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厲的刀筆之下,融時間的穿透力、深沉而悲涼的歷史感,交錯著古今未來、現(xiàn)實虛空。故事滌蕩著抗戰(zhàn)一代人的離分、五四一個舊氏讀書人的悲劇命運,抒寫人類共同的終極宿命——死亡。九部短篇小說,九個試圖還原時代的故事。死亡的鳴笛,已經(jīng)響起,九個世界中各自孤獨的靈魂,正伏案而出。 壹 老了 一 老了 老了。 真是老了。 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五十五歲的年紀,即使看似保養(yǎng)得和那些三十歲的女人沒什么兩樣,終究還是像一朵冰凍的蓮花,如何也喚不回往日的生機。也沒有一場躁烈的火,再能化開她了。 所以,她的的確確是老了。 屋檐上哺孩子的燕比她年輕,院子里頭的母狗比她年輕,雨后發(fā)芽的春筍更比她年輕了,后來看著看著,竟覺得家里煮飯的老媽子也比她年輕多了。 她就更加覺得,自己當真是老了。 便四處要躲避老了的陰影。 于是把那老媽子也趕了出去,把母狗燉了來吃,把燕子窩給捅了。 終于,屋子里,只剩了她。她便是最年輕的了。 桌上一面鏡子。她興奮地對自己笑了一笑,現(xiàn)了許多皺紋出來,仍然覺得,這皺紋是因為刻意地擠出來才有的。 然而她的腿上、手上,也都是她所以為的刻意擠出的皺紋。 皺紋,就這么平白受了冤屈。 真叫人替它可憐。 二 化妝 從早到晚,她已經(jīng)化了不下三十遍。 誰給她數(shù)的呢?是時間。指針滴滴答答地轉(zhuǎn)著,轉(zhuǎn)出一道回憶的馬蜂窩,轉(zhuǎn)出一場回憶的龍卷風,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她又化了一遍了。 她自己縱是想數(shù)也數(shù)不來的。她沒有那個膽子去記錄流逝的時間。她不知疲倦地畫著,一遍又一遍。好像,這樣的話,指針就永遠停在了她點綴妝容的這一刻。 永遠地。 她的技術(shù)真是嫻熟,不到一刻鐘一個來回,上妝、卸妝,一個小時四遍了。又似乎是害怕手腳太慢,時間就流逝了好多。所以讓自己的動作一刻也不要停。 還是一樣地,她不覺折騰,一遍又一遍地化。清晨六點日出,窗邊透進一點光,她就迎來了生機似的。學生面對操場上的升旗儀式般,莊重地從箱奩里取出盒子,緩緩打開,兩只枯瘦的爬著皺紋的手開始攤出所有的金銀首飾,化妝用具。她長舒了一口氣。 她把首飾先放在了一旁,專門花時間來清點用具,眉筆、粉撲、脂粉口紅,一樣不落下。一定要找到描眉的,才安了安心。 那些東西,舊日的盒子,舊日的筆,怎么說也老了,可一經(jīng)被她拿出來,總泛著舊日的年輕?菽痉甏核频。 她又望著那張臉,嘆道:真是美極了。頗有點孤芳自賞的意味。也只能孤芳自賞了。燕子、母狗、老媽子都賞識不了她的美麗了。她又覺得有些可惜。轉(zhuǎn)而又覺得,那些年輕的東西都沒了可真好。消失了個干凈。總沒有什么能來爭奪她的美麗了。 美極了,美是美的?伤齾s只是嘆著,念著,反復地,像她一遍又一遍地化一樣,她也一遍又一遍地道。不厭其煩。那既然這么美,為何不去感受一番呢?她這時倒像被人施了蠱,沒能用自己的手觸碰自己的臉。 她開始細細地勾勒自己的眉毛。指尖動作輕緩,一筆一筆落得清楚。 功夫倒是了得的,描摹工筆山水畫一般,把自己的眉毛畫得落落大方,似山,似水,襯得五十五歲的臉,真的年輕了些。她卻感到,不知怎的,反倒給自己添老了。 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的眉毛,沒有哪一個女人的眉毛能如她一般勾人心魄。 有個男人曾對她說:“你的眉毛,就像擰出的麻花似的?粗妥屓讼氤!彪m然是很糊涂的比喻,但她卻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二十二年。 她,總是每個糾纏在情欲里的女人的名字?赡鼙惶旎▉y墜的蜜語哄騙過,可能被一時的情愛體面誘惑過,可能被寂寞腐蝕過?赡軓纳倥兂闪伺,可能又從女人變回了少女。 總之也可能是每個糾纏在情欲里的沒腦子的女人的名字。 她,是不是這樣呢? 三 衣服 夜里十點,她開始看起自己的衣服。 她有許多衣柜,是許多。 