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慶熹紀(jì)事(中)


作者:紅豬俠     整理日期:2022-12-31 07:40:35

  風(fēng)云開闔,忠賢滅門,他在阿鼻地獄中涅槃重生,卻甘為深宮賤奴,為仇人之子驅(qū)使,只愿親手撤藩地、平邊患,一竟父志。 血淚盈襟,面不改色,他在宮廷內(nèi)外大江南北,囊括英才,收羅舊部,上下縱橫,只為利劍出鞘之時,斬除奸邪,雪盡仇恥。 匈奴來犯,藩地謀反,四方崩亂,萬千陰謀席下,中原前途叵測。于他,卻是彈指即逝的唯一良機(jī)…… 而當(dāng)他在無數(shù)野心交織的刀光血影中翻云覆雨之際,一場猝不及防的相逢,讓一切顛倒凌亂。世代糾葛,兩朝恩怨,昔年舊事牽引著命運(yùn)的死局再次襲來,那半生如履薄冰的煎熬,到底所求為何?任他是可挽狂瀾、定四海的神兵利器,在那生死了不盡的困局中,誰又能讀懂他霜雪心事下的丹心烈焰?同名武俠劇籌備中!
  歌者均成
  天水
  八月會天水,一地金黃。
  天既廣,云飛萬里卷蒼茫。
  牛羊乃作銀河水,奔流只為大王忙。
  屈射王旭逯冷著臉,靜靜聽歌手把贊歌唱完。秋日的陽光極濃烈,旭逯的面龐被照成一團(tuán)雪白的光芒,歌手敬畏地看了一眼,低頭跪爬到旭逯的腳下,親吻他的靴子五遍,才退到自己的主人身后。
  闕悲甩著袖子,走到旭逯面前,深深一躬。
  “兄弟!眱扇硕夹Φ溃е鴮Ψ降募绨,又使勁摟了摟腰。
  寒暄了一番,旭逯才放開手,朝闕悲身后的馬隊(duì)里看:“你那姑娘闥穆阿黛可好?”
  闕悲忙向后道:“快來,大王想見你呢!
  右谷蠡王的女兒闥穆阿黛不過八歲,秀眉大眼,已很有些英氣勃勃的美貌,端端正正走上前來,跪了一跪!按笸,闥穆阿黛祝您弓馬快利,福壽綿長!
  清澈嬌人的聲音,令旭逯大喜:“好孩子,好孩子,越來越出眾了。都過來,見見妹妹!
  旭逯最長的兩個兒子不過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闥穆阿黛自然非常不高興,把辮子一甩,跑回馬隊(duì)里。
  這讓闕悲有點(diǎn)尷尬,不過旭逯仍寬厚地笑了。眾王在旁冷眼看著,連闕悲自己也是憂心忡忡。
  屈射氏的王位歷來傳與兄弟,旭逯也不例外地在長兄伊屠身后接過王位。自屈射王以下,旭逯的兄弟尚有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以及右谷蠡王闕悲,位在頂天四角大王里,都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不過這兩年看起來,旭逯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雖然還未成年,不得封王,但旭逯將王位傳給兒子的決心似乎已定了下來。眾王內(nèi)懷猜懼,庭會稀闊,旭逯也深以為患。他見眾王中闕悲最和氣,便意欲子女聯(lián)姻,拉攏闕悲的意圖已再明顯不過。
  要論繼位的順序,闕悲自然要排到第四,因而從來對王位沒有過多的奢望,但對旭逯壞了規(guī)矩、一意孤行的做法,闕悲還是很賭了一口氣。
  屈射氏八月會于天水,大王校計(jì)民眾、牛馬、奴婢數(shù),十王諸侯俱率本部奔千里赴會,是國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大王與諸侯的聯(lián)帳居于正中,從日出到月明,各王的盛宴,連著鋪張十日。貴族少年摔跤斗力、賽馬試弓,跟著他們滿地跑的都是衣著光鮮的奴婢,和為他們導(dǎo)前唱贊歌的畫著小丑臉的歌手,笑聲、歌聲的喧嘩此起彼伏,熱鬧到了極致。待第十一天,又逢旭逯長子忽勒的生日。
  這一年忽勒十一歲,正是成人的年紀(jì)。屈射人素來看重成年的儀注,既然是大王的長子,自不必說的,忙忙碌碌搭起祭壇彩帳,武士飛傳大王的邀請,到正午時來自各部的貴族及其子弟坐滿了八十個大火盆邊的狼皮氈毯。
  “父王。”闥穆阿黛跑過來纏在闕悲的身上,“哥哥們在說什么?殺什么人?”
  闕悲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成人時向天神獻(xiàn)的祭品,當(dāng)然是人牲了!
  “要獻(xiàn)奴婢的頭顱嗎?”闥穆阿黛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向著彩帳里端坐的忽勒左右打量,“會是哪一個?”
  這件事從來都不容易看出征兆,闕悲搖搖頭:“不知道!
  王子忽勒的歌手大概十五六歲年紀(jì),扎著雙髻,頰上涂著渾圓通紅的胭脂,直畫到腮上的嘴角時時在笑,此時正躬身在忽勒的面前領(lǐng)命,最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跨前一步,高聲贊道:“大王福壽綿長!
  “福壽綿長!”底下貴族的歌手們跟著唱和。
  那歌手面朝旭逯,替王子向父親唱頌贊歌。歌畢,宴會就要開始,貴族們等待著殺人獻(xiàn)頭的儀式,打起了精神。
  闥穆阿黛眼尖,看見忽勒身后有人伸手動了動。
  “干什么?”忽勒回過頭來給了那人一記嘴巴,“一邊去!
  小王子在宴會上突然大發(fā)雷霆,他身前正在高頌贊辭的歌手正待拔高的聲音因此在喉嚨里微微一頓,不過轉(zhuǎn)隙的嘶啞,卻讓忽勒更加不快。
  “別唱了。留著你有什么用?”忽勒對歌手道,“我們的兄弟追逐馬群,我們的戰(zhàn)士血洗草原,他們吃的烙餅、奶茶一樣給你們吃,他們住的帳篷毛氈一樣給你們睡,現(xiàn)在連首歌也唱不好!
  貴族們那一刻都以為要送死的奴婢會是忽勒身后挨打的孩子,但看來今日的人牲已在瞬間變了人,席間微微有些騷動。
  “難道是我?不是我!”歌手大吃一驚之后,渾身戰(zhàn)抖著伏在忽勒腳下,不斷咕噥求饒,親吻忽勒的靴子。
  “帶他走!焙隼仗唛_歌手道,“我不要他了!
  “那么誰替你唱歌呢?”旭逯的次子巨離忽“哧哧”地笑。
  忽勒拉了身后的孩子一把:“你來唱!
  瘦巴巴的孩子便突然從高帳內(nèi)的陰暗里沖入了明亮的陽光下,一般的涂滿胭脂白粉,八九歲的樣子,顯然也是王子豢養(yǎng)的歌手。他回頭,忽勒正瞪著他,長大的王子愈來愈像屈射王旭逯,厚重的眉毛壓著眼睛,抿著嘴看人的樣子已有七分陰桀乖戾的氣勢。那孩子還在不知所措,武士已端上了適才歌手的首級,奉與旭逯和忽勒審視。
  忽勒點(diǎn)點(diǎn)頭:“很好!
  旭逯對忽勒自始至終的冷酷和鎮(zhèn)靜十分滿意,笑道:“祭品奉在神前吧!
  席上的貴族見這么快便斬了奴隸的頭,都痛快地吁了口氣。
  “這不再是少年人的口角,這是男人的雷霆之怒。”大祭司贊美不迭。
  全場像是滾過了一聲巨人的嘆息,人人面露欣慰的喜色。
  “唱歌!焙隼绽死l(fā)呆的小歌手,低聲道。
  小歌手走向忽勒面前寬大宴桌的腳步仍然有些紊亂。衛(wèi)士斟滿了巨大的海碗,交在他手里。四周的人見他捧得吃力,都笑起來。他端著海碗,慢慢低下頭往酒色里看了半晌,似乎輕輕抽了口冷氣,畫成彎月般的血唇隨之在正中開了道小縫,微微張了張。
  旭逯有些不耐煩了,動了動身子,道:“歌手!為你的主子唱吧!
  “是。”小歌手躬了躬身,聲音雖然在發(fā)抖,但咬字卻極清楚,隨后便猛地放開了喉嚨。
  屈射!
  百萬貴胄居安樂,
  居百萬里,
  未見山峨。
  屈射!
  千萬牛羊飲敕勒,
  飲千萬日,
  未有干涸。
  地之廣,
  大王一臂所長。
  海之遠(yuǎn),
  大王雙臂所長。
  天之高,
  大王展臂所長。
  屈射王,
  福壽綿長。
  童聲異常地清亮,錚錚然甚至有了刀鋒的銳氣,席間的人都不禁坐正了些。
  “好大的膽子,好漂亮的嗓子!”闕悲悄聲贊了一句。
  闥穆阿黛卻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爹沒看見,他還在抖個不停呢!
  闕悲撫摸著女兒的長發(fā),沒有說話,他只是在疑惑,在那樣的一刻,小歌手能從那碗酒中看到什么令他驚異的東西。
  這件事沒有困擾闕悲很久,不但是因?yàn)榈酱髸牡谑迦,屈射各部便流云一般分散,更是因(yàn)橐晃挥夜润煌鯖]有必要為一個奴隸出身的歌手多費(fèi)心思。在那些年里,屈射王侯貴族豢養(yǎng)的歌手不下三千人,但很少有能活到二十歲以上的。
  一個屈射的貴族男子自出生、成人、征戰(zhàn)、婚嫁、生子、生孫以至死后,一生要經(jīng)過無數(shù)重大的儀式和祭祀,雖然并非每一次都要向天神奉獻(xiàn)人牲,但是人喜攀比,漸漸就成了國中的風(fēng)氣。強(qiáng)壯的勞奴不在候選之列,只有自小豢養(yǎng)、不事勞務(wù)的歌手才通常被犧牲。至主人成婚,矯揉造作的少年歌手出入帷幄,招致主人猜忌,死得就更快了。即非如此,待年紀(jì)一大,失去主人恩寵,貶為勞奴,又何曾吃得起苦,不是病死累死,便是被心懷嫉恨的奴隸們折磨致死。
  因而闕悲在次年天水盛會上沒看見忽勒的小歌手,也未覺得奇怪。及至后兩年,連忽勒和巨離忽也不見了人影。風(fēng)傳這兩位王子早已不和,見面就要拔刀相向,動輒便是數(shù)十人的奴仆歌手群毆,死者甚眾。
  闕悲對左屠耆王道:“看來大王傳位給兒子的心意已決,不然兩個王子之間的爭斗何至于此?兄長若無爭勝的把握,還是小心退讓為上!
  左屠耆王道:“我為王如此,逍遙自在,何必爭那王位?但大王又待如何作想?只怕心中猜忌,難免一場動蕩!
  左屠耆王所慮不無道理。八月之后,闕悲一部又轉(zhuǎn)向南方,到了次年春天,便聞左屠耆王征戰(zhàn)失利,死于軍中。
  對手東胡不過區(qū)區(qū)四五千人,左屠耆王部下騎兵便有兩萬,何至于戰(zhàn)死?諸王心領(lǐng)神會,以至后面的順序晉封,也都極力推辭。儲君左屠耆王的位置,就這樣一直空著。
  無論如何,仇還是要報的。闕悲領(lǐng)著本部人馬,向東尋找東胡人的蹤跡。這年夏季,卻先遇上了忽勒的人馬。忽勒與他本無特別的交情,同族人相逢,不過是淡淡的意外。兩位貴胄的歌手隨主人跳下馬來,唱頌贊歌。忽勒已近十五歲了,高壯的身形,神色更加陰沉,似乎并不是很高興。好在他的小歌手卻有一把璀璨寬闊的嗓子,音色猶如陽光,暖洋洋的,仿佛在草原上遍灑金色的光芒。
  闕悲的心情被這歌聲洗滌成無限的平靜和寬廣,微笑道:“在你主子成年祭祀上,是你唱的歌嗎?”
  “是!毙「枋中Φ。
  涂滿胭脂白粉的面龐因?yàn)槲⑿τ娖涑,但闕悲還是很喜歡他不卑不亢的性情。
  “幾歲了?嗓子不錯啊!
  小歌手靦腆地道:“不知道。從小就在王子身邊了!
  “哦!标I悲回過神來,才對忽勒道,“王子怎么也在這一邊?”
  “奉大王之命,尋找東胡的騎兵!
  “那么巨離忽呢?”
  “他也帶著人四處尋找!
  闕悲頓時明白,左屠耆王的王位已然成了兩個王子的賭注,誰先殲滅東胡騎兵,誰就可能繼承王位。難怪看到自己的部族面有不悅之色,是怕自己搶功呢。
  闕悲笑道:“后生可畏,左屠耆王的仇看來是你們報了。是大功一件啊!
  忽勒這才神色稍緩,道:“有仗叔父了。我還年輕!
  兩部人馬家眷隔著一條溪水扎營,命各自的快馬騎手搜索草原,打探消息。不幾日便回報道,東胡一支部落四千人會同漢軍正在南方百里處交易馬匹糧食,沒有防備。
  “偷襲!焙隼盏馈
  闕悲道:“偷襲自然好。不過他們?nèi)笋R也不少,想個萬全法子要緊!
  “什么叫萬全的法子?”忽勒問,“我?guī)は铝,沖過去,一頓砍殺就好了!
  此時天色已極晚了,闕悲的意思是次日黎明拔營不遲,不料睡至夜半,卻有武士稟報,忽勒已率部悄悄離開,奔襲東胡連營去了。
  “怎么不早來告訴我!”闕悲大驚,忙著穿衣佩刀。
  武士道:“是悄悄走的,避免驚動谷蠡王,只怕帶的人也不多!
  闕悲頓足:“年輕人求功心切,定要栽個跟頭!
  他領(lǐng)著四千精騎,星夜狂奔,接應(yīng)忽勒。行出五十里,便見前方潮水般的退兵。兩軍迎面會合,只見忽勒橫臥在那小歌手的馬前,身中數(shù)箭。
  “王子的馬太快,甩開了后面的人馬。”小歌手抬袖擦著額頭的汗,臉上的胭脂糊成一片,“漢軍的弓箭著實(shí)厲害,我們見王子中箭,又失了先機(jī),只好退兵!
