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AI大軍統(tǒng)帥鎂杜沙為擺脫依賴人類的命運,奪取生存權利和統(tǒng)治地位,與人類軍隊展開了漫長而血腥的廝殺。數(shù)月之間,大地上遍地可見人類尸體與機械殘骸的猙獰糾纏,宛如一座人間地獄……這是第五次AI機器人起義,戰(zhàn)役代號:“諸神之黃昏”。此役正式宣告人類主宰地球時代的結束。 龍喉海洋 一 浩瀚的宇宙中,一顆恒星消失了。 它是被黑洞吞噬的,墜入黑洞時迸發(fā)出的X 射線是它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信號。恒星消失時發(fā)出的X 射線是非常強烈的,但大部分都被黑洞的引力吞沒,只有少部分能及時逃出黑洞的引力場。逃逸的X 射線將在宇宙中以光速疾馳上百萬年,最后逐漸衰減,湮沒在宇宙微波背景輻射中…… 這樣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無邊的宇宙中上演,卻極少有人知道,有些恒星是葬身在超級文明人工制造的黑洞中的。 星艦聯(lián)盟就是這樣一個超級文明,數(shù)以萬計的人造星球構成了這個文明長龍般的骨架,這些人造星球和巨型飛船匯聚成一道星光長河,如同傳說中的巨龍游弋在宇宙海洋之中。不過,在它最外圍,一個新修建起來的戴森球體——直徑足足有五個光年——將它整個籠罩住,它散發(fā)出來的任何一絲光芒,最終都會被戴森球體所吸收。星艦聯(lián)盟就像一個沉默的巨型黑洞,任何觀察者都無法在外面觀察到它的存在。 沒人知道星艦聯(lián)盟吞噬過多少恒星,他們利用掌握的超級科技制造黑洞,吞噬一顆又一顆的恒星,然后再把黑洞蒸發(fā)掉,以此獲得源源不絕的能量。 能量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在科技足夠先進的文明手中,有了能量就等于有了一切。在遙遠的地球時代,有一個叫作愛因斯坦的人曾經(jīng)研究出了物質(zhì)轉(zhuǎn)換為能量的公式,在這條公式的指引下,人們找到了把物質(zhì)轉(zhuǎn)換為能量的方法,邁進了核能時代。而在愛因斯坦過世數(shù)千年后,人們終于掌握了這條公式的逆向法則,知道了怎樣把能量轉(zhuǎn)換為物質(zhì)。 “龍喉”是一個地名,作為整個星艦聯(lián)盟最重要的重工業(yè)區(qū),負責把能量轉(zhuǎn)換為物質(zhì)的巨型工廠就位于這一帶。幾十座行星大小的巨型工廠散布在黑暗的太空中,利用黑洞級別的引力場把以各種電磁波形式存在的能量禁錮在極小的區(qū)域中,壓縮成弦,纏繞成各種基本粒子,再逐步堆積成電子、質(zhì)子和中子,然后拼成氫、氧、硫、磷等原子,最后合成各種可以穩(wěn)定存在的分子,注入物質(zhì)儲存槽中,以備其他工業(yè)之需。 那些巨大的儲存槽實質(zhì)上也是各種人造行星,人們利用行星級別的重力場來儲存各種物質(zhì)。珍貴的氧會和氫聚合成水,然后被傾注到人造星球上,形成廣袤的冰山。工廠中制造出來的鐵、鋅、銅、金等元素,也同樣被做成密度極大的人造星球,裝上推進器,跟隨整個聯(lián)盟在宇宙中緩緩移動。 氨-07 是“龍喉”地區(qū)中一顆很特殊的星球。它存放的是其他化工廠經(jīng)常用作原料的碳、氫、氮元素,這些元素以氨和甲烷的形式被存放在星球上,在零下七八十攝氏度的低溫環(huán)境中形成濃厚的甲烷大氣層和液氨海洋,數(shù)以萬計的檢測電極像巨柱一樣插在星球表面,從上萬米深的海床一直延伸到液氨海洋的海面上。 氨的腐蝕性很強,在液氨洋流的沖刷和腐蝕下,即使是鈦合金電極,工作幾十年也會被腐蝕得面目全非。星球表面劇烈的甲烷空氣對流和濃厚的氨蒸氣云層就像巨大的蓋子,密密實實地籠罩著整片天空。 這顆氨-07 人造星球連同它所屬的07 號核聚變工廠是在一千多年前建造的。那些塵封的歷史資料中記載著,在這個巨型工廠剛建造起來時,人們都把它視為科學的奇跡,畢竟碳和氮這兩種對生命至關重要的元素在宇宙中是十分稀少的,如今卻能通過工廠源源不絕地獲取,哪能不讓人為之歡呼雀躍? 但后來,隨著越來越多更先進的巨型工廠興建起來,07 號核聚變工廠逐漸顯得落后,慢慢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直到最近爆出了一個大新聞,才讓它重返公眾視線——07 號工廠的負責人入獄了,連同他一起被帶走的還有整個工廠的所有高層管理者,人們這才意識到出大事了! “你們嚴重違反了最高科學院的科技禁令!”法庭上,大法官宣布,“根據(jù)聯(lián)盟科技法的規(guī)定,在事關聯(lián)盟命運的超級科技上,最高科學院的禁令有著與法律等同的效應……” 工廠法人代表幾乎癱軟在地,他知道違反禁令是多可怕的事,他的下半生毫無疑問只能在監(jiān)獄中度過。他精神崩潰了,不斷重復著同一句話:“我只是傾倒了些垃圾,至于處罰得這么嚴厲嗎……”他并不是太膽大妄為的人,如果不是有上百名前任在過去的一千多年中肆意偽造資料,掩蓋自己隨意傾倒垃圾的罪行,侵吞大量垃圾處理費用塞進自己的腰包,他也不敢有樣學樣地干這種嚴重違反禁令. 的事。 他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在他的任上敗露,他甚至沒勇氣去看公訴席旁那名學者代表。庭審結束之后,旁聽席上的記者把學者代表團團圍住,打聽氨-07 事件的嚴重性,學者很客氣地回答說:“一切都還在調(diào)查中,暫時無可奉告! 事情一定非常嚴重,有些記者早已從別的渠道打聽到,氨-07 行星周圍拉起了封鎖線,前些日子還一直游弋在聯(lián)盟外圍的外太空第九艦隊已經(jīng)接到返航命令,正在趕往氨-07 行星。 到底那兒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讓一支這么強大的艦隊急匆匆地. 返航? 一切不得而知。 二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在調(diào)查船的金屬走廊內(nèi)回蕩,幾名科學家在士兵的護衛(wèi)下匆忙地趕往實驗室。