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說話不算數(shù),滾進(jìn)冷宮復(fù)又出”——“蘿莉身、御姐心”的沈青砂大筆一揮,將皇帝陛下詩中那句“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狠狠涂掉?蓱z的皇帝陛下默默看了兩眼,不得不承認(rèn)改得真是貼切極了。 本為逃婚而躲入宮中的沈青砂小朋友,*沒有想到自己會創(chuàng)造三進(jìn)三出冷宮的神奇歷史。第一次“陪”入冷宮,沈青砂優(yōu)哉游哉,顯見是把冷宮當(dāng)作自家“茅草屋”了。第二次被“打”入冷宮,沈青砂已然是一回生二回熟了,不就是換個地吃飯睡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第三次“搬”去冷宮,沈青砂一邊咬牙切齒地腹誹皇帝陛下,一邊在心中默默哀嘆,難不成自己今生就是與冷宮有緣?這緣分也忒大了點吧?! 第一章 身世 鞭炮聲中,沈青砂抬手微微挑開車簾,遠(yuǎn)遠(yuǎn)瞧見沈府闔家大小早已候在門外,嘴角輕輕一挑——原來這就是戲文里說的衣錦還鄉(xiāng)。 馬車在沈府門前停穩(wěn),沈青砂扶著內(nèi)監(jiān)應(yīng)一寒,儀態(tài)萬千地走下馬車。沈子寅平靜地打量她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悲,而后領(lǐng)著身后一眾家小齊齊跪下,恭恭敬敬道:“臣沈子寅攜家眷參見沈婕妤! 目光平平掃過一旁跪著的沈夫人,她淡淡一笑道:“都是家里人,不必拘禮,起來吧! 口中說得客氣,卻是連虛扶一下的動作都懶得做。許多年前無數(shù)次想象著將這個女人踩在腳下的場景,如今夢想成真,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并無多大欣喜。 眾人依言起身,簇?fù)磉^來將她迎進(jìn)大門。 進(jìn)門后,禮部的官員又是一番宣旨打賞,沈家眾人一遍遍地謝恩,沈青砂在一旁無所事事地看著,無聊到快要睡著時,那廂一眾人等終于折騰完畢,可時間也已經(jīng)是午時了。領(lǐng)頭的那位禮部官員很明白事理地謝絕了沈子寅留他用飯的客套話,領(lǐng)著那浩浩蕩蕩的車隊利索地離開。 被眾星拱月般迎進(jìn)正廳,屋中早已擺好了一桌家宴,沈子寅將她讓到上座,她也懶得故作推辭,徑直走過去坐了,“大家都坐吧。” 桌上菜色繁多,色香味俱全,難得的是多數(shù)都是她在宮中愛吃的,看來沈夫人也算用心了,只不過現(xiàn)在才想到來示好,這算盤打得太精,想得太美。折騰了一上午,照理是該餓了,可不知怎的,沈青砂極為罕見地——沒胃口。隨便吃了幾口又喝了半碗湯潤潤喉,她便擱下碗,沈家另三人也只好跟著擱下筷子。 放下漱口的杯盞,接過身后應(yīng)一寒遞上的茶盞,沈青砂低頭輕輕吹了吹,聲音平平道:“不知父親飯后可有閑?女兒有些事想要請教。” 這話聽著是對沈子寅說的,沈夫人卻聽得明白,這是在對自己下逐客令了,當(dāng)下拉著沈青瓷起身,行禮道:“妾身先行告退! 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沈青砂抬眼目送沈家母女離去,然后緩緩擱下手中茶盞,“這么好的一桌菜,浪費掉太可惜了,你們吃吧!睉(yīng)一寒扶著她站起來,她靜靜看著自己的父親。 良久,試圖從沈青砂臉上看出些端倪的沈子寅挫敗地輕嘆一聲,“去書房吧!鄙蚯嗌包c點頭,自顧自走了出去,沈子寅伸手按按眉心,起身跟上。 直到兩位主子都沒了蹤影,立在屋中伺候的一眾侍婢才終于意識到沈青砂剛才那句話是對他們說的?粗菨M滿一桌幾乎沒動幾口的美味佳肴,眾人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瞧見了欣喜,瞬間對這位主子好感倍增。 沈子寅的書房是一座二層閣樓,一層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大柜子的書籍和卷宗抄本,二層則是他平日議事的地方。令應(yīng)一寒在門外等著,沈青砂跟著沈子寅登上二樓。 一面示意女兒坐下,一面推開閣樓的窗戶,他這書房選址可謂極佳,從這個窗戶看出去,恰好可將沈府大門到前院的景色盡收眼底。隔著一張案幾,父女倆相對而坐,沈青砂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很單純很乖巧的模樣,“女兒心中有些疑問,不知父親能否如實解答?” 她豎起一根指頭,笑瞇瞇問:“第一個問題——我是爹親生的嗎?”那笑容完美無缺,少一分不足,多一分則過,將她內(nèi)心的緊張情緒盡數(shù)隱于假面之下。 顯然沒想到她一上來就問得這么直接,沈子寅微微一愣,卻又好似松了口氣似的答道:“是。” 沈子寅不知道聽見他說出這個答案,沈青砂其實也暗自松了口氣,她今日面具戴得格外嚴(yán)實,假面之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沈子寅只是看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后自語道:“我想也是,以爹的年紀(jì),不太可能有哥哥那么大的孩子! 有點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沈子寅不動聲色地淡淡反問:“十七歲得子有何不正常?” “的確,父親十六娶妻,十七得子,時間完全對得上。不過,小孩的歲數(shù)最好作假了,不是嗎?” 靜默中,沈子寅緩緩靠上椅背,“你什么時候開始懷疑的?” “沈青瓷出生之后!鄙蚯嗌袄蠈嵈鸬馈 沈子寅輕輕笑了一聲,好奇道:“居然從那么早就開始懷疑了?為什么?” “那時我只確定了哥哥不是趙氏所生,她的態(tài)度太明顯。”伸手拿了桌上的茶點來吃,“第二個問題——我娘究竟是什么人?” 沈子寅眼神微黯,卻也知道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沉吟片刻緩緩道:“當(dāng)年青氏一族因為牽扯進(jìn)皇位爭斗,被先帝下旨滅門抄家,成年男子全部斬首,十四歲以下男丁流放,女子皆充為官妓。你娘……正是青家三女,上面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他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打量著沈青砂的神情,然而,出乎意料地,青砂相當(dāng)平靜。 她微一頷首,接著問道:“第三個問題——哥哥是誰的孩子?” “他是你舅舅的遺孤。” “所以——我和哥哥便只能算作趙氏所出,因為我們是罪臣之子,身世見不得光。所以,娘的牌位是當(dāng)真留不得,是我錯怪您了! 聽她理智平靜地說出這番話,沈子寅只覺十分心酸,“我本希望你一輩子都不知道,現(xiàn)在,你更不該知道……青砂,莫要恨皇上。” 沈青砂聞言輕輕一笑,“‘父債子償’這句話我一直都覺得非;奶疲疫B趙氏都可以不恨,怎么會恨皇上?” 雖然沈青砂理智得讓他有些訝異,但聽她如是說,沈子寅仍是松了口氣,細(xì)細(xì)叮囑道:“如今你已入宮,身份不同往日,此事便更加不能讓人知道。后宮鉤心斗角無所不用其極,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這沈府上下滿門怕是都不能善終。” 沈青砂低著頭,也不知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jìn)去,沉默了一會兒,慢吞吞道:“嗯,我知道,回宮后我會和皇上商量商量,看看如何處置。” 沈子寅愣了愣,旋即很欣慰地笑了起來,“連這種事都可以和皇上商量,看來皇上對你當(dāng)真是極好的!蔽⑿﹂g,目光透過開著的窗戶看見一個身影急匆匆從大門走進(jìn)來,腳步不停直奔內(nèi)院而去。 收回目光,沈子寅忽然問:“青砂,你真的有了身孕?” 沈青砂眨眨眼,笑容如常,“爹什么意思?” “你跟我來。”并不多言,沈子寅利落地起身下樓。 一樓的屏風(fēng)后,沈子寅拉開一塊地磚,露出一條向下的暗道。