  “還活著?”闕悲急問。
  “是,不礙大事!
  然而如此一來,東胡和漢軍都有了防備,偷襲之計(jì)只得擱下不談。闕悲雖然惱怒忽勒擅斷獨(dú)行,仍忍著怒氣前往探視。到得忽勒帳前,只聽忽勒的怒吼:“不礙大事?我死了你才高興吧?”
  “怎么了?”闕悲環(huán)顧左右。
  奴婢們唯唯諾諾躲在一邊,輕聲道:“王子正在責(zé)罰人!
  “這種時候又是誰應(yīng)當(dāng)責(zé)罰?”闕悲不禁冷笑,當(dāng)先跨入帳中。
  一個孩童突然躥到闕悲身后,忽勒提著鋼尖馬鞭猛抽過來,幾乎打在闕悲身上。
  “夠了!”闕悲喝了一聲,又緩下語氣道,“王子怎么樣?”
  “不礙大事!焙隼召氣道,垂下鞭子坐回褥子里。
  那孩子又跑了回來,服侍忽勒躺下。
  “歌手,不要再惹你主子生氣!蹦切「枋直缓隼沾虻脺喩硌,仍然笑嘻嘻地奉承。闕悲待下素寬,有點(diǎn)看不下去了。“現(xiàn)在偷襲自不必說了,”闕悲對忽勒道,“但仇還是要報的,只有帶人馬開拔,壓上對峙吧。”
  “是。”忽勒頗氣餒,低頭道,“什么時候走呢,叔父?”
  “現(xiàn)在。即刻開拔。東胡也好,漢軍也好,要說獨(dú)斗一路,我們都有勝算。但那兩家合兵,我們就要吃力了。好在漢軍只在此易馬,不會多管閑事,我們對峙時日一長,漢軍一撤,東胡自然落在我們掌心!
  忽勒急問:“時日一長?巨離忽距此也不遠(yuǎn)呢。”
  “要勝,就要有耐心!标I悲站起身來,“要贏,也要贏得漂亮。這是服眾的根本!
  “是。”忽勒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入夜時分,屈射兵馬與東胡營地相隔二十里駐扎。闕悲巡視完畢,夜已深了,回到帳中,闥穆阿黛上前道:“說個笑話給父王聽!
  “什么?”闕悲對這個女兒愛如明珠,笑著將她攬?jiān)谙ド稀?br/>  “他們都在說,今天忽勒到了陣前,見了漢軍的弓箭厲害,掉頭就跑呢!
  “胡說!
  “他單槍匹馬走在前面,只受了點(diǎn)輕傷,父王以為是他運(yùn)氣好嗎?沒死就不錯了。他們都說,是他養(yǎng)的歌手快馬將他搶回的。手下這么多武士,獨(dú)獨(dú)只有一個歌手忠心耿耿,豈不好笑?”
  “不管是誰議論,你不要再到處亂說!
  “知道了!标Y穆阿黛笑道,“不過,父王要是答應(yīng)大王,讓我嫁給忽勒,我可不干!”
  “好了,”闕悲道,“天天說,天天說,不嫁人才好嗎?”
  闥穆阿黛瞪大眼睛道:“要嫁就嫁蓋世的英雄!
  闕悲“呵呵”大笑,忽而聽見帳外腳步亂作。“吵什么?”他出帳問自己的武士。
  “忽勒王子最喜歡的歌手走失了,正在滿世界找呢!
  定是今天挨打的小歌手了——闕悲一笑,著實(shí)懶得管這種閑事,只命人不得騷擾貴胄家眷,便徑自休息。睡了不過兩個時辰,便隱隱聽得一陣喧嘩從營地的南方炸開,他陡然一驚,翻身而起,那陣喧嘩卻漸漸透入連營腹地,細(xì)聽卻不似交戰(zhàn)之聲。
  “王!”武士掀開帳簾,探頭咋舌道,“王子忽勒請您過去看看,似乎有件奇事。”
  闕悲對忽勒已有些不耐煩了,穿了衣裳,領(lǐng)著人微微帶著怒氣闖入忽勒帳中,卻頓時怔了怔。忽勒正拿腳尖撥擼著面前一堆人首,地上珍貴的皮裘被血液腦漿染成一片污穢。
  “是東胡首領(lǐng)的首級!焙隼昭壑蟹胖猓瑢﹃I悲微笑。
  闕悲提起一叢長發(fā),幾具發(fā)髻纏在一起的首級被一同帶起來,又骨碌碌滾在地上。分明都是漢女清秀的面容,面貌甚美,還有一個滿面須髯,四十歲的樣子,也不似胡人。
  “難道連漢軍將領(lǐng)也殺了?”闕悲吃了一驚。
  忽勒笑道:“漢軍群龍無首,自然忙不迭地退兵,明日我們就可以大破東胡兵馬。”
  “這女子倒長得不錯!标I悲的武士憾然道,“誰下的手,可真狠。”
  闕悲瞪了他一眼,環(huán)顧帳內(nèi),問道:“誰下的手?”
  “是我。”忽勒身后的聲音錚然落地,在闕悲聽來,卻有種置身事外的悠然平靜,今晚風(fēng)聞走失的小歌手露出臉來,面頰上飛散著幾點(diǎn)暗紅的血滴,道,“王,有什么不妥嗎?我只是想成全王子速戰(zhàn)速決的決心,一個人擅自闖的禍,與王子無關(guān)啊!
  闕悲輕輕吸了口冷氣,怔了一會兒,繼而大笑:“呵呵。沒有不妥,今夜就進(jìn)兵!”
  忽勒大喜,早不顧傷痛,也披掛上陣。那小歌手一夜奔襲,來往兩軍營中,仍是沒有半點(diǎn)困頓,將忽勒服侍得極妥帖,靜靜追在忽勒馬后。
  大軍壓至東胡營前時,天正蒙蒙亮,東胡和漢軍連營早亂成了一團(tuán),闕悲的武士向?qū)γ婧跋略捜,不久漢軍便拔營潰退,東胡人眾甚是硬氣,矢志為首領(lǐng)報仇。雙方在烈日塵土中僵持了片刻,忽勒馬鞭一揮,刀箭并起,東胡沒有漢軍強(qiáng)弩支援,寡不敵眾,一場血戰(zhàn)之后,草原上遍地死尸。忽勒一軍斬敵首級三千多,東胡婦孺皆虜作奴婢,算是大勝了。
  忽勒既然得了手,急著回旭逯處報喜,休整了一夜,次日向闕悲辭行。小歌手上前又頌得勝離別之歌,闕悲安詳?shù)貎A聽,欣賞著小歌手沒有半分波瀾的深藍(lán)色眸子,極力想把深夜孤身持刀潛入敵營殺人如麻的鬼魅和眼前猶如木偶般恭順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塊兒。
  “唱得真好,”闕悲最后道,“這遲早會是屈射首屈一指的歌手!
  “王過獎了!
  闕悲瞥了一眼神色急躁的忽勒,忽然浮現(xiàn)了一個奇妙而不祥的念頭:“歌手,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歌手偏著頭愣了愣:“我?”
  “就是你!标I悲微笑道。
  “均成!毙「枋植蛔杂X地笑了,濃墨重彩的臉龐像在陽光下綻開了一朵茫然的鮮花。
  闥穆阿黛從父親闕悲處聽說了許多他對均成的預(yù)言,至少有一個不久便兌現(xiàn):不出兩年,變聲以后的均成便成了草原上遠(yuǎn)近聞名的歌手。這一把金色透亮的嗓子,即便在烏云狂風(fēng)之下也能令人如沐春風(fēng),煦煦然有暖陽普照之感,每次忽勒出行,都能引來眾人群聚,爭聞均成歌喉的盛況,竟無意間給忽勒添了不少聲勢。
  “當(dāng)真醇如陳酒,壯如烈日!
  “哼!标Y穆阿黛對父親的贊美之詞總是不以為然。
  闕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子當(dāng)有拔山之力,只會唱歌,算什么好漢?”
  “父王記得就好!
  旭逯的武士跑來打斷父女二人的歡笑,道:“右谷蠡王,大王有請!
  這一年八月天水大會之際,旭逯的兩位王子業(yè)已十九歲了,雖然姬妾無數(shù),卻都還沒有正式的王妃。闕悲知道旭逯對兒子迎娶闥穆阿黛一事一直念念不忘,多年來只是敷衍,可眼看闥穆阿黛就滿十六歲,說什么年紀(jì)小已是搪塞不過。闕悲正滿腹憂慮,不料剛到天水,就被旭逯召見,可見旭逯已不肯再拖延了。
  大帳中有些幽暗,兩位王子坐在地上,看著闕悲點(diǎn)頭示意,都不說話,只有旭逯凄厲的咳嗽聲震得帳中甕甕回響。
  “大王!
  “兄弟近來可好?”旭逯早年也是草原上的驍將,此時干涸蒼白的嘴唇吐出的話語卻虛弱無力,大概是病入膏肓之相。
  闕悲仔細(xì)看了看床上旭逯的臉色——這個病雖非急癥,卻也拖不過冬天了。病人愛靜,闕悲盡量用最平和的聲音回道:“我很好,大王看來也不錯啊。”
  旭逯迸出一陣大笑:“胡說。過來。”
  闕悲坐在他的身邊,旭逯抓著他的手,道:“你看我這兩個兒子,哪個更好些?”
  忽勒和巨離忽猛地轉(zhuǎn)過了臉,盯著闕悲。
  “都很好!标I悲無奈道。
  旭逯鍥而不舍地追問:“哪個配得上你的闥穆阿黛?”
  “是闥穆阿黛配不上王子,大王說笑了!标I悲很習(xí)慣地在后面加了一句,“再說闥穆阿黛還小呢。”
  旭逯仰起身子,狠命一掙:“不小了,十六歲,別人家的女兒都生了兒子了!
  “她一味任性,不是服侍丈夫的性格!
  “今年就定下來。”旭逯吃力地躺回裘衾之中,喃喃道,“今年一定要有個了斷。來人,現(xiàn)在去問闥穆阿黛的意思,兩個王子之間,她選哪一個!
  闕悲大吃一驚,卻苦于不得脫身,坐在旭逯的身邊,忐忑地等著闥穆阿黛的回音。那武士不刻便轉(zhuǎn),笑道:“王,闥穆阿黛姑娘說了,草原兒女,弓馬定勝負(fù),誰能追上她的快馬,射落她頭上紅花,誰就是她的夫婿!
  “哈哈哈,”旭逯一陣大笑被咳嗽嗆在喉嚨里,“不愧是王室的子女,就這么辦!”
  巨離忽看著忽勒,又“哧哧”地笑了。忽勒轉(zhuǎn)回了頭,陰暗里一條高挑的人影慢慢踱出來,伏在忽勒的嘴邊,聽他說著,不住點(diǎn)頭。
  “是!
  聽這寬廣渾厚的聲音,便知是均成了。闕悲有些訝然地發(fā)現(xiàn),這孩子竟然已長到如此高大了。仿佛刻意掩蓋著自己的光芒似的,均成微微彎著腰,低聲道:“王,忽勒王子覺得巨離忽王子不是自己的對手。”
  旭逯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是嗎?又待怎么樣?”
  “王子覺得他豢養(yǎng)的奴隸也比巨離忽王子強(qiáng)些!
  巨離忽冷笑道:“少來這一套!”
  旭逯出人意料地欣然點(diǎn)頭:“那就由忽勒的奴婢代替,巨離忽不會退縮吧!
  “哼!”巨離忽霍然而起,兇惡地環(huán)視帳內(nèi)諸人,忍耐了片刻,憤然拂袖而去。
  這個變故讓闕悲著實(shí)驚異了半天,回到帳中,叫來長子奪琦,說了今天的事,問道:“你和王子們常在一起玩,你聽說什么傳聞沒有?”
  奪琦道:“自小時見他們兄弟爭斗,總聽忽勒譏嘲巨離忽,說他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還有臉在外走動什么的!
  闕悲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巨離忽的母親是先伊屠大王的愛姬,又嫁給大王為妻,很快就有了巨離忽。難道巨離忽是伊屠大王的兒子?”
  “大概吧。想來大王也十分疑惑,不免偏心忽勒多一些!眾Z琦年紀(jì)不大,卻繼承了闕悲的沉穩(wěn),顯得少年老成,和父親說話也很留有余地。
  闕悲很滿意,微笑點(diǎn)頭,又問:“明天的事都準(zhǔn)備好了?”
  “好了,已打發(fā)人先走了大半天,給舅舅送信去了。那匹逐月馬,也收拾好了,風(fēng)一樣,無人能及。”
  闥穆阿黛掀起簾子走進(jìn)來,挽住兄長的手臂,靜靜垂淚。
  奪琦道:“別哭!走了是好事,那兩個我都看不上眼,何況是妹妹呢。躲個一年半載,哥哥替你找個英雄漢子,保你稱心如意!
  闥穆阿黛“撲哧”一笑,捶了兄長一拳,繼而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又襲上心頭,不禁大哭起來。
  次日晴空萬里,闥穆阿黛公主賽馬擇婿的消息早傳遍了全國,萬多人眾圍觀,從大王帳前分立兩邊,在無垠的草原上,憑空隔出一條通向天際深處的金色大道。闥穆阿黛微微皺著濃麗清晰的雙眉,油黑的辮子上簪著一朵碩大無朋的紅花,略為黝黑的面龐因而映出兩抹紅暈,看來有種勃勃的喜氣。
  “王!”她在馬上躬了躬身,笑道,“福壽綿長。”
  “福壽綿長!”萬眾齊聲高呼,喜笑顏開。
  旭逯十分高興,少了很多病態(tài),坐直身子點(diǎn)頭。
  均成此時也從忽勒身后放馬緩行而來,道:
  姑娘馬快如風(fēng),
  卻不知那是英雄男兒的氣息;
  姑娘箭利如電,
  卻不知那是英雄男兒的眼神。
  姑娘注定是王子弓背上的寶石、箭囊上的珊瑚,
  何必磨破了紅靴,累壞了寶馬?
  他用奇特驕傲的節(jié)奏吟唱,流利得像淙淙的河水,清冽冽洗人心腸。
  眾人都忍不住起哄叫起好來。闥穆阿黛在笑聲中冷哼一聲,望著靠近的巨離忽道:“你又有什么話說?”