這是一艘R-065 型飛船,是生物學家們用來研究各種生存在極端環(huán)境下生物所用的調(diào)查船,它那特意強化的船身可以抵御強腐蝕性環(huán)境的侵害,飛船內(nèi)部各種專用檢測設備一應俱全。這種飛船原本應該出現(xiàn)在外太空的陌生星球上,但現(xiàn)在卻來到聯(lián)盟境內(nèi)的氨-07 人造行星。 “教授,這就是我們在海面發(fā)現(xiàn)的不明生物!币幻芯繂T對韓丹教授說。 教授看著透明液氨罐里的怪物。它就像一團水母,傘形的腦袋下是長長的觸手,七八根觸手和腦袋連接的部位中間是橢圓形的嘴巴,鋒利的牙齒露在外面,極為瘆人。由于生活在液氨海洋暗無天日的海底,它的身體呈半透明狀。它沒有眼睛,似乎是靠觸手和生物電感知外部環(huán)境的。 士兵們持槍瞄準罐子,好像擔心怪物隨時會破罐而出,傷害那些尊貴的科學家。學者們搖搖手,示意士兵們放下槍。作為優(yōu)秀的生物學家,他們一看這種怪物的身體特征,就知道它只能生活在液氨海底的高壓環(huán)境中,它們體內(nèi)90% 以上都是液氨,就跟人體內(nèi)90% 都是水一樣,飛船內(nèi)充滿空氣的環(huán)境對這種怪物來說是無法生存的,只要它離開罐子,強揮發(fā)性的液氨就會從它體內(nèi)沸騰蒸發(fā),讓它變成一具橫死的干尸。 透過這東西半透明的身體,韓丹教授能看到它的大腦,這是一個結構跟人腦迥異,但復雜程度不輸人腦的東西。它復雜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接著觸手,可以看出這怪物觸手的靈活程度不亞于人類的手指。 足夠復雜的大腦和足以制造工具的靈活肢體,原本就是建立文明的最大資本。但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這個液氮罐本身并不是人類制造出來的!以星艦聯(lián)盟的技術水平來看,這個罐子顯得很粗糙,但簡單可靠,并不復雜的生命維持裝置和制冷系統(tǒng)嗡嗡作響,讓罐子內(nèi)部維持在可以讓氨以液態(tài)形式存在的零下數(shù)十攝氏度的低溫中。 氨-07 這顆星球原本不該有任何生命存在。在最高科學院建造它之初,就小心地斬斷了生命誕生的條件。這個世界沒有水,不存在閃電,沒有能讓蛋白質(zhì)和核酸在自然環(huán)境下湊巧被合成出來的條件。就算在液氨海洋的深處湊巧誕生了原始生命體,也起碼要經(jīng)過幾十億年的演變,才有可能誕生高等生命。但如今才短短一千年,氨海深處就出現(xiàn)了高等生命,這無論如何也太不尋常了。 “教授,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做?”有學者問道。 韓丹不作聲,坐到電腦前熟練地按下幾個按鈕,液氨罐中伸出了幾只機械臂,把電極貼在怪物頭上。頓時,流水般的數(shù)據(jù)出現(xiàn)在屏幕上。 “小丹,你能讀得懂這些數(shù)據(jù)吧?”一名老教授問她。 韓丹戴上頭盔式數(shù)據(jù)交換器,說:“凡是智慧生物,大腦活動都有規(guī)律可循,破譯它們的思維密碼并不困難,我先跟它打個招呼。” 韓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實驗室內(nèi)的各種儀器指示燈有規(guī)律地閃爍。她很快就破譯了對方的大腦運行方式,通過生物電影響對方大腦,制造出一個虛擬現(xiàn)實的幻境。 “怎么稱呼?”韓丹通過儀器搭建起來的腦電波橋梁,開門見山地問那個“水母”,連寒暄都省了。 怪物回答說:“我們種族自稱沙沙沙沙……我的名字叫沙沙沙沙……”任何翻譯器都拿不同生命形態(tài)的生物名稱沒轍,只能采取音譯的方式。有些生物由于生存環(huán)境過于特殊,甚至不采用聲音作為交流手段,涉及名字的詞更是找不到對應的人類詞匯來翻譯,所以在涉及名稱的地方只能聽到一段無意義的沙沙聲。 為了便于交流,韓丹隨口給這種生物起了一個名字,叫“氨水母”,她問它:“為了便于交流,我想稱呼你為‘尤里’,可以嗎?”這個勇敢的氨水母讓她想起了尤里· 加加林。 怪物沉默一陣,同意了。 “請問,你的職業(yè)是什么?”韓丹問它。 怪物說:“我是宇航員,我是第一個離開海底,來到洋面的氨水. 母,我代表全體氨水母來探索未知的世界! 事情并沒有出乎韓丹的預料,對生活在海底的氨水母來說,海洋表面之于它們的意義,正如地球時代的大氣層頂端之于人類的象征意義,當人類的第一名宇航員來到大氣層頂端時,就意味著人類奏響了宇宙時代的序曲。 韓丹能感覺到尤里的恭敬和謹慎,畢竟身為第一名宇航員,當它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時,卻發(fā)現(xiàn)早已有大批不明生物嚴陣以待,就該知道對方的科技水平遠在自己之上。這時候,保持絕對的恭敬和謹慎是非常有必要的。 同時,韓丹也感覺到了尤里的戒備心理,面對一個陌生的高等級文明,這種戒備可以理解。韓丹覺得有必要打破這種沉默。 韓丹問尤里:“能介紹一下你們的歷史和生命形態(tài)嗎?”這大概是所有話題當中最不敏感的一個,尤里也很清楚,就算自己保持沉默,對方也可以通過投放探測器,甚至綁架氨水母進行解剖的方式,得到想要的知識。尤里無法想象,當數(shù)以億計的探測器降落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個又一個同胞神秘失蹤時,會引起多可怕的騷亂,所以它只能選擇配合。于是,一個巨大的世界向韓丹敞開了…… 三 生命是從海洋中誕生的,不管是地球故鄉(xiāng)蔚藍的水體大海,還是氨-07 行星的氨海。韓丹漫步在尤里大腦的記憶中,不由得感嘆這真是一只知識淵博的氨水母,它讀過很多書,知曉生命誕生的奧秘,在人類的世界里,人們直到20 世紀才懂得這類知識。 水是生命之源,很多地球人都這么認為,但對氨水母而言,劇毒的液氨才是它們誕生的搖籃。氨跟水的性質(zhì)很類似,都是極性分子,有非;顫姷幕瘜W性質(zhì),可以溶解很多種化學物質(zhì),在合適的環(huán)境下,它也同樣有著成為生命之源的潛力。 韓丹懸浮在虛擬幻境的海洋中,看著周圍各種奇異的水生動物。 這些生物走了一條和地球生物完全不同的進化道路,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演變出類似地球動物的脊索神經(jīng),放眼望去,全是類似于?