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逃離紐約
那是2002年2月8日，星期五，我獨自一人坐上了從紐約起飛的波音747的頭等艙位。
其實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最終我想去的叫另一個世界的地方在哪兒呢？但我明白坐在這里的女人是在一次為自己靈魂尋找歸宿的旅途中，這個女人的生命是在37年前的一個叫上海的地方誕生的，你知道人從哪里來就先往哪里去吧。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平靜過，閉上眼睛整個人就像輕舟被緩緩?fù)扑驮谝黄瑹o風(fēng)無浪的湖面上，又宛若是一只輕盈的風(fēng)箏被飄在半空悠然，我舒展著手臂倒在寬敞的座椅上，任由飄浮。
“小姐，您要什么飲料？”空姐柔軟的嗓音傳來，我擺擺手示意不要。
我沒有睜開眼睛，繼續(xù)在一種飄的感覺中，我能感到靈魂輕盈如氣球，正一點點地從肉身脫離出來。
我在想，靈魂很重嗎？不就是一絲一縷的裊裊青煙嗎？
我見過靈魂，真真切切的。那年我七歲，在上海淮海公園對面大舅舅家中。當(dāng)時我的外婆身患胃癌晚期，飽嘗病魔的煎熬，家人眼睜睜地看著她終日在床上痛苦輾轉(zhuǎn)的軀體一天天在縮小，原先的豐碩美態(tài)漸漸成了一具可怕的骨架。
我記得那是十月的一個黃昏，我和表哥孝明正在石庫門的天井里玩皮球，忽然看見一縷青煙從外婆睡房的窗口飄游出來，淺青的灰色中泛著紅光，我扔下小球站住了，目光一直追隨著那絲云煙……
“哥哥，你看，你看那冒出來的煙�！蔽依砀绲囊陆笳f。
“在哪兒呢？”他的眼睛左右光顧，探前尋后。
“你看呀，它正飄向天空呢！”我指了指那方向。
“你騙人，根本什么也沒有啊！”表哥撿起被我丟在一旁的球，只顧自己去玩了。
我怔怔地站住了，怎么一下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呢。我仰望天際，如銀河般絢爛的天空在夕陽的暮靄中像畫一樣綺麗，光影灑在我小小的額頭，讓我的視野如此光亮。
那是不是大人常說的天上人間？為什么天上的幕簾此刻會忽然打開？
剎那間我想起了什么似的，馬上跑到外婆的房間。
天哪！我永遠都不會忘了那一幕情景，即便是歲月的車輪從不停息地載著我在東、西半球上來來回回馳騁，那一雙看過多少此景那情的眼睛依然清晰地保留著童年時代的蒼茫時分。說真的，當(dāng)年的我對瘦骨嶙峋的外婆很有幾分恐懼，每一次看她總是躲得遠遠的，好幾次外婆見到我像避鬼神一樣地害怕她，眼中噙滿了淚水，她輕輕地抽泣，裹在被中瘦小的身子起伏著，而我依然遠遠地看著她，不敢走近……但我心里是愛她的，我天天穿著她在早些時候替我縫的衣、做的鞋，且非常愛惜。我也常在她睡著的時候，悄悄在她的枕邊放一只柑橘和幾粒糖果，無言地向她傳遞我的愛。
可是那一次，當(dāng)我推門而入，看見我的外婆竟像天使一樣的安詳，在暮光中她靜靜入眠，整個人被淡淡的余暉照耀，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一張本因疾病而扭曲的臉亦舒展了。我輕輕走向她，一點也不害怕，我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聲聲喚著外婆……
等家人圍著外婆呼天喚地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像旁觀者一樣退縮到屋子黯然的角落里，這是我頭遭見證死亡，在一片凄慘的哭聲里我卻覺得死亡對外婆來說是一種解脫。
我那哭得要死要活的母親猛一抬頭，見我遠遠傻站著竟沒哭，就走過來失控地叫嚷，“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外婆算白疼你了，你知道嗎外婆最疼你了，可她死了，再也不會來了……”母親嗚咽著說不下去。
母親最后那句話灼痛了一個小女孩的心靈，外婆再也不會來了，我為外婆流淚哭泣，愈來愈傷心。人死了就是沒有了，沒有了。我仿佛看見安睡的外婆將在火光中被燒成灰燼，火星點點在風(fēng)中飛揚，飄到一個她的腳步從未去過的地方。