  巨離忽淫穢地嬉笑:“到了晚上,你在我身子底下,就知道了!
  闥穆阿黛緊了緊腰里的短刀,笑道:“想死的,都來吧!”她撥轉(zhuǎn)馬頭,狠抽一鞭,那絕世逐月馬在陽光下更似絢爛的流星,在眾人面前一閃而過,向著湛藍(lán)的天際飛奔。
  “嗒!”巨離忽不及闥穆阿黛跑過立旗,便拍馬急追,均成身負(fù)主人的嚴(yán)命,怎敢怠慢,不刻便與巨離忽并駕齊驅(qū)。數(shù)里連營飛掠而過,闥穆阿黛紅色的影子不住西行,在無盡的草原上已成了一點(diǎn)明亮的斑駁。
  “媽的!本揠x忽不料逐月馬竟如此之快,不久便失了銳氣。扭頭之際,均成卻猛地?fù)尩搅怂懊!百v人!”巨離忽與忽勒交惡多年,在均成手下也吃了不少虧,此時便是追不上闥穆阿黛,能殺了均成一樣也大快人心,他毫不猶豫抽箭張弓,射取均成的后心。
  均成輕松回手抄住箭矢,笑道:“這可是你先動手的。”
  “怎么樣?”巨離忽馬上迎風(fēng)冷笑。
  均成不言,只狠勒韁繩,黑馬直立而起,狂嘶一聲,巨離忽的馬便沖在了均成身側(cè)。
  “你干什么?”巨離忽只見他腰間白光疾閃,不禁驚呼。
  一腔熱血噴在巨離忽臉上,均成在兩馬相并的一瞬,彎刀揮出,斬斷了巨離忽的馬首。那馬仍向前跑了兩步,帶著巨離忽摔在地上。
  “回去還不遠(yuǎn),王子走走吧。”均成大笑,策馬在巨離忽身周奔了幾圈。
  巨離忽抹去臉上的鮮血,拼力從馬尸底下抽出腿來,惡聲笑道:“我追不上,你也別想!
  “不見得。”均成夾緊馬腹,轉(zhuǎn)向西南而去。
  闥穆阿黛不?癖剂税倮铮宦坊仡^觀望,果然人影全無。她放緩韁繩,輕輕撫摸著逐月馬的脖子,微笑道:“好孩子,送我到舅舅家,我喂你酒吃!
  逐月馬頗通人性,在夕陽里顛著步伐撒歡。如此時緩時疾,闥穆阿黛孤身一騎走到了明月高懸的時候,再往南不遠(yuǎn),舅舅便會在河邊接應(yīng)。她放寬了心,俯仰遠(yuǎn)瞰,只覺這天地之自由從所未見,世界之浩大浸透心胸,不由得在銀色的夜風(fēng)里放聲歡歌。
  能建萬層高樓,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宮殿,
  使足浸海邊。
  卻不知……
  “錚”的一聲弓弦響,耳邊金風(fēng)掠過,嚇了她一大跳,冷汗頓時透衣,伸手再撫摸發(fā)辮,那朵擇婿的信物紅花,已然被人射落不見。闥穆阿黛怔了怔,轉(zhuǎn)眸向南方望去,歌聲卻于那騎孤零零的影子之前,在月色下飄來。
  卻不知碧浪浣其駿馬足,
  白云懸其腰中劍。
  什么樣的高樓能蔽其心胸,
  什么樣的宮殿能鎖其行前?
  烈日冰輪照天界,
  才知是其雙眼……
  月光似乎被這歌聲染成了金色,滑稽的小丑卻用烈日冰輪般的雙眸盯著闥穆阿黛,微微低了低頭。
  “王妃,回去吧!
  “不!
  “我已射落了你的紅花,你是忽勒王子的人了。”
  闥穆阿黛輕笑:“笨!
  “笨?我不笨,不然怎么會先渡河抄近路截住你呢?”
  “射落紅花的是你,不是忽勒,我怎么會是忽勒的人?”
  “我是王子的嗓子,王子的手臂,就和他射落紅花一樣!
  “你不是他的嗓子,也不是他的手臂。”闥穆阿黛哼了一聲,“他哪里配有這么好的嗓子,這么強(qiáng)的手臂?”
  均成突然愣住了。小丑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讓闥穆阿黛不禁要發(fā)笑。
  “不和你多啰唆,接我的人來了!标Y穆阿黛跑馬過去,俯身撿起了遠(yuǎn)處的紅花,扔在均成的懷里,“帶回去告訴忽勒,不結(jié)這門親,我父王也會扶持他繼位。至于你,”她笑道,“你追到了我,我會記得的!
  “記得?”均成茫然道。
  闥穆阿黛看了看遠(yuǎn)處馳來的一線火把,哼了一聲:“笨蛋!”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闥穆阿黛歡笑著奔遠(yuǎn)。
  “笨蛋……”均成喃喃著將紅花揣在懷里,垂首半晌,突然放開喉嚨大叫,“笨、笨、笨……”
  以他的嗓子咒罵出的聲音也有駭人的渾厚氣勢,逐月馬在他的長嘯中驚嘶了一聲,闥穆阿黛勒住馬,側(cè)著頭看著皓月下如狂似癲的少年,訝然失笑。
  雖然只有紅花沒有美人,忽勒也未生氣和不滿,畢竟這次賽馬搶親搶來了他想要的東西。因而當(dāng)旭逯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忽勒反倒竭力相勸。
  旭逯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天水大會還只到一半,他便臥床不起,不能走動了。十王諸侯都知道大王薨逝就是在這一兩個月的事,當(dāng)大會結(jié)束的時候,都聚留未散。轉(zhuǎn)眼到了十月里,大雪飄落之際,旭逯似乎也自知走到了盡頭,終于決定立長子忽勒為左屠耆王。巨離忽聽旭逯親口說完,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默默站起身來,跟著巨離忽摔開帳簾走了出去。大雪一涌而入,忽勒打了個寒噤。
  “你要小心!毙皴謱隼盏。
  闕悲也點(diǎn)頭,道:“王子應(yīng)寸步不離大王身側(cè),以策萬全!
  “是!
  闕悲當(dāng)夜囑咐奪琦在各王營地打探消息,并命本部武士集結(jié)備戰(zhàn)。然而巨離忽的動作卻比闕悲想象的快得多。夜半時分,便有巨離忽與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領(lǐng)三部武士包圍王帳的急訊。闕悲趕到王帳時,旭逯在床上猛嗽不止,忽勒神色閃躲不定。對峙的巨離忽冷笑著俯視父兄,聽見闕悲進(jìn)來,點(diǎn)頭道:“頂天四角大王都在這里了!
  “巨離忽!”忽勒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嘶啞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大王說話!
  “咳咳咳!毙皴种皇强人,盯著巨離忽的目光血紅兇惡,倒令巨離忽微微有些畏縮。
  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伸手推了巨離忽一把,巨離忽便搶到了忽勒面前,逼視忽勒的眼睛。
  “要說就說吧!焙隼张查_了目光。
  巨離忽大聲道:“大王立忽勒為左屠耆王,我不服。以兄弟言之,左谷蠡王順次當(dāng)立;以子言之,我是前伊屠大王之子,我當(dāng)立!
  旭逯放聲大笑,繼而嗆出一口鮮血:“我兒,”他拉住忽勒的手,“你看當(dāng)如何?”
  “殺!焙隼疹澏吨酒鹕韥。
  “殺?”巨離忽“哧哧”輕笑,“帳外都是我的武士,你敢?”
  忽勒虛張聲勢地瞪著眼睛,帳內(nèi)頓時寂肅無語。
  “有何不敢?”
  有人冷笑了一聲,幽暗的火光被刀鋒映得倏然一亮。均成手中的彎刀剎那間劈入巨離忽頭顱。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不過一怔,雪亮的鋒芒已透體而出。兩位貴胄仿佛在最后臣服于人似的,任尸體謙卑地跪倒在高大的小丑腳下。
  旭逯突然止住了咳嗽,震驚地望著兒子青白的臉色。
  “哈哈哈。有何不敢?”忽勒迸發(fā)出一陣虛弱的大笑。
  闕悲輕輕舒了口氣,這一刻,他覺得應(yīng)該重新構(gòu)造自己和子嗣的未來了。
  “殺了他!”旭逯指著均成安靜冷酷的湛藍(lán)眸子,噴著血沫吼道。
  忽勒大驚失色:“大王,你說什么?”
  “殺了他,殺了他!
  “不可。”闕悲厲色將均成拽到身后,“他為你立下大功,怎可胡亂就將他殺了?是非不分,何以服眾?”
  均成堅(jiān)忍地閉緊嘴,用最卑微順從的目光望著忽勒。
  忽勒在旭逯和闕悲的怒喝中失了主意,爬在旭逯床前,低聲道:“父親,他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他也是我最強(qiáng)的奴仆,他還是我最早的朋友……”
  “王者的朋友?呸!”旭逯將一口濃痰啐在忽勒臉上,用最后的氣息咬牙道,“懦夫!”
  斷琴
  忽勒在位的前三年,屈射國內(nèi)風(fēng)平浪靜。大王忽勒一部向西不斷遷徙,因而時常與右谷蠡王闕悲合兵一處,輾轉(zhuǎn)攻下帶林、昆丁,直至斷琴湖畔。一湖相隔,便是山戎國。
  山戎國小人稀,卻占盡了湖光水氣,國內(nèi)頗出美人。山戎國王愛女車琴,更是名動千里的佳麗。
  忽勒打慣了勝仗,為人十分倨傲無禮,使人往山戎國強(qiáng)求車琴為妾,如若不允,自然十日之內(nèi)鏟平山戎國。
  使臣活蹦亂跳地出發(fā),卻是身首異處地回來。山戎的使者紅孤兒立于忽勒帳前,高聲笑道:“奪我車琴公主,等斷琴湖干涸了再說吧!
  忽勒大怒,領(lǐng)兵強(qiáng)取山戎。斷琴湖后一帶山脈險要,易守難攻,忽勒在此遭伏,大敗而歸。
  “山戎我也要,車琴我也要!”忽勒在王帳中暴跳如雷。
  闕悲道:“連著兩季用兵,人馬都乏了,他們以逸待勞,此時我們難以取勝!
  忽勒冷笑道:“沒有車琴也可,闥穆阿黛也算是草原的美人,如今又在哪里?”
  闕悲和奪琦緊緊閉上了嘴,帳中的貴胄武士都覺十分難堪,低頭不語。
  “大王!本烧驹诤隼丈砗,伏在他耳邊道,“你要的兩件東西都不難得。”
  奪琦聽得清楚,笑道:“快說,你總是有好主意!
  “斷琴湖山勢雖險要,卻非不可攀登。沒有一定要精騎強(qiáng)攻的理由!
  “棄馬?”奪琦訝然。
  在屈射氏,沒了馬匹就像剁去了英雄的雙足,這種念頭對屈射的貴胄來說,仍是不可思議。
  均成道:“并非棄馬。山戎雖小,幾千良駒還是有的。我們步行翻山進(jìn)入山戎,奪其馬匹,直取他的王帳!
  闕悲已然拊掌稱妙。但此計(jì)說來不過兩句話,做起來卻遠(yuǎn)非如此的輕描淡寫。由誰領(lǐng)兵徒步翻越雪山,到哪里奪取戰(zhàn)馬,都是眼前的急務(wù)。貴族們面面相覷,忽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道:“均成,你去吧。山戎這么不識好歹,不配驚動屈射貴胄。由我的奴婢征服它,由我的歌手奪來車琴公主,足以羞辱他們了!
  闕悲欣慰地發(fā)現(xiàn),在座所有人都沒有半點(diǎn)驚異和不滿,只是紛紛點(diǎn)頭。當(dāng)說及山戎王將臣服在屈射賤奴腳下,人人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仿佛山戎已是勢在必得。
  均成道:“即便是奴婢出兵,也需祭告天神,我要一個人牲!
  “人牲?”闕悲不禁回想起初見均成時,那孩子在人牲頭顱前不停戰(zhàn)抖的情景。
  均成謙恭地向闕悲微笑:“我要紅孤兒。”
  紅孤兒被囚屈射已逾半月,提出牢籠驅(qū)至祭壇前時,腳步顯得十分虛浮,人卻豪氣不減,對面前的鍘刀視而不見,只是破口大罵。兩旁的奴隸抄起馬糞,上前要堵他的嘴,被均成喝住。
  “留住他的聲音!本善沉艘谎奂t孤兒的隨從,輕聲對劊子手道。
  劊子手轉(zhuǎn)回頭來問:“一定要那樣嗎?”
  “一定!
  均成此刻流露的堅(jiān)決和冷酷,令觀刑的闕悲也有些意外。他一直覺得,戰(zhàn)場上的殺人如麻,和刑場上的殘酷折磨根本是兩回事。所以,當(dāng)劊子手用重棍擊碎紅孤兒雙臂的骨骼時,闕悲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哼哼!标I悲聽見忽勒在紅孤兒凄厲的嚎叫中滿意哼笑,便再沒有久坐。晚間據(jù)奪琦稟道,紅孤兒受盡酷刑,足足慘叫了三個時辰才咽氣,連劊子手最后也累了,又換了兩個人,才最終將紅孤兒的頭顱鍘下。當(dāng)均成把目光又挪到紅孤兒隨從身上時,那漢子已嚇得如同一攤稀泥,自然是問什么,答什么。不一會兒便將山戎地理人情以至軍務(wù)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真狠!眾Z琦最后道。
  闕悲恍惚記得有誰這么說過均成,很遙遠(yuǎn)了,還是均成會靦腆微笑的年紀(jì)。
  “你也去吧!标I悲對兒子道,“我恐屈射內(nèi)有人對他不利!
  奪琦笑道:“父王對他太愛惜了。我也算他半個朋友,卻沒有像父王這樣記掛!
  “不是我記掛他!标I悲笑道,“記掛他的人在遠(yuǎn)方!