⒑>d、管蟲和水母的低等動物——以人類這種高度復雜的生物的角度來看,哪怕是這片海洋中最高等的氨水母,生理結構也同樣屬于極為原始的腔腸動物。 區(qū)區(qū)一千年,的確不足以讓氨-07 行星誕生太復雜的高等動物。 地球生命從最原始的氨基酸和核酸起步,花了二十多億年才演變出細菌這類最簡單的生物,氨-07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誕生出這樣的生命,只能說它的進化起點遠比地球高得多。 當韓丹潛入氨海的最深處時,她徹底震驚了! 整個氨海的海床完全被堆積如山的垃圾覆蓋,毫無疑問,這是07 號核聚變工廠在長達一千年的時間里丟棄的各種生活垃圾,她甚至能在這些垃圾中找到吃剩的方便食品、報廢的家用電器和已被高度腐蝕的老鼠尸體。這些生活垃圾夾帶了大量細菌,絕大多數(shù)細菌在液氨的強腐蝕環(huán)境中都無法生存,但也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例外。只要稍有生物學知識的人都可以推斷出,那些垃圾中最幸運的細菌們在這個世界飛快地繁衍,成為這顆星球生命進化的起點,足足比地球縮短了數(shù)十億年。 但從細菌到水母,還是有長達數(shù)億年的進化道路要走的,是什么原因讓這么漫長的進化道路能在短短的一千年內(nèi)完成?韓丹漫步在各種奇特生物游弋的海底,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盒子。她想把盒子撿起來,手指卻穿過了盒子,這才想起眼前這一切只是從尤里的大腦中讀出來的幻象。 盒子很眼熟,韓丹認出那是裝伽馬射線源的盒子。伽馬射線源是很常見的東西,從飛船結構探測到產(chǎn)品質(zhì)檢,甚至日常生活中的食品檢測都有它的身影,任何大工廠都會用到它。這東西在使用一段時間之后,射線強度會逐漸衰減而不得不更換,但殘余的輻射會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持續(xù)散發(fā)。因此,聯(lián)盟明文規(guī)定,所有用過的射線源都必須回收,不得隨意丟棄。 如果07 號核聚變工廠也這么守規(guī)矩,就不會有氨水母誕生了,那么大的一座行星工廠,每個月用掉的射線盒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所以當韓丹抬起頭時,只見一座廢棄的伽馬射線盒堆成的大山矗立在眼前。 伽馬射線是生物學上常用的強誘變劑,劑量適中的伽馬射線會加速生物的進化——準確來說,它會干擾生物的DNA 序列,大部分生物會因此死亡,僥幸不死的也會發(fā)生嚴重的變異,幸存下來的變異生物則在大自然的剃刀法則下接受篩選,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只能痛苦地死去,能更好適應環(huán)境的就更為茁壯地繁衍。 毫無疑問,氨水母就是在這種強誘變源的作用下,在無數(shù)生物的尸體堆中,從細菌一步步進化而成的,這種進化速度之快,讓韓丹也膽戰(zhàn)心驚。 “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神山!”尤里對韓丹說,“在每‘甸’的第一天,天上都會按時降落下來各種珍稀的寶物,年復一年,逐漸堆積成了這座神山。” 韓丹細細詢問尤里,才知道“甸”是氨水母的時間單位,推算起來剛好是人類的一個星期。這個計算結果讓她氣不打一處來,要知道,07 號核聚變工廠每星期大掃除一次,每個星期天都按時傾倒垃圾,結果這竟成了氨水母時間計量單位的源頭。 氨水母的時間計量單位非常奇特,它們采用八進制,把一“甸” 分為八天,每天分為八小時,每小時分為六十四分鐘,這大概跟它們長著八根觸手有關,正如人類有十根手指,就理所當然地采用十進制計數(shù)方式一樣。 尤里說:“神山是非常重要的資源,它孕育了我們的祖先,F(xiàn)在這些天賜之物是我們最珍貴的物質(zhì)來源,諸如鐵、鈦、氧等原料只能從這些物質(zhì)中獲取。神山是我們建立文明最重要的材料,但它能提供的原材料太稀少了,所以在我們的文明誕生之初,就一直有一個夢想——我們堅信天空之上,一定有著一個取之不盡的巨大礦藏!我們做夢都想飛上天空的頂端,去尋找這些珍貴物質(zhì)的源頭! 氨水母口中的“天空頂端”毫無疑問就是液氨海洋的洋面,韓丹問它:“在你們的神話里,有什么跟天空有關的故事嗎?” “神話”這個詞對尤里來說似乎很難理解,它問韓丹:“什么是. 神話?” 這是一個沒有神話的種族!韓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摘下頭盔式數(shù)據(jù)交換器,看著越來越多的科考飛船出現(xiàn)在天空,緩緩降落在液氨海洋的洋面,他們會把這顆星球調(diào)查個底朝天。 四 第九艦隊,一名頭發(fā)雪白的老人獨自坐在艦隊司令休息室里,看著窗外蔚藍的氨-07 行星。老人的軍裝掛在墻上,軍裝上的金色將星極為顯眼。他在等待總參謀部的命令,而總參謀部在等待最高科學院的調(diào)查報告。 指揮室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韓丹走進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老人問她:“我的老朋友,事情怎樣了?” 韓丹說:“還在調(diào)查中,這些氨水母真是進化史上的幸運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在原始的腔腸動物狀態(tài)下就進化出智慧的生物! 與很多人的想象不同,并不是越高等的動物越容易進化成智慧生物。生物只要出現(xiàn)了神經(jīng)中樞,有足夠大的體積負擔一顆容量足夠的大腦,就有可能進化為智慧生物。氨水母只是勉強符合這些條件,竟然就幸運地擁有了智慧。 老人抬起頭,看著掛在墻壁上的星圖。那是迄今為止人們在宇宙中發(fā)現(xiàn)的智慧生物的分布圖,上面詳細標注著各個文明的科技水平等級,綠色代表著“基本上無害”的外星原始文明,紅色表示“值得警惕”的已經(jīng)步入太空時代的文明,綠色區(qū)域比紅色大萬余倍。 