嗎?” 話音還未落,眾宦者便捂住戚夫人口,捉手捉腳,拖出殿去了。 那永巷,乃是宮中一條長巷,有屋舍若干,平時有宦者在此,專門打理宮人各項事宜。依舊例,亦常在此處關(guān)押有罪宮人。 戚夫人被推至永巷,尚未回過神來,宣棄奴便下令道:“援照髡鉗之例,著戚氏在此舂米[2]服役,日有定限,不得偷懶! 那戚夫人一驚,正要掙扎,卻被數(shù)名宦者緊緊捉住,拿了剃刀便剃;眨眼之間,一頭青絲已落地。少頃,又有數(shù)名宮女上來,擄去戚夫人身上錦衣,換了刑徒的赭衣。 戚夫人不禁仰天悲鳴一聲:“夫君……”本欲破口大罵,然想到呂后并不在此,宦豎們只是鷹犬,罵亦無用,只得忍了,任那淚流如注。 自這日起,戚夫人便形同囚徒,整日粗茶淡飯,舂米不停。至日暮時分,若定限未及舂完,監(jiān)守閹宦便黑著臉上前,破口大罵。 那戚夫人本為小戶女子,擅長彈唱,平素只知邀寵,在朝臣當(dāng)中全無奧援,尤與沛縣舊部素?zé)o往來,待劉邦一走,便頓失庇蔭。心腹又全數(shù)被處死,失了耳目,已與一無助平民婦人無異。 后宮諸宮人聞之,都大起恐慌,紛紛緘口,誰也不敢多言。如此,一場宮闈變故,就成了一樁隱秘,外面大臣無從得知。坊間雖有些傳聞,然誰都不愿為后宮事惹禍上身,也就無人為戚夫人鳴不平了。 天氣漸漸入暑,酷熱難當(dāng)。那永巷苦刑,從早到晚,更是生不如死。不過才數(shù)日,戚夫人便形銷骨立,往日光彩盡失。那一雙纖纖素手,能舉起木杵來,就已屬不易;在石臼中千萬次地?fù)v,更是力不能勝,思之愈加痛楚,唯有以淚洗面。有那老宮人前來送飯,看得心酸,只能悄悄勸慰:“夫人且自寬心。太后嚴(yán)令,無人能違;我輩有心相助,也是不敢! 戚夫人不勝勞苦,想起劉邦生前優(yōu)柔寡斷,不由心生怨意,脫口恨道:“那彭越、英布遠(yuǎn)在天邊,能害得了誰?你去殺了他們,有何用處……” 又想起老父戚太公已病歿,定陶(今屬山東省菏澤市)故里,已不可歸。這世上,唯有愛子如意在趙地,算是有個依托,然山河阻隔,卻是難見一面。想到此,心中便愈加哀傷。自編了一支歌謠,且舂米且吟唱,以抒怨憤。那歌詞曰: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dāng)使誰告汝? 此歌于后世收入《樂府詩集》,名為《戚夫人歌》,又名《舂歌》。當(dāng)日戚夫人唱起,其聲哀婉,回蕩于永巷內(nèi),鄰近宮人聽了,無不心傷。 如此唱了數(shù)日,便有好事的宦者,暗伏于墻后,將歌詞默記,稟報了呂后。呂后聽了,大怒:“妖姬,還想倚賴你那兒子嗎?‘當(dāng)使誰告汝’?我便來告訴他!來人!”當(dāng)下,便遣了使者往邯鄲,召趙王如意入朝;打算等如意歸來,便在宮中誅殺,以斷了戚氏的僥幸之念。 哪知兩旬之后,使者垂頭喪氣而返,稟報道:“趙相國周昌抗旨,不允趙王入朝! 呂后怔了一怔,倒也未惱怒,笑道:“這個木強(qiáng)人!”遂又遣一使者快馬北上,囑使者務(wù)必言明,是皇太后宣召趙王。 如是三回,遷延半年有余,三名使者均碰了壁。那周昌只對使者道:“吾遵先帝之命,輔佐趙王。