沈子寅端起燭臺,引著她往前走,穿過一段一人寬的狹窄通道,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間四四方方的石室。隨著沈子寅點亮四面墻上的蠟燭,沈青砂看清了石室的全貌。這似乎是一個祠堂,一張巨大的供桌上排列著很多牌位。 在眾多的牌位中,沈青砂一眼便瞧見了那格外顯眼的一個——愛妻沈門潼之位。心頭微微一動,驀地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復(fù)雜的心情。 沈子寅卻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點完蠟燭便向?qū)χ┳赖哪敲鎵ψ呷。沈青砂隨著他望過去,只見那面墻上很怪異地嵌著兩個茶盞。正好奇著,沈子寅已將耳朵貼上其中一個,然后示意她也附耳過去,雖然心中疑惑,不過沈青砂還是照做了。 剛貼上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夫人,王大夫來了!倍笫勤w氏的聲音,“你們都出去吧。” 沈青砂眨眨眼,耳朵微微離開茶盞,聲音便聽不見了,貼上去又有聲音了。她很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嵌在墻上的茶盞,琢磨著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趙氏房間的正下方,不過這茶盞里到底有什么玄機(jī)呢?正分心鉆研間,只聽趙氏又開口了,語氣有些氣急敗壞,“怎么回事?!你不是說她根本不可能有身孕的嗎?” 沈青砂神色微怔,趙氏口中的這個“她”指的是——自己?看了沈子寅一眼,只見他也正望過來,目光中幾分悲憫,幾分無奈。 “回夫人,在下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還是有把握的。”醫(yī)術(shù)被質(zhì)疑,這位王大夫似乎有些不悅,聲音也高了些,以至于沈青砂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當(dāng)年在下便對夫人說得很清楚,沈小姐在娘胎中曾遭受重創(chuàng),若非有人精通醫(yī)術(shù),打她一出生便以藥浴悉心調(diào)理,她早就夭折了。而這種藥浴的方子里最重要的一味便是蒔蘿,女子長期浸熏會導(dǎo)致不孕,當(dāng)年我給她把脈時她便已是除非從今以后悉心調(diào)理否則絕無懷孕可能的狀況了,依夫人所言,這些年她并未停止使用這種藥浴,她怎么可能還會有孕?” “可是她現(xiàn)在分明就懷了身孕!”沈夫人也明白王大夫分析得句句在理,可是事實擺在那里。煩躁地踱了兩步,“這樣,你隨我過去一趟,親自替她診個脈。我就不信了,這丫頭能有這么邪門!” 緩緩直起身,沈青砂抿著唇,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漆黑如墨的眼中看不出喜怒。難怪這些年趙氏對她雖然處處苛難卻從未斷過她的藥,可笑她還因此以為趙氏不過是脾氣差并非那惡毒之人,原來是自己蠢。 一個朱紅色的瓷瓶遞到她眼前,沈子寅聲音平平,“此藥一月一粒,可造成喜脈的假象。” 抬頭對上沈子寅的目光,她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爹早就知道了?” “以你的心性,在后宮中應(yīng)該能夠活得很好,比嫁去南渭王府或者其他世家都好!鄙蜃右坪醮鸱撬鶈枺蚯嗌皡s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她毫不猶豫地接過藥瓶,利落地拔掉瓶塞,倒出一粒塞進(jìn)口中。 知道她不能生育,了解她的心性,所以千方百計不惜被怨恨也要送她進(jìn)宮,只因那是他能為她想到的最好出路。原來她這個爹只是不善表達(dá),并非不關(guān)心她。 沈青砂的舉動令他眼中一澀,忙慌亂地轉(zhuǎn)開眼,“好孩子,是爹對不住你! “您已經(jīng)盡力了!绷鶄字,云淡風(fēng)輕,幾近敷衍,聽在沈子寅耳中卻是莫大安慰,青砂會這樣說表明她全部想明白了。 如果不進(jìn)宮,即使父親能夠阻止她嫁去南渭王府,以她沈家嫡女的身份必然是要嫁入官宦人家做正妻的。而那些世家大族最是看重身份,絕不會允許子嗣皆由身份低微的妾室所出,所以,作為一個不能生育的正妻只會面對兩種選擇,要么和離,要么允許平妻進(jìn)門。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什么好下場。反倒是宮中,只要位分夠高,有沒有子嗣有時候并沒那么重要。 伸出手想要摸摸青砂的頭給她一個屬于父親的安慰,卻終是沒有撫上去,良久尷尬地收回手,長嘆一聲,“原本驚風(fēng)是最好的選擇,可惜了……” 不想談?wù)撽P(guān)于沈驚風(fēng)的話題,她微笑著打斷,“爹是為我好,我明白。”沈子寅微微一怔,沈青砂已轉(zhuǎn)身取了墻上的燭臺往石室外走去,微帶著笑意的聲音越過瘦削的肩膀傳來,“再不回去,應(yīng)公公怕是要唱空城計了。” 昏暗的通道中,安靜得只聽得見自己和父親的腳步聲,其實……并沒有太過傷心的感覺,畢竟生兒育女這是她從未考慮過更遑論期待的事情。胸中飄過一縷似有似無的幽嘆,不能生便不能生吧,反正后宮之中多得是想要替穆成澤生孩子的女人,也不少她一個,只是這口惡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腦中一瞬間閃過的是穆成澤對她說的那句“青砂,不要覺得你恨錯了”。 趙氏,原來我沒有恨錯!是你欠我的,從來都是你欠我的!現(xiàn)在,我要全部討回來!哥哥,不是我要背棄承諾,是她——自尋死路! 兩人原路返回沈子寅的書房二樓,等著沈夫人的到來。 “還有什么問題要問嗎?” “本來沒有,現(xiàn)在有了!眴问滞兄掳停蚯嗌靶Σ[瞇地問,“爹為什么會娶這個女人?”對沈夫人的稱呼從趙氏變?yōu)檫@個女人,她其實也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平靜。 看了女兒一眼,沈子寅平平道:“因為青璠的身份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威脅我。” “哇,強(qiáng)搶民男啊!彪悍!” 被調(diào)侃了的沈子寅揉揉眉心,看著眼前這個狐貍模樣一點點露出來的女兒,既開心又無奈,開心是因為明顯感覺青砂與他親近了許多,無奈則是因為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正閃爍著探究和算計交雜的恐怖光芒。 “不過,好奇怪,為什么哥哥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可以威脅到爹?”她眨眨眼,一臉的天真,“哥哥是舅舅的兒子,這么說來爹應(yīng)該是成親前就和娘認(rèn)識咯?” 作為一個主管刑獄的官員,沈子寅很敏銳地感到了一點審訊的味道,不過,顯然沈青砂不是一個按照常理出牌的審訊者,因為她完全不需要沈子寅的回答,自顧自開始了推斷,“所以,真相其實是:趙氏以哥哥為威脅,拆散了爹和娘,還厚顏無恥地辱罵我,虐待我,更十惡不赦地毀娘遺骨! 不出所料地瞧見沈子寅面色瞬間一寒,那渾身散發(fā)出的冷冽之氣,直讓人懷疑是否溫度都降了幾度。沈子寅平素不茍言笑,斷獄審案時更是臉黑如判官,素有冷面煞神的“尊稱”,許多窮兇極惡的暴徒都能被他這張撲克臉震懾到。偏偏沈青砂完全不買賬,依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慢吞吞總結(jié)道:“這女人還真是惡毒啊。” 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沈子寅抬頭看了女兒一眼,良久淡淡吐出兩個字——“確實! 片刻錯愕后,沈青砂一點點笑開來,眉眼彎彎,酒窩淺淺,讓這個笑容格外溫和如水,嘴唇輕啟剛說了一個字,樓下便傳來應(yīng)一寒尖細(xì)的聲音,“請沈夫人在此稍候,奴才給您通報一聲! “那就勞煩公公了!壁w氏的聲音藏不住不甘和憤怒。 