衣柜許多,衣服也許多,許多的許多,布滿了空蕩的沒有幾件家具的伶仃的房間,顯得充實多了。 近些年,她倒是一件衣服都沒舍得買。也還是沒有膽子去買。愈到了四五十的當口上,連門,都不敢邁一步了?刹槐冉稚系暮⒆,還能蹦蹦跳跳,眼里只有今天,沒有明天。 這些衣服都是積攢了幾十年來的。是她二三十歲時期最愛的那些衣物。 或者,也只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年輕的鮮活的生命。這老了的陰影似乎還在她身邊。她卻不覺。 幾十年前的衣服那么多,幾十年后,多的是積了灰的。她還存得好好的,也只剩下一個白裙子了。 有西式的妮子正裝,配著帽子附著條背帶褲,一身的格子,是她向往的英國人的摩登潮流風氣; 有中式的美人旗袍,側(cè)身不止能露出一截小腿,似乎還能到腰間,想想穿起來還是那么能攝住男人的眼睛; 有洋氣的花裙子,花紋碎碎的,不顯一種格調(diào)的美麗,穿起來,就是少女的衣著打扮,活潑,俏麗。 有…… 有…… 回憶都附著在了上面,卻沒了她自己。 里頭總之有著許多亮麗的顏色、吸睛的打扮,素雅的不起眼的卻只一兩件。 每握在手里一件,都像過去還歷歷眼前。多年的光陰倒退。和現(xiàn)在隔了好遠。 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顫抖起來,不敢再碰這些陳年的舊物,驚懼地放下這些。 只唯一一件,她還肯拿在手上。 她把和身上穿的模樣相同的一件裙子拿了起來,嗅了嗅,體味到一種隔世的滿足。 有個男人曾經(jīng)說:“你穿這件素凈的白裙,最是好看!蹦敲炊嗪每吹囊路,她都很喜歡,遠勝于這件。但后來她卻愿意常常穿著那件最不起眼白裙子。二十二年了。 今天,她仍然穿的是這一件。 為了能夠一直穿下去,她購置了三十件。天晴天雨、換洗、損壞,所有壞的可能一哄而下,她都不至于穿不了白色的裙子了。 白色裙子,像成了一種紀念。不,應該是祭奠。 祭奠死去的光陰。 四 男人 因為這些衣服,她想起年輕時候。二十余歲到三十余歲的那段時期,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 這些人一如她眼里看來很年輕的雨后春筍之多,收也收不完的一地,可現(xiàn)在還能記得起來的,卻僅剩下寥寥的四五個了。回憶起來,有的是馬臉、有的是方臉、有的是圓臉,還有……想不起來了。 總是很難有對他們臉部特征的印象了。有的是藕斷了絲可能還粘黏著的感情記憶。 每個多年以后,我們還能想起的已經(jīng)遠去的人,總也是這樣。沒有了他們的形容,只剩下他們和我們處過的碎裂的、或還是碎裂的情誼。女子和女子之間,男子和女子之間,男子和男子之間,家人朋友,情人伴侶,還不都是一樣的。 這些男人,倒不同,大多都曾給予過她幸福的喜悅。 即使最后不得不分離,她是笑著的。笑著接受他們的消失于人海。 有個百貨大亨,三十多年前,桌上的這些衣服、首飾,全是他給買的。他還總是怕她不夠受用,噓寒問暖,問她要什么,缺什么,每逢來和她見面,都必問這些話。然而,他雖從事商業(yè),卻又隸屬于軍政界,分身乏術(shù),來的時間向來是少,也總偷偷摸摸地來。 可他對于自己的寵溺,卻并未伴著時間的長短而長短。是一種穩(wěn)定,像恒溫,不會變。在他的懷里,她得到一種女兒般的珍視。真像是掌上明珠似的。 這是她最初的第一段愛情,記得太深。也曾以為會永久。 只是,后來,他還是告訴了自己,他要娶一位上流名媛了。 母親逼他的。 四十歲,他依然對于自己的愛情做不得主。她沒有怪他。她覺得他是個孝子。 “這種事情,當然要去做啊!彼踔拎凉炙莫q疑,不敢下決斷,反而來同她商量。最后一次在他懷里,她說。 她不會勉強他的。 聽到這句話,他也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吻了她最后一記,“你太善解人意了! 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姓,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當然,她沒有看到在他告別的第二天,他出入其他風月場所,和另外一個女人抱在一起的畫面。那畫面,如同一個父親寵溺自己的女兒。 