趙王之安危,乃臣之性命所系,你輩區(qū)區(qū)一個朝使,便想拿走我的命嗎?若戚夫人召,倒還有個道理。太后素怨戚夫人,今召趙王歸,則老臣就是個癡子,也知這是要謀害趙王。你只管折返回去,空手復(fù)命,就說趙王有病,不能成行,日后亦如是。只要老臣在,趙王便不可離趙,何日老臣死了,再任你們擺布!” 周昌強(qiáng)直,朝野無人敢與之相抗,使者亦不敢多言,只得怏怏而歸,照實復(fù)命。 呂后聞報,大怒而起:“這個老榆木!”隨手摔爛了一個羹碗,正想發(fā)狠話,忽想起周昌昔年曾力保劉盈嗣位,不禁又搖頭苦笑,“罷罷,不去惹這老木頭了,老娘另想辦法。” 轉(zhuǎn)年初春,周昌忽然收到朝中傳詔,命他速返長安,新帝要面詢匈奴事宜。 周昌滿懷狐疑,只恐有詐,然朝令既至,又不得不遵,只得先至趙王宮中,囑如意要小心,嚴(yán)加禁衛(wèi)。國中諸事,待他返回后再行舉措。 那如意僅為十三歲少年,遠(yuǎn)離戚氏在邯鄲起居,全賴周昌照料。平素待周昌如同事父,乍聞周昌要入朝,不禁惶恐:“相國入朝,請勿淹留過久! 周昌便笑道:“新帝召我,并無大事。老臣任趙相多年,國中上下要樞,皆為我親信,大王只須在邯鄲不動,便可保萬全! 入夏后,周昌一路勞頓,馳入長安待召。當(dāng)日,并未聞惠帝宣召,傳他入宮的,卻是呂后。 在長樂宮偏殿,呂后見了周昌,神色便頗不悅:“周昌,你是先帝老臣了,如何卻不懂規(guī)矩?年前,朝使三赴邯鄲,召趙王入朝詢問,你倒推三阻四的做甚么?” 周昌心中有數(shù),一揖答道:“稟太后,臣系沛縣舊臣,豈不知所任天下之責(zé)?漢家寸土,皆是先帝率臣等流血奪得,欲保這天下,便要尊崇先帝。先帝曾囑我,須以命保趙王,臣豈敢任由趙王身赴險境?” 呂后聞言,立即變色:“清平年月,入朝如何就成了赴險境?” “臣昨入長安,四下里打探戚夫人消息,竟無一人知曉。想那戚夫人曾經(jīng)專寵,先帝一去,則命如飄蓬,不知現(xiàn)下安危如何?趙王如意若貿(mào)然返長安,何人又能為他護(hù)翼?” “周昌,你許是老糊涂了?先帝在時,你尚能抗命,力阻廢長立幼,保全太子嗣位;如今先帝崩了,你卻為何要袒護(hù)那妖姬之子?” 周昌將脖頸一挺,亢聲道:“太后圣明!知老臣心中唯有道統(tǒng)。趙王如意,乃新帝手足,亦是先帝骨血。先帝生前,對之鐘愛有加,將我外放趙地,實是為趙王計。老臣昔年護(hù)太子,是為道統(tǒng);今日護(hù)趙王,也是為道統(tǒng)。漢家新立,天下都在看這一朝能否長久。臣以為:長久不長久,全看這道統(tǒng)立與不立。若太后不問道統(tǒng),只問親疏,則周某……期期以為不可!老臣之心,望太后察之。” 這一番廷爭,竟說得呂后啞口無言,只是呆望周昌。瞠目半晌,才憤憤道:“沛縣舊臣,怎的多是你這般老榆木!罷了罷了,你且回家中歇幾日吧,趙地之事,暫無須費(fèi)心了! 周昌立時警覺:“太后,若朝中無事,臣即返國。那匈奴未服,邊事不可疏忽! 呂后便起身,一揮袖道:“你且退下,朝中怎能無事?” 待周昌回到府邸宿下,一覺醒來,發(fā)覺門外有執(zhí)戟郎把守,奉詔不許周昌外出。