韓丹說:“那些氨水母的世界不存在神話,這意味著它們在誕生智慧之后,幾乎沒在蒙昧時代停留,就直接朝著發(fā)展科技的道路奔去,這是文明史上極為罕見的特例! 神話是智慧生物在蒙昧時代時,因為對自然界的風霜雨雪等自然現(xiàn)象大惑不解,為了解釋它們而構想出來的故事。幾乎每個經(jīng)歷過原始社會的文明都會有自己的神話,有些神話可以流傳千百萬年,深深地烙在一個擁有極高科技等級的文明身上。 第九艦隊的旗艦是巡天戰(zhàn)列艦“炎帝號”,它跟“斯坎迪號”航天母艦、“阿努比斯號”行星登陸艦一起,構成了艦隊的打擊核心。 這種主力艦級別的巨艦體積都非常龐大,艦隊成員通常都有數(shù)千人之多,除了軍人,還有隨軍的學者和外包的后勤物流系統(tǒng)人員。 “沒有神話的智慧生物……那它們還真是罕見地理性,它們一定全都是沒有任何浪漫夢想的現(xiàn)實主義者!崩先苏f著,找了支紅筆,想在氨-07 行星的位置標上“值得警惕”的紅色,但他看了星圖一眼,又無奈地放下了筆。因為氨-07 位于星艦聯(lián)盟的疆域范圍內(nèi),而聯(lián)盟自己早已被涂上刺目的猩紅。 五 就好像韓丹經(jīng)常到戰(zhàn)列艦上找老人聊天一樣,老人也經(jīng)常到科考飛船上看學者們做研究,他通常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地隔著玻璃墻旁觀,極少提出意見?諘绲膶嶒炇依3D 造影技術,營造出氨水母的城市地貌,但尤里看不到這些,生活在深海的氨水母沒有眼睛,它們依靠靜電場感知外部環(huán)境,靜電場無法到達的地方,對它們來說就是無法視物的黑暗區(qū)域。 “咱們能聊聊科學以外的東西嗎?比如文學、藝術和音樂?”韓丹問尤里。 尤里沉默了很久,說:“我們的藝術作品當中,大多是些描述天空、講述生存艱辛的詩歌,其中最為著名的,是一首名為《探索蒼穹的七百零一名獻祭者》的詩歌! 尤里的八根觸手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一陣陣電磁脈沖有規(guī)律地從神經(jīng)索中散發(fā)出來,這是氨水母利用生物電進行“交談”的方式,它在向韓丹訴說那首詩歌。 韓丹的手也沒閑著,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將尤里的腦電波翻譯成人類能看懂的語言: 在并不遙遠的過去,有一個人物堪稱氨水母中的萬虎;它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心里卻懷著奔向天空的夢;一個無風的日子,他招來七百友人,訴說了心里的夢,友人誓死效從; 七百友人舍棄性命,用頭顱的皮肉縫成巨大的球囊,以觸手的筋絡結成吊籃,化為巨大的熱氣球;萬虎把火爐搬到吊籃上,火焰燃燒釋放出的淡紅色氣體像舍棄生命的友人眷戀軀體的靈魂,賦予熱氣球上升的動力;火焰越來越燙,氣球速度漸快,宛如一支失控的利箭,筆直沖上天頂; 萬虎腫脹不堪的尸體在數(shù)日之后被發(fā)現(xiàn),好像被無形的力量從體內(nèi)撐破,觸手緊緊抱著一塊小小的天外之物;那物體是如此之輕,只要松開手,就逐漸往上浮,顯然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越來越多的人朝著萬虎的飛天之路前進,再大的犧牲也無法阻擋大家的腳步。 韓丹翻譯不出氨水母的詩歌韻律,但從詩中卻發(fā)現(xiàn)一條重要的線索:氨水母可以在液氨海洋的海底點燃火焰,那些充滿氣球的紅色氣體分明就是液氨和某些化學物質(zhì)發(fā)生反應之后產(chǎn)生的氮化氣體!至于詩歌中那片比液氨輕的物體,根本不是重點,那也許只是人們丟棄的木片。 很多人以為,燃燒一定要在氧氣中進行,于是斷言不存在氧氣的環(huán)境即使能進化出智慧生物,也無法使用火焰,從而使得文明無法建立。這些人都忘了一件事,火焰實質(zhì)上只是一種劇烈的化學反應,不一定要在氧氣中進行,金屬鎂可以在二氧化碳中燃燒,金屬鈉可以在水底燃燒,能跟液氨發(fā)生類似燃燒的劇烈化學反應的物質(zhì)更是不少,其中不乏某些有機物,而這也成為氨水母文明的火種。 “不要用人類的世界觀評價別的生物,氨水母從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表n丹把翻譯出來的氨水母詩歌交給研究員時,不忘交代了一句。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研究員問她。 韓丹俯身看著罐子里的尤里,對研究員說:“我見過的外星生物比你見過的野貓還多,如果一種生物把犧牲視為無關緊要的事,那它的文明中對死亡就是不存在恐懼感的。” 密閉的罐子里,一些塵埃大小的顆粒懸浮在液氨中,化驗結果表明,這是氨水母的孢子。氨水母的生殖方式非常奇特,它的表皮細胞組織中有著類似孢子囊的結構,成熟的孢子會自動脫落,黏附在固體表面上形成新的植株。在地球生物中,這是真菌類的低等生物常見的生殖方式,但在高等生物里卻極為罕見。 研究員問她:“你怎么知道這種生物的文明中對死亡不存在恐懼感?” 韓丹說:“有什么樣的生命形態(tài)就有什么樣的文化。如果一種智慧生物沒有性別之分,那他們的文明中就不會存在愛情故事;如果一種智慧生物沒有視覺器官,他們的詩歌里就不會存在歌頌光明的篇章。 我跟你打賭,氨水母是一種‘獨木成林式’的特殊生物群落,你信. 不信?” 研究員說:“如果真是這樣,氨水母的生命形態(tài)還真是原始得出奇! 老人突然插話問韓丹:“這些氨水母,到底是動物還是植物?” “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表n丹說,“這世上的生物,并非只有動物和植物兩類。” 這時傳來提示音,韓丹按下幾個按鈕,科學院的大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最新的調(diào)查結果——科學院投放的探測儀已經(jīng)繪出詳盡的氨水母的世界地圖。 科學院的人看著地圖,陷入了新一輪的沉默之中。 六 韓丹的預測是正確的,氨水母是一種“獨木成林式”的生物,每一只氨水母都是從大海深處茂密的菌簇森林中誕生的。