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月 鄧友梅 序 川人有諺曰:“清風雅雨建昌月”。建昌今之西昌也,涼山的月亮美得令人難忘。為懷念那片土地,我把最近寫的一本小說命名為《涼山月》。 這本書的寫成要感謝彝族老弟吉狄馬加。 一九九二年我陪荒煤同志由云南去新疆,途經四川時馬加請我們吃飯,我讀過他的詩,認為他是最有才華的青年詩人之一,我問他家鄉(xiāng)是哪里。他說是“涼山”。我聽了心中一震。接著我問他涼山現(xiàn)在的情況,他粗略地向我作了些介紹,這又使我一驚。涼山是我經歷中難忘的地點之一,已有將近半個世紀斷絕聯(lián)系,面對這才華橫溢,風華正茂的新一代涼山彝人,聽他講涼山改革開放中的新情景,我恍如隔世,感到世界變化之速,祖國前進幅度之大,實在出乎意料,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而且落伍了! 由此勾起了我對那塊遙遠地方的回憶。 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對解放前涼山彝族的社會屬性,階級劃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分歧和歸類;對那里發(fā)生過的事件和出現(xiàn)的風云人物可能有這樣那樣的評價與定性。我學疏才淺,不敢置啄。我只想以見到過,經歷過的人與事為依據(jù),編寫一部真實背景下虛構的故事,藉以記錄一點歷史足跡,紀念在那片土地上灑下血汗,付出青春的朋友們。 我見到的解放初期涼山,是個什么世界呢? 人像牲畜一樣被押進奴隸市場,大人,孩子,男人,婦女以年齡、性別分開,“按質論價”。一個成年男人賣不上兩頭水牛的價錢。婦人價錢高一點,因為她們還能“繁殖”。一個奴隸家庭隨時可以這樣被拆散賣掉,妻離子散;鍋莊娃子衣不遮體,蓬頭垢面,不論冬夏,不管陰晴,天一亮就上山,天黑后才精疲力盡地背著比本人高幾倍的木柴回來,蹲在門邊撿幾片奴隸主扔給的洋芋皮吃,然后就跟豬、羊擠到一起去過夜。一個小娃子只因偷吃了一塊喂豬的洋芋被挖掉一只眼睛;女娃子把才幾個月的孩子扔在草屋里,出去勞動一天,回來聽到孩子哭得嘶啞,上去抱了一下,奴隸主就拿皮鞭抽她的臉,一邊打一邊罵:“回到家不先干活倒先抱你的娃兒,你要造翻嗎?”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娃子,主人要把她配給個五六十歲,身有殘疾的男奴隸,女娃子哀求說:“主人你買我不是為了給你干活嗎?我干活從沒偷懶,你為什么這樣懲罰我?”主人說:“你有三頭牛干的活多嗎?不替我生小娃子值那么多銀子嗎?我是用三頭牛錢買的你!”有一個奴隸因為多次逃跑,每次抓回受一次刑,腳筋被挑了,眼睛被挖了,一只胳膊又被斫斷,成了個肉樁子!這并不是我專門找的特殊例子,這是我進涼山時彝族社會正實行的制度。這個制度實行了幾千年,我離開那里時還不知道何時才會改變?墒羌荫R加跟我講五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領導下把它砸爛了,今天涼山已經和全國各族人民一起走上了改革開放的大道,而且走在最先步入小康的行列中。物質生活,精神文明都不落后于中原地區(qū),彝族不僅有了自己的政治家、企業(yè)家、專家、學者,而且有了自己的作家和詩人。不信嗎,吉狄馬加就是活證明!我怎會不震驚呢? 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到了當年的開拓者。他們有從北京,上海,重慶,成都等地來的老干部,名教授,軍人,學生……也有奴隸主中最先覺悟,背叛本階級投入革命浪潮的人物,他們?yōu)檫@個地區(qū),這個民族的解放和發(fā)展貢獻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有的人后來還蒙受了不白之冤,長期受到歧視與壓制。但全靠有他們最初披荊斬棘的開拓,才有今天的萬山紅遍。為此,作為一個目擊者,一個見證人,我顧不得才力、知識的限制,盡我所能用文字作一點記錄,權當拋磚引玉,以期誘發(fā)出更優(yōu)秀的描寫那一段生活的作品問世。 我寫這篇東西,還有另外一目的,就是給那些“關切中國人權問題”的洋朋友們提供一點資料,為幫助他們增加知識盡點義務。 前兩年,具體的說是一九九〇年前后,有位曾在中國混過飯吃的洋朋友給我寄來一篇他在外國罵我的文章。因為我在一篇小說中批評了個別人以揭中國人的“短處”來換取洋人笑臉兒,很不合這位洋朋友的心意。他就擺出一付“捍衛(wèi)人權”的架勢來罵我是為“踐踏人權”的當局“助紂為虐”,要把中國拖向落后與黑暗。好像他比我更愛我的國家。而我反像是八國聯(lián)軍的后裔!他不僅把文章剪下來寄我,并且寫信說:“我的文章又給你個上綱上線的好材料,我靜候你的反駁文章發(fā)表……” 一個連中國人寫的文章都看不大懂,只靠說兩句油里油氣的漢話唬外國人,再拿高鼻子黃頭發(fā)嚇中國人的洋混混,想叫我寫文章罵他,藉以抬高他的身價,增加他唬人的資本,也未免把自己的智商估計過高了,中國文人還沒有那么蠢。還是撇著京腔唬你的同胞、吹捧你的同道去吧。 擺出付殖民者的面孔,對別的國家指手劃腳的洋大人不會絕種的,不必大驚小怪。但由此我倒是想起那些真心關懷中國,抱有赤誠友好之心的外國朋友。他們和我們也有這樣那樣的觀點差別,也可能對我們有不準確的批評,但其用心,其動機卻是并不懷有惡意的。對這些朋友,我們有責任多介紹點中國的現(xiàn)實和歷史的真象,他們就會理解各個國家在人權之類問題上為什么會有不同的理解、要求、與定義。我在美國時,有幾個很好心的朋友,和我在西藏問題上曾有過激烈的爭論。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但絕不認為他們有惡意或參與了什么陰謀。他們的固執(zhí)偏激來源于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狀無知,偏聽偏信了別有用心者的煽動和挑撥。對這些朋友耐心的,友好的提供些常識性的資料并不是多余的。盡管他們在別的方面可能是獨當一面的專家學者。 最后再重復一遍:這部作品歷史背景是真實的,情節(jié)和人物都是虛構的。并沒有以什么人為藍圖、作模特。雖然我盡力追求真實,客觀地再現(xiàn)當年的涼山,但我究竟是漢人,對彝族的制度,風習難免有不準確、不合宜、甚至主觀和夸大的地方。但我對彝族兄弟是尊重的,熱愛的。有著深深的感情。如果出現(xiàn)這類錯誤與不足,我希望不會引起誤解,而會得到彝族同志們的指教與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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