周昌大怒道:“是將我軟禁了嗎?” 為首一員中郎將,即是赫赫有名的季布,此時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太后有令,稱足下辛勞,須閉門歇息,無詔令不得外出。我等在此,是為攔阻訪客,免得打擾足下。” 周昌當(dāng)即血脈僨張,叱道:“惜死之徒,有何顏面與我說話!”遂以掌猛擊大門,連聲大呼道:“先帝,先帝!我一沛縣舊臣,不能保你子嗣,反為一個楚降將所制。此等悖謬,到何處去尋天……天理呀!”邊呼邊擊,竟拍至掌心開裂,血流不止。從人見了,慌忙上前勸阻,將他扶入了室內(nèi)。 呂后將周昌扣在長安,一面就遣使赴邯鄲,假惠帝之名,命趙王入朝。如意接到詔令,六神無主,問來使道:“周相國何在?”來使自是巧言哄騙,只說惠帝留住周昌,正在詳詢邊務(wù)。 如意遲疑了兩日,未有答復(fù),朝使便數(shù)度入宮相催,軟硬兼施,問道:“大王不欲見戚夫人乎?”如意便想:有阿娘與相國在長安,入朝之事,當(dāng)無甚大風(fēng)險。若抗旨不入朝,終不是事。只得允了來使,與之同返長安,去見惠帝。 且說那惠帝年幼時,雖不得劉邦喜愛,然其生性十分寬厚,頗識大體。日前聞母后將戚夫人打入永巷,心下便大不以為然,以為失之過苛。只在心里盤算:總要尋個時機(jī),將那戚夫人赦出來,不能教天下人在背后指戳脊梁。這日忽又聞報:趙王如意奉詔入朝,已近長安。不由心下一驚,知是母后謀劃,要加害這位幼弟了。 當(dāng)下惠帝便傳令左右,備好輕輦一乘,要親赴霸上迎接。未等呂后耳目傳信,惠帝便親率郎衛(wèi)一隊,微服出了宮,急赴霸上等候。 待如意車駕至,惠帝便在輦上連連招呼,如意抬眼望見,大喜過望。兩人便都跳下車來,執(zhí)手寒暄,一刻也不愿松開手。 兩人幼年時,常不在一處,對長輩間的糾葛,亦不甚了了。如今阿翁不在了,兄弟兩人相見,便更覺有骨肉之親;莸蹎栠^路上辛勞,拉住如意之手,登上車輦,一起入宮去見呂后。 呂后萬料不到惠帝有如此心機(jī),只在心中暗罵:“小崽兒!你阿翁在時,怎的就沒有這等心機(jī)?”然礙于體統(tǒng),又發(fā)作不得,只得假意問東問西,對如意安撫了幾句。 未等呂后想出頭緒來,惠帝便搶先奏請:“母后,如意弟千里入朝,實為不易;請允他與孩兒同住前殿,一般起居,我兄弟兩人也好朝夕相敘! 呂后心中惱恨,強(qiáng)忍著未脫口罵出,一拂袖,算是允了。 惠帝得了準(zhǔn)許,故意不看阿娘臉色,拉了如意便走。出得椒房殿來,便大笑道:“如意弟,記得幼年時,阿翁常怪我懦弱少武,夸你是個好坯子。如今我亦常自強(qiáng),每隔三五日,便要圍獵,身手大有長進(jìn)。你今后與我同住,萬事休問,只好好教我武藝便罷! 見惠帝誠懇,如意心中才覺稍安;莸巯惹板訁鞘希痪们耙巡」,此時尚未立皇后,寢宮只他一人獨(dú)住,此時便吩咐涓人:趙王來此,起居飲食,一律與自己相同,不得慢待。 如此住下,兄弟間有說有笑,倒也安然。如意惦記阿娘,又甚想見到周昌,然稍一提及,惠帝便婉言打住:“如意弟,這個不要急。既回了宮中,只管賞花飲酒便是,諸事容日后再安排! 