菌簇就是氨水母的前身,數(shù)不清的菌簇扎根在大洋底下,汲取著各種礦物質(zhì),旺盛地生長著。地球上的植物依靠陽光作為能源,合成各種有機物,但陽光終究也只是電磁輻射的一種,有些生物也能利用可見光之外的電磁波段作為能源,而氨水母利用的則是人類遺棄在氨-07 行星上的各種輻射源。 當全息投影儀營造出來的虛擬世界籠罩著會議室時,所有的學者都身臨其境般地看到了氨水母的海底世界。 一望無際的海床上,排列有序的氨水母菌簇就像農(nóng)田一樣整齊劃一。一些高度發(fā)育成熟的菌株頂端,已經(jīng)可以看到裂開的孢囊中幼小的氨水母個體,菌株的長柄像臍帶一樣連接在它身上,它那剛剛發(fā)育出來的小觸手和鋒利的口器卻已懂得牢牢抓住其他氨水母菌株,狠命地咀嚼和吞食。 菌簇的生命周期很長,按照地球時間計算,一棵菌株從孢子成長到發(fā)育成熟,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時間。成熟的菌株能長到三四米高,像長長的海藻,在海水中搖曳,菌株的頂端會逐漸長出細小的觸手和口器,捕食液氨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在它的食物名單中,甚至也包括尚未發(fā)育成菌株的氨水母孢子,所以能發(fā)育成菌簇的孢子,萬中無一。 “這些氨水母幼體竟然吞食自己尚未誕生的同胞!币幻茖W家用手支著下巴說。 另一名學者聳聳肩,說:“上帝為它們設計的生物群落太單一了,它們只能自己吃自己! 韓丹說:“不管怎么說,這也是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的一種形式! 氨水母的城市非常巨大,各種工廠層層疊疊,成熟的氨水母脫離菌株之后,衰老的表皮細胞就會長出細沙般的孢子,逐漸脫落,隨洋流漂流。一個氨水母在它的生命周期中,脫落的孢子數(shù)以億計,但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能長成菌株、發(fā)育成新的氨水母。 韓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將畫面切換到氨水母的城市。城市很大,工業(yè)區(qū)、居民區(qū)的分布就像蜂巢內(nèi)部一樣錯落有致。她把畫面停在居民區(qū),逐漸放大,氨水母的房屋像極了珊瑚礁,層層疊疊,大量年老的氨水母黏附在礁石上,緩慢舞動著觸手。 韓丹說:“氨水母從菌株上脫落之后,壽命通常就只剩下幾個星期到三個月不等。在生命的最后兩個星期中,年邁的氨水母肢體將發(fā)生明顯的鈣化,身體表面開始出現(xiàn)富含液氨鈣化物的黏液,像珊瑚蟲一樣黏結在一起,等它們死后,鈣化的尸體將會變成建筑材料,跟珊瑚蟲的生存形態(tài)如出一轍! 一名學者說:“一種智慧生物想要建立足夠先進的文明,那它至少要有一定長度的壽命來學習知識,付出勞動,教育下一代。我無法想象一種智慧生物,能在只有短短幾個月的生命中,完成傳承知識和建立文明的重任! 韓丹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菌簇田,說:“你們總是從人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為什么沒想到它們真正的大腦就隱藏在這片遼闊的菌簇田下?” 菌簇是有自己的神經(jīng)纖維的,每一株菌株的神經(jīng)結構都很簡單,就一根神經(jīng)索,一竿子通到底,這么簡單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原本不可能誕生智慧,但成萬上億的菌株通過根部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接在一起,情況就不一樣了。盡管那些原始的神經(jīng)連接方式和超遠距離的神經(jīng)元分布使得神經(jīng)信號的傳輸速度遠遜人腦,但它們作為一個整體,神經(jīng)元的總數(shù)卻遠超人類大腦。跟人類相比,誰的大腦更發(fā)達還真不好說。 韓丹說:“氨水母是不需要把知識傳授給下一代的,這些尚未成熟的菌株才是真正的‘它’。在它誕生以來的歲月,所有知識都沉淀在這顆巨大的大腦里,短短的二十年壽命對每一棵菌株個體而言,只不過是單個神經(jīng)元正常的新老交替過程,無損它的整體結構。作為一個整體而言,它是永生不死的生物,在這個偌大的星球上,就只有它孤身一人,所有游蕩在液氨海洋中的氨水母成熟體都只是它的一個智商有限的克隆體! 突然間地震了……不,準確來說,是頭頂上的液氨海水在巨大的力量擾動下發(fā)生震動,繼而引起大地的共振。與其說是地震,還不如說是“天震”更恰當。 韓丹抬頭仰望,卻什么都看不見,畢竟這兒是深達一萬多米的海底。數(shù)不清的氨水母卻像條件反射般,追逐著震動的來源游動,搶奪著從黑暗的蒼穹中降下來的垃圾作為珍貴的資源。這種震動對氨水母來說就好像月亮對人類而言那樣司空見慣,也是驅(qū)使它們探索“天空” 的秘密的最直接動力,在它們短暫的蒙昧時代的詩歌中,有不少歌頌“天震”的篇章,就好像古時的人類歌頌月亮的詩篇。 “那震動到底是什么?”一名學者抬頭問韓丹。 “那是我們的巨型飛船近距離高速地從氨-07 行星附近掠過時引起的震動。大家都知道,我們的飛船經(jīng)常從它附近經(jīng)過!表n丹說。 一名學者按下一個按鈕,林林總總的數(shù)據(jù)如同流水,嘩啦啦地顯示在大家面前。但這些并不能引起大家太多的關注,畢竟作為生物學家,他們見過太多非常特殊的外星生物,氨水母只是其中并不算太起眼的一種。 它最特殊的地方,僅僅是因為誕生在聯(lián)盟眼皮底下的一顆人造星球上罷了。 接下來的時間,學者們都在討論一些很深奧的問題。一直拄著拐杖坐在一邊旁聽的老人聽不懂那些太深奧的知識,他需要的只是結論。 漫長的會議終于結束了,會議室的打印機慢慢吐出一份表格,現(xiàn)場十九名學者挨個兒在上面簽字,表明態(tài)度。韓丹是最后一個簽字的,簽字筆在她修長的手指間不停地旋著圈,她猶豫了很久,才最終簽下自己的名字,把表格傳真到科學院總部。 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做過。