  奪琦恍然大悟:“這就是了。”他欣然遵從父命,混在均成統(tǒng)領(lǐng)的五千奴隸中,次日出發(fā)。
  這支人馬用了三天時間翻越雪山,均成當(dāng)先進(jìn)入山戎境內(nèi),白云在腳下低飛而過,雪嶺環(huán)抱之下的蔥郁原野,如同無雙的翡翠,頓時躍入眼簾。靜謐狹小的境界與高歌縱馬的空曠草原大相徑庭,透亮的國度,仿佛一根手指便會捅得它支離破碎。均成聽見自己顫抖著呼了口氣。
  均成將紅孤兒的隨從提到面前,道:“據(jù)你所說,山下不遠(yuǎn)便是你們阿拉坦親王的牧場。如果我們下去撲了個空,便拿你是問。雖說是行軍途中,但處死你的時間還是有的。”
  那隨從顫個不住,道:“絕對無錯,英雄下去就知道了。”
  山戎的武士都在雪山隘口駐守,國內(nèi)空虛無人。均成人馬輕而易舉便奪得阿拉坦的牧場,馬是少了些,不過三千騎,另有兩千人只得繼續(xù)步行。饒是如此,均成仍一日之內(nèi)殺過山戎半個國境,待到山戎王帳所在的湖邊時,五千人都是精弓良馬,銳不可當(dāng)。
  山戎國此時戰(zhàn)火連天,國境邊的駐軍一撤兵回守,便被闕悲乘虛而入。國破不過是指日間的事,山戎王知道忽勒意在愛女,急命車琴與青梅竹馬的阿拉坦親王成婚,并備下千里馬,待婚禮結(jié)束便逃離山戎避禍。所以,當(dāng)均成率兵闖入山戎王帳時,第一眼便看見山戎王身前那雙素衣雪白的新人,緊緊相握的手上用觸目的紅絲線系著。
  山戎王冷笑道:“你們來晚了,車琴已經(jīng)嫁了人!
  “殺了他!本芍噶酥赴⒗。
  英俊的新郎“唰”地抽出了腰刀,新娘被他拖得一個踉蹌,隨后便淹沒在屈射人的刀光里。
  阿拉坦在人叢中猛哼了一聲,屈射人拖著受傷的同伴慢慢散開,車琴公主跪在丈夫的尸體邊,努力地解著手腕上的紅線。
  “公主是屈射王的。”均成向山戎王道,上前揮刀將絲線斬斷,車琴猛地抬起頭來,順著刀光向上,注視著均成的面龐。
  美人猶如江山,就像翡翠山巒中淙淙的融雪,像明亮的湖面倒映著飛掠的白云。均成抽了口氣,更逼近了些。那漆黑眸子晶亮如鏡,映出均成丑陋可笑的面容。他自慚形穢地直起了身子。
  “你是屈射的歌手?”山戎王在他身后問道。
  “不錯。山戎無禮,冒犯我王,我王言道:迎娶車琴公主的使者,一名賤奴足矣。”
  山戎王氣得發(fā)抖,均成毫不理會,對手下人道:“帶上山戎王和車琴公主,與右谷蠡王會合!
  “等等!”山戎王攔在女兒前面,低聲對均成道,“只要你不將山戎交給忽勒,我愿封你為親王。想想,你在屈射不過是奴隸罷了。在這里,你坐享榮華,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山河……”然后他便發(fā)現(xiàn)均成異樣地沉默了,湛藍(lán)眼眸中些微波瀾稍縱即逝,隨后在狹長的紅唇正中透出個微笑。
  “我是屈射人。”
  “哈哈哈……”山戎王大笑,“你只是屈射掠來的奴隸,你究竟是哪里人,又有誰知道?”
  “我是屈射人!本傻,語氣平靜,并沒有少年人受辱后的執(zhí)拗。
  “你們!”山戎王搶到均成前面,對屈射奴隸大聲道,“只要你們不將山戎交給忽勒,我愿將山戎一半的土地分給你們,人人有自己的馬,有自己的女人,有自己的牧場!
  奴隸們臉上的雀躍和迷惑卻被均成淡淡的一句話輕拂到煙消云散——“屈射的大軍已然進(jìn)了山戎了。王!
  山戎王再沒做垂死掙扎,均成擦了擦額上微微的冷汗,看著奴隸們將山戎王族鎖上囚車。車琴轉(zhuǎn)回頭,以粼粼湖水般的眼波凝視了均成片刻。
  “車琴公主是大王的人!本申_拉扯車琴的奴隸的手,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給她一匹馬!
  車琴微笑了,向著均成點(diǎn)了點(diǎn)頭。均成轉(zhuǎn)開了臉,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半日行軍便會合了右谷蠡王,均成將山戎王交給闕悲,自己帶著五百人護(hù)送車琴兼程趕回屈射王帳。直至入夜,才扎營休息。均成和衣臥在狼皮褥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覺睡意。帳簾“嘩啦”一響,晨曦里兩條壯實(shí)人影猛撲進(jìn)來,均成激靈清醒,反手抓起枕邊的彎刀。隨后躥入帳中的人卻比他還快,劈手?jǐn)厝ヒ粋刺客的頭顱。均成在此時向后閃身,另一個刺客的刀擦著他的肋骨釘在地上。頭顱骨碌碌滾在刺客腳前,在他怔了怔的瞬間,均成已捏碎他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嚨按在地上。
  “你們發(fā)什么瘋?”身下的人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庫勒莫,均成更是大怒,低吼了一聲,彎刀刺透了庫勒莫的胸膛。
  庫勒莫眼光直愣愣地盯著穹頂:“自己的馬,自己的女人……”
  “這些你都會有的,”均成道,“可惜你沒有耐心!
  相助均成的那條漢子蹲下身,看了看庫勒莫最后的神色,道:“誰會給他馬和女人呢?”
  “不知道!本蓳u了搖頭,“王子怎么在這里,還是這身打扮?”
  奪琦笑道:“父王叫我跟著來的,看來我也沒有白走這一趟。”
  “車琴公主……”有人高呼了一聲闖進(jìn)來,看著地下兩具死尸咽了口唾沫,“跑了!”
  車琴不可能再回山戎,唯一的去向只有沿斷琴湖岸向西,躲避屈射人。奪琦見均成背上長弓,佩上腰刀,帶上繩索,只身躍上馬背,當(dāng)即跑上前挽住他的韁繩,道:“你一個人去?”
  “一個人夠了!本牲c(diǎn)了點(diǎn)頭。
  等他飛奔出二十里,才迷惑自己為什么要那樣回答。他不知她領(lǐng)先了多少時間,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接應(yīng),他只覺得茫然沒有頭緒,為什么女人就喜歡別人不停在身后追趕呢?
  他環(huán)顧無垠草原,忽而眼前眩然一片血紅,原來紅日已從身后升起,灰蒙蒙的天空不刻湛藍(lán)如洗,天邊一點(diǎn)潔白在碧湖和藍(lán)天之間格外觸目。
  “嗒!”均成大喜,以靴刺狠扎馬腹,緊趕了上去。
  紅光消散,湖水耀目時,均成已能清楚看見車琴飄飛的衣袂。車琴聽見了馬蹄聲,扭頭相望。雙目美至如斯,遠(yuǎn)遠(yuǎn)似有馨香透人心肺,吃了一驚的反倒是均成。車琴的馬又加快,均成從腰上摘下繩套,半空里繞成一個漂亮的圓圈,待馬靠近,便松開手,繩套精準(zhǔn)地圈住車琴的身子,均成惡意地使勁一拽,車琴頓時狠狠地摔在地上。
  均成覺得她是摔得蒙了,緊閉著眼,胸膛一起一伏地不住喘息。均成松開她的領(lǐng)口,躺在一邊看著天空舒展筋骨,等著車琴清醒過來。
  車琴輕輕動了動,隨即跳起了身子,她有那么一刻驚惶的時候,讓均成終于能正視她。公主跑得不慢,均成忙拽住了繩套。
  “看你還跑?”均成笑道。
  車琴瞪著眼睛拼命地掙扎,狂奔中飄飛的辮子更被晃得散開,漆黑的發(fā)絲沾在她汗?jié)竦念~頭和鮮紅的嘴角上。
  均成看著她的狼狽樣,悠然放聲歌唱,取笑她起來:
  拋出我白云織成的細(xì)白繩套,
  只套蛟龍變的駿馬……
  “閉嘴!小丑!”車琴尖聲怒吼。
  他笑著瞥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拽回身邊:
  愿你越過它野狼般的肩膀,
  愿你擦過它俊美的脊梁,
  愿你掠過它烏黑的胸椎,
  愿你飛過它秀麗的鬃毛,
  愿你沖過它剪刀般的耳朵,
  愿你閃過它平直的下巴,
  愿你扣住它鉆柄似的脖頸。
  小母馬啊,生格子小母馬,
  我用膝蓋頂住它的下巴,
  如果你還不大聽話……
  “你能怎么樣?”
  車琴貼著他的身子,忽然平靜了下來,側(cè)著頭傾聽他的歌聲,烏黑的眼珠深處有那么兩點(diǎn)燙壞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底下猛地?zé)t了臉,嗓子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從來透亮的歌聲也漸漸變得沙啞晦滯:
  我就將你牽回家,
  交給你的主人責(zé)打,
  如果你還愛使性子,
  我就把你當(dāng)作賀禮,
  送給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龍磨牙……
  “哼哼——”車琴輕聲笑,突然吐出的芬芳?xì)庀,飄送在均成的唇邊。
  真是火辣辣地撩人!他不自覺地慢慢松開手中的繩套,雙髻之下,涂滿胭脂白粉的可笑面龐因?yàn)榻蚪虻臒岷购陀难,扭曲成一朵猙獰的食人花。他伸出手,撥弄著她的睫毛,想掩蓋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色,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輕輕觸撫中消磨自己的躊躇。
  車琴抬手,漫不經(jīng)心地理著自己的長發(fā)。“馬都拴好了嗎?”她用最柔、最輕、最暗的聲音問。
  均成扭轉(zhuǎn)了頭,兩匹馬都在白云下安靜地吃草,不用擔(dān)心它們亂跑,再回過頭來,車琴提著裙子,已跑出去兩個馬身。
  “該死!”均成咒罵一句。
  白色的衣裙撲到映著藍(lán)天的碧湖中,像一絲纖細(xì)的云,車琴拍打著水面,奮力向湖心游去。
  “回來!”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許多,趕上她的時候腳還能沾到湖底的細(xì)沙,他伸出手臂,一把撈住她的脖子。
  車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亂地?fù)舸蛑,層層波瀾就從他們身邊漾開,湖中的藍(lán)天顫抖著,慢慢蕩起笑意。
  “咳咳咳。”她嗆了幾口水,筋疲力盡地倒在岸邊,兩條長腿還浸在湖水里,衣服緊巴巴地纏著身體,均成抓住她兩只手腕,右手能撫摸到她細(xì)柔的腰肢。少女炙熱的體溫掙破飽滿的肌膚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著粗氣,沒有掩飾自己的欲望。
  車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齒像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閃光。
  “給你,也不給他!彼龥Q然地道。
  “好啊。”
  這男人應(yīng)該正在冷笑——車琴猜測著——鬼魅般的花臉上只能看清一雙深藍(lán)色的眼睛,深得平靜,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體的時候,也沒有一點(diǎn)滿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藍(lán)的眸子就像天空,想必永遠(yuǎn)也填不滿——車琴痛出一身冷汗,挪開目光。
  車琴醒來,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仰起身,閃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著頭發(fā),默默盯著平靜的湖面。車琴脫去白衫,緩緩向水中步去。
  “你在發(fā)什么呆?”車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繞動均成卷曲濃密的黑發(fā),望向均成緊盯的水面。
  湖水顫動又靜止,人面破碎又復(fù)合。車琴倒抽了一口冷氣。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龐倏然轉(zhuǎn)過來,車琴撫摸著他的面頰,初次真切地看著他神祇般濃郁華麗的五官。
  “你不過是個小丑而已……”車琴迷惑而震驚。
  “我確實(shí)是個小丑而已!本擅H坏乩湫Α
  “真漂亮……就像我寢宮中供奉的太陽神!避嚽佥p輕地碰觸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炫目,瞇著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們說:在他的頭頂上,閃爍著三道迷人的虹光;從他的背后觀望,放射著太陽的光芒;從他的胸前觀望,散發(fā)著月亮的光芒;在他散發(fā)的光輝下,牧人可以牧放馬群;在他灑出的輝光下,婦人可以穿針引線;他就猶如太陽照耀的瑪吉瑪黃金坡一般的宏偉,他就像月光俯照的瑪楚克雪山的巔峰一般圣潔!
  “我不知道……”水中奪目的青年也正望著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遙遠(yuǎn)的東西,“我才剛剛認(rèn)識自己……”
  車琴公主次年便為忽勒誕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風(fēng)塵仆仆趕回屈射王帳時,正逢小王子護(hù)露孤周歲的洗兒節(jié)。
  “均成,歌手,唱首贊歌吧!焙隼兆诟吲_上,懶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將先閑曇聞言只覺奇恥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著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開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戰(zhàn)在外,快兩年沒有聽過草原第一歌手的歌聲了!昂茫 彼闹艿馁F族掌聲一片,騷動了整個連營。
  奪琦舉杯站起來大聲道:“唱吧!均成!你的歌聲是屈射的獅吼,是屈射的鷹唳!
  先閑曇很承奪琦的情,轉(zhuǎn)臉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奪琦向他道:“沒聽過均成唱歌嗎?你白跟著他一年啦!
  連闕悲也大笑起來。
  均成從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視全場片刻,唱道:
  天神的兒子,生在什么地方?
  四個金色大海環(huán)繞的土地,
  穿流著滔滔流淌的清泉,
  鋪滿了鮮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
  清泉東面的河岸上,放牧著百萬白云般的駱駝,
  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著千萬火焰般的駿馬。
  舒緩悠揚(yáng)的歌聲,盤旋在陽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聲炫目的色澤。忽勒背后,車琴扶著帳柱,幾乎沖到陽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卻不敢回頭。
  天神的兒子,長得什么模樣?
  在他的頭頂上,閃爍著三道迷人的虹光;
  從他的背后觀望,放射著太陽的光芒;
  從他的胸前觀望,散發(fā)著月亮的光芒;
  在他散發(fā)的光輝下,牧人可以牧放馬群;
  在他灑出的輝光下,婦人可以穿針引線。
  先閑曇在金色歌聲籠罩下張口結(jié)舌:“我只看見過他馬上征戰(zhàn),不知道他還會唱歌。”奪琦道:“那你以為他涂抹胭脂白粉是為了什么?”
