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說怪也怪，就在郝老五說了韭菜的第二天中午時分，鄉(xiāng)里就來了幾輛拉韭菜的三輪車，停在了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呈一字形排開。從三輪車上下來幾位當?shù)氐霓r(nóng)民，這些農(nóng)民一個個臉凍得通紅，渾身瑟縮著，有幾個頭上戴著個猴娃帽子，拉長了，將耳朵也全部遮了起來。
祁鄉(xiāng)長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臉頓時就沉下來了。
事情還得從去年說起。去年縣上領導到沿海去考察，瞅著一種新產(chǎn)品，叫獨根紅韭菜，這個東西豐產(chǎn)，并且給當?shù)貛砹素S厚的效益。縣領導腦子一熱就談好了項目，給縣上引進了一些，計劃在全縣種植。當時也有一些同志持不同意見，說怕將來銷售成問題，可是縣長耐心地給大家講道理，說銷售不了，只是沒有成氣候，就像我們當?shù)氐奶O果，前些年太少了，就不值錢，賣不掉；這幾年成了氣候，每到秋季，外地的車就都來了。咱們縣，川道里不適宜栽蘋果，那么就多栽一些獨根紅韭菜，也算是獨辟蹊徑，給農(nóng)民開了一條致富道。大家想想縣長說的就是。有道理。于是縣上決議，給川道每個鄉(xiāng)下達一百畝的獨根紅韭菜任務。祁鄉(xiāng)長的鄉(xiāng)大部分面積在塬上，川道里也有少量的地，但因為是縣長包的點，這個鄉(xiāng)就首當其沖，下達了150畝任務。為了完成這任務，祁鄉(xiāng)長想了許多辦法，鄉(xiāng)上又給每畝補貼了150元錢，結(jié)果到最后也沒完成150畝，滿打滿算只有50畝的樣子。這些獨根紅韭菜，在縣城里剛上市時掀起了一陣狂熱，為菜農(nóng)帶來了一定的收益，但是不知什么時候，所有的人議論說不合口味，說吃上和草似的，就沒人買了，市場就淡了下來�，F(xiàn)在到冬季了，最后一茬的韭菜長得生動茂盛，總不能眼看著都爛在地里吧？賣不了，這些農(nóng)民就拉著韭菜來找他祁鄉(xiāng)長了。
其實這事他們都找過幾回祁鄉(xiāng)長了，只是祁鄉(xiāng)長也干瞪眼沒辦法，什么都得靠市場，菜不適合口味，當?shù)厝水斎徊毁I你的賬，你再大的官有個屁用。為了這，祁鄉(xiāng)長還和當初引進的那個地方聯(lián)系過，人家倒是愿意低價收購，可這一趟拉過去運費比成本還要高哩。所以祁鄉(xiāng)長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幾個農(nóng)民走進院子，剛到祁鄉(xiāng)長的門口，祁鄉(xiāng)長就從門里出來了，于是一攤?cè)司驼驹诜块T前說話。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反正是祁鄉(xiāng)長你號召種的，銷不了你總不能不管吧。其中一個說道：“祁鄉(xiāng)長你要不管的話，我們就將這些東西拉到縣政府院子去，全部倒在縣長門口，反正是縣里號召種的，看他縣長怎么辦�！�
祁鄉(xiāng)長本來態(tài)度低調(diào)，想和稀泥抹光墻，盡量給他們說好話，但聽著這句要挾的話，不由得就來了氣，說：“要倒，你們只管倒就好了，還來找我干什么？”
這是氣話，也是真話。
這話說得幾位農(nóng)民面面相覷————這些農(nóng)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并不想去鬧事，只是韭菜長成了，又快到年跟前了，變不成錢，干著急。這時遇到祁鄉(xiāng)長這句頂心窩子的話，幾個農(nóng)民頓時不知所措。
其中一個農(nóng)民倒似乎有些見識，就說：“祁鄉(xiāng)長，縣上不是不允許越級上訪嗎？我們才來打個招呼的。你祁鄉(xiāng)長要是不管，那我們自有我們的鬧法。”這話說得不卑不亢，祁鄉(xiāng)長一時沒了話，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就一摔門簾子，進了屋。
幾位農(nóng)民見到了這份上，也只得逼上梁山，幾個人在祁鄉(xiāng)長門口嘟嘟囔囔簡單地合議了一下，相跟著出了鄉(xiāng)政府的門，一會兒就傳來發(fā)動機器的聲音。
祁鄉(xiāng)長一人待在家里呼哧著直喘氣。
難怪祁鄉(xiāng)長生氣，這是縣上的號召，縣上領導說外地都能拿獨根紅韭菜換回外匯，并說要鄉(xiāng)領導超常規(guī)思維，不換腦筋就換人�？山Y(jié)果種了一大攤，到現(xiàn)在倒全成了害。