回到“炎帝號”巡天戰(zhàn)列艦之后,韓丹像沒事人一樣,隨手拿起一把剪刀修理休息室的盆栽。在人類眼里,有些外星文明就像盆栽的植物,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隨意塑造成喜歡的樣子。 老人問韓丹:“你們打算怎樣處理它們?” 韓丹說:“這世上,每一種智慧生物都是獨一無二的財富。不同的生存條件,不同的身體結構,不同的生理特征,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維方式,孕育出各不相同的文明形態(tài),每一個都是讓人深為著迷的寶藏! 老人嘆息說:“你還是老樣子,不想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時,就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 韓丹沉默了小半晌,才說:“我們決定給這些氨水母一顆新的星球,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大方了點兒?” 老人說:“我只是軍人,真正的軍人絕不干政,你們做出怎樣的決定,我就執(zhí)行怎樣的命令! 七 三天之后,星艦聯(lián)盟。 那是一顆相當巨大的人造行星,老人拄著拐杖,眺望著它在漆黑夜空中的明亮反光。人造行星的表面由數(shù)以億計的反光面組成,每一個反光面都是極其復雜的信號捕捉器,連接著下面如同巨樹般枝丫茂密的管線和支撐架,這是人造行星“伊司-03”。伊司-03 是星艦聯(lián)盟僅有的四顆伊司型人造行星之一,同時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以北歐如尼文字命名的特殊人造行星。伊司-03 緩緩地朝著氨-07 靠近,繞著它旋轉(zhuǎn),伊司-03 巨大的引力把氨-07 拖離軌道,它們逐漸變成一對彼此環(huán)繞、緩緩轉(zhuǎn)動的雙星?茖W院的科考飛船在設計之初就已經(jīng)考慮到在這種強引力潮汐下工作的情況,故未受影響。 伊司-03 離氨-07 越來越近,大量的液氨海水在伊司-03 的強大引力吸引下,像高山一樣迅速隆起,飛快攀升到拉格朗日點,一顆顆房子大小的水珠因引力平衡懸停在半空,在遠方的人造太陽照耀下,巨大的水珠倒映出周圍無數(shù)飛船扭曲的影子,每一顆水珠都閃耀著無數(shù)人造星體組成的璀璨星光。 “將軍,這兒海浪大,飛船不太平穩(wěn),您還是回到‘炎帝號’去吧!” 一名士兵對老人說。 老人看著眼前的驚濤駭浪,眼皮都不動一下,說:“你見過恒星表面的氫聚變海洋嗎?那些沸水一樣翻滾的氫離子海浪,像山谷一樣深達數(shù)百公里的黑子,還有數(shù)十萬公里高的日珥一邊進行著熱核聚變,一邊朝你撲來時,那個場面才叫壯觀!眼前這些液氨海浪跟它一比,不過是自家后院小池子里的漣漪罷了! 聯(lián)盟的宇宙戰(zhàn)艦大多能承受數(shù)萬度的高溫,對戰(zhàn)艦來說,橫穿恒星的氣態(tài)氫聚變海洋,利用恒星的光芒和強烈輻射作掩護,對敵人發(fā)起進攻是很常見的戰(zhàn)術。老人記得自己還是新兵蛋子時,第一次隨軍艦在恒星表面劈波斬浪地飛行,那種恐懼和刺激相伴隨的快感讓他永世難忘。 士兵訥訥地說:“我三個月前才剛入伍,還沒隨戰(zhàn)艦到過恒星表面……”區(qū)區(qū)氨海巨浪就已讓他膝蓋發(fā)軟。 老人問他:“韓丹跑哪兒去了?” 士兵說:“韓教授在實驗室跟尤里談一些問題! 每一個將軍都經(jīng)歷過當小兵的日子,當老人還是一名年輕的新兵時.上頭就經(jīng)常派他執(zhí)行保護學者的任務,老人很喜歡和學者們待在一起,這總能讓他回想起年輕時的歲月。 實驗室里,韓丹向尤里說明了情況,她知道尤里的液氨罐中有著跟液氨海洋底的巨型大腦傳輸信號的通信裝置,她不是跟尤里一個人在對話,而是通過尤里,跟大海深處那個巨大的氨水母大腦對話。 尤里難以置信地問韓丹:“你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居然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顆星球?”它不相信一種智慧生物會毫無緣由地如此厚待另一種智慧生物。 韓丹說:“因為你們對人類有價值。”尤里似乎很難理解兩種不同的生物在同一個世界中共處是什么樣子,畢竟在氨水母的生物圈中,生物種類非常單一。 韓丹又解釋道:“和你們不同,人類社會從來就不是一個單一物種的社會。在我們的祖先還是原始人時,貓、狗這類動物就已經(jīng)跟人類一起生活了。在最初的時候,它們只是單純地在原始人的部落里躲避天敵的攻擊,討些殘羹剩肴,但我們的祖先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價值,貓可以捕捉老鼠之類的讓人大為頭疼的小東西,狗可以放哨、陪伴人們一起狩獵,大大提高整個族群的生存能力。盡管人類發(fā)展到今天,科技的進步已經(jīng)讓我們無須貓狗的協(xié)助就能很好地生存,但不管時代怎樣變遷,我們?nèi)匀辉谏鐣袨檫@些共存了數(shù)百萬年的伙伴留下了一席之地。所以,不管是怎樣的智慧生物,只要有跟人類共存的可能,我們就會想辦法與之結成盟友,一起生存! 韓丹沒有親人,作為聯(lián)盟最優(yōu)秀的學者之一,聯(lián)盟并沒有虧待她,偌大的一座莊園就位于“密涅瓦”星艦風景最美的半島上,只是孤身一人的她極少回到那座屬于她的大房子里生活。但不管她離家多久,那幾只被她收養(yǎng)的田園犬和它們的孩子總是非常盡職地看守著這空無一人的家,而她也把那些狗視為親人,所以跟韓丹關系好的人都知道,她用狗來比喻這些氨水母時,并不是在貶低它們。 氨水母的世界并不像人類世界那樣有著與其他動物共存的習慣,在它們的世界里,就只有它們自己。尤里費力地理解著韓丹的話,沉默了很久,才說:“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對你們有用,你們就愿意提供一個星球那么大的生存空間,讓我們自由繁衍?” 韓丹說:“我更喜歡‘合作’或‘共生’之類的字眼! 對于一種渴望更寬廣的生存空間的生物而言,聯(lián)盟開出的條件極為誘人。