閣樓上的兩人對視一眼,一個神色戲謔,一個目光深沉,而后同時起身下樓。 “小主,沈夫人有事求見,您可方便見她?”應(yīng)一寒一面輕聲叩門,一面抬高了嗓音對著屋內(nèi)喊話。 沈青砂微微一笑,覺得應(yīng)一寒這話說得相當(dāng)有技巧,一個“求見”,一個“可方便”,估計要讓那位素來高高在上的“沈夫人”慪到內(nèi)出血了。優(yōu)哉游哉走下最后一級臺階,她以一種很端著架子的語氣淡淡道:“讓母親大人進(jìn)來吧! 大門推開,應(yīng)一寒領(lǐng)著沈夫人和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走進(jìn)來,想來應(yīng)該就是那位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王大夫了——真是助紂為虐的庸醫(yī)。 應(yīng)該是聽見了沈青砂刻意咬重了那聲“母親大人”,趙氏的臉色并不好看。 “不知母親急匆匆來找女兒所為何事?此人又是何人?”懶洋洋倚在椅背上,隨意把玩著桌上的一支毛筆,沈青砂努力讓自己的態(tài)度極盡輕慢。 “這位是府中慣用的大夫,娘娘如今住在娘家,又是有孕之身,妾身自然要對娘娘的身體負(fù)責(zé),所以特意請王大夫來替娘娘把把脈。”強(qiáng)壓著怒氣,趙氏竭力保持著恭敬謙卑的姿態(tài)。 “府中慣用的?我怎么沒見過?”看見趙氏神情一僵,她輕笑一聲,“雖然沒這個必要,不過為了讓母親安心,就讓他請個脈吧!睙o可無不可的語氣,卻讓心虛的趙氏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那位王大夫急急上前兩步,伸手便要去搭沈青砂的脈,突然應(yīng)一寒一聲怒斥,“大膽!哪里來的鄉(xiāng)野村夫,一點也不懂規(guī)矩嗎?我家小主的千金玉體豈是你這種粗鄙之人可以碰的!” 余光瞥見那位王大夫面色鐵青一副吞了蒼蠅的死樣,沈青砂心里樂開了花,面上還得強(qiáng)自端著,淡淡道:“應(yīng)公公,這位大夫想來是有些緊張,所以一時忘了規(guī)矩,不用這么嚴(yán)苛! 收回瞪人的目光,應(yīng)一寒從懷中取出一塊絲帕蓋在沈青砂腕上,語氣欠佳,“王大夫,請吧! 垂首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手腕,只幾息間那位王大夫的手指便一僵,眼里滿是詫異,呆了片刻才想起來收回手。 趙氏急急問道:“娘娘脈象如何?” “娘娘胎象穩(wěn)固,無須擔(dān)心。”王大夫直起身,聲音有些干澀。 “有勞王大夫了,應(yīng)公公替我送送母親和王大夫,我和父親還未談完!钡铝酥鹂土,實在是趙氏那雙眼里的震驚已經(jīng)掩不住了,再不趕他們走,她怕自己這戲都演不下去了。 看著書房的大門重新合上,沈青砂輕輕哼了一聲,估計趙氏應(yīng)該不至于愚蠢到再出手害她。 “這邊是打發(fā)了,不過……”沈子寅頓了頓,問,“你既然敢假孕,是否已想好了如何收場?” 被他這么一問,沈青砂才想起來還有這一茬。呃,要怎么回答,難道告訴爹,我沒想,不過皇上想好了,就是他讓我假裝懷孕的?冷場了片刻后,她立刻開始發(fā)揮自己說謊不打草稿不臉紅的特長,一臉真誠地說:“當(dāng)時淑妃和音才人聯(lián)合起來要陷害我,我一時情急才收買了太醫(yī)作假,這不是害怕被揭穿,所以回來避一避嗎!” “自己都火燒眉毛、自顧不暇了,還有空問東問西的!你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嚴(yán)重?!”沈子寅頃刻怒了。 第一次被沈子寅兇了,沈青砂有些傻眼。 吼完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沈子寅長長吐了一口氣,沉聲道:“到時你安心回宮,爹自有辦法!鼻嗌暗拇鸢甘撬A(yù)料中最壞的一種情況,不過幸好還在預(yù)料之中。 尷尬地抿了抿唇,沈青砂訕訕道:“那……謝謝爹了!闭f完,兩人之間一時無言,她輕咳一聲站起身,“沒什么事,女兒便先回去了! 沈子寅似乎還在沉思什么,只輕輕“嗯”了一聲。 走出兩步,沈青砂忽然停住腳步,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問:“既然爹對趙氏沒什么感情,那么我要怎么對付她,爹應(yīng)該都不會有意見吧?” “青砂,”沈子寅突然提高聲音叫了她一聲,隨即聲音又低了下去,“別做傻事。既然皇上對你很好,你便安心待在后宮做個妃子,其他的都交給爹吧,上一輩的恩怨不該牽扯到你身上。” 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沈青砂手握住門框,“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過,她施加于我身上的痛苦,終有一日我會十倍奉還。從小到大我決定的事除了哥哥,誰也改變不了,您知道的。”說完,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趙氏為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住處前,沈青砂只看了一眼便對一旁的婢女道:“這地方是很好,不過,我還是習(xí)慣住原先住的地方,不知可還方便?” 被問到的那位婢女忙點頭,“奴婢們這就去打掃收拾,請娘娘稍候! “有勞!鄙蚯嗌暗恍,扶著應(yīng)一寒轉(zhuǎn)身出了院門,留下滿院受了驚的婢女們面面相覷,心底都覺得這個婕妤大小姐好生奇怪,放著這么好的院子不要,偏要去住西北角那個偏僻陰冷的地方。 被人腹誹的某人此刻正懨懨地倚在美人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喂池中的錦鯉,默默整理著思路:青氏,抄家,娘,官妓,哥哥,爹,趙氏,逼婚……自己! 眉梢微微一動,她嘆了口氣,這樣說來哥哥的年紀(jì)的確是被改了,至少改小了一歲,所以哥哥應(yīng)該比自己大至少七歲。七歲,六年……以趙氏的性格,好不容易搶來的夫婿當(dāng)然會盯緊,怎么會允許爹和娘在六年后再次相逢,而且還有了一個孩子?而自己似乎從出生起便住在永福村,這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何自己先天不足,差點夭折?又為何娘絕口不提爹的事情? 說真的,原本她的猜測更傾向于自己不是沈子寅和青潼的孩子,畢竟娘生得極為貌美,沈子寅即使如今看來也是姿容不凡,年輕時定然是個俊逸清雋的翩翩少年,而自己……頂多是帶出去時,別人會稱贊一句“喲,老沈,你家姑娘生得不錯”,如此而已,實在是清秀遠(yuǎn)大于美麗,可以說漂亮卻不能說絕色。相比而言,哥哥比她更像爹娘親生的,漂亮得像個狐貍。 捏著一撮魚食,她神色凝重。當(dāng)年的事情因為牽扯到皇位爭斗、皇家秘辛,可以了解到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將目前所了解到的信息翻來覆去理了一遍又一遍,無奈還是理不出什么頭緒。憤憤嘆了口氣,將手中魚食捏成個團(tuán)“撲通”一聲砸進(jìn)水中。都怪趙氏攪局,害得爹發(fā)現(xiàn)自己假孕,本來還有很多想問的,這下可好,問出了點皮毛反讓心中的疑惑更多更亂了。 也許應(yīng)該回去看看?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找到些小時候自己沒注意的線索。 垂眸看著池塘中爭相吃食的錦鯉,她忽然問:“應(yīng)公公,我可以信任你嗎?” 應(yīng)一寒微微一愣,繼而恭聲答道:“奴才忠于皇上,忠于小主,絕無二心! 沈青砂輕輕笑了一聲,“公公是個聰明人。” “奴才只知道,皇上信任小主,小主也絕不會做對皇上不利之事! “皇上特意派你跟著我,我便知道皇上定然是非常信任公公的!鄙蚯嗌疤痤^,狀似隨意地問道,“公公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著皇上的?” 