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陌上郎(典藏版)


作者:樂小米     整理日期:2022-12-31 06:57:04

  言情經(jīng)典!鐘漢良、馬天宇、孫怡領(lǐng)銜主演都市情感劇《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原著!姜生與涼生,互相牽扯住對方的一生,卻無法圓滿一段尋常的愛情。他們之間,隔著的是世俗的倫理道德,只能默默相望而無法相守;蛟S只要還能相望,便會覺得時間安好。程天佑,讓人心疼的男子,有著優(yōu)渥的身世,卻寧愿披掛著滿身的傷痕等待姜生回眸。抱歉我來不及參與你十六歲之前的人生,之后的時間請通通交給我。
  CHAPTER 01
  【只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1 涼生,就這么狹路相逢。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xí)慣。
  我習(xí)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然而,在這黝黑的夜,一切只是徒勞。
  夜只是這樣隆重地罩滿我身體,我縮在被子里,小小一團(tuán)。我想,我怎么就一點(diǎn)兒也找不到別人小說里所說的夜色如水的恬靜美麗呢?我只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柔腸百結(jié)的輕微嘆息聲,還有涼生熟睡時所發(fā)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涼生睡覺時的樣子,他喜歡側(cè)著身子,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只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粉色皮膚在魏家坪這一帶孩子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識中,涼生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里,看他被癢醒,我就貓著小身子,躲在他床邊,學(xué)我們家小咪貓叫幾聲。涼生好聰明,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姜生,別鬧了,睡覺呢。
  他叫涼生,我叫姜生。
  四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
  四歲那年,一個陽光灑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后,一臉疲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里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帶到我面前,說,姜生,這是涼生,以后你就喊他哥。
  四歲,尚是記憶模糊陸離的年齡,我的眼里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么叫天災(zāi)人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里,魏家坪發(fā)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造成多人遇難。在我眼里,魏家坪的天還是那樣藍(lán),水還是那樣清。所以當(dāng)母親把涼生帶到我面前時,我一邊甩著清脆的童音喊他涼生哥哥,一邊背著母親沖他做了一個奇丑的鬼臉。
  可能是我做的鬼臉實(shí)在太難看了,所以把好看的涼生給嚇哭了。
  涼生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來可沒他這么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著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涼生的好感就是從他這斯文一哭開始的。
  涼生剛來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里,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小聲抽泣。
  我就抱著枕頭,挨到他枕頭前,在暗夜中,瞪著眼睛看他哭。夜色渾渾,我只能看到他細(xì)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腦袋不停地抖。
  我說,涼生你怕黑的話,那姜生陪你。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誰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站著看涼生哭。
  他轉(zhuǎn)身,眼睛紅紅的,他說,有什么好看的?
  我撇撇嘴巴,像條小魚一樣鉆回被窩,挨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媽,是不是城里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兒還幸福呢?
  幸福是我學(xué)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并沒因此表揚(yáng)我,她給我蓋好被子,說,姜生,你記住,涼生是你哥!不是什么城里人!以后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涼生是你哥!
  仿佛圣命難違一般,四歲時,我與涼生,六歲的涼生,狹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涼生的男孩,為什么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只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之戰(zhàn)。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只有過年的時候,他回家看爺爺奶奶,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不過打過四個照面。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孩子騎在脖子上坐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對男性家長寬厚懷抱的向往。依戀對于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能抹殺的天性。所以,她總是一邊忙碌著一邊跟我說,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總在咱娘倆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為了咱娘倆啊。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沖我笑,嘴角的弧線卻是苦苦的味道。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jīng)錾鷣淼侥翘。從此,她便學(xué)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緘默在更多的農(nóng)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帶一絲膽怯,眼睛圓溜溜的,不時望向我。
  母親看著胃口懨懨的涼生,轉(zhuǎn)臉對我說,姜生,你要讓著哥哥啊。媽媽去醫(yī)院看爸爸。
  母親走后,涼生問我,姜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嗎?