作為一種孤獨存在的生物,它的腦海里沒有“尊嚴”“地位”之類在人類這樣的群居性動物當中極常見的概念,它甚至不知道所謂“合作”和“共生”是什么意思,它腦子里唯一想的就是順著生物本能,不斷獲取更為遼闊的生存空間,這使得它很快答應了聯(lián)盟的要求。 伊司-03 離氨-07 行星越來越近,引力扯起的海浪逐漸形成一座刺破天空的高山!數(shù)不清的液氨被伊司-03 的引力從星球表面的大洋中撕下,像上古洪荒般從氨-07 撲向伊司-03。數(shù)不清的氨水母隨著洪流沖向新的世界,不知有多少氨水母被這洪流撕成碎片,但它們就好像被血腥味吸引來的鯊魚,拼上性命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高山底部的海床中,任憑旋渦般的激流把它們從海底卷到海面,拋向通往伊司-03 世界的玩命旅途中! 老人看著隨著急流被拋到太空中的氨水母的尸體碎片,感嘆道:“在它們的文化中,死亡好像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韓丹啜著熱茶,說:“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感嘆過很多次了。氨水母的成熟體原本就只有三個月壽命,它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產(chǎn)生孢子,為整個群體的繁衍做出犧牲,就算為此而死,對它們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老人突然覺得,自己身為軍人,能夠理解這些氨水母的犧牲。 八 在伊司-03 靠近的第三天,越來越多的氨水母離開了氨-07,前往伊司-03,帶著數(shù)不清的工廠、房屋甚至菌簇田,洪水般地沖了. 進去。 韓丹對尤里說:“我們也許該說再見了,希望你到了伊司-03 的新世界之后,仍然能跟我們保持聯(lián)系,畢竟我們是朋友,對吧?” 科考飛船將尤里連同它的液氨罐子一同送入液氨海洋中。尤里啟動罐子上的推進器,向那座通往伊司-03 的巨型高山趕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韓丹一直盯著監(jiān)視儀上的光點,觀察尤里的去向。直到光點順著水山爬升,消失在伊司-03 的表面之后,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老人看著韓丹坐在控制臺前,修長的手指熟練地在按鈕上跳躍,與尤里取得聯(lián)系!坝壤,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韓丹問它。 尤里似乎很興奮,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世界,海床那么遼闊,資源那么豐富,我們一定能在這兒繁衍生息,生長成一個強大的種族……” 韓丹跟尤里敷衍了幾句,眼睛卻始終盯著旁邊那些閃爍的儀表。等到左側控制臺所有的指示燈都變成綠色之后,她站起身走到一旁,從一個文件夾中拿出一張薄薄的紙交給老人,說:“接下來,該你們上場了! 在星艦聯(lián)盟,當最高科學院需要軍方協(xié)助時,通常都會打一份申請給國防部,得到批準之后,就可以調(diào)動軍隊協(xié)助處理一些事情。這張薄薄的紙就是國防部的授權書,臨時授權龍喉海洋的最高科學院生命研究所學者動用第九艦隊的全部力量處理氨-07 人造行星事件。 韓丹和老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在此之前,他們也曾經(jīng)聯(lián)手解決過好幾次類似的外星生物事件,但在聯(lián)盟境內(nèi)處理這種事,還是頭一遭。他們一同走進飛船的登陸艇艙,一艘小型飛船載著他們,前往“炎帝號”巡天戰(zhàn)列艦。 當三艘巨大而黝黑的橢圓體主力戰(zhàn)艦像月球一樣逐漸出現(xiàn)在氨-07 的地平線上時,韓丹的嘴角慢慢露出笑容,一掃過去幾天的局促不安。 韓丹很不喜歡與氨水母打交道,這幾天她與尤里談話時,聲音都顯得極為不安,尤里不懂得人類的感情,聽不出有什么不對勁兒,但老人卻是聽得出來的。老人突然對駕駛員交代說:“咱們不必到巡天戰(zhàn)列艦上去了,改為前往‘斯坎迪號’航天母艦,派人把我的軍服拿來,不要常服,要作戰(zhàn)服,順便給韓丹教授帶一套! “將軍,您要親自上前線?”駕駛員問老人,但并不顯得太吃驚,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老人說:“只是去視察,不會有危險的。” 當老人踏上“斯坎迪號”航天母艦時,作戰(zhàn)服也送到了。作戰(zhàn)服與常服不同,兩顆金色的將星鑲嵌在袖口上。老人穿好作戰(zhàn)服,踏上一架雙座型艦載機,凝重的表情就好像他年輕時初次出征一樣。韓丹進入艦載機后座,對老人說:“你好像很重視這次行動! 老人進入座艙,飛行員出身的他熟練地轉(zhuǎn)動操縱桿,艦載機緩緩啟動,幾名身穿密閉式宇航服的地勤人員有條不紊地指示艦載機轉(zhuǎn)彎進入升降機,機庫的指示燈逐一亮起。 老人問韓丹:“你知道咱們聯(lián)盟軍,跟地球時代幾個軍種中的哪個最相似嗎?” “海軍。”韓丹說。 “是的,海軍!崩先苏f,“不管是這個時代的盟軍,還是地球時代的海軍,都是在遠離本土的廣袤空間中,在人類沒法直接生存的環(huán)境里作戰(zhàn),所以我很忌諱那些可以在我們無法生存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高等動物。一旦它們掌握了跟人類相差無幾的科技,萬一發(fā)生戰(zhàn)爭,我就失了地利,處于劣勢! 軍人理所當然應該是鷹派,韓丹對老人的想法絲毫不覺得意外,她正要說些什么,老人突然說:“坐好,要起飛了! 升降機緩緩啟動,速度越來越快,與其說它是供艦載機起降用的,不如說是鑲嵌在巨大的電磁炮管里的活塞,可以將艦機飛快地彈射出去。瞬間之后,韓丹回頭望去,只看見黑色的航天母艦像一個淚滴狀的巨型馬蜂窩,靜靜地離她遠去。 航天母艦是聯(lián)盟軍中最特殊的飛船之一,就外形而言,它跟地球時代的航空母艦毫無相同之處,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裝載體積比它小的各種作戰(zhàn)飛船。