在宮中浸染了多年的應(yīng)一寒自然明白,這話既是試探也有收買重用之意,于是語氣越發(fā)恭敬,“回小主,奴才進(jìn)宮早,初時在劉娥宮中做些粗活,一日不慎摔了劉娥喜愛的玉鐲,劉娥盛怒之下要將奴才拖出去亂棍打死。是皇上救了我,并將奴才收在身邊伺候。” 施恩。沈青砂點點頭,這是自古以來培養(yǎng)忠仆最常用也最有效的一招。 “我有一事要煩勞公公,本想讓公公不要告訴皇上的,如今看來怕是不行呢。” “小主,奴才……”應(yīng)一寒有些尷尬,沈青砂這話說得仿佛他是皇上派來監(jiān)視她的。 看見他窘迫的模樣,沈青砂敲著欄桿輕笑,“我不方便出門,想請公公替我去市集買一套普通些的男裝! “小主要儒衫還是胡服?” “都行。”沈青砂停了停,問,“公公不問我要男裝做什么?” “主子的事做奴才的不該多問。而且,皇上問起來,奴才也無話可說! 沈青砂一挑眉,這算是老實人的狡猾嗎? “姐姐,姐姐……”清脆的童聲由遠(yuǎn)及近,聲音里滿滿都是雀躍的情緒。 微微一怔,她緩緩轉(zhuǎn)過臉來,笑容溫和恬靜,“青瓷! 不過幾息,沈青瓷已經(jīng)一路小跑到了她跟前,“姐姐,皇宮里好玩嗎?” “呵,青瓷覺得什么樣叫好玩?” “嗯……”沈青瓷想了想,答道,“大房子,漂亮的花園,很多人,好看的衣服首飾。” “都有。” 聽沈青砂這么說,她雙眼發(fā)亮,“真的?比齊尚書家的房子還大、花園還漂亮嗎?” “當(dāng)然。”沈青砂微笑著點頭,眼底有沈青瓷看不懂的情緒一閃而逝。齊尚書啊……看來淑妃利用宋知秋害自己那件事,真的是趙氏在后面搗的鬼。 揪住衣角,沈青瓷不高興地抱怨道:“之前爹說姐姐有了身孕,家人依例可以進(jìn)宮探望,可娘說什么會給姐姐添麻煩,就是不讓我去! 緩緩眨了眨眼,沈青砂悠悠道:“青瓷這么想進(jìn)宮玩?那這次姐姐回宮的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可好?” “真的?”沈青瓷眼睛一亮。 沈青砂點點頭,笑道:“當(dāng)然,只要母親同意! 沈青瓷頓時有些泄氣,不解地問:“娘為什么就是不讓我進(jìn)宮去玩呢?” “大概是怕你闖禍吧!迸牧伺乃念^,沈青砂調(diào)侃道。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沈青砂露出來的半截皓腕上,睜大眼睛道:“姐姐手上這個鐲子真好看! 毫不猶豫地從腕上退下來,給她戴上,沈青砂笑道:“青瓷喜歡,我怎么能不給?” 應(yīng)一寒忍不住微微皺了下眉,那是上等藍(lán)田玉雕琢的,是瀚海小國進(jìn)貢之物,放眼皇宮也就這么一個。 遠(yuǎn)遠(yuǎn)地瞅見兩人急匆匆往這邊走來,“奴婢參見婕妤! “慌慌張張的,像什么樣子!笨此齻円谎,不輕不重地訓(xùn)斥了一句,然后才問,“什么事?” “回婕妤,是夫人讓我們來尋二小姐,授課的先生已經(jīng)到了! 微一頷首,對沈青瓷道:“那你趕緊去吧! 沈青瓷有些不情愿地拉住沈青砂的袖子,“姐姐!我還沒和你說幾句話呢! “別任性,母親都是為你好。等你上完課再來找我,姐姐屋里還有好多漂亮的首飾,你可以來挑些喜歡的。” 果然這句話成功起了效果,沈青瓷嘟著嘴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卻不再纏著她了。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對沈青砂眨眨眼,“姐姐待會兒見! 沈青砂對她揮揮手,笑容完美無缺卻沒有半點溫度。小孩子真好,不開心的事轉(zhuǎn)眼就能忘記,永遠(yuǎn)那么開心。 靜默了好一會兒,直到回廊上再也看不見人影,應(yīng)一寒這才道:“小主怎么把那么貴重的鐲子隨手送給二小姐了。” 沈青砂拍拍手站起身對他笑了笑,“應(yīng)公公,我對這些不太在意,只要不和我搶東西吃,便是摔十個八個鐲子也無妨! 應(yīng)一寒微微一愣,當(dāng)年皇上救下他之后也是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對他說:“我這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摔了也無妨,不用抵命。”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皇上特意將他召回來伺候沈婕妤。 次日一早,換上應(yīng)一寒帶回來的男裝,將長發(fā)高高束起,沈青砂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晃晃腦袋,覺得格外新鮮。 趁著天色尚早,兩人從后門溜出府?粗T口停著的馬車,沈青砂贊許地看了應(yīng)一寒一眼——不愧是穆成澤身邊出來的人,辦事就是讓人省心,昨日自己只吩咐他去買套衣服,沒想到他連馬車都備好了。掀開車簾,只見車廂四周包了厚厚的棉花,中間還擱了一個炭盆,看來昨晚自己睡到半夜凍醒然后要被子、要炭盆的事情,讓應(yīng)一寒對她的怕冷程度有了一個比較客觀的認(rèn)識。 心情甚好地爬上馬車,閉目靠在舒適無比的車廂里養(yǎng)神,不知晃晃悠悠行了多久,終于聽見應(yīng)一寒的聲音,“小主,到了! 一個激靈,她坐起身掀開車簾,然后便愣住了。眼前的永福村令她有些錯愕,村落屋舍還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火燒過后的焦黑土地,滿目的斷井頹垣,還有村前空地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墳塋…… 跳下馬車,她一步一步走到那些墳塋前,只見每一個墳前都有簡陋的木制墓碑,上面寫著墳中人的名字,字跡歪歪扭扭,似乎是小孩子的手筆——這不是官府造的墳!心跳忽然停了一拍——莫非當(dāng)年那場屠村還有生還者? 在袖中握緊自己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雙手,她深吸一口氣,走進(jìn)自己和娘曾經(jīng)住的那間屋子,站在屋子正中,她對神情疑惑的應(yīng)一寒道:“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疑惑的神情瞬間轉(zhuǎn)為驚愕,應(yīng)一寒環(huán)顧這間房屋,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以及一個木柜,這房間里竟是簡陋到連一件多余之物也沒有。他有些發(fā)蒙地看著前面半臂處沈青砂平靜的側(cè)臉,一時間有些無法想象,這個身份尊貴的女子幼年竟過著如此艱苦的生活。 走到木柜前,有些費力地拉開多年不用銹蝕了的柜門,這是整間屋子里唯一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只可惜柜子里空無一物。因為早有心理準(zhǔn)備,沈青砂倒也沒有太失望,何況這一趟來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還有幸存者。 身后,應(yīng)一寒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道:“小主,有人跟著我們! 關(guān)柜門的手就這樣僵在那里,“有多少人?” “應(yīng)該只有一個! 吊在喉嚨口的心落回肚子里,沈青砂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剛才那一瞬,她想的竟然是——莫非是當(dāng)年屠村的人又回來了? 耳邊應(yīng)一寒又補(bǔ)充道:“此人看起來似乎沒什么惡意,只是遠(yuǎn)遠(yuǎn)跟著,不知有何意圖! 不知有何意圖,那就給他制造點機(jī)會或者制造點麻煩,讓他自己把意圖暴露出來。 從驚嚇中緩過來的某人惡劣本性開始蠢蠢欲動,她眨眨眼問:“應(yīng)公公武功如何?” “尚可。”應(yīng)一寒回答得很老實。 沈青砂眼眸瞇了瞇,然后笑盈盈道:“我們來玩?zhèn)捉鬼的游戲吧。” 半盞茶后,沈青砂輕松取得了“捉鬼游戲”的勝利, 不過看清來人后,她微微一愣,不禁有些懊惱。跟著她的人,居然是許久不見的沈驚風(fēng)。 