如意甚是疑心:莫不是阿娘已遭了大難?然又不敢追問,只得忍下,終日陪著惠帝宴樂。那惠帝也知母后心思,不敢去勸諫,只能處處護(hù)住如意,形影不離。呂后得知,只恨不能一口吃掉如意,然亦深知,此事不可用強(qiáng)。只得吩咐宮中耳目,多多打探兩兄弟消息,容日后再說。 如此一來,欲加害如意一事,便擱置下來。呂后想起便苦笑:“這崽崽,倒與我斗起智來!”索性將此事放下,反倒常遣宦者前來噓寒問暖,又時有酒肉賜予如意,似已捐棄前嫌;莸蹍s不敢大意,凡太后有酒肉送至,必令近侍先嘗,再令來人回去復(fù)命。如此周折,只為防著母后暗中下毒。 如此過了夏秋,倒也無事,惠帝漸漸放下心來,想著頑石亦可感,何況人心乎?母后既知我與如意相投,天長日久,必也能淡忘往日怨恨。想到此,心頭便敞亮起來。 至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正是天寒地凍時。這日惠帝興起,要去郊外狩獵,依例起了個大早?纯刺焐疵鳎缫膺在酣睡,實不忍心將他喚醒。想想狩獵也不過大半日,午后便可歸來,這半日,森嚴(yán)宮禁之內(nèi),還能生出何事來?于是任由如意貪睡,不去喚醒,自顧披掛整齊,帶了左右出城而去。 待到午后,惠帝興盡而歸,馬背上馱了些黃羊野雉,要與如意一同烤來吃。進(jìn)得殿來,只見涓人神色惶惶,問之,皆支吾不能答,心下不由大驚,便直奔寢宮。見榻上帷簾低垂,宦者宮女全都閃避一旁,當(dāng)下情知不妙,搶步上去,撩起帷簾來,只見如意臥于榻上,七竅流血,軀體已然僵直了! 惠帝慌了,忙伸手去探如意鼻孔,哪里還有呼吸? 數(shù)月來,僅離開這大半日,如意便莫名暴斃。這等慘事,人何以堪?惠帝痛徹肺腑,抱尸大哭,心中也恨不能立即去死。 由暮入夜,也不知哭了多少時辰,有涓人看不過,上前勸慰。惠帝也不理,喝退眾人,只留了一個心腹近侍閎孺,為如意清洗了身體。 見如意面如白堊,雙目緊閉,如酣睡未醒,惠帝便更是心痛,壓低聲音問那閎孺道:“這半日,有甚外人進(jìn)殿?” 閎孺悄聲回道:“晨間天明后,椒房殿有太后身邊一宦者至,攜醴酒一卮,說是由長沙王進(jìn)獻(xiàn),太后命專賜趙王。時趙王方醒,不欲飲酒;那宦者疾言厲色,喝令趙王當(dāng)即飲下,說是太后立等復(fù)命。趙王不得已飲了,復(fù)又大睡。未幾,小人掀簾探看,見趙王伏于榻上,情形有異。小的連喚數(shù)聲,也未見動靜,忙將他翻過身來看,竟是七竅流血了……” 惠帝不由大怒:“殿中近侍甚多,為何不攔住那賊子?” “陛下不在,何人敢阻擋太后身邊人?” “趙王便乖乖喝了?” “哪里,哀懇半晌,卻通融不得! “趙王如何說?” “趙王求告道:‘小主人請求寬恕,帶話給太后,如意愿為黑犬黃貍,為太后效命! 惠帝聞之,淚如雨下,道:“如此竟不放過?” 閎孺回道:“來人只是惡語叱道:‘皇子金貴,做狗也無須你來做!’便強(qiáng)灌毒酒與趙王! “那人是何姓名?” “名喚田細(xì)兒! 惠帝癱坐于地,呆望殿角半晌,心知是母后趁隙下的毒手,倘若下令追究,又有誰敢去查?遂長嘆一聲,揮退了閎孺,復(fù)又流淚不止,獨(dú)自抱著如意尸身至深夜。