在外婆離去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那次與表哥玩皮球時見到的一縷青煙，就繪聲繪色地向長輩們描述著，但沒人相信我，以為是一個愛幻想的女孩異想天開，我急著找來表哥當(dāng)證人，哪知他的證詞更使人認(rèn)為我是一個幻想家，一個想法言語怪誕的女孩，我有口難辯，尖叫哭喊，憤憤然離去。“我明明看見那縷輕煙從外婆的睡房飄出來……”
長大以后我深信靈魂，深信我童年時代看見的那縷輕煙就是外婆的靈魂，我更深信這世上能看見靈魂的眼睛，一定是精靈。
我最愛的格蘭姆，他的一縷靈魂游絲在哪兒？我看不見它，摸不著它，但卻能感覺它，它像風(fēng)一樣，輕輕的拂過我的長發(fā)，燙貼在我的耳鬢，溜煙而去，我觸摸自己，摸到的是他滿懷的柔情，我臉上的淚水。
“小姐，吃午餐了，要牛排還是龍蝦？”又是空姐俯身在我耳邊甜甜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端坐了起來，空姐替我翻開餐桌，我要了一份龍蝦和一小瓶紅酒。
寂寞的旅途，傷痛的女人，手中的這瓶血色的紅酒，緩緩地注入同樣寂寞的心靈。
“小姐，龍蝦味道怎么樣？”旁坐一位正津津有味品嘗牛排的男士問。
“沒什么味道�！�
他沒有在意，繼續(xù)搭訕：“我們能認(rèn)識一下嗎？我叫約翰，這是我的名片�！彼Ь吹剡f上名片。
我接過名片，掃了一眼頭銜，是mM紐約總部的一位副總裁。隨后將名片放入隨身攜帶的小包里。
“你好，約翰。對不起，我沒有名片，我什么也不是，一個旅人而已�！蔽业卣f。
我把目光投向機窗外的云層，左手托腮，若有所思。去年9月11日早晨那妝扮一新的華爾街中國新娘，從幸福的終極被無情的命運拋向了毀滅，火光帶走了她的另一半，她永遠的華爾街情人……
“在想什么？旅人�！奔s翰注視著我。
“我在想我的靈魂如何能找到家，如何追隨愛而去�！蔽以谛睦锬畹馈�
沉靜中的我，就在那一刻，眼淚簌簌而來，我把頭側(cè)過去，輕輕抽泣。
是誰給我遞來了柔軟的紙巾，是誰在輕拍我的肩頭，我拭著淚，竭力控制著情緒。
這時約翰從我的身后走來，將一杯熱茶遞給我，我道了謝。
我這才留意到除了最后排坐著兩對白人老年夫婦外，整個頭等艙的旅客只有我們寥寥幾位。
“約翰，你去上海出差？”我緩解情緒后，打量起身旁這位男士。
從他的側(cè)影看去，一頭棕色的發(fā)，輪廓分明，健壯粗獷，正微閉雙目，痛苦萬分。
見我出聲了，他忙端直坐正，朝我轉(zhuǎn)過身來。就在目光相遇的瞬間，我看到他紅了的眼圈。
我心里的某一處被這陌生男人的眼光迅捷觸摸了一下，難道他的心也烙上了傷痛？不過，當(dāng)我看到他小指上套著戒指后，就反感抵觸了。不少美國男人單身旅游時都渴望外遇，那些有家室的男人一出門就會把緊緊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移到小指上，雙眼像黑夜里的貓一樣發(fā)出獵取的光，裝成單身貴族。
記得有一次我去參加盛燕子在巴黎舉行的婚禮，我那風(fēng)情萬千的大學(xué)同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嫁給了一個從剛果來法國定居的黑人學(xué)者，就在我獨自一人盛裝從東京飛往巴黎的旅途中，鄰座的一個美國中年男人對我著了迷似的熱情洋溢，而且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原本無名指上的婚戒變戲法般地套在意喻單身的小指上了。我曾調(diào)侃他，我指了指他的戒指說：“婚姻這玩意太沉悶了不是，嘿，旅行真不錯，又可以呼吸一下單身漢時新鮮自由的空氣了�！彼犃私z毫不尷尬，還理直氣壯地說：“不遇見你又怎知什么叫感覺？我的心對我的手說，該把生活換一換了�！闭f完還做了一個很真誠的表情，于是，我一路選擇了沉默……
這時，約翰從沉思中“嚯”地坐直了，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不是出差，只是想逃離紐約一段時間，我有一個月的假期，有中國朋友建議我不妨去上海聽聽瘋狂的爆竹聲，感受一下中國新年的氣氛，我就踏上了旅程�！�
我的目光第一次在他的臉上停留。
“呵，中國的新年，鞭炮聲，久違了。”我說。我開始搜索記憶，我有多少年沒有在故鄉(xiāng)過年了？最后一次是哪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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