她仍然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孝子。這樣也好。 就像一場露水紅顏的相逢,可他們的相處不是一夜兩夜,而是一年到兩年間。 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 她沒有目睹謊言。 五 又是男人 也有個已婚的丈夫,那時他在戲臺上邂逅了她,他們同在看戲。 地方是在天蟾舞臺,演的是梅蘭芳新編的戲《生死恨》。是當時中國的第一部彩色影片。 這戲,倒是有深意的,于國于家,于每個當世的國人。 說的是戲子無情,梅大師也可稱之為戲子吧?卻應了形勢改編了明代董應翰所作《易鞋記》傳奇,成一曲生死恨。 溫柔鄉(xiāng)倒也是溫柔鄉(xiāng),他唱的是溫柔鄉(xiāng)里的家國情。圓潤的唱腔、細膩動人的情態(tài),淋漓地灑向整個舞臺。 已婚的丈夫見她為戲而慟,至情至性,便要了地址,日日來找她。她也覺得他鬢角頗有鐘愛的梅大師氣韻,又無奈不能與梅大師共度一生,便覺得有個梅大師的影子也好。起初,是這么個打算。 后來竟也詩詞賦曲,無所不談,倒相處融洽。興致來了,漸漸情不能自已,兩人由坐著,講到站著,又徘徊到了床邊,到赤裸糾纏在一起,兩相享受著那種歡愉的刺激。 男人這樣,她很能夠理解?梢婚_始她并沒有什么感覺,只是懷著一種新鮮的刺激。新鮮的嘗試。直到后來,偷情的深入快感,竟然也感染到了自己。 一度,她是有些不相信的。 她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自己對著一個有家室妻兒的男人,這樣與他癡纏,從無到有,從沒有感覺到產(chǎn)生了快意,竟沒有產(chǎn)生零星半點的負罪感。 應該有的,不是嗎? 后來,她才知道,她沒有道德上的負罪感,是因為本身她對于他就沒有真正的愛情。 若是有,也就會日復一日飽受精神的折磨,也就會處在卑微的愛而不得的煎熬里,也就會在他離開的時候,感到痛心了。 但是。她沒有。 是了,到最后,這個男人也和初戀的男人一樣,提出了離開。 這一次,即使也深刻,但她相比初戀時候更坦然了。 或者,因為他們都只誕生了一種精神交流。就連性愛,都只是精神交流的一部分。然而終于是停留在友情的層面上,沒有愛的相吸。這樣也好。 后來他也真正回到了他的家庭中去,做他的丈夫,盡他的責任。 卻沒再來了。 她倒是有點可惜的。漸漸地,也就淡忘了他們這段模糊而朦朧的可以稱之為愛,而又無法稱之為愛情的故事經(jīng)歷。 自己,倒也像是演了出戲似的。戲散場了,人下臺了。 就別再留戀了吧。 終歸這段,是短暫的,只持續(xù)了兩三個月的時間。 但這一年的兩三個月,在中國卻足夠發(fā)生很多事情。 六 還是男人 那個地方仍然是她最惦記的。 期間她也隨著流離去了天津、北平,F(xiàn)在,在哪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好像,無父無母的人,到哪兒都是流浪。 現(xiàn)在是不是回到了那個她最惦記的地方?沒有答案。 機緣就是那么巧,十余歲的情竇初開,到二十余歲經(jīng)歷了許多乏味的男人,三十來歲便梅開二度似的,接連逢著兩段真摯感情。 本已打算終止這條感情的路的她,又再逢了一段刻骨的戀。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是一條白蛇素貞,后來發(fā)現(xiàn),可能其實自己更似那個冷眼的許仙。 已婚丈夫離開的第二天,她碰到了個作家。 盡管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對于過去,她向來不覺得是什么創(chuàng)傷。只是覺得疲乏。她已經(jīng)沒有打算要再愛了,提起愛戀的心是很疲乏的,人生充滿了疲乏。她有時候想想,也真佩服在這個時代,還能永葆積極的那么一群人。 故而她的選擇是很冷冽的。處處顯著冷冽。 在與人的生活相處中,在街角巷尾的飯館子里,在登山、在走路,都是一股冷冽。她沒法一直活得像一朵向日葵。只想,不至于讓自己枯死,就好。 那是三十出頭時候的她的生活法則。那時候的女人,自保的法則。 她冷冽,是不錯的。而這個作家卻也不似一般的作家畏畏縮縮、陰郁、陰鷙得很,總之一把子陰陽怪氣的作家群體特點,他沒顯現(xiàn)。