  我搖了搖頭,盯著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兒。果真如此,土豆塊不僅有紅燒肉的味兒,而且還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地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著腳,那么認(rèn)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里夾紅燒肉。
  他沖我笑,說,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沖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嚇哭。
  吃過飯,我就帶著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北小武正在率領(lǐng)一幫小屁孩兒玩戰(zhàn)爭游戲,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誰?你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蓻錾哪樉谷患t了,城市里的孩子,臉皮是這樣的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jīng)錾媲,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著涼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這里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他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后面嘰嘰歪歪,姜生啊,你們家怎么凈是這么怪的名兒。堪パ,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姜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姜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名字通常多有罵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么認(rèn)為,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廝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吱亂叫,他漸漸撐不住,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為北小武身后那幫小屁孩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只在一邊靜靜地看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風(fēng)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致殘了。這是第一次我領(lǐng)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為。我去拉涼生,我說哥,咱走吧。別咬了。
  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家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dāng)我的手伸到他面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皺著的眉心漸漸地淡開,因?yàn)椋铱吹搅藳錾劢求@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著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墻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針!讓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這么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你怎么這么欺負(fù)人?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里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tuán),在門簾后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fā)散著,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yuǎn)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當(dāng)他還只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先生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yǎng)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jì)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后,都無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fā)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面有了新歡。
  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xiāng)下的農(nóng)婦卻在遙遠(yuǎn)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扎著,等待著!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yàn)楣艑λ趧谌棠偷南矏叟c需要,以及她永遠(yuǎn)不會干涉他風(fēng)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jìn)行采訪,卻被突發(fā)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fēng)花雪月沒了。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yī)院,生死難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yǎng),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yǎng)。是的,他無需請求她,只消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fā),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xí)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jīng),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親責(zé)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后才得到的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么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nèi)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山裉,她哭完后,依舊罰我在院子里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里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面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痂。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diǎn)頭,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干凈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他這么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后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后來我們上小學(xué),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xué)家就是做宇航員,只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廚子,引得一幫學(xué)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jì)律。
  為此一向?qū)錾蹛塾屑拥母赣H臉色鐵青,但涼生卻堅(jiān)持,做一名廚子,一名會做紅燒肉的廚子。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fā)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么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里。
  母親早已睡著,夢里都有嘆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qiáng)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guī)缀跬藙倓偘み^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后,父親從醫(yī)院里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經(jīng)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jīng)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沖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
  涼生狠狠瞪我,一頭扎在這個男人的懷里,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只在潛意識里覺察,我們家里的關(guān)系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jīng)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只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兒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后來因?yàn)榕聸錾婚_心,只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fù)責(zé)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里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jīng)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實(shí),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yàn)槟赣H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fēng)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zhàn),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jīng)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里捉蟲子。北小武為了討好涼生,從家里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姜,悄悄放在床底。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媽生,姜它媽只能生姜。
  我說,哦,狗是狗它媽生的,貓是貓它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他媽生的!可涼生,你媽呢?
  涼生的眼睛變得憂傷,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幽幽的嬰兒藍(lán)。此時,母親恰好經(jīng)過,她摸摸涼生的頭,說,姜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討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fā)現(xiàn)自家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風(fēng)格再一次發(fā)揚(yáng)光大,為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里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將涼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席卷了他們整個家一樣。我突然身體發(fā)冷,小聲說,哥,北小武他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說,姜生,反正你紅燒肉沒有白吃,長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給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涼生無辜地?fù)u頭。
  北小武他媽風(fēng)一樣竄入我們家屋子,四處搜索,終于在涼生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盛滿沙子的陶罐,抱著陶罐沖出來,跟一對歷經(jīng)生離死別的母子似的,指著涼生大罵,就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么手腳不干凈。
  我看著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總是我,家法處置的總是我。所以我就惡從膽邊生,躥過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臉,狠命地咬。
  任憑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得都不會哭了。北小武他媽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怎么就遇上你們這么一窩強(qiáng)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媽沒辦法,只好恨恨地把陶罐遞給涼生,涼生看看里面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05 北小武,我和涼生要上學(xué)了。
  北小武他媽拖著兒子哭著離開,說怎么碰到這么一窩子強(qiáng)盜!她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墻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著輪椅從堂屋閃出,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話: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閉上眼,淚水落下。她揮起巴掌,狠狠地?fù)]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xué)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脆響過后,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涼生擋在我面前,捂住半邊臉,緊緊護(hù)住我,小聲呻吟著,媽,別打姜生了,她沒犯錯。
  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縹緲得可怕,堂屋里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自己的兒子,像一只發(fā)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只是,他忘了,此時,他坐在輪椅上,是個廢人!所以當(dāng)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后,重重拋倒在院子里,只聽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jìn)醫(yī)院。
  涼生也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營養(yǎng)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只能用兩只眼珠狠命地瞪母親!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shí)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shù)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里,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咽。我問過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忘了聽,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嚕咕嚕地叫,那時的我,只是以為,那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yàn)槟赣H錯打的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
  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將聲音大幅提高。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說,哥,我寧愿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原先屬于工傷,報社可負(fù)擔(dān),而這一次,是個人原因,報社不愿意繼續(xù)填這個無底洞。
  父親躺在病床上,像一具了無生命的尸體。鄰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媽媽唱剛從學(xué)校學(xué)會的新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父親可能看著眼熱,便不顧一切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xué)齡了,你怎么當(dāng)媽的,還不讓他入學(xué)!