事情的經(jīng)過其實是這樣的—— 沈驚風(fēng)自南疆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今天一早到達(dá)了京城,進(jìn)城后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直奔沈府而去,誰知,剛到門口便瞧見沈青砂一身男裝打扮從后門溜了出來。一時摸不著頭腦的沈驚風(fēng)慢半拍地反應(yīng)過來后,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來。 打死他也想不到,跟到最后居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而沈青砂,不僅從容地在墳地里轉(zhuǎn)了一圈,而后還熟門熟路地走進(jìn)了一間破敗的屋子。這樣的青砂是他從沒見過也無法想象的。心底突然有一個聲音很悲哀地告訴他,沈驚風(fēng),你一點也不了解青砂了。 度日如年地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看見青砂走了出來,她和那名玄衣男子站在門口,不知在低低地說些什么,然后那人點點頭,慢悠悠往東走去,他看了兩眼,剛準(zhǔn)備轉(zhuǎn)開目光,卻見那人突然加快腳步,身形一閃消失在刺眼的陽光中。沈驚風(fēng)一愣之后連忙去看沈青砂,這一看他傻了眼——沈青砂也不見了。 跟蹤的人莫名其妙弄丟了自己跟蹤的目標(biāo),沈驚風(fēng)郁悶之后,義無反顧地決定去找。 只是,他剛一轉(zhuǎn)彎,就看見青砂坐在左邊的矮墻上,晃蕩著雙腿看著他。 被當(dāng)場抓包的沈驚風(fēng)硬著頭皮,仰視著坐在矮墻上的少女。 沈青砂嘴角一勾,黑眸溫和如水,勾勒出一個完美無缺的微笑,“唐公子! 沈青砂這一聲“唐公子”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淋下,沈驚風(fēng)瞬間一凜,感到很喪氣,如今的場景與他的設(shè)想實在是偏離得有些嚴(yán)重。 這真是最糟糕的一種重逢方式,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仰頭看著沈青砂一字一字格外誠懇地說:“青砂,我全部都想起來了!彼o張地握緊拳頭,一瞬不瞬地盯著沈青砂。 讓他很失望的是沈青砂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掛著完美的笑容,她淡淡道:“是嗎?” 目光落在沈驚風(fēng)失望難過的臉上,沈青砂溫和地說:“看來恢復(fù)記憶令唐公子不太高興?” 青砂的話讓他大驚,忙語無倫次地解釋:“不,不是的! 墻上的少女輕笑了一聲,“唐公子想要問我什么?看在您這么辛苦跟了一路的分上,青砂定當(dāng)知無不言! 突然的峰回路轉(zhuǎn),令沈驚風(fēng)跌落谷底的心情漸漸好轉(zhuǎn),他連忙整理了一下情緒,認(rèn)認(rèn)真真問道:“你好嗎?” “如你所見,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鄙蚯嗌靶Σ[瞇答道。 靜默一陣,沈驚風(fēng)鼓足勇氣問:“你……恨我嗎?” “不恨,只是很失望,不過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鄙蚯嗌盎卮鸬酶纱嗬。 沈驚風(fēng)心中一涼,脫口道:“為什么?” 沈青砂摸摸下巴,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回答,半晌她云淡風(fēng)輕地笑起來,說:“因為我已經(jīng)不需要沈驚風(fēng)的保護(hù)了!闭f完,她很帥氣地打了個響指,笑瞇瞇道,“忘了說,我只打算回答你三個問題。現(xiàn)在回答完畢! 沈驚風(fēng)狠狠哽了一下,他慢慢垂下頭,聲音有些干澀,低低道:“青砂,對不起! “沒關(guān)系! 沈驚風(fēng)聲音又低了一些,“我還有機(jī)會彌補(bǔ)嗎?” “不必。”沈青砂聲音平平道,“相信你應(yīng)該還沒忘記兩年前相遇時,我對你說過的話。” 沈驚風(fēng)當(dāng)然沒有忘,他抿了抿唇,抬起頭對上少女清澈見底的眼眸,帶著些哀求、無助,澀聲道:“青砂,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答應(yīng)過要帶你離開那個家,雖然遲了很久,但我希望可以滿足你的愿望,即使你不肯原諒我! “撲哧——”沈青砂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沈驚風(fēng)一愣,錯愕地看見沈青砂一臉忍俊不禁。終于,沈青砂輕嘆一聲,斂了笑意,有些感慨地道:“三年前你為什么沒回來對我說這句話呢?那時候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跟你走,因為,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喜歡你啊! 安靜良久,沈驚風(fēng)艱澀地開口,聲音喑啞,“所以,現(xiàn)在不喜歡了嗎?” 沈青砂輕輕閉上眼,讓自己處于一片黑暗中,她答非所問,“你知道嗎?你和哥哥走后,趙氏替我定了一門親事,要將我嫁給南渭郡王家那個癱子。于是,在你們走后一年,我從沈府搬了出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到了清音閣做琴姬。” 這些顯然是沈驚風(fēng)不知道的,憑著直覺,他不想再聽下去。 沈青砂淡淡地繼續(xù)道:“我等你到十三歲,你沒有回來,而我決定不再等了。也幸好我沒有傻傻地等下去,不然真要嫁去南渭了!彼裏o所謂地笑了笑,“唐公子,過完年我便十六了,我已經(jīng)嫁人了。” 腳下一個趔趄,沈驚風(fēng)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聲音顫抖,“你……嫁人了?” 沈青砂晃著雙腿,對他肯定地微笑。 又是一陣艱難的沉默,沈驚風(fēng)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啞聲說:“不管那人是誰,只要你想,我就帶你離開,就是拼上這條命也一定護(hù)你周全! 沈青砂反應(yīng)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沈驚風(fēng)以為她嫁人是被趙氏逼迫的。 明媚的陽光下,沈青砂輕輕勾起嘴角,“我是自己要嫁的,現(xiàn)在過得很好。而且,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 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你了……沈驚風(fēng)面如死灰,天地忽然在眼中消失,他滿心滿耳都只聽得見這一個聲音,直白殘忍,一聲一聲凌遲著他的心。 沈青砂從墻頭上輕巧躍下,墨發(fā)一甩,衣擺劃過一個優(yōu)雅的弧度,她對沈驚風(fēng)瀟灑地拱拱手,微笑道:“唐公子,后會……最好沒有期了!毖援吪牧伺乃募,而后走向等候在路口的馬車。 離開永福村,本是原路返回的馬車行了一段后忽然轉(zhuǎn)了個方向,向汨羅村駛?cè)ァ?br/> 應(yīng)一寒充分遵守著他所說的好奴才準(zhǔn)則,無論是對于沈驚風(fēng)的出現(xiàn)還是突然改變的路線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好奇探究之色。當(dāng)然,沈青砂絕不會天真地認(rèn)為應(yīng)一寒真的會裝聾作啞,作為一個忠仆,自己今天的一舉一動他一定會如實匯報給穆成澤。 迷迷糊糊間感到馬車停了下來,果然一聲簡潔的話語傳來,“到了! 走下車,吩咐應(yīng)一寒把馬車停在村口,兩人一前一后沿著小道往前走。憑著一張單純無害的臉,沈青砂很輕松地打聽到了葉楚家的詳細(xì)地址。因是臨時起意,她并未帶上葉楚的骨灰,當(dāng)然就算帶了她也不打算今天送還。