反倒看著極為放蕩,又十分熱烈。他好像一場綿綿的六月的雨,滴滴點點,都有自己的意思在。其至情至性,真當?shù)闷鹞娜蓑}客四個字了,與當時的作家,相去甚遠。 他就在路上,瞥到她那么一眼,頓覺清逸出塵,如梅如雪的。心上,一生就這么一個人了。 只這一眼,他暗暗記下了她這個人。覺得天經(jīng)地義似的,后來就直接跑到了她的家里去,她始料未及。 原來,作家的世界,是有通天本領(lǐng)的。玩弄女人于股掌之間,于書本之間。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能這樣支配一個女人的命運。 她被他改變了。 本已經(jīng)不再奢求有什么愛情了。她卻又不知不覺陷入一種瘋狂的迷戀中去。尤其是在看了他的書以后,她對于他的狂熱追求不覺厭煩,反倒心生滿足地接受起來。不是一種被迫的臣服,而是彼此對等的吸引。 她愛他愛的兩句:“臣本高陽舊酒徒,未曾酣醉起嗚嗚。彌生漫罵奚生傲,此輩于今未可無! 她愛他愛的一句:“當今未有真狂士,皆把下流當風流! 融人生的理想之重,就那么三句。 直到最后,她也才發(fā)現(xiàn)她愛的更多的是他身上的這些東西。 那段日子,又是半年。 這一次,他的離別,并不是他的主動。她也沒有主動提起過。是命運的意外,或者是命運必然的安排。 是因為,太愛了,他的熱烈又成了一股反噬的力量,挖出了一個墳坑,把他自己埋了進去。 點點滴滴,都是蛛絲馬跡。他處處疑心她有什么、處處覺得她背著自己偷男人。愈想愈可怕,愈想愈不能自已。 可是他愛她,他試圖想要忍受,卻又無法忍受。無法忍受這樣不公平地占有她,無法忍受自己和另外的男人一同分享心愛的女人。在他設(shè)想的世界里。 他一生只要這么一個人,他更希望,她也一生只他一個人。 最后,這個總是支配著女人命運的作家,倒被女人反過來顛覆了命運。 他絕望地自殺了。 走的還是作家的路。 她錯愕了?吹剿w的一刻。只有這兩個字的心情。 她明明什么也沒有做,他明明一直都好好地和她有說有笑。 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她流了一夜的淚。沒能親手把他埋上。尸體交給了警察。 動蕩的煙云里,人人都自保不了。她的冷冽,成就了她,半年后就使得自己消逝了這段情感的傷痛。 說她無情也好,說她理性也罷。就只盡管還會黯然,卻終于是忘了一切。甚至,僅在那段時間里,把前面遇過的男人,都慢慢抹去了。 這個作家的死,像一劑鎮(zhèn)靜的良藥,注到了她的血液里。 離別,是這樣匆匆。盡管不知道他為何要離開自己,撇下自己。 他死了,人們才知道這個作家的地下情女主人公是她。所有怯懦的,反倒成了激切的勇猛。所有搖曳的,這時候都成了堅定的不移。 徒留給她一個人去面對漫天的流言炮火。 但她,依然感激遇到他。 七 最后一個男人 作家死了以后,人人給她貼上放蕩的標簽。雖然公案為她平了反,人們還是疑心作家的死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說是,她這么美,就注定是個紅顏禍水。貂蟬也美,西施也美,楊玉環(huán)也美,美的女人,都是罪過。不然怎么會讓一個聲名鵲起的作家,為她神魂顛倒的。他可還正值壯年啊,大把前途。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惋惜了起來。 真的惋惜,假的惋惜,瘋瘋鬧鬧一整個世界,又夾著槍聲烽煙的。 唯她自己,反而在聽了這些以后,惋惜的意思更愈淺淡了下去。作家的離開,她覺得這樣也好。 她倒也能承認自己,的確是美。樂得成全一個紅顏禍水的謊言。還是那一如既往的冷冽。誰也改變不了的冷冽。雖然凡此種種,都給予過她生命的慰藉。 這些好的壞的,男人,她都經(jīng)歷過了。但她最愛的,至今唯一的真正舍不得的,反倒還是那個穿著白衣的少年。 人生里最后的一段感情,就獻給了這個小他許多的天真男人。 他卻什么也沒有給過她,物質(zhì)財富沒有、精神共鳴沒有、才華熏染沒有。除了破碎的愛。也只有破碎的愛。亦是不同于以往所有男人的純綿的愛。除了愛。 走的最干凈的是他,走得最不干凈也是他。 他的離開,是一句話也沒有交代的,也讓她最恨。唯一的愛里,包裹著唯一的恨。