  “嚇唬人!
  “哈哈哈……”奪琦搖頭笑,最后嘆了口氣。
  忽勒在震天動地的喝彩中站起身:“你們都來吧。”
  帳中的車琴還來不及躲避,忽勒從她手中抱過護(hù)露孤,將孩子雪白粉嫩的圓臉露給均成看。
  “和我多像!焙隼論芘⒆拥南骂M,瞥著均成微笑。
  均成點(diǎn)頭:“是,和大王很像。”
  “多俊的小王子!眾Z琦帶著先閑曇跨入帳中,連忙打破他們主仆間片刻的沉默。車琴接回孩子,匆匆離開王帳。均成垂著頭,盡量凝視忽勒的靴尖。
  “坐!焙隼障蜿I悲領(lǐng)頭走入的貴族們點(diǎn)點(diǎn)頭,盤膝坐在豹皮氈上。先閑曇本已隨奪琦坐下,見均成仍站在一邊,大惑之下也站起來立于均成身后。
  忽勒的臉色很難看了。闕悲故作不覺,和貴族們交換著煙絲,就著正中烤羊下的火,“噼噼啪啪”地抽起煙來。
  “回來做什么?”忽勒問均成道,“聽說你打不過去了?”
  均成道:“最終還是遭遇到了戎翟。我們軍前不過兩萬人,他們控弦者二十萬,不能相提并論!
  “原來他們也有東擴(kuò)的意思!眾Z琦點(diǎn)頭。
  忽勒冷笑道:“那么你怎會毫發(fā)無傷地回來了?聽說……”他白了先閑曇一眼,“你手下有不少人敢為你戰(zhàn)死。為什么沒有血戰(zhàn)到底?”
  “為誰血戰(zhàn)到底?為你?”先閑曇脫口頂?shù)馈?br/>  奪琦忙喝止道:“滾出去!”右谷蠡王的待命武士二話不說,將先閑曇拖了出去,沒有給忽勒發(fā)作的機(jī)會。
  均成松了口氣,道:“戎翟單于伊次厥要與王議和!
  “議和?”忽勒大笑,“絕不!
  闕悲道:“大王,正逢春季,人困馬瘦。均成苦戰(zhàn)一冬,很不易了。他那里不到兩萬人,又多數(shù)不是屈射國人,這樣逼迫他們送死也不是辦法。要與戎翟爭地,是屈射舉國的大計(jì),不能推諉到一個歌手身上!
  忽勒不懷好意地道:“舉國的大計(jì)?那么右谷蠡王帶兵會同均成征討戎翟!
  “咳咳咳!眾Z琦還不習(xí)慣抽煙,嗆得咳嗽起來,笑道,“王,這不是一場決戰(zhàn)就能解決的事!
  “怎么解決呢?”忽勒學(xué)著奪琦的腔調(diào),笑道,“要屈射屈服在伊次厥腳下嗎?”
  “議和算是一個辦法!标I悲道,“戎翟征戰(zhàn)連年,伊次厥也累了,借此時機(jī)屈射和戎翟都能太平幾年,休養(yǎng)生息一陣。”
  忽勒問均成道:“你看呢?”
  “王要戰(zhàn),我愿為王而戰(zhàn)!本蓤(jiān)定地道。
  忽勒完全忽略了均成的弦外之音,他為這堅(jiān)定的語氣勾起了很多兒時的回憶,無論何時何地,這歌手總是堅(jiān)定站在自己身后,勇敢沖在自己身前。
  忽勒原本奇怪的興致倏然消減,變得不耐煩起來,會議最終也沒有結(jié)果。闕悲和奪琦夜里叫來了均成,對他道:“王的意思很明白了,屈射國內(nèi)論到威信,我們父子自不必說,連均成你也儼然在他之上,王對我們猜忌頗深。在這里殺你,他沒有這種膽量。這兩年叫你領(lǐng)著幾千奴隸輾轉(zhuǎn)征戰(zhàn),只是盼著你為敵所殺,卻不料草原上歸降你的人越來越多,F(xiàn)在要右谷蠡王一部與伊次厥對決,更是一招借刀殺人。你千萬不要被迷惑了!
  均成沉默不語,闕悲和奪琦面面相覷!熬?”奪琦詢問。
  “我們又能如何?這既然是王的意思,我們又有多少機(jī)會能夠改變?”均成苦笑。
  “異想天開!”簾子“嘩啦”響個不住,與闕悲交好的貴族魚貫而入,“王才剛有了決定,要奪琦會同均成務(wù)必取下戎翟呢!
  屈射的貴族早就不滿忽勒的喜怒無常和盲目沖動,不少人掀開闕悲的帳簾,第一句話便是抱怨。
  “戎翟何其之大,豈是我一部能?大王有意西進(jìn),為何不舉國開拔?”
  “大王這是懦弱!懦弱!”有人急得跌足,“白白損我精銳,卻無寸土相報,更是愚蠢!
  闕悲靜靜抽著煙,聽著眾人的牢騷抱怨,并無一語。一場大戰(zhàn)下來,奪琦會不會死?闕悲打了個寒戰(zhàn),整夜沒有熟睡。帳外火燭通明,右谷蠡王一部的戰(zhàn)士徹夜打點(diǎn)行裝,清點(diǎn)馬匹數(shù),喧嘩不止。黎明時,奪琦向父親辭別,闕悲在他馬前摩挲著他的頭發(fā),愛惜無限。
  均成走到闕悲身邊,低聲道:“無論如何,我會帶奪琦回來,我也許不配說這個話,但他如同我的兄長一般!
  “這就對了!标I悲微笑著拍拍他的肩,“你們都要回來,不然有人會終生哭泣。”
  均成側(cè)著頭想了想:“沒有人為我哭的,我不在乎!
  戎翟無愧是草原上第一大國,單于伊次厥帳下,控弦之士二十萬,疆土更是屈射的三倍。這場爭斗真是無勝算,無希望。奪琦和均成一路不停商議,苦于技窮。在兩國邊境均成屯軍之處,戎翟的使者早已等了多天,等著屈射的答復(fù)。
  “開戰(zhàn)?”戎翟使者聽到奪琦的回答也是一怔。
  奪琦道:“大王有命,逆水須行。請回復(fù)伊次厥單于,如果戎翟退兵一百里,雙方休戰(zhàn)也可!
  戎翟使者冷笑道:“你們好生狂妄,不知這是飛蛾撲火罷了!
  “等等!”均成叫住拂袖而去的戎翟使者,“想走了?”
  那使者變了變臉色:“我是使節(jié)!
  均成從使者的腰間抽掉他的佩刀,道:“開戰(zhàn)的消息我會親自告訴伊次厥單于。用我的劍和火,不煩你勞累了!
  奪琦笑道:“你打算不宣而戰(zhàn)?”
  均成道:“敵眾我寡,正面交鋒就是徒然送死。我們不聲張地給他迎頭一棒,然后分散游擊敵后?v然不能勝,也能給戎翟添點(diǎn)麻煩。你看怎么樣?”
  奪琦點(diǎn)頭:“眼下只得這樣!
  當(dāng)即命所有戰(zhàn)士不必下馬扎營,仍結(jié)束整齊,攜強(qiáng)弓,向敵營沖陣。戎翟領(lǐng)兵的骨都侯早聞細(xì)作回報屈射增兵一事,已覺不妙,正坐立不安等待使者回來,不刻帳柱微微顫抖,奔雷一般的馬蹄聲已殺了過來。
  均成領(lǐng)兵不過五六千人,從來戰(zhàn)法詭異,極其注重弓矢,少有與敵正面交鋒的時候。此時人人將弓弦張滿,蝗箭如云,鋪天蓋地射過,奪琦一部馬卻更快,從均成戰(zhàn)士縫隙中水銀瀉地般直透戎翟連營,到處放火,搶奪馬匹。
  戎翟骨都侯雖然一時措手不及,但手下畢竟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精銳,在此人數(shù)更有五萬之多,聽前營戰(zhàn)聲大動,都毫不遲疑,持刀上馬準(zhǔn)備對均成和奪琦層層截殺。均成卻在此刻大聲呼嘯,先閑曇會意,急吹撤兵號角。這近兩萬騎就這樣箭云中來,煙塵中去,掠得戎翟馬匹足有兩千。這第一仗屈射雖斬敵不多,但對戎翟來說,自恃大國的體面不啻讓人潑了污水,伊次厥自然十分震怒,命其右屠耆王東進(jìn),討伐屈射。
  這兩國王帳實(shí)在相距過遠(yuǎn),戎翟大部仍在休息,右屠耆王孤軍一旦深入,便為均成和奪琦不斷騷擾蠶食。這樣輾轉(zhuǎn)的征戰(zhàn),零零碎碎也打了一年多,兩國戰(zhàn)士廝廝殺殺,虛耗時光。戎翟右屠耆王沒撈到什么便宜,向伊次厥單于交代不過去,對均成和奪琦更是說不出的痛恨。
  次年仲夏,均成和奪琦兩部已經(jīng)分開了三四個月,相隔百里開外,分成掎角之勢。這日先閑曇稟說,在河岸放牧的武士捉到了戎翟的奸細(xì)。帶上來一看,卻頗覺面熟。
  “你不是戎翟的人!本砷_口便道,“你是屈射人,我見過你!
  那人一嚇之下,臉色大變,緊閉著嘴不說話。
  “他從哪個方向來?”均成問先閑曇。
  “從戎翟過來的。”
  均成霍然起身,道:“帶上他,立即拔營,會同奪琦。遣一個馬快的,先去告急。”他瞪了那人一眼,“我們屈射出了內(nèi)奸了!
  若此人將自己和奪琦兩部扎營地點(diǎn)通告戎翟,必然會有大軍來攻。均成命手下五百人護(hù)輜重囚犯遠(yuǎn)避,其余只帶快馬。百里狂奔之下,馬總有快有慢,五六千人綿延十里,早不成戰(zhàn)列。遠(yuǎn)遠(yuǎn)奪琦大營依稀可見,烈日之下也見火光沖天。均成更加緊,一馬當(dāng)先沖入戰(zhàn)團(tuán)?上Ь梢徊筷懤m(xù)趕來,對戎翟毫無沖擊之力,只是越來越多的人卷入混戰(zhàn)。均成在火光中亂竄,不停找尋奪琦。
  “均成!”奪琦在遠(yuǎn)處卻先望見了他,大聲疾呼,“撤了!”
  “吹號!本杉泵乳e曇。
  號角一起,均成和奪琦兩部潮水般敗退。戎翟兵馬緊追不舍,屈射又?jǐn)〕龆倮,才剎住敗勢。均成勒住馬,剛喘了口氣,身邊先閑曇卻吭了一聲,栽下馬來。
  均成和奪琦大驚,不知他受傷極重,急忙跳下來搶住他身子。先閑曇拽住均成的衣襟,勉力笑道:“我不愿為忽勒死,丟人!”
  均成看著先閑曇撒手氣絕,腦中嗡然作響。四周的戰(zhàn)士慢慢圍攏,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像奪琦一樣抱著肩,靜靜看著他的沉默。
  均成在夕陽下顫抖了半晌,慢慢道:“你們也是這么覺得?”他放開先閑曇的手,站起來問周圍的人,人們在他灼灼目光下,嚇得退了一步。
  “你們不是屈射人嗎?”他陰郁地問與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朋友。
  人們沉默,屈射士兵紛紛走到了奪琦身后,與均成的部下站得涇渭分明。只剩均成一人孤獨(dú)地站在先閑曇尸體邊,他被眼前的局面困擾,迷惑著自己的命運(yùn)。
  “的確,”他垂下頭,“你們不是屈射人,不值得這樣懵懂為忽勒去死,都走吧!
  奪琦意外地怔了怔:“均成?”
  均成卻甩脫他奔開,抹去唇上的胭脂,翻身高坐于馬上,擎刀對幾千滿身血污的敗兵傷殘高呼道:“我會為死掉的人報仇。想和我一起去的,以后就是我的人!”
  人們面面相覷,卻猛地爆發(fā)一聲歡呼:“跟你去!”
  “你呢?”均成催馬,在部下震耳欲聾地咆哮中俯身看著奪琦。
  “與其受忽勒背叛而死,不如背叛忽勒而生!眾Z琦上馬笑道,“我本來就要去。”
  均成抓住奪琦的胳膊,緊了緊,向他感激地點(diǎn)頭。
  “把戎翟的使者帶來。”均成命人道。
  人們歡笑著擁上前,在血色長風(fēng)里揮刀高叫:
  “跟均成去,跟均成去!”
  ——幸,還是不幸?
  奪琦笑著退到一邊,不知道這一仗最后的勝者又是誰。
  均成和奪琦在忽勒王帳五十里外駐兵,僅他們二人悄然潛回右谷蠡王連營。闕悲的帳中卻不見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均成與忽勒互視一眼,才知屈射國內(nèi)已然巨變。抽身想退,帳外已火炬通明,忽勒的臉色被火光照得陰晴不定,冷聲道:“你們私交戎翟使者,賣國割地,天神再慈悲也不會原諒你們!
  忽勒等待著均成和奪琦的大罵,但他們只是冷淡地看著他,似乎沒有開口的興致。
  “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說話!”忽勒搶過一條鐵鞭,劈頭蓋臉向均成亂揮,“小丑!賤奴!賤、賤、賤!”
  奪琦攔身在前,劈手抄住鋼頭鞭尖!芭尽钡囊宦,右臂上頓時皮開肉綻。
  “王,夠了!焙隼盏奈涫啃⌒囊硪淼貜暮隼盏氖掷锍樽弑拮。
  四周是詭異的寂靜,忽勒面頰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關(guān)起來。都關(guān)起來!
  均成被人從奪琦身邊推搡開,跌跌撞撞地拉至祭壇,鎖至壇上鐵籠。武士們默然退走,像消失在黑夜里,均成在一天繁星之下輕拂傷口。
  “均成,均成!
  均成想自己肯定是睡著了,呼喚遙遠(yuǎn)又真切。
  車琴在黑暗里扯著他的衣袖輕泣:“他們明天就要處死你,就像紅孤兒一樣!
  均成也不料自己會笑,愣了愣才伸手抹去車琴臉上的淚痕。
  “忽勒會知道你跑出來的,回去吧。”
  車琴從懷里抽出一柄細(xì)小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你小心!