私心里,她想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送葉楚還鄉(xiāng),以從三品婕妤的身份親自為她主持葬禮。 今天過來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就是那么一瞬間突然很想來看看,看看葉楚的家。 汨羅村不大,她很快便看見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半新不舊的三間瓦房,很普通的村戶。 院門大開著,似乎村中人家都習(xí)慣如此,大約是為了串門方便。遠(yuǎn)遠(yuǎn)地便可以看見院中情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婆婆正在逗弄著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幼童,一個年輕的女子蹲在井邊洗碗,一個中年男子正揪住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氣哼哼地揍。 她停住腳步,靜靜看著,雖然雞飛狗跳、一地凌亂,卻是四世同堂、其樂融融。 看了一會兒,她走到門口,輕輕叩了叩原本便開著的大門,“請問這里是葉現(xiàn)嶺葉大叔家嗎?” 原本要落在少年屁股上的一巴掌停在半空,中年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松開小兒子,有些茫然地問:“這位公子是?” 沈青砂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說謊,“小生幼年落魄,十年前曾受葉大叔一飯之恩,如今途經(jīng)此處,特來看望恩人! 一飯之恩?葉現(xiàn)嶺撓撓頭,怎么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大叔忠厚善良,想必未曾將這件小事放在心上,小生卻是一直銘記于心!鄙蚯嗌肮碜髁艘灰荆瑵M臉真誠。 雖然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不過葉現(xiàn)嶺瞧他衣著光鮮,還帶著隨從,也不像壞人,再說自己家中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值得人家惦記,這樣想著葉現(xiàn)嶺忙將他讓進(jìn)屋來。 那名年輕的女子起身替她倒了一碗水,沈青砂對她道了聲謝,看年紀(jì)這應(yīng)該是葉楚的大嫂——葉家用葉楚賣身進(jìn)宮的錢娶來的女人。 低頭喝了口水,沈青砂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小生記得大叔家還有個很懂事的小姐姐,可是嫁人了?” 葉現(xiàn)嶺微微一愣,然后嘆了口氣,“楚丫頭命苦,早兩年沒了! 沈青砂做出一副驚訝又抱歉的模樣,“小生失言,大叔莫怪! 葉現(xiàn)嶺忙擺擺手說:“無妨,無妨。” “娘,楚丫頭是誰?”地上的小娃娃扯扯母親的衣角,口齒不清地問。 眼角輕輕一跳,是從來不曾對這孩子說過,還是根本就沒人還記得這個女兒?深吸一口氣,沈青砂勉強(qiáng)維持住得體的笑容,“不知葉姐姐葬在何處,可否容小生祭拜一下?” 葉現(xiàn)嶺又嘆了口氣,“不瞞公子,楚丫頭是死在宮里頭的,我們也就得了個口訊,連尸骨都沒有,哪來的墳?” “不立個衣冠冢,留個念想?” “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那時候她大哥剛?cè)⒂H,家里新蓋了房子,小二子又到了入學(xué)的年紀(jì),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原本想著等過段時間手頭富裕了再給她立個墳,結(jié)果又遇上她娘生病,小孩出生,這事也就一拖再拖,后來她娘就說,不過是個丫頭,反正也進(jìn)不了祠堂,立墳就算了吧! 沈青砂眼波輕輕一動,然后便垂了眸。她低著頭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碗口——是啊,不過是個丫頭,不過……是個丫頭!緩緩?fù)鲁鲆豢跐釟,這個葉現(xiàn)嶺看起來老實,骨子里油滑得很,他分明是在借機(jī)向自己哭窮,想要憑著恩公的身份從自己這個看起來很有錢的公子身上多討點好處。 “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我這里有五十兩銀子,大叔拿去幫葉姐姐立個墳,剩下的就當(dāng)我孝敬奶奶和大叔的!彼龔男渲忻鑫迨畠摄y子放在桌上,微笑道,“希望下次路過時可以給葉姐姐上炷香。叨擾多時,小生告辭! 葉家人很虛情假意地客氣了幾句便開開心心收起了銀子,沈青砂頭也不回地走出葉家大門,低著頭認(rèn)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來錯了。葉楚死去還不足三年,便連她的家人都快不記得她了。 抬手握住胸前的半塊長命鎖,她垂眸笑得微顯凄涼。哥哥,你說,如果我死了,有誰會記得,又能記多久? 腦中閃過密室里娘的那個牌位,也許對于感情,該看的不是生前而是死后,活著時關(guān)系再好也說明不了什么,也許你剛一死對方就把你忘了。 那些允許你在他記憶里幽居的人,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只是,要到死后才知道未免太遲太遲。 自嘲地笑了笑,關(guān)于當(dāng)年,她至少確定了一點——爹和娘一定很相愛。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沈青砂閉上眼和記憶里的葉楚交流:即使你的家人對你這么冷漠,你還是想要回家的吧?你看,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如果是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舍棄這樣的家人。葉姐姐,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了…… 回到沈府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擦黑了,令她吃驚的是,沈子寅竟然正在她院中等著她。 “娘娘回來了。”看見她走進(jìn)來,沈子寅連忙站起來行禮。 扶了他一把,沈青砂見他神情有些古怪,眼皮頓時一跳,問:“爹,發(fā)生什么事了?” 瞥了應(yīng)一寒一眼,沈子寅壓低聲音道:“驚風(fēng)回來了。” 一口氣堵在胸口,沈青砂感到一陣無力。沈驚風(fēng)這家伙是吃錯藥了還是燒壞腦子了?明明都已經(jīng)和他說得那么清楚了,他還跑回沈府來搞什么幺蛾子? 沈青砂真的很想沖到他面前切開他的腦子看看里面裝了些什么,F(xiàn)在正值多事之秋,麻煩一大堆,他還要挑這個時候來添亂,萬一被人挖出這段過去,特別是淑妃……沈青砂無力扶額,真是想想就覺得很棘手啊。 無奈地嘆了口氣,“爹,麻煩差人將晚膳送到我的房里來!比遣黄鹂傔躲得起吧,沈青砂打定主意,能躲一日是一日。 沈子寅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兩圈,幾度欲言又止,最終只說了句:“好吧!闭f完起身出去讓人準(zhǔn)備晚膳了。 早早用完晚膳,沈青砂拿了本醫(yī)術(shù)來看,卻是半天也沒看進(jìn)去一個字。這才剛剛是回來的第二日,發(fā)生的事情卻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簡直是在考驗她的神經(jīng),即便她素來冷靜也不免有些煩躁起來。 “啪”的一聲扔下書,沈青砂難得地皺起眉頭。算了算了,既然看不進(jìn)去書干脆早早上床去焐被窩吧。飛快地脫了外面的夾襖,沈青砂鉆進(jìn)被筒,努力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蠶寶寶。