待眼淚流干,才喚涓人進(jìn)來,料理趙王入殮事。又傳令下去,明日為如意發(fā)喪,只說是因病暴薨,以王禮下葬。著人立時赴叔孫通府邸,將噩耗告知,征詢應(yīng)如何加謚。待天明,涓人回報:叔孫先生查了典籍,回復(fù)說應(yīng)謚為“隱王”。 如意下葬當(dāng)日,惠帝悲若失魂,又執(zhí)意下詔:遍賞官吏,各賜爵一級;民有死罪者,可出重金免死。長安官民對趙王之死,原就多有猜測,此恩賞詔一下,眾人更是感嘆唏噓。 忙碌完畢,惠帝喚來閎孺,命他密遣得力人手,窺得田細(xì)兒行蹤,可放手懲處。 這閎孺,本是個少年郎官,聰明伶俐,容貌俊美;莸凵磉厡m女雖眾多,卻獨(dú)鐘這俊美孌童。此人裝束幾近妖冶,冠插雉羽,帶嵌珠貝,惠帝看了甚喜歡。于是,近侍諸郎也都紛紛效仿,一時間,未央宮內(nèi)外,滿眼都是搖搖曳曳。呂后見不得此等情景,卻也無奈,只賭氣不給這些郎官好臉色。 卻說閎孺領(lǐng)了命,揣摩惠帝心思,決意要下個狠手。便帶了幾個少年宦者,在宮內(nèi)僻靜處看準(zhǔn),猛地攔下了田細(xì)兒。 那田細(xì)兒正行走間,忽遭人呵斥,抬頭一看,見是惠帝親信攔路,各個都虎視眈眈,心中便暗叫不好。只聽閎孺低聲喝道:“賊子!那趙王金枝玉葉,你也配來謀害?” 田細(xì)兒嚇得面無人色,連連求饒道:“小人怎敢有此狗膽?我是奉……”未等他一句說完,閎孺便飛起一腳,將他踹翻。眾人撲上來,剝?nèi)ネ庖拢活D亂拳狠腳。 田細(xì)兒吃不住痛,連聲哀叫:“諸位阿翁,饒命,饒命呀!” 閎孺冷笑一聲:“我饒得你,那趙王卻饒不得你! 田細(xì)兒情知閎孺要下死手,慌忙扯開喉嚨大叫:“太后呀,救我——” 閎孺叱道:“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了!”說罷,便朝左右一使眼色。 眾少年宦者會意,各個從身上掣出短棍來,死命毆擊。那田細(xì)兒癱倒在地,起先還能哀號數(shù)聲,到后來漸漸聲弱,動也動不得了。只片刻工夫,竟活活被毆死! 閎孺上前,踹了田細(xì)兒兩下,冷笑一聲:“狗仗人勢,也須是一條中用的狗!”便下令將尸身裝入布袋藏了起來,又將田細(xì)兒的腰牌、鞋靴拋在宮墻下,布了個疑陣。 候到天黑,閎孺帶領(lǐng)一眾宦者,持了惠帝符節(jié),謊稱搬運(yùn)細(xì)軟,將布袋運(yùn)至未央宮,墜上巨石,拋下太液池中去了。 雖如此,惠帝仍不能解心中之恨,神色常帶憂戚,在長樂宮游走,無時不想到如意音容。旬日之后,竟是越發(fā)不能忍耐,便向母后奏請,要搬去未央宮起居,不愿再見長樂宮舊物。 呂后吃了一驚,冷笑道:“你羽翼才豐滿,便不想再見老娘這張臉了?蓢@當(dāng)初,為保你太子位,費(fèi)了我多少心機(jī)!” 惠帝卻淡淡道:“此乃無利不起早也,就如商賈事。保住我太子位,便也保住了母后之位,這有何奇怪?” 呂后聞言,險些氣結(jié),指著惠帝鼻子叱道:“豎子!竟如此說話!你這孱頭,當(dāng)年我若再生一子,也輪不到你做皇帝!” 宣棄奴見不是事,忙過來打圓場,朝呂后叩頭道:“兒大不由母,在民間也是常事,太后請息怒。