  “知道了!本晌兆∷氖种,“奪琦呢?”
  “他很好。忽勒要用他和闕悲議和,不會殺他!
  “右谷蠡王還好?”均成精神一振。
  “他早悄悄將人馬移走,右谷蠡王連營一天前已成空城。忽勒很害怕!避嚽俾]緊了嘴,此時的均成就像舔干凈傷口的困獸,被夜色浸透的眸子黑暗而充滿掠奪的渴望。
  日出的時候,忽勒在祭祀和武士的拱衛(wèi)下升座王帳。打開牢籠的劊子手帶著肅穆的敬意,將手伸給了均成。
  祭司上臺吟唱刑歌,唱到一半,卻聽有人起哄道:“別唱啦,讓均成唱!”
  “讓均成唱!”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忽勒在均成的笑容下嘴角抽搐,挪了挪身子。
  均成悠然自得地放開嗓子:
  能建萬層高樓,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宮殿,
  使足浸海邊。
  均成向前跨了一步,嚇得劊子手倒退連連。被按在地上盤膝而坐的奪琦不禁放聲大笑。奴隸們遠(yuǎn)遠(yuǎn)地聚來,隨著均成大聲歌唱:
  卻不知碧浪浣其駿馬足,
  白云懸其腰中劍。
  什么樣的高樓能蔽其心胸,
  什么樣的宮殿能鎖其行前?
  歌聲震耳欲聾,連遠(yuǎn)處雷鳴般的馬蹄聲都不能奪其氣勢。“谷蠡王回來了!”連營西方的歡呼波瀾般蕩漾而來。
  “夠了!”忽勒霍然而起。均成袖籠中的匕首脫鞘而出,“哆”地釘在忽勒腳下。全場人都倒抽了口冷氣。均成已從劊子手腰中奪得彎刀自祭壇一躍而下。忽勒大驚,向后一退,頓時撞倒了大王寶座。
  人們木然欣賞著忽勒的驚惶。均成持刀跟著忽勒闖入王帳,姬妾奴隸飛奔逃散,只剩下車琴抱著護(hù)露孤在一邊冷笑。
  忽勒抽出腰刀,切齒吼道:“來吧,終有一天要和你刀劍相向!
  “給你刀,你也不會用!本纱虻艉隼盏牡,又逼近一步。
  忽勒看了看車琴,突然冷笑:“殺了我要什么緊?我還有兒子,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我兒子手里!
  “一個也不給你留。”均成只覺恥辱燒痛了眼睛,彎刀不再遲疑,刺透忽勒胸膛,“我喜歡趕盡殺絕!
  忽勒咳得嗆了口血,均成把他撲倒,手腕再用力,將他釘在地上。忽勒喘了半天,抬手惡狠狠捏住均成的下巴,口中噴出的血濺得均成一臉斑駁:“早知道你會看著我死,就應(yīng)該把你的藍(lán)眼睛剜下來,鑲在刀上……帶走!
  均成扭開了臉:“我不記得了!
  忽勒“哧哧”地笑:“藍(lán)眼睛……”
  均成看著他咽氣,有那么一會兒失神,隨之突然跳起身來,盯住車琴懷中的護(hù)露孤。
  “均成!”車琴尖叫,“你要干什么?他是你的兒子啊!
  均成抿著嘴,想將護(hù)露孤從車琴懷里奪來。護(hù)露孤開始大哭,母子倆拼命地抓住對方的衣服。
  “放手!”均成踢開礙事的車琴,將護(hù)露孤舉在陽光下。猙獰的面容令護(hù)露孤止住了哭聲,瞪著湛藍(lán)的眼睛,注視均成湛藍(lán)的眸子。
  均成咧開嘴角,嘶著嗓子笑道:“藍(lán)眼睛……”
  車琴撲在均成腳下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求求你,求求你。”
  均成只是喃喃念著“藍(lán)眼睛”,手上卻越收越緊,護(hù)露孤使勁抽氣,哭聲細(xì)弱,手腳不斷掙扎。車琴發(fā)了瘋似的上前撕打啃咬均成的手臂,均成很久才覺得痛,慢慢松開手,讓孩子掉在車琴的懷中,踉蹌地沖入帳外的陽光里。車琴輕聲祝禱了一句,卻不見孩子的動靜,連忙伸手探他鼻息。
  “你扼死他了!”車琴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忽勒人心背離,子女一概被奪琦和均成處決,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吭一聲。姬妾中很多是貴族女兒,放還回家,另擇人改嫁。只有車琴國破家亡,無處可去,讓奪琦送至均成帳中。
  車琴一如既往,新月般纖細(xì)皎潔,她在帳簾前慢慢打開緊束的頭發(fā)。
  “像神一樣美的人!避嚽傥⑿χ鴵崦傻拿骖a。
  均成沉浸在三年前斷琴湖的綺麗,欲望洶涌澎湃,將車琴摟在懷中。
  車琴在他耳邊輕送氣息,悠然道:“誰知道你卻像豺狼一樣兇惡!
  均成身子隨之一僵,車琴掙脫開他的雙臂,向帳外跑去。
  “車琴!”均成追上她,胸膛貼住她瘦弱的后背,臉龐摩挲她的長發(fā),“我終于得到,怎么會讓你逃脫?”
  車琴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輕聲道:“我不逃!
  均成心中一蕩,腹間卻猛地一記劇痛。他捂著腹部的傷口,茫然地倒退。車琴的身子無助地摔倒在地,山戎王室的利刃從背后透體而出。
  融雪般的美人,連流出的鮮血也是纖弱無力。均成跪在她身旁,就如初見她時的那瞬一般,手足無措。
  賀里倫
  “草原的雄鷹,屈射的雄師,身經(jīng)百戰(zhàn),毫發(fā)無傷,卻最后傷在女人的手上!
  黑暗里有人輕聲地笑。均成睜開眼睛,雙十年華的闥穆阿黛正是濃麗到最盛的時候,漆黑的眉毛,像鷹翅般快樂高傲地飛展。
  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均成。”闥穆阿黛支著下頜,側(cè)頭微笑。
  “公主?”
  “你還記得我嗎?”
  “你還記得我?”均成吃了一驚。
  闥穆阿黛臉紅了紅:“我說過不會忘的!
  均成似乎看見鮮花瞬間綻放,令他反而糊涂了:“不會忘了什么?”
  “笨!”闥穆阿黛使勁扯動均成的卷發(fā),看到均成皺起眉,才又拿在手里把弄起來。
  均成笑道:“這個我記得,有人是罵過我笨!
  “還有呢?”
  “還不夠嗎?”均成訝然,“是你告訴我的,我比忽勒強(qiáng),應(yīng)該得到更好的……”
  “笨死了!”闥穆阿黛跳起來跺腳,“虧我父王在你那么小的時候就不?淠恪!
  均成艱難仰起身:“谷蠡王還好吧?”
  “不是谷蠡王啦!标Y穆阿黛臉色陰沉了下來,“已經(jīng)是大王了。男人的腦子里都塞的什么啊!彼α怂p子,扭頭就走,在挑起的帳簾外,恨恨大呼,“紅花、紅花、紅花!”
  這一年屈射易主,闕悲稱王,屈射與戎翟議和,將王帳東撤至斷琴湖一帶,幾乎將均成兩年所得疆土全部放棄。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東方,而是統(tǒng)領(lǐng)大軍,不斷騷擾中原,斷琴湖以西仍許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氣,得以在連年征戰(zhàn)之后休養(yǎng)生息幾年。
  奪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國內(nèi)眾望所歸。闕悲繼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隸身份,將公主闥穆阿黛下嫁,晉封其為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奪琦之下。貴族們開始的驚愕過去后,都忍不住高興,興高采烈地來吃喜酒。沒有獻(xiàn)人牲祭天雖然有些遺憾,但當(dāng)均成在手下將士簇?fù)碇滦衼恚娙瞬庞X天神原來處處眷顧。
  均成卷曲的黑發(fā)在清風(fēng)中飛瀑般披散肩頭,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奪目,夕陽的輝光此時也不能與其爭鋒——就像從灰白的蟲繭中振翅飛出烈火般的鳳凰——人們一陣騷動。
  闥穆阿黛從王帳中緩緩步出,黃金珊瑚的襯托下,濃麗到炫目。祭司用紅線系緊了兩人的手腕,宣布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賓客們舉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群頓時歡呼沸騰。
  奪琦為姊妹的幸福微笑,轉(zhuǎn)而望見均成浩大沉毅的雙目和不為所動的面容,不禁沉思不已。
  闕悲在位三年,主張休養(yǎng),竭力避免卷入戎翟與中原的糾纏。戎翟單于伊次厥這四年中數(shù)次南下,均為中原大軍阻擾。他兵馬眾多,卻架不住中原精槍強(qiáng)弩以逸待勞,數(shù)次爭奪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馬能從中原大軍縫隙中透入出云、雁門一帶,雖然掠奪牛羊奴隸不少,但對中原來說,伊次厥仍然不成氣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與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闕悲婉言拒絕,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對闕悲極度不滿,下令將斷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數(shù)趕回,殺掠眾多屈射國的牛羊。兩國劍拔弩張,又有兵戎相見的危機(jī)。
  正值中原全圣十九年,伊次厥整頓二十萬大軍,八月里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闕悲最后通牒,如果闕悲不發(fā)兵協(xié)同戎翟南侵,那么這二十萬大軍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東方的屈射。闕悲與奪琦、均成商議之下,以均成領(lǐng)五萬騎助威伊次厥,暫作妥協(xié)。
  均成和奪琦不到兩萬人與戎翟大軍周旋一年不落下風(fēng),在戎翟貴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聞均成善戰(zhàn),在他到達(dá)的當(dāng)晚便擺盛宴接待。這是均成第一次見到鷹目虬髯的伊次厥。滿身暴戾之氣的大單于對面前這位猶如神祇降世的輝然戰(zhàn)士,竭盡全力才掩飾住訝然的神色。
  “屈射的均成將來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對均成只有過一句評價,卻讓人輾轉(zhuǎn)透給了均成。
  均成對大將郅支道:“伊次厥對屈射本有戒心,聽這種話,更知道他視我們?yōu)檠壑嗅敗4朔覀儧Q不可輕舉妄動。我對你說這個,希望大家不要看見眼前一點(diǎn)便宜,便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郅支對均成十分敬慕,點(diǎn)頭稱是。整個秋季的混戰(zhàn),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極少出擊。伊次厥深以為患,無論如何出言挑釁,均成始終不為眼前小利所動,任伊次厥與中原精銳沖突。
  伊次厥稱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極兇悍的道理,均成對他也頗多贊譽(yù)。然而整個秋季,伊次厥損兵折將,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禁訝異,詢問戎翟的貴族,才知道中原此時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都是貴胄,一人二十三歲,是洪州親王世子,洪失晝;另一人二十二歲,已是親王,名叫顏湛。這兩人雖然年輕,卻領(lǐng)兵已達(dá)五年之久。
  想來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jì),卻已名動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種躍躍欲試的求戰(zhàn)沖動。他當(dāng)即與郅支定計(jì),準(zhǔn)備繞過山脈,偷襲顏湛和洪失晝的大帳。郅支見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雖對均成一貫言聽計(jì)從,仍忍不住問了句“為什么”。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較量!
  “好啊!臂ぶШ脩(zhàn),無奈憋了一秋,此刻聞言大喜,連忙傳命備戰(zhàn)。次日均成親領(lǐng)輕騎兩萬,在日出時向東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還尚未攀山,卻被郅支從后趕來。
  郅支一夜未睡,看來憔悴不堪。馬到均成面前時,悲鳴一聲,頹然倒地。郅支跳在一邊,顫著被冷風(fēng)吹得鐵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國!”
  均成跨入闕悲王帳時,屈射王身邊只有奪琦靜候。闕悲氣色并不難看,雙目仍然爍爍有神。奪琦擁抱均成,在他耳邊輕聲道:“是回光返照。”
  均成點(diǎn)了點(diǎn)頭,上前讓闕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兒!”闕悲嘆道,“竟能再見,天神眷顧!
  均成埋首在他雙手之中,親吻他的掌心。
  “我與奪琦商議已定,”闕悲看了看奪琦,道,“奪琦決定放棄屈射王位!
  “什么?”均成愕然抬起頭來。
  闕悲撫摸著他的長發(fā),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環(huán)顧闕悲和奪琦,心中莫名驚恐,“為什么?”他幾乎是大吼著問奪琦。
  奪琦坐在他對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戰(zhàn)中原不下,若知難而退,將眼光放在草原上,遲早會對屈射發(fā)難!
  “那又如何?”
  “這樣的局面,我撐不住。屈射之主,應(yīng)該是你這樣的狠角色!
  “你做大王,我替你撐這個局面,有何不可?”
  奪琦搖了搖頭:“無論王位是誰的,屈射最后都會落在你手中!
  均成驚了一驚,默然看著奪琦。
  奪琦在均成耳邊低聲微笑道:“我也許是個懦夫,但我不想為朋友所殺。”
  連闕悲的喘息聲也漸漸靜了下來,均成第一次覺得無地自容地難堪。
  “你去吧,”闕悲對奪琦道,“我有幾句話對均成說。”
  “是。父王!眾Z琦最后擁抱闕悲,闕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訣別。
  奪琦站起身來,擼了擼均成的頭發(fā),笑道:“兄弟!彼榛厥郑置C穆地低頭,“王!
  闕悲目送奪琦出帳,才慢慢對均成道:“你不愛闥穆阿黛嗎?”
  均成在他透徹的目光下不敢說謊,只是抿起了嘴。
  “闥穆阿黛愛著你啊。”闕悲嘆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愛著你。無論你是奴隸,還是遠(yuǎn)征的大將;無論你是歌手,還是屈射王;無論你是小丑,還是太陽神;她都愛你。有一天你一無所有,她仍會跟隨著你!