  母親只是唯唯諾諾地點(diǎn)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xué)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著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他媽賣了幾只母雞,北小武背著新買的書包上學(xué)了。
  也不久,我媽非法賣了自己的血,我跟涼生也背著母親連夜趕制的書包上學(xué)了。母親本來不想讓我讀書的,我可憐兮兮地望著涼生,涼生說,姜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賣血,我也就進(jìn)了學(xué)校。進(jìn)了學(xué)校,我和涼生學(xué)會了《社會主義好》那首歌,我們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地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什么是賣血,女兒只是以為那和北小武他媽賣母雞沒什么兩樣……06 涼生,就讓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yàn)槔蠋熣f,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于魏家坪,所以他極力想離開!而我,因?yàn)闆錾x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我想去涼生所說的游樂場,還有公園。我想彈涼生所說的鋼琴,涼生說起鋼琴的時候眼里總有種光,那么亮。
  很多年,仿佛一種習(xí)慣,涼生的手,常會有節(jié)奏的在空氣中彈奏,透過陽光,仿佛天籟,存于空靈。
  我喜歡這時候的涼生,那么遙遠(yuǎn),如夢似謎。
  好奇怪,每當(dāng)這時,我總能看到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眉眼間是涼生的影子,坐在一架白色鋼琴旁,衣衫熨帖,手指翩然。是涼生吧?是長大后的涼生吧。
  總之,我想成為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盡管,我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jīng)很美。
  涼生埋在沙里的生姜發(fā)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抱在手里,不肯給我,他說,姜生,別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問涼生,姜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卻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rèn)為,那場礦難完全是因?yàn)榻獩鲋退挠浾邜廴诉M(jìn)入礦井,他們的不倫之戀遭到天譴,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們認(rèn)為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新的苦難!
  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xué)路上找涼生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給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并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只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私生子,就讓他死好了!
  那時,我的心是那樣那樣地疼,因?yàn)槲铱吹,?dāng)涼生聽到私生子這個字眼時,眼神變得那么凄傷那么痛楚。
  我就像一只發(fā)瘋的小狗一樣,拼命地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只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涼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樣,無憂地生活,我們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后,可能已經(jīng)悟到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他便決心好好研習(xí)這門秘籍,所以也不顧一切像我一樣撕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nèi)齻小屁孩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nèi)齻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淚花不停在他眼角綻開,我趴在他耳邊,大著聲音,我說,哥,你別哭,你不喜歡她們這么說你,我們換一換就是,我做涼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別人罵我私生子!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地笑,姜生,原來咬人是這么痛快。我抬頭,看看他臉上隱約的暗傷,心里酸溜溜的,我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歲。
  我們年少的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別人欺負(fù)涼生。
  07 何滿厚偷了我家的雞。
  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恒,人總會長大,當(dāng)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jīng)十三歲。我漸漸地明白我與涼生的關(guān)系,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jīng)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jīng)很少在我面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yàn),此時的母親,因?yàn)樘嗟牟賱,本?yīng)盛年,卻已似風(fēng)中殘燭,生活的重負(fù)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喂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jì),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wěn)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xiàn)?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shí),他何嘗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世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生是我母親永遠(yuǎn)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內(nèi)疚占滿他的生活;蛟S,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yàn)檫@份糾纏已久的內(nèi)疚吧。
  涼生埋入沙里的生姜只發(fā)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姜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那時的我們,尚不知姜花,并不是生姜開出的花。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勞。我并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yàn)樗裁词虑槎际亲屩业摹?br/>  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內(nèi)心有過怎樣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地笑;在他仰望藍(lán)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lán)天;即便他在極其無聊的時候?qū)ξ艺f“姜生,你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我就大著聲音說,嗯,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后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jiān)定而憂郁的眼睛里。
  我安靜地看著他側(cè)光下的面孔。這時北小武從遠(yuǎn)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涼生啊,姜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yè)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勘毙∥湔f,姜生,你當(dāng)那是養(yǎng)豬!