她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tuán),還是覺得冷得不行。 正哆嗦著,忽然聽見窗戶被人輕輕推開,有個人身手敏捷地一躍而入,很輕地落在地上,幾乎沒發(fā)出一點聲音。那人走到她床前在黑暗中細(xì)細(xì)打量了她一會兒,帶著微涼的氣息緩緩坐到床沿。 沈青砂不用看也知道是穆成澤,她翻過身,伸手摟住他結(jié)實的腰身。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穆成澤身體一僵,不知怎的忽然不敢開口。腦中一瞬間閃過一堆問題——青砂現(xiàn)在是睡著了還是清醒著?她真的知道自己抱的是誰嗎?還是……她以為自己抱的是誰…… 其實沈青砂抱這一下完全是條件反射,默默抱了一會兒,她感覺到穆成澤的異常,有些納悶地抬起頭來,借著炭盆微弱的火光對上穆成澤緊張的雙眼。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穆成澤在想什么,剛剛壓下去的那股煩躁勁兒忽地一下子全涌了上來。抿了抿嘴,她一點一點松開手臂…… 心頭咯噔一下,糟糕,青砂生氣了! “怎么還沒睡?我還當(dāng)你這是在夢游呢,害我白緊張一場!蹦鲁蓾蛇B忙輕笑一聲,握住她還未來得及完全撤離的手搓了搓,“黑燈瞎火的,你怎么就知道是我?”雖然惹青砂生氣了,不過又覺得說不出的開心,原來青砂認(rèn)出了他。 “哼!”對于穆成澤的問題,沈青砂的回答是不屑地冷哼一聲,而后嘟囔道,“冷死了! 穆成澤很好地領(lǐng)會了沈青砂那聲冷哼的含義——除了你誰會大半夜翻窗?而那句“冷死了”,則是對他那句“怎么還沒睡”的回答。心頭松了松,還好,雖然口氣很敷衍,不過還愿意回答他的問題,看來問題不是很嚴(yán)重。 松開她的手,穆成澤迅速脫了外衣鉆進(jìn)被子,討好地貼上去,伸出一只爪子圈住沈青砂,沒話找話地問:“說真的,你這屋子真是冷得厲害,干嗎不多生幾個炭盆?” “地方太小,放不下!鄙蚯嗌拜p輕掙開他,往邊上挪了挪。穆成澤繼續(xù)黏上,“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這次沈青砂“嗯”了一聲,卻沒有掙開他。 “看來我家青砂小時候真的過得很辛苦呢!蹦橙肆⒖痰么邕M(jìn)尺,伸手握住沈青砂冰冷的手焐在手心里,呼出來的氣熱熱地吹在她脖頸處。 終于,沈青砂無奈地翻過來恨恨地瞪了他幾眼,穆成澤無賴起來真的很讓人頭疼。 兩人面對面靜默了幾息,穆成澤忽然問:“為什么拒絕他,你不是一直都很想離開嗎?” “以前是! “現(xiàn)在不是了嗎?”他有些不確定。 “現(xiàn)在……我不是答應(yīng)你留下來了嗎?我向來是說到做到的! 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穆成澤淡淡吐出兩個字,“騙人!” 又一次被毫不客氣地揭穿,沈青砂倒是完全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問道:“皇上難道不想離開嗎?問題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能不能安自己的心。所以我既然選擇了留下,就不會半途而廢。我需要借助皇上的力量去做我想做的事,作為回報我也會幫皇上肅清朝綱! 穆成澤的心一點一點冷下來,雖然早就明白青砂就是這樣現(xiàn)實理智到冷漠的人,可是他本以為一切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畢竟……畢竟…… 然而,青砂接著說道:“光是利益的交易我便不可能離開,何況,離開的話,我要去哪里找比你更了解我,對我更好的人?”她黑黑亮亮的眼睛微微一閃,看著穆成澤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穆穆,我不喜歡沈驚風(fēng)了,我很早之前就告訴過你的! 穆成澤呆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我以為他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你也許會改變選擇,畢竟,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喜歡過他! 思索了片刻,沈青砂搖了搖頭,慢慢道:“對我來說,有些人就像快要餓死時需要的救命饅頭,如果那個時候他不在,那么以后他也不必在了。所以只會是喜歡過,不會再喜歡了! 穆成澤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看來我要做一個在關(guān)鍵時刻能出現(xiàn)的饅頭,不然就要和他一樣失去做饅頭的資格了! 沈青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實在不知道他在開心什么。打了個哈欠,沈青砂道:“好困!北疾艘徽,她本來就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只是因為太冷睡不著,如今身體一暖和起來,睡意立刻鋪天蓋地地襲來,不到半刻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她本能地往“暖爐”的方向靠過來,在穆成澤懷里蹭了蹭。 穆成澤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也心滿意足地睡了。 次日一早,穆成澤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可惜再輕也無用,“暖爐”乍然消失,沈青砂幾乎立刻就跟著醒了,剛要坐起來便被穆成澤按了回去,穆成澤幫她掖好被子,道:“朝中最近事多,我可能無法再過來看你了,早點回宮吧! “昨天本來想和你說的,我可能要多逗留些時日,有些事情比較在意,我想親自查一查! 系腰帶的手微微一頓,顯然沒想到沈青砂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沈驚風(fēng)現(xiàn)在就住在沈府,青砂又要求晚些時日回宮,這樣一來兩人不可避免會碰面,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如今同住一個屋檐下,舊情復(fù)燃也不是不可能吧?這種會導(dǎo)致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他真的一點也不想答應(yīng)?墒牵裁靼浊嗌白蛲硪呀(jīng)和他說得很清楚了,再懷疑就顯得自己小心眼似的,而且在這個問題上一味糾結(jié),指不定本來沒什么的到最后也惹出點什么來,畢竟他家青砂是那樣冷淡倔強(qiáng)的性子。 低頭系好了腰帶,穆成澤心中默默糾結(jié)了半晌才道:“好吧,你自己小心一點!鞭D(zhuǎn)身在青砂的腦門上輕輕敲了一記,笑著道,“青砂……你要乖乖的,別讓我擔(dān)心! 穆成澤走后,青砂喚婢女進(jìn)來添上炭火,在房中用完早膳,她披著厚厚的毯子半倚在床上握著一本醫(yī)書懶洋洋地看著。 應(yīng)一寒按她的吩咐去張羅明日去往汨羅村的事宜了。 雖說手里拿著書,卻不是很能看下去,好容易看完一頁,沈青砂嘆了口氣,從書上移開目光,“老爺在家嗎?” 一旁恭立著的婢女連忙道:“回娘娘,老爺上朝去了。” “嗯……你去和門房說一聲,等父親回來告訴他,我有事找他! 婢女應(yīng)聲去了,她重新拿起書,一邊看一邊耐心等。 巳時,沈子寅下朝歸來,聽門房傳達(dá)了沈青砂的話,他眉頭微微擰起,立在門口沉思了許久,而后向著方向完全相反的書房走去。 門房呆呆地?fù)蠐夏X袋,莫非老爺沒聽見自己說了什么? 從柜子最深處搬出那個塵封了多年的黑木匣子,沈子寅一手壓在盒蓋上,直到這一刻他仍然在猶豫,他沒有想到青砂這么早就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事情,更沒想到青砂會如此得寵,而最最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這么早便不得不告訴她青璠離世的消息。 