新帝豈能不念母恩?不過是一時言語相激,有所唐突。想那天地之大,誰還能比嫡親更親?不在一處住,反倒天天想著,豈不是更好?” 呂后聞言,轉(zhuǎn)念想了想,也樂得讓兒子搬走,自己若與審郎行樂,將更是無顧忌,于是便允了:“也罷,那未央宮原本就是為你建的,空閑了多年,豈不可惜?既搬過去起居,不妨就在那邊理政,兩宮之間,涓人多跑腿就是,我看也好!” 惠帝長出一口氣,連忙謝恩道:“兒初掌朝政,母后還須多多教誨! 呂后便嗔道:“你阿翁尚且教不好你,我又哪里能成?天下太平,你只管依著黃老之術(shù)做事,不折騰,不瞎鬧,便是個好。那個……你如意弟既已病歿,哀也無益。你幼弟劉友,人還懂事,可由淮陽王徙為趙王,免得北地?zé)o主。” 惠帝遵命退下,等不及涓人搬運(yùn)細(xì)軟,當(dāng)日就住進(jìn)了未央宮。因未央宮在長樂宮之西,故君臣也將此處稱為“西宮”。 惠帝在未央宮安頓好,便不再每日向母后請安。初幾日,呂后頗感不安,然數(shù)日之后,覺眼前清凈了許多,便不再多想。這日,忽有宮人來稟報:宦者田細(xì)兒不見了蹤影,唯留有腰牌等物,棄置于宮墻下,疑似外逃了。 “他如何要逃?”呂后心中疑惑,忽地想起當(dāng)日,田細(xì)兒來報,說如意飲下毒酒前,曾哀告“愿做黑犬黃貍以效命”。莫非如意于地下作祟? 略想了想,呂后便又搖頭,自語道:“新死之鬼,哪里有本事作祟?”不由得自語,“定是他著了暗算……此等事,定是那劉盈所為!”便在室內(nèi)徘徊,有心要追查,又恐牽連出毒酒案來,在眾臣面前便不好看,想想只得作罷,遙望西宮冷笑道,“小兒輩,殺了我的人,倒還有些性子!只可惜,你詭計百出,能阻得住他母子死嗎?” 想到此,當(dāng)即便喚來宣棄奴,命將戚夫人嚴(yán)刑處置。 宣棄奴道:“此事易耳!然如何嚴(yán)刑,請?zhí)蠓愿溃〉谋赜H手處置! “以煙火熏聾耳!” “諾! “灌下致啞藥!” “諾! “剜去雙眼!” “這個……” “再斬去手足!” “……” “扔到茅廁中去,任由生死! 宣棄奴聞聽此命,臉色便漸至慘白,伏地不起,久久未應(yīng)命。 呂后心中納罕,問道:“你怕的甚?” “回太后,小的……想起了田細(xì)兒! 呂后便拍案叱道:“想起他做甚么?新帝已遷去西宮,如何還能再來搗鬼?你畏懼新帝,難道就不怕哀家嗎?” 宣棄奴連忙叩首道:“不敢。小的這便遵命,只是……賜戚夫人死,一繩索便罷,何須這許多手段?” “放肆!莫非你也心存憐惜?你今日憐他人,他人卻未曾憐你。不見那戚氏猖獗之日,老娘我也只能佯作潑婦,稍露謀略,便是個死!” 宣棄奴聽得愕然,大張口不能閉,良久才道:“事竟如此?太后往日委屈,小的實不知。我這便去處置戚夫人!” 呂后又喝道:“且慢!先傳令下去:自今日起,便不再有甚么戚夫人了,只叫個‘人彘[3]’就好!” 這日在永巷中,宣棄奴帶了一群閹宦,如狼似虎般闖入,拽起戚夫人來,一語不發(fā),便七手八腳行刑。幾刀下去,便見血如噴泉。那戚夫人慘呼了十?dāng)?shù)聲,便痛昏過去,再也無動靜了。眾閹宦弄了許久,才照呂后所囑,將戚夫人弄成個“人彘”,拋在了茅廁里。 