  現(xiàn)在“養(yǎng)豬專業(yè)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yīng)過來,涼生已經(jīng)奔出老遠(yuǎn),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后面。
  我和北小武相繼在涼生身后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里,幾根雞毛滑稽地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么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qiáng)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里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么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別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是他把你爸摔下來的!何滿厚,你什么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進(jìn)懷里,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他媽干笑,小孩子知道什么,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yuǎn)不如一個游手好閑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滿是委屈,他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zhí)地爬起來,再次沖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么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里不干凈,鬧黃鼠狼!說到這里,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狠狠地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里仍不忘大叫,嗷!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
  我沖著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我怎么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么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他媽眼睜睜地看著我翻白眼,沖我媽嘆氣,你看吧,不讓你收留那不干凈的野種,現(xiàn)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號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么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診所里去……08 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xué)會堅(jiān)強(qiáng)。
  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后沖何滿厚嘆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里了。
  我當(dāng)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么對他憐憫嘆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里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dāng)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
  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地小跑回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dú)著。他坐在石磨上,背對著我,搭著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憂郁地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動著。我輕手輕腳地轉(zhuǎn)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著頭,看著掌心的淚,小聲地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么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作聲,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姜生,你的牙齒沒事兒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姜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他就跳下石磨,鉆到屋子里。我安靜地站在月亮底下。
  涼生一會兒就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他似乎有些內(nèi)疚,說,姜生,家里沒雞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聲不吭地吃著涼生做的面條,涼生看著我,眉頭漸漸地皺緊。我沖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面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地哭泣,他說,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地?cái)偲剿拿夹,指肚小心地摩挲過他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yīng)姜生,以后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著我,目光憂郁而堅(jiān)強(qiáng)。我端著大碗的面湯,踮著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xué)著如何長大,如何堅(jiān)強(qiáng)。
  凌晨的時候,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小腹。我認(rèn)真地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她夢境飄出來的嘆息聲。
  她輕微地轉(zhuǎn)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掖好被子,長長久久地看著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夢里我?guī)x開了魏家坪,給她養(yǎng)了好多母雞,攢了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fù)了……09 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xué)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jìn)門就沖我笑,姜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里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得贊嘆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姜生。從何滿厚的屁股里還能長出這么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diǎn)兒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xì)w還給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令我不勝其煩。他說,姜生,你別生氣啊,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后一個。他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么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么關(guān)心這個問題,你怎么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jié)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結(jié)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yōu)閿?shù)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現(xiàn)在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zhì)確實(shí)貧乏如此。
  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確切地說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fā)惡戰(zhàn)。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dú)鐘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占領(lǐng)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占領(lǐng)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地拉開了戰(zhàn)火,當(dāng)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后悔了,因?yàn)樗浟肆私饽莻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后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xué)問。這一次算你為國捐嘴好了!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么那么倒霉,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后,突然跑到我家院子里,大喊,姜生,我現(xiàn)在終于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guān)于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有達(dá)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愿接受,雖然明里答應(yīng)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dāng)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yuǎn)是青顏色的。
  最后他們達(dá)成了君子協(xié)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xiàn)實(shí)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著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么酸,難吃死了!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笑,許是笑我的口是心非,他轉(zhuǎn)頭沖他們,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么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地用殘肢扶著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我已經(jīng)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劃痕,匆忙地扒了幾口飯,拿起手電筒就走了。我追到門外喊,哥,你去哪兒?
  涼生沖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看好東西!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xué)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匆匆離開了。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轉(zhuǎn)動了很久,拉著我朝小凸地的酸棗叢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酸棗叢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著他柔軟的發(fā),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是涼生,我愣愣地看著他,伸手扶過一條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著:姜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姜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當(dāng)他看到我時,揉揉眼睛,說,姜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后,魏家坪的酸棗都屬于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個纖細(xì)枝條上清晰的痕跡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著涼生劃傷的手哭,我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xiàn)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姜生,你別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 老師,你就讓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學(xué)校組織春游,每個人交十元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于學(xué)校里將每個班去的人數(shù)與班主任的工作業(yè)績以及獎金掛鉤,所以,班主任很不愿意,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他說,涼生,你和姜生必須去!