沒有了青璠的約束,青砂會變成什么樣? 緩緩?fù)鲁鲆豢跉,現(xiàn)在他最擔(dān)心的是青砂對趙氏恨意太深會立下殺手,而這絕非他想要的。他所求的若只是除去趙氏一人,又何必忍耐這么多年?掌管刑獄多年,他至少知道十幾種讓人無聲無息從世上消失且絕不會被查出的方法。 只是,依青砂的性格,她若打定主意要知道一件事,瞞是絕對瞞不住的。為今之計只能說服青砂再忍些時日,莫要輕舉妄動。至少……也要忍過她的十六歲之劫。 青砂幼年曾得一位道長批命,言她命途多舛,十六歲將有一場命劫。沈子寅雖不信鬼神,但事關(guān)女兒性命難免寧可信其有,何況青砂過完年便是十六了,這當(dāng)口偏又遇上假孕一事,實在不能不令他壞處想。 打定主意,沈子寅抱著木匣快步趕到青砂住的小院。 離老遠(yuǎn)就聽見沈子寅的腳步聲,沈青砂緩緩將書擱下,對離得最近的一位婢女淡淡道:“你去泡壺茶來,其他人都出去吧。” 茶沏好送到的時候,沈子寅也剛好進(jìn)門,青砂執(zhí)起茶壺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父親請用茶!彼筒柽M(jìn)來的婢女垂首抱著托盤,識相地退了出去。 將手中木匣擱在桌上,沈子寅一臉嚴(yán)肅,開門見山,“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在這里面,但是爹給你一句忠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所以,打不打開,你要想清楚。” “咔嗒”一聲,青砂的回答是直接打開盒蓋。木匣中只有一本微微泛黃的書冊。素手執(zhí)起這本藏著眾多秘辛的書冊,當(dāng)著沈子寅的面開始翻閱起來,飛快掃了幾頁后,她忽然笑了起來,“啊哈,原來我身世如此顯赫!外公是開國功臣一品程國公,舅舅是大將軍,唔……”她停了停,饒有興趣地敲了敲桌子,“青湄,光聽名字就覺得是位佳人了,想來我這位姨母一定是非常非常的美,爹可曾見過?” 眼前一陣恍惚,沈子寅握著杯子,緩緩道:“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年近三十了,卻依舊美得傾國傾城,以至于當(dāng)時有人說成宗皇帝不顧兄弟之情對隱太子兵刃相向便是為了此女! 沈青砂嗤笑一聲,“紅顏禍水嘛,男人不就喜歡這樣,干了什么壞事往女人頭上一推就完事了!焙鋈,她正在翻書的手指一頓,猛地抬起頭看向沈子寅,“是我理解錯了嗎?難道先帝也對我這位姨母動了心?”那究竟是怎樣的美,美到令兄弟相爭、父子反目。 尷尬地點點頭,沈子寅苦笑道:“所以當(dāng)時有很多人說她是妖! “長得漂亮就是妖了?她若是妖,我娘身為她妹妹豈不是也是妖?那我至少也算半個妖吧,還用過得這么慘?” 沈子寅面色微沉,青砂過得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對于這個女兒他真的虧欠良多。雖然青砂此言只是隨口戲說,并無責(zé)怪他的意思,卻仍令他無法釋懷。 手中書冊又翻過去兩頁,青砂長嘆一聲,“自戕啊……”惋惜之情油然而生,如此美人終究也逃不過紅顏薄命的下場,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猜測,“爹,你見過劉娥嗎?她是否長得與我姨母相像?” 沈子寅微微一愣,搖搖頭,“我不曾見過,不過確如你猜測,見過的人都說她與當(dāng)年的眉貴妃有六分相似。” “難怪先帝對劉娥千依百順,原來是在懷念一個死去的人!鼻嗌拔⑿χ^續(xù)翻著書冊。先帝處死了隱太子和青氏一族,所以青湄當(dāng)著他的面自戕,她以這種殘忍決絕的方法報復(fù)他。這種做法真不愧是青家人呢,先帝可不就自此一蹶不振了,若不是穆成澤的意外出生,先帝又死得早,穆氏王朝怕是就此玩完了。 無可無不可地輕笑一聲,青砂目光定定落在書頁上,過了片刻問:“原來我還有個被流放的小舅舅嗎?” 沈子寅點點頭,嘆道:“可惜年紀(jì)太小,死在流放途中了! 青砂勾起嘴角,淡淡道:“這樣也好,當(dāng)家破人亡的時候,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一本不厚的書冊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頁,目光落在最后一頁的最后一句話上,“辛丑年八月十五,青潼于城郊被人殺害,拋尸河中,尸首未找見! 辛丑年正是自己出生的前一年,自己是四月生人,也就是說,辛丑年八月十五之時,娘已經(jīng)懷有一個月的身孕了。那個王大夫所說的“胎里受過重創(chuàng)”指的應(yīng)該就是這件事吧,看來自己還真是命硬呢。 沉默了許久,她慢慢合上書冊,黑沉沉的眸子望向沈子寅,一字一字緩緩道:“你知道是誰做的,對不對?”不等沈子寅回答,她嘴角微微一翹,“是趙氏做的吧?” 一聲長長的嘆息,沈子寅艱難地點了點頭,“那天是我約了潼兒在那里見面,可是傍晚時分青璠突然高燒不退,等我急急找來大夫確信他無虞之后馬不停蹄趕到那里時,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而我見到的是……一攤鮮血還有一只掉落的耳環(huán)。我循著血跡一路尋到河邊,跳到河里尋了許久卻什么也沒尋到,后來我找來很多人,在河中打撈了整整十日……” 沈子寅微微側(cè)過臉,聲音低啞到再也說不下去。能知道他們約定的只有他身邊之人,趙氏無疑最為可疑,于是他開始暗暗留心,果然在她的梳妝匣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染血的玉鐲——那是他沈家代代相傳、專門傳給沈家媳婦的玉鐲,也是他送給青潼的定情之物。物證動機(jī)俱全,兇手是誰不言而喻。 提起茶壺給沈子寅續(xù)了一杯茶,青砂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難怪娘幾乎從不提起你!边@句話令沈子寅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他明白青砂未說出的那句話——只怕娘以為是你雇人對她下了殺手。 “其實娘并未讓我來投奔你,是我自己決定要來找你的,因為我想證明我也有爹,想證明我不是沒人要的野種!鼻嗌半p手捧著茶杯微微笑著,那是一種讓人覺得很舒服的微笑,令想要同情她的人,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同情很是多余。 這么多年來,她用這樣的笑面騙了多少人?沈子寅目光閃爍,幾番欲言又止后,終于一咬牙,艱澀開口,“青砂,爹想求你一件事……” “不要對趙氏動手嘛,我明白的。”看著完全愣住的沈子寅,帶著乖巧笑容的少女眨眨眼,露出腮上小巧的酒窩,“爹,莫要小瞧了你的女兒啊! 沈子寅還未反應(yīng)過來,青砂忽然轉(zhuǎn)了話題,“對了,哥哥的事,你知道多少?” “很少,但一定和南渭王府脫不了干系,否則不會查不到! “所以我不會動趙氏,當(dāng)然只是暫時不會。她,我不會放過。害過娘的,害過哥哥的,害過我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說這話時,沈青砂眼中如水的溫和緩緩?fù)嗜ィ冻鏊y之下掩藏的凌厲,一字一字如同折箭起誓。 一個趙氏當(dāng)然不足懼,麻煩的是她背后的南渭王府,現(xiàn)在哥哥的死因還未查清楚,但不管是不是南渭王府所為,這一步都是一著險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沈子寅站起身,忽然跪在青砂面前,行了一個叩拜大禮,直嚇得青砂以為老頭子精神錯亂了。青砂連忙去拉他,沈子寅卻是倔得很,堅持跪著,“青砂,你要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這些人一個都不要放過,我替沈青兩家的亡者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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