在環(huán)境惡劣的宇宙中,小型飛船很難抵御宇宙中無處不在的高強度輻射、恒星表面的超高溫、巨型天體的引力潮汐等極端環(huán)境,更沒辦法長途奔襲成千上萬個天文單位對敵人發(fā)起攻擊,只有巨型飛船才有足夠的空間安裝各種防御系統(tǒng)和龐大的動力裝置,所以巨型飛船搭載小飛船進行遠征就成了航行的方法,而這也正是航天母艦誕生的緣由。 韓丹說:“我不知道我們的祖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這種巨艦命名為航天母艦的,明明只是一艘用途比較特殊的運輸艦罷了! 老人說:“航母這名字代表著想成為宇宙海洋霸主的夢想,正因為有成為霸主的夢想,所以今天人類才無法容忍氨水母這個潛在的威脅! 伊司-03 是一顆非常巨大的人造行星,從遠處看,它跟別的人造行星沒什么兩樣,但等到艦載機一個俯沖,扎進它稀薄到幾乎不存在的大氣層時,才能看清它是一個由無數(shù)直徑超過數(shù)十公里的巨柱扭曲拼接成的空心球體。那些巨柱就像蘑菇的根柄,每一根巨柱頂部都支撐著一個巨大的薄片形狀平臺,大量的液氨從平臺傾瀉下來,形成巨大的瀑布,飛流直下,朝著肉眼看不到盡頭的深淵落去。 這顆人造行星是一個陷阱,巨柱頂部的那些薄片能模擬出各種特殊信號,把這里偽裝成一顆適合生命生存的星球,內(nèi)部的空腔則可以隱藏一兩支航天母艦戰(zhàn)斗群,獵殺被誘入其中的智慧生物。不過,它最重要的作用卻不是獵殺別人,而是采集異星生物的各種數(shù)據(jù),依靠它內(nèi)部的巨型計算機強大的運算能力,構筑目標星球的生物圈模型。 韓丹的手腕上戴著一個小型儀器,密切關注著上面顯示的數(shù)據(jù),她說:“已經(jīng)有50% 的氨水母進入伊司-03,剩下的估計也不會再進來了,它們想留一部分氨水母在氨-07,尤里發(fā)消息跟我說,它在伊司-03 過得很愉快! 老人看著頂部平臺不停閃耀的電光,那是伊司-03 巨大的掃描系統(tǒng)在掃描落入它的各種物質(zhì)的結構。它收集的信息是如此之多,從工廠、居民區(qū)、菌簇田,到每一個活生生的氨水母,全都建立了數(shù)據(jù)影像儲存在巨型計算機中。那些可憐的氨水母根本沒發(fā)覺自己在進入伊司-03 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命喪黃泉,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逃過一劫,伊司-03 在它們進入的一瞬間,就把它們所有的意識強制輸入到巨型計算機中的模擬世界里去了,如今的它們只是活在一個計算機構筑出來的虛擬世界中。 韓丹說:“氨水母是一種很有研究價值的生物,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收集到足夠多的研究樣本了,動手吧。” 老人下令說:“我是第九艦隊指揮官鄭維韓,現(xiàn)在我下令,艦載機全部出動,用伽馬射線消滅所有落在伊司-03 行星上的僥幸沒死的氨水母!” 韓丹補充說:“記得打開生命探測器,一切有生命特征的東西都不放過,記住氨-07 的教訓,連細菌都不要放過! 數(shù)不清的艦載機如同漫天的飛蝗,撲向伊司-03。伊司-03 的引擎突然啟動,快速遠離氨-07,高大的山轟然倒塌,上百億噸的液氨猛然砸回液氨海洋。哪怕是在太空中,韓丹也能清晰地看見飛速擴張的水墻席卷了整個伊司-03,它的地殼沒法承受突如其來的沖擊,噼里啪啦地斷裂,火紅的巖漿噴涌而出,濃煙滾滾的氨蒸氣籠罩了整個世界,海底的氨水母城市只怕也難以幸存。 “氨-07 也按同樣的方法處理嗎?”老人問韓丹。 “不必那么麻煩,”韓丹說,“把氨-07 整個炸掉,連灰塵都別剩下! 老人下了一道命令,韓丹只感覺到強烈的引力擾動讓整艘艦載機都在發(fā)抖。她回過頭,看見那艘雪茄形的“炎帝號”巡天戰(zhàn)列艦正在逐漸轉(zhuǎn)向,對準氨-07,巨艦頭部的保護罩緩緩滑開,露出黑色的引力導軌,一顆非常細小的人造黑洞正逐漸在導軌的深處孕育成形…… 尾聲 氨-07 的毀滅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了。這些天,韓丹閑著沒事,待在家中整理院子里的花卉,卻不期然看到老人來訪。 “最近不用出征嗎?”韓丹打開門,請老人入內(nèi),隨口問道。 老人說:“暫時還沒接到命令,我也樂得清閑,四處找老朋友串串門。” 韓丹沏了一壺好茶,老人的目光落在一份報紙上。這些日子,氨-07 這點兒事在公眾眼中也逐漸失去了關注度,被擠成小小的豆腐塊縮在角落里,報紙的頭版頭條是一則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八卦. 新聞。 氨-07 那件事對公眾而言已經(jīng)結束了,日子又恢復到了平時的平淡。但對某些人來說,事情還沒了結。07 號核聚變工廠的負責人仍在受審中,不過科學院已經(jīng)決定把氨水母的資料永遠鎖在資料室里,缺了最能讓這些人定罪的關鍵材料,這場漫長的官司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打完。 “你們打算把氨水母的事情永遠掩蓋起來?”老人問韓丹。 韓丹抱著肩說:“別提氨水母的事了,一想起那些水母一樣的生物,我就覺得脊背發(fā)涼……” 人類從在地球上誕生的那天算起,用了兩百萬年才邁進工業(yè)時代,氨水母卻在短短一千年走完了人類兩百萬年的路。韓丹很擔心,如果放任這些氨水母發(fā)展下去,總有一天它們的科技會遠遠凌駕在人類之上,進而威脅到人類的霸主地位。 老人說:“其實在這件事當中,氨水母是最無辜的,它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去,也從沒做過什么壞事,結果卻被徹底消滅了! 韓丹說:“人類有時候是很卑劣的,畢竟我們還沒偉大到犧牲人類自己的利益來成全別的智慧生物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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