這輩子,其他的男人,她從沒有恨過。 那是作家死的次年了。 他應當是想要梳著學生時代的學生頭的,不知怎的,卻梳成了一個油膩膩的大背頭,笑起來也硬朗極了。大男孩似的,養(yǎng)成一道明媚的熱烈。 也曾用這很硬朗的笑對她道:“都怪你過分美麗。” 她就一直珍重自己的這份美麗,不敢毀傷。她再沒有了冷冽,有的全是小心翼翼。 在他離開以后的二十二年里,她都惦記著這份美麗,惦記著他的這句話。 相逢是什么呢? 第一次從學校外面的圍欄經(jīng)過,看到他,圍著操場瘋跑的青春模樣。這便徹底令她著了迷。早已忘了自己是個三十多歲的在社會摸爬滾打十多年的女人了。身上沒有了青春。沒有了少女的氣息。 也沒有想過,她天天來看他,為博得一面之緣,他居然就真的每次在她出現(xiàn)的時候,都能被她看到。 她以為是自己花光了將來幾十年所有的好運氣。以為是自己終于擺脫了三十多年來遇人不淑的所有壞運氣。 不想,這是另一個愛情的滋生。 原來他也一直在等著她。 八 離別 相識的那一年,到了年尾,他離開了。 因為知道了自己原來是一支被無數(shù)男人蹂躪過的殘花敗柳,所以離開。 他沒有一句話的告別,她就能猜到這個因由。從那以后,她撒下了無數(shù)恨的種子在他身上。 說起來,沒什么可惦記的,她總想。怎么,倒叫自己牽掛了這么些年。 多年的牽掛,與多年的恨。 可即使這樣,他也沒能再回來。她就在無盡的恨里把自己雕琢成一朵足以食人的花。她不靠近別人,別人也靠近不了她。 與現(xiàn)世萬般疏離,又如何。 到底是千般恩怨,意難平。 九 衣服 遇到了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以后,那一如既往的冷冽,全沒有了。 唯一客觀存在過的冷冽,是身上這件白衣裙。在他走后,復生。 一切的冷冽,回來了。 好像,她又從那一堆衣服里,看到了十八歲的自己。 青春,真是個叫人懷戀的東西。她笑著、冷笑著、苦笑著、真的笑了起來,褪去了所有的花刺。 就這樣,漸漸連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也恨不起來了。 有的,全是愛。 想到他為自己畫眉,技術(shù)真是笨拙得可以,他羨慕她描眉總像作一幅工筆畫似的,她在這種羨慕中一遍又一遍地教他; 想到他穿著素白的校服,在大土坪子操場下課后,興沖沖跑出來,說喜歡她穿起這條素白的裙子,和自己般配的樣子; 想到他不顧世人眼光,執(zhí)意要和大了十五歲的自己,在一起,說著,“我會,一直愛著你! 想到他既然都愿意和這么一個三十余歲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怎么會嫌棄自己是一支殘花敗柳。非要醞釀那么久,等到相識相知,一年以后,才一聲不吭地離開。 忽然,想到—— 他的離開,應是和著戰(zhàn)事吧…… 怕她的眼淚流盡了。所以沒有開口提出離別。 可今時今日,她的眼淚依然流盡了。 恨他去了二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她都在恨著他。連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是一直愛著的,她卻終其一生,在恨著他。 十 天亮的夢 一整個夜晚徹底過去了。天又亮。日出了,六點了。 又是昨日的六點,還是今日的六點。 也是明日的六點。 窗口透進折射的陽光,打出了一道陰影。陰影里頭,夾著鳥鳴。像一記溫柔的槍聲。 這鳥鳴,竟忽而使她安然。 這些天,她倦了,也不敢睡去。卻在這時做了個夢,夢到她已經(jīng)九十九歲了,墻邊掛著2003年的歷紙,居然身邊子孫環(huán)繞,喊她,“阿嬤阿嬤,阿公還在外頭,還沒回來,你要等著他,你要等著他!” 可是她還是合眼了。 臨死,沒有等到他們喊的阿公。 十一 鳥鳴 第二夜,她真的死去。 一罐的安眠藥還有幾顆灑落在床沿。 透著一陣鳥鳴。 十二 時間 2003,她九十九歲。 五十五歲的她,活在1959年。 二十二年前,她三十三歲。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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