  回家路上,我邊走邊踢著小石頭,我說,哥,我真想去春游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地皺起,又漸漸地散開,他沉吟了半晌,說,好姜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確實(shí)不能去春游!
  班主任指著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錢,對涼生說,你別耽誤班集體啊,要不,我去你家里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老師,您別去!我們家窮,您別為難我媽。
  班主任嘆氣,涼生,再窮也不窮在十元錢上,你是個好學(xué)生,老師相信你一定會交上錢的,好嗎?
  涼生嘆氣,拉著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哪個同學(xué)在她辦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錢,她心里有數(shù),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涼生,此時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xù)睡。自從涼生答應(yīng)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游后,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里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么香。
  班主任罰他站了半節(jié)課,在他面前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上面的話,意思很明顯,她說的偷錢賊就是涼生。
  春游前一天,涼生給我剪了一個極整齊的劉海兒,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后又拉著我去鎮(zhèn)上買新鞋,最終選好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適嗎?
  我點(diǎn)頭。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問那么多干嗎?
  春游時,涼生將十元錢鄭重地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著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里拿的?
  涼生只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妹妹去吧!為了這次春游,她剪了頭發(fā),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態(tài)對這個失足男孩循循善誘,她說,涼生,你告訴老師,這錢如果是你偷老師的,老師不計(jì)較,老師給你們兄妹拿上錢就是,不要做小偷,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涼生。
  涼生低頭,囁嚅著,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幾乎憤怒,我沒空和你糾纏!涼生,等我回來再找你家長!你和姜生,想春游?做夢!
  涼生緊緊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師,求求你了,帶姜生去吧。
  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地站著,我握住他的衣角,低著頭,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云彩,云彩滿臉通紅。
  云朵下,涼生張著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游……我依舊低著頭,看著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
  11 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復(fù),說那錢是他自己的,但是從哪里來的,他卻交代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著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地嘶吼著,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里,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訕訕,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后便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地笑。
  涼生抱著父親哭。
  夜里,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布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游,每天夜里都會偷偷出門,獨(dú)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里,挖出滿滿兩擔(dān)煤,后半夜里挑著兩擔(dān)煤,走長長一段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zhèn)上的早市上賣。這便是為什么那些夜里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解釋。
  我小心地摩挲著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里,不怕嗎?
  他點(diǎn)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并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朵頑強(qiáng)生長著的冬菇。
  放學(xué)路上,由于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涼生不停地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姜生,我怎么記得以前你蹚這些水洼時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么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shí),我不想討厭北小武,只是他老這么罵罵咧咧的,我確實(shí)難以適應(yīng)。
  正當(dāng)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么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涼生,說我怎么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我拉著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里,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fā)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地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里,我說,媽,何滿厚來干嗎了?他又欺負(fù)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著幫母親做家務(wù)和農(nóng)活,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多做一點(diǎn)兒,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發(fā),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zhí)地不讓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nèi)心在和什么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內(nèi)心中,那個知書達(dá)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作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愿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著。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tuán)”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著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guī)退嗨畢s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干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墻根底下哭,此時的小咪已經(jīng)是一只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面擔(dān)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么又哭鼻子?誰欺負(fù)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姜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么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里拿著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里。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里,一句話沒說,擔(dān)起水走進(jìn)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fā)脹,我抱著小咪,嗚嗚地哭。
  這時北小武進(jìn)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姜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掄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姜生,因?yàn)槟氵@小狐貍,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兒了!涼生真是腦子進(jìn)了水,不過,能在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閃過眼前——酸棗叢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著他柔軟的發(fā),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著:姜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xiàn)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jìn)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地抽動著。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地拉住,什么話也不說。
  當(dāng)我同涼生只剩下憂傷時,我們發(fā)現(xiàn)除了努力地離開這個背負(fù)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似乎,只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亙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墮落,不愁沒人為他買單。





上一本: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2 如夢令(典藏版) 下一本:春雨落長河-驚夢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陌上郎(典藏版)的作者是樂小米,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