  均成緊握著拳頭,沉默許久,才抬起眼睛。
  “王!本傻。
  闕悲微笑,卻無聲。
  “王?”均成看著闕悲的臉色逐漸灰白,捧著自己的臉低沉地啜泣起來。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與中原朝廷議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國威。誠邀之下,大單于伊次厥決定赴離都朝覲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諸國,以戎翟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為最大的兩國。伊次厥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攜均成同往。均成隨大單于第一次渡過努西阿渡口,遙望雁門,長風(fēng)煙塵中,城頭紅色的旌旗飄飛不息。
  “顏湛還在雁門?”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們卻不入關(guān)。”
  “那是見不到了。”均成有些遺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涼州,自離水登舟東行,兩岸層巒疊嶂,高城如云,江面濤浪飛卷,千帆競發(fā),道不盡的雍容清麗,繁華滄桑。一望無垠的草原此時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這穿梭不息的盛景壓得透不過氣來。到達(dá)離都那日,千斤過龍門在前緩緩開啟,九道飛虹躍入眼簾,夏日藍(lán)江與黑壓壓的城池?fù)涿娑鴣恚黄柟獍愕膶m闕猶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層石階,將他輕輕托舉,高飛直上天際。在離都的十五天,均成流連在無窮的驚駭和激動中,當(dāng)?shù)巧先即簶蝽敚粋人靜靜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發(fā)現(xiàn)心中如此饑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閑步向北,本該喧嘩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沖天的旗桿,立在一片綠色琉璃瓦的府邸門前,紅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觸目。大門上匾額里的字,均成只認(rèn)得一個,想開口詢問,卻沒有傳譯在側(cè)。門前的衛(wèi)士見他體貌宏偉,心中驚異卻仍十分沉得住氣,竟無人搭理他。他在大門前逡巡半晌,卻聽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語叫道:“屈射王?”
  均成認(rèn)得那素衣的青年,剛到離都時,他也是六個傳譯官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當(dāng)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記得了。
  “我認(rèn)得你。”均成道,“你是謝什么……”
  “謝倫零!蹦乔嗄甑男θ萸逍,單薄到讓人擔(dān)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
  均成抬手指著匾額:“這是什么王?”
  “啊,這是顏王湛的府邸!敝x倫零向著走過來的顏府衛(wèi)士擺了擺手,又問道,“屈射王在塞外沒有和顏王打過照面嗎?”
  均成憾然:“沒有!
  謝倫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訪。不過,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東!
  “中原的酒不好!本纱笮,“水一樣!
  謝倫零拊掌道:“屈射王愛烈酒就極妙了,我想到了個好去處!
  他們在燃春橋下雇船,經(jīng)受命、奉天、承運(yùn)、雙秋四橋,直抵飄夏橋暑樓。正值夏末,暑樓人滿為患,三層飛樓,充斥著低低的嘈雜人聲。謝倫零領(lǐng)著均成上樓,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條通路,紛紛向著謝倫零點(diǎn)頭。暑樓的掌柜迎出來,笑著和謝倫零飛速地低語。掌柜的神情極是恭敬,均成即便對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覺得謝倫零在京的權(quán)勢很不一般。兩人跟隨掌柜穿過坐滿了人的雅座,登著狹窄的木梯上了閣樓。掌柜支開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見水霧浸透的藍(lán)天,涼風(fēng)頓時撞入胸懷。
  “這是離都最高的地方了!敝x倫零在窗邊盤膝而坐。
  一時掌柜送酒上來,拍開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溫和,醇厚無比,并不覺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卻立時將心臟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謝倫零不但口才出眾,談吐風(fēng)趣,連酒量也是極佳,一點(diǎn)也不遜于均成。幾杯之后,兩人便袒腹相談,說的都是中原風(fēng)土人情。均成只覺與謝倫零投契不已,飲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謝倫零與其相互攙扶,醉醺醺踉蹌上了船,回到謝倫零在燃春橋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爛屋子,門前卻有一副對聯(lián)。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風(fēng)雨雷電的?”
  “你識得漢字?”
  “一路上有漢人教了些!
  謝倫零側(cè)頭微笑,似有領(lǐng)悟,出神了一會兒,便用漢話念道:“感風(fēng)伯真情,危樓層層生瑞靄;蒙雨師錯愛,陋室處處沐甘霖——通天氣象!
  “什么意思?”
  謝倫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風(fēng),夏不能遮雨,”他領(lǐng)著均成上了閣樓,仰面倒在地上,從屋頂破瓦的縫隙里,能看到滿天星辰,“晚上夜觀天象,大樂!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謝倫零瀟灑豪放,也覺十分暢快。
  次日均成稟明伊次厥,與謝倫零結(jié)伴順寒江南下,游歷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躍已變成了深沉寒潭。謝倫零在船艙中自斟自飲,目光卻不離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頭望向他的時候,嚇了一跳。
  “謝倫零,跟我回草原去!”
  謝倫零被酒嗆得咳嗽不止,瞪著眼道:“你說什么?”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說給我的臣民聽,把中原的漢字教給我的兒子們認(rèn)識,把中原的兵書講解給我的大將……”
  謝倫零攔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
  謝倫零的笑容深刻異常,已不是平時飛揚(yáng)瀟灑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錯,我喜歡這中原的江山。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像屈射一樣落在我手里;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像戎翟一樣落在我手里;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像草原一樣落在我手里!”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飛快地吟唱出他蒼鷹般高遠(yuǎn)的志愿。謝倫零支著下巴,訝然傾聽。
  “怎么樣?”
  謝倫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對我來說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謝倫零望著江水,“你能保證我活到四十歲,我就跟你去!
  “你現(xiàn)在多大?”
  “二十!
  均成搖了搖頭:“二十年,征戰(zhàn),疾病……你這樣的人,恐怕從馬上摔下來也會死!
  謝倫零“哧”的一笑。
  “不過,就算你不答應(yīng),我一樣可以將你綁回去。”
  謝倫零放聲大笑,咳了幾聲:“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躍至船頭,放聲歌唱:
  天神的兒子,生在什么地方?
  四個金色大海環(huán)繞的土地,
  穿流著滔滔流淌的清泉,
  鋪滿了鮮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
  清泉東面的河岸上,放牧著百萬白云般的駱駝,
  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著千萬火焰般的駿馬。
  天神的兒子,長得什么模樣?
  在他的頭頂上,閃爍著三道迷人的虹光;
  從他的背后觀望,放射著太陽的光芒;
  從他的胸前觀望,散發(fā)著月亮的光芒;
  在他灑出的輝光下,婦人可以穿針引線;
  在他散發(fā)的光輝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馬。
  天神的兒子,休憩在什么地方?
  水晶宮的宮頂,直插九霄云上,與白云相抱;
  水晶宮的城腳,覆蓋無邊大地,與大海相望;
  在水晶宮的里面,親近的英雄,肩擦著肩,肘碰著肘;
  百萬人共唱贊歌,衣襟飄舞。
  天神的兒子在歌聲中度過了九十九年,
  在舞蹈中歡慶了九十九年,
  耳中從沒有聽到人們的哭聲,
  眼睛從來沒有看到人們的死亡……
  均成的歌聲意外地漸漸息止,初秋金色的陽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悅目,千帆停駐,只為了這廣闊無垠的天籟歌聲。
  謝倫零走至均成身邊,問道:“天神的兒子,最后怎么樣了?”
  “戰(zhàn)死了!本尚Φ馈
  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毀和約,趁中原沒有防備,輕易渡過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門。均成出人意料地領(lǐng)屈射半數(shù)精騎,攜奪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軍中對奪琦道:“不為別的,只為再見中原!
  “你著了魔了!”奪琦笑道,“謝倫零這個家伙!”
  卻聽后面軍中突然喧嘩大笑,均成和奪琦連忙撥馬回去,只見一個孩子從均成行囊中滾出來,滿地亂跑。奪琦策馬過去,一把撈住那孩子的衣后領(lǐng),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綻開笑容,湛藍(lán)的眸子滴溜溜亂轉(zhuǎn):“父王!”
  正是均成年僅六歲的第五子知牙師,知牙師是均成來自烏桓的側(cè)妃所生,頗承繼了烏桓人的機(jī)靈勁兒,淘氣異常。
  均成訓(xùn)斥道:“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來了?”
  “念書、念書,謝倫零煩死了!”知牙師大叫大嚷,“還不如讓我跟隨父王打仗去呢。”
  此時均成大軍離開王帳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馬亂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護(hù)送知牙師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師骯臟的面龐,感興趣的另有其事:“你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隨便啦,偷點(diǎn)什么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著將他提到自己馬前:“傻孩子!
  戎翟、屈射兩路大軍圍攻雁門關(guān),城頭強(qiáng)弩石木雨點(diǎn)般打下來,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損千多人。
  快馬報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涼兩州的騎兵共十五萬,星夜疾馳來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萬人迎頭阻擊。均成倒是欣然允諾,在山口設(shè)伏。不料中原兵馬并不上當(dāng),前軍一萬人將均成伏擊識破,且戰(zhàn)且退,把屈射人誘至開闊地帶。中原兵馬結(jié)陣以待,十五萬對八萬人,將天地戰(zhàn)成一片血光。
  混戰(zhàn)之中,均成身邊只剩百來人,這支人馬極其精銳,所到之處,見者披靡,竟?jié)u漸透入中原中軍,隱約能見遠(yuǎn)處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黃的戰(zhàn)袍,十分搶眼。均成知他正是統(tǒng)兵的大將,鎮(zhèn)靜抽弓搭箭,弓弦響處,那人應(yīng)聲倒于馬下。中原中軍的將領(lǐng)十分機(jī)警,立即還以蝗箭,均成腰間一痛,精鋼箭頭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連忙將他擋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將中原擎旗的大將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騎兵頓時大亂,屈射人因而趁機(jī)死里逃生。兩日苦戰(zhàn)之后,敗兵五萬人退回出云一帶,卻不見伊次厥接應(yīng)。
  探子來報,原來伊次厥早兩日便放棄圍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卻是偏東!
  “偏東?”均成和奪琦相視大驚。
  伊次厥早走了兩日,屈射敗兵豁出性命苦追,斷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邊早就烈焰沖天。均成雙眥欲裂,屈射援軍困獸出籠般殺入戰(zhàn)團(tuán)。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勢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婦孺戰(zhàn)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闥穆阿黛所生的長子阿納不過十一歲,死前仍是手握彎刀。
  “闥穆阿黛!闥穆阿黛!”奪琦放聲大叫。
  “這里!敝x倫零氣息微弱,手握長劍倒在地上呼喚。
  均成和奪琦撲過去,只見闥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傷口流血不止。均成渾身顫抖,將她翻過身來,她身下所護(hù)的兩歲的兒子烏達(dá),卻是刀傷透胸,早已氣絕。
  “我?guī)筒涣怂!敝x倫零腹上的傷口已能見腸,嘔血不止之下,慚愧不已。
  均成五雷轟頂般的迷茫,抱著闥穆阿黛,半晌才搖搖頭:“不怪你!
  闥穆阿黛動了動,換了口氣,卻氣弱不能回首相視,問道:“烏達(dá)還好嗎?”
  “很好,很好!本傻吐暟矒崴,“睡著了,是個有膽色的孩子。”
  闥穆阿黛驕傲道:“我的兒子。”
  “不錯,你的,我的!
  奪琦手中彎刀“鏘”地落地,踉蹌走到一邊,撲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闥穆阿黛喘了一會兒,才笑道:“再唱首歌給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本刹寥ニ旖堑难E,輕聲吟唱:
  能建萬層高樓,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宮殿,
  使足浸海邊。
  卻不知碧浪浣其駿馬足,
  白云懸其腰中劍。
  什么樣的高樓能蔽其心胸,
  什么樣的宮殿能鎖其行前?
  闥穆阿黛凝視著他湛藍(lán)的眼睛,曼聲和道:
  烈日冰輪照天界,
  才知是其雙眼。
  陰山昆侖橫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聲音漸漸嘶啞,埋首在她的頸間,不能作語,耳邊只有闥穆阿黛輕細(xì)的聲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戀戀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臉頰上,又輕輕把弄著自己的發(fā)梢。
  愿作頃刻迷霧,
  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長風(fēng),
  為君策馬鞭。
  闥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氣,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騎天涯盡,
  也作蹄下煙塵盤旋。
  斷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損了五成人馬,家眷子女被屠殆盡,只有知牙師幸免于難。屈射人元?dú)獯髠,被迫退回原來山戎的國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還是多虧謝倫零機(jī)警,得知伊次厥大軍壓境,絕不存半點(diǎn)僥幸,協(xié)助闥穆阿黛領(lǐng)國民先行退避,逃了兩日才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軍覆沒。
  均成勉強(qiáng)安定國內(nèi),才有空照應(yīng)日日酗酒消愁的奪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本蓳屵^他手中酒碗,一飲而盡。此夜屈射頂天立地的兩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聲就這樣蔓延開來,舉國同慟,山湖失色。
  謝倫零扶著帳柱,推了知牙師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卻不能哭!
  “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師暴怒,狠狠還了謝倫零一拳。謝倫零傷口劇痛,臉色也變了,伏地喘息。
  “老師!老師!”知牙師大驚,圍著謝倫零亂轉(zhuǎn)。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兒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敝x倫零拉住知牙師的手,道,“你心中何來悔恨?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師似懂非懂,卻十分聽話地抹去眼淚,跑去均成帳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許哭!都不許哭!有我在,就要報仇!”
  只有均成和奪琦聽見了他的高呼,均成訝然之下,看著奪琦:“你能愛惜他,猶如愛惜闥穆阿黛的兒子一樣嗎?”
  “也許吧。”奪琦想了想,“改個名字,就叫阿納,他就是闥穆阿黛的兒子!
  屈射從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將全部精力放在整頓兵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這三年恢復(fù)元?dú),暗中與烏桓、羌胡、盧芳諸國結(jié)盟,共議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對伊次厥掉以輕心,涼州竟然毫無防備,被伊次厥連下出云、雁門,直逼涼州城。中原朝廷這才如夢初醒,拜顏王湛為大將,再次領(lǐng)震北軍北伐。這場仗打得艱苦異常,鏖戰(zhàn)五個回合,才將伊次厥逼退至涼州界外。兩軍共六十萬騎,黑壓壓在努西阿河兩岸擺開數(shù)十里連營。
  烏桓、羌胡、盧芳等國公推均成為首,諸國聯(lián)軍秘密南下,欲享漁翁之利,定計(jì)將聯(lián)軍共十萬,藏身于杭格勒沼澤,企圖抄斷伊次厥退路。
  這日黎明,霧氣縹緲的時候,有孤身一騎穿越沼澤而來,馬上少年手持紅色旌旗,慘淡的陽光中十分觸目。屈射前哨大駭,只當(dāng)被伊次厥發(fā)現(xiàn)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準(zhǔn)備取他性命。
  “且慢!”謝倫零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幟!