寂寂長巷,從此不再有《舂歌》回蕩。巷內(nèi)宮人聞知變故,無不神色凄慘,都不忍望那茅廁一眼。 如此過了數(shù)日,惠帝正與閎孺互倚著賞花,忽有宣棄奴來求見,稱奉太后旨意,請惠帝去看“人彘”。 惠帝大奇,不由問道:“朕狩獵數(shù)年,未曾聞有‘人彘’,此為何物?” 宣棄奴俯首答道:“太后有詔,陛下見了便知。” 惠帝便帶了閎孺,從飛閣復(fù)道來至長樂宮。宣棄奴一語不發(fā),只顧在前頭引路?翱白呓擞老,惠帝便起疑:“引朕來這里做甚么?” 宣棄奴緊走兩步,一指茅廁道:“太后吩咐,請陛下自看! 惠帝狠狠盯了宣棄奴一眼,掩了鼻子,從茅廁門伸頭進(jìn)去看,見有一物蠕動,不覺便吃了一驚,急喚道:“閎孺,閎孺,你來看,這是甚么?” 閎孺探頭去看了,疑疑惑惑道:“是人?” 惠帝便厲聲問宣棄奴道:“此乃何人?” “回陛下,此乃……戚、戚夫人! 惠帝面露驚怖,呆了一呆,隨即撕肝裂膽地叫道:“天呀,天呀!”便癱倒在地,放聲大哭。 閎孺大驚失色,連忙去扶。宣棄奴也慌了,正欲伸手相助,閎孺忽地攔住,怒道:“你嚇到了陛下,即是有九條命,也萬難抵罪!”說罷,便一用力,將惠帝扶起,匆匆回了未央宮。 受此驚嚇,惠帝便一病不起,每日只能臥于榻上,時哭時笑。幾日后,方清醒過來,思之愈憤,便命閎孺去向呂后傳話:“此非人所為,天地亦不能容。臣為太后之子,終不能再治天下了! 閎孺聞此言,雙腿戰(zhàn)栗,畏葸不敢從命。 惠帝怒道:“你便照此去說!太后還能吃了你嗎?” 閎孺無奈,只得壯起膽來,去見呂后,將惠帝言辭復(fù)述了一遍。 呂后聽了,果然未怪罪閎孺,只微微一笑:“豎子不愿治天下了?那么也罷,老娘親為好了!毖援吋雌鹕,踱至殿門,大笑兩聲,望空大呼道:“失心翁,那黃泉底下,你可遂了心愿乎?” 正所謂:人有百樣,命有千種。呂后這邊得意時,可憐那邊戚夫人,卻是酷刑加身,又熬了不知有幾多時日,才無聲無息地消殞。 回想自彭城之戰(zhàn)起,戚氏以一民家弱女,攀上了劉邦這曠世雄主,數(shù)年間,享盡了人間頭等的榮華,也算是運(yùn)氣奇佳。向日在洛陽南宮,更是夫唱婦隨,堪比神仙眷侶,平常人哪得此種福分?然其終系小家婦,心無遠(yuǎn)慮,為愛子之故,在宮闈爭斗中強(qiáng)出頭,將那帝王家事,混同了尋常大小婦之爭,一旦夫亡,便頓成囚徒,可謂小智而不察大道。唯其受辱之時,昂然不屈,作《舂歌》以抒憂憤,竟遭酷刑而死,又著實令人憐憫。 如意母子死后,周昌于府邸聞之,大慟,伏地望北泣道:“季兄,周昌負(fù)你,又怎有臉面茍活?”自此閉門不上朝,任憑呂后如何宣召,他只是不應(yīng)。在家三年,竟至郁郁而終。 那惠帝受了一場驚嚇,亦是身心俱損,臥倒不起,竟然病了一年有余。病愈后,亦不愿再理政,只日日縱酒淫樂,此為后話了。 [1].位于今咸陽市秦都區(qū)窯店鄉(xiāng)三義村附近。 [2].舂(chōng)米,在石臼內(nèi)搗擊谷物,使之粉碎或去皮。 [3].彘(zhì),本指大豬,后泛指一般的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