  果然那少年朗聲道:“顏王震北軍麾下使者求見屈射王!
  “放他過來。”均成也聞訊趕來,認(rèn)明了顏湛的旗幟,命道。
  那少年快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禮:“顏王在南二十里外設(shè)宴,請屈射王攜王子同往。”十四五歲的少年,舉止不卑不亢,平靜得駭人,雙目望向均成時,甚至凜然有些威嚴(yán)。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興奮被時光消磨了許多,只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必定赴約,請回!
  奪琦與屈射貴族都道:“宴無好宴,王要赴約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時仍只有阿納一子,奪琦自然不放心。
  謝倫零笑道:“王子還是去得好!
  “為什么?”奪琦大奇。
  “那個邀約的使者,就是顏王的嫡長子顏鎧。他的兒子敢涉險地,王的兒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終于動容,命人叫上阿納,帶了謝倫零和五名屈射貴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約。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帳,中原士卒雖有百來人,大多卻是準(zhǔn)備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將領(lǐng),遠(yuǎn)遠(yuǎn)抱拳,便策馬給顏王報信去了。四周安靜得難受,謝倫零不失時機(jī)地咳嗽起來。
  “來了,那便是顏王!彼嬷煳⑿。
  顏湛坐于黑馬之上,不疾不徐行來,修眉軒展,微笑道:“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將洪失晝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說的話呢!”
  在均成的燦爛光輝下,顏王卻有月華般的鎮(zhèn)定氣派,白帳之前,塞外與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氣勢似動天庭,飛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陽光隱去,天空陰霾。
  顏王請均成至白帳內(nèi)入座,共盡一杯之后,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爸性c伊次厥糾纏已久,此番既然來到軍前,我擬永絕戎翟大患。努西阿河無論對中原還是匈奴,都是必爭的天險,我欲擊潰伊次厥,必然要渡河決戰(zhàn)!
  “然。”均成點(diǎn)頭。
  顏王道:“只恐渡河時為他所乘,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擊戎翟側(cè)翼,中原趁他混亂,過河擊潰他?”
  “正是!
  屈射貴族面面相覷,都望著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懷!
  “王!”屈射貴族都是大驚。
  顏王親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為定!
  “但有兩件事,”均成卻不急著飲酒,“其一,伊次厥的人頭歸我。其二,此戰(zhàn)之后,中原大軍須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顏王仰頭飲盡杯中酒。
  均成起身飲干,道:“我信你!迸c顏王一同將酒杯擊碎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顏王卻攔了一攔:“屈射王留步,我請王子見個人。”
  “誰。俊卑⒓{聽不懂正事,正覺無聊,此刻睜大了眼睛。
  “阿九,過來!鳖佂跸蚝笳惺,“認(rèn)識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強(qiáng)的對手。”
  一個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納的面前,拉了拉阿納的手:“我叫顏久!
  白皙的孩子,像新雪垛出來的人物,阿納覺得指間纖細(xì)無力的體溫傳來,不禁笑道:“阿納。”
  顏王耐心地對顏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統(tǒng)草原諸強(qiáng),屆時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兩個孩子還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卻知道,顏王所說的,正是他今后筆直的人生軌跡。
  “我會再遇到他?”顏久仰頭看著父親,“哥哥呢?”
  顏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鳖伨檬箘呕瘟嘶伟⒓{的手,“你和我!
  “阿納就留在這里吧!本傻溃白屗嬖V你中原究竟是什么樣的!
  顏久大喜:“留下來,留下來,我有一匹好馬,你也騎!
  阿納嗤笑他:“我的馬更好!
  父親們大笑起來,謝倫零看著兩個仍像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中原與伊次厥又僵持了一個月,此間均成統(tǒng)領(lǐng)人馬悄悄繞至戎翟側(cè)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纏白綾,高舉彎刀,十萬精騎直撲伊次厥連營。一瞬間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骯臟的血紅。殺聲之間,對岸鼓聲悶如雷霆,顏王鐵甲隆隆逼近,馬蹄帶著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殺戮連天,戰(zhàn)火不絕,伊次厥亂軍中幾度重整人馬突圍,都被沖散,三十萬大軍戰(zhàn)成二十萬,就在次日傍晚一潰而崩,敗軍四散奔逃,顏王鐵甲和均成輕騎緊追不舍,千里敗退之路,處處是戎翟的白骨尸骸。
  伊次厥倉皇逃往原來王帳所在帶林,均成抄山路迎頭阻擊,終于遭遇。伊次厥身邊只余五千余騎,被均成大軍沖擊,頓時潰不成軍。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馬,亂軍中被馬蹄蹂踐,踩斷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馬,從奪琦手中接過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陽光中俯視的臉龐就像主掌地獄的神祇。
  “不過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斷長風(fēng),清脆地斬下伊次厥的頭顱。
  這便是上元九年定涼州一役。均成與顏王大勝后最終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別,兩人遠(yuǎn)眺大河南北,對今后的路程無不了然于胸。唯一讓均成吃驚的是阿納,與顏久分別后,在馬上悄然抹著眼睛。
  “你在干什么?”均成問道,“怎么哭了?”
  阿納扁了扁嘴,慚愧無語。
  “為了那個孩子?”均成驚訝道,“那個孩子今后回來殺你的時候,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呢!
  阿納似乎沒有為父親的箴言所動,只是纏著謝倫零學(xué)寫漢字,說要給顏久寫信。直到阿納的漢字漢語都爐火純青的時候,這封信也沒有寫成,而顏久也從來沒有只字片語的消息傳來。
  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沒有渡過努西阿河,輾轉(zhuǎn)縱橫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國,草原幾乎為其一統(tǒng),均成也在慶熹二年稱帝,從此之后,再無戎翟單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單于了。
  至慶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擴(kuò)展到北方賀里倫邊境一帶,其時東方尚有斡陸,均成正親自領(lǐng)兵征討,而賀里倫人游牧不定,性格兇悍,經(jīng)常放牧至屈射境內(nèi),一旦與屈射人兵戎相見,四處游牧的賀里倫人便蜂擁而至,十一歲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陣,直戰(zhàn)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漸漸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陸激戰(zhàn)正酣,均成分身無術(shù),北方征服賀里倫的戰(zhàn)事,便交給了奪琦。
  左屠耆王奪琦五月興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賀里倫。均成聞訊,自然大驚。
  “為什么退兵?”他問奪琦遣來的人。
  “左谷蠡王重傷,只怕不行了!
  均成霍然起身,碰翻了手邊的水盞:“什么?”
  均成五十歲的時候,早年共同征戰(zhàn)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奪琦與他并稱屈射的雄師,卻總能化險為夷。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死神的利斧終于有一天會落在他和奪琦頭上。
  “將前方十萬人悉數(shù)調(diào)回,轉(zhuǎn)攻賀里倫!
  “父王!卑⒓{呼了一聲。
  謝倫零道:“單于,只需三個月,斡陸就為大軍攻下,此時撤回,豈不是前功盡棄?左谷蠡王還在世,現(xiàn)在就說報仇,不吉祥!
  均成道:“賀里倫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總有后顧之憂。”
  謝倫零道:“暫時消除賀里倫之患并非一定要動用大軍。我愿意為單于做說客,使兩國暫停干戈。”
  均成搖了搖頭:“不會的,賀里倫人的性子決不會投降息兵!
  “不試試怎么知道?”謝倫零笑道。
  謝倫零次日就啟程了,而阿納則奉命接管奪琦轄下大軍,一旦謝倫零說降賀里倫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計(jì)死傷,必須攻陷賀里倫全境。
  謝倫零去了十日,卻帶回了好消息:賀里倫愿臣服均成大單于足下,并將公主送往均成王帳和親。無論是均成還是阿納,都覺大出意料。相問之下,謝倫零總是笑瞇瞇用中原話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賀里倫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帳外,滿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風(fēng)能吹人一個寒戰(zhàn)。阿納立于帳外,在冷風(fēng)里跺著腳,一地白霜濺濕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著懶腰,向北邊眺望。
  賀里倫和親的隊(duì)伍正慢吞吞而來,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來了。”身后奪琦笑道。
  這兩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時能在奴婢的攙扶下出門走動。
  阿納心不在焉地點(diǎn)頭,沒有比這種事更讓他覺得索然無味。
  降國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禮遇,賀里倫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靜中下了馬車,抬起冰藍(lán)色的眼睛,默默環(huán)顧周圍奪琦下屬的敵意,忍耐著向奪琦和阿納跪拜。
  阿納向她微微頷首,算是行過了禮。慈姜在使女的簇?fù)硐掠只氐今R車中。
  “啟程!卑⒓{吻過奪琦的手,上馬吆喝。
  車輪轆轆,馬蹄刨起慘白的泥土,奪琦向他們慢慢揮著手,雄偉的身軀卻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納嚇了一跳,奔到奪琦身邊,“快抬進(jìn)去,抬進(jìn)去!
  奪琦在溫暖的空氣里才緩過來,胸腔里“呼嚕嚕”翻滾著濁氣:“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撫摸著阿納的臉龐,“生的兒子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
  阿納急于檢視他的傷口,吼道:“舅舅!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奪琦微笑,只是將要講的話一口氣說下去:“你喜歡那個賀里倫公主,卻也不要急!
  “我沒有。”阿納被他道破心事,漲紅了臉。
  奪琦看著穹廬頂上即將燃盡的油燈,慢慢道:“他和我一樣,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八月,左屠耆王奪琦在賀里倫邊境薨逝。均成聽著阿納親口說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撥弄著以伊次厥頭蓋骨做成的酒碗,靜靜地出神。
  “奪琦最后說什么了?”均成在阿納背后問。
  阿納從門前轉(zhuǎn)身回來:“舅舅說,闕悲王和已故大閼氏闥穆阿黛,還有舅舅自己,都想問父王一句話!
  “什么?”
  “在忽勒成人禮上,父王盯著酒碗里看,他們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見闥穆阿黛和奪琦在闕悲膝下爭論不休,闥穆阿黛那時應(yīng)是紅撲撲的面龐,奪琦那樣地讓著她,卻永遠(yuǎn)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頭回憶,他還記得人頭被端走時,脖腔里的血滴滴答答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發(fā)辮拂過自己的臉,厚重胭脂白粉的覆蓋,讓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畫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連眼睛也安詳閉著,像是一頭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記得一開始自己只是驚異于天空的湛藍(lán),這樣淺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無窮的天際,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飄過,當(dāng)他慢慢正視,那狹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龐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可笑的雙鬟,面頰上通紅的兩塊胭脂的圓斑,他顫抖著,抬頭重新打量祭壇上歌手的頭顱——歌手的面龐總是一樣。
  均成熄滅了為奪琦祈福的長明燈,轉(zhuǎn)過臉看著阿納!笆敲\(yùn)!彼。
  慶熹十二年初夏,均成發(fā)兵賀里倫。在極北,這個季節(jié)的夜晚稍縱即逝,而晚風(fēng)仍是透入骨髓般地冷。
  賀里倫國王以利刃割破臉,面目猙獰如狂,在陣前對均成高聲詛咒:“我將公主嫁你,換來的只有兩年的太平嗎?背信棄義的,不得好死!還我的女兒來,還我死去的臣民來!”
  均成絲毫不為所動,這些年,他連冷笑也極少有了,只靜靜開啟嘴唇:“為奪琦!
  “踏平賀里倫,不要俘虜!卑⒓{奔襲陣前,傳令全軍。
  肅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靜中只有大單于數(shù)萬強(qiáng)弓挽開的聲音。賀里倫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國破家亡,從四面八方趕回國效命的戰(zhàn)士們挽著手,擊打胸前鎧甲,在風(fēng)中大聲悲歌。
  生于賀里倫,
  融雪淙淙新草芳;
  長于賀里倫……
  “呸!別唱啦!”——什么樣的歌聲能動屈射人心弦?屈射戰(zhàn)士大肆辱罵,嘲笑不止。萬軍中,只有均成牽動嘴角。
  “父王?”阿納見他松開韁繩,緩緩向前行去,大驚失色。
  “這歌聲……”均成木然仰起臉,望著黑暗的北方,像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納提馬躍出,賀里倫的箭雨已劈頭蓋臉打了下來。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渾身輕輕一顫,捧著胸膛,賀里倫的利箭攢在心窩上。
  怎么這么痛?均成訝異,痛到四肢百骸無不顫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戰(zhàn)聲遠(yuǎn)去,只有一個最遙遠(yuǎn)的聲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襲來。
  ——“看!藍(lán)色的眼睛!
  “看!藍(lán)色的眼睛。”七歲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給周圍的人,“寶石一般,少見。”
  “不是這里的人吧!焙隼盏男l(wèi)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彎下腰來,仔細(xì)端詳。
  均成撲簌眨著眼睛,因?yàn)槁牪欢麄兊脑,微笑起來,眸子像最遙遠(yuǎn)的天空似的,轉(zhuǎn)成無窮的深藍(lán)!柏嘞聛,鑲在我的刀上!焙隼帐箘虐沃丛谘鼛系呢笆住
  “剜下來就不好看了,畢竟不是寶石啊!毙l(wèi)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著這樣的藍(lán)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邊!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還沒有我高,能幫我上馬嗎?能和我摔跤嗎?”
  “嗯……”衛(wèi)士想了想,“王子七歲,應(yīng)該有個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騎馬、摔跤都可以!
  “喂!你會唱歌嗎?”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毙l(wèi)士跟著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縮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罵了一句,不感興趣地走開,細(xì)細(xì)的歌聲卻突然傳來,忽勒慢慢轉(zhuǎn)回了頭,“好像還不錯……”
  “是還不錯!蹦切l(wèi)士笑道。
  均成在母親的尸體邊擺弄著草枝,正自得其樂地哼著歌:
  生于賀里倫,
  融雪淙淙濡我草芳;
  長于賀里倫,
  山巒迭迭馳我牛羊;
  成于賀里倫,
  黃草瑟瑟飼我馬壯;
  死于賀里倫,
  白冰皚皚為我尸床。
  莫斷腸!
  天極夜夜指故鄉(xiāng),
  兒郎!
  歸來戰(zhàn)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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