翠花夜個夜里就在這兒住，今個早上起得遲了，才剛剛起床、洗臉，但外邊的事她全聽見了，這陣見祁鄉(xiāng)長生氣，就一邊梳頭一邊埋怨他說：“你該好好說話哩嘛，連話都不會說�！�
聽見三輪在發(fā)動，文書小張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忙和黨委文書周同一塊來到祁鄉(xiāng)長的房間。
小張：“祁鄉(xiāng)長，不敢讓他們到縣上去吧？”
周同：“就是，恐怕他們真的要尋縣領導了�！�
祁鄉(xiāng)長仍然氣呼呼地說：“要上訪叫他們?nèi)�，我有什么辦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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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波所寫的大都是農(nóng)村題材，事兒都發(fā)生在墻角旮旯里，人呢，也都是一些相當普通、地位低下而又對自尊極其敏感、心地善良的小人物，但他們都感覺豐富、情感細膩、意識生動、心理變化多端，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對精神層面的追求……看得出，侯波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作家，對人世心存善意，這些小人物，似乎都是他的親人鄰里，他一路信筆拈來，為他們畫像，為時代立此存照。
————當代著名作家、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賈平凹
侯波是陜西青年作家，這幾年，從《上訪》《肉爛都在鍋里》，到《思鄉(xiāng)小學》和《春季里那個百花香》等作品，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反響。無論對于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考察，民生關懷，抑或風物人情的描畫，其思想和藝術表現(xiàn)不斷走向成熟。候波小說寫得誠懇，時代語境和個人話語處理得從容自然，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此茰喨惶斐刹唤�(jīng)意，其實大都別有深意存焉。鄉(xiāng)村世界的一花一草，民間生活的一枝一葉，他寫得輕松自如，細碎飽滿，外顯幽默，內(nèi)蘊悲涼。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著名小說評論家張艷梅
中國有句俗話叫“歲月不饒人”，用流行的話說，叫活著活著就老了。大意就是一個人在不經(jīng)意間，在整天的稀里糊涂間，年歲就大了，就老了。
我其實先前總是感覺到自己年輕，總是不畏世事，覺得自己還可以干許多事，然而在近一兩年間，切身經(jīng)歷了幾件事，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老了。
第一件事。陜西省出臺了兩個政策，都是與作家有關的：一是扶持作品，一是扶持作家。這兩個政策有一個共同點，都有一條硬杠子，規(guī)定無論是要扶持的作品也好，或者是要扶持的作家也罷，必須是45周歲及以下的。我46了，當然在這個杠子之外了。
第二件事。前段時間有病，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住進去的時候是45，出院的時候是46，生日就是在醫(yī)院稀里糊涂過的，醫(yī)生前后開的藥都不一樣了。我不明就里，問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你過了45了，不再年輕了，身體也不再那么耐摔打，吃的藥當然也就和年輕人有別了。
還有一件事，是和我同住在一座樓上的一個朋友，他的孩子聰明伶俐，人見人愛，每天總是背著書包跑出跑進，他去年稱我為叔叔，沒想到，前幾天見了我，竟然稱呼我為爺爺了。
這些事使我在感慨良多之時，也開始注意起45周歲及以下這個年齡的分水嶺了。說來還真是個事呢。我發(fā)現(xiàn)生活中有三類人常用到45周歲及以下：一是當官提拔時會有這個硬杠子，這大概是考慮到精力充沛問題，再就是考慮到思想僵化問題，據(jù)說年齡大了，思想自然就守舊了。二是在大齡女青年征婚啟示上也常見這個硬性規(guī)定。大齡女青年把美好的青春年華都耽擱了，身邊找不到合適的人了，就撒網(wǎng)海選，但選人時總是規(guī)定只找45周歲及以下的。我想這大概是考慮到優(yōu)生優(yōu)育的問題，因為計劃生育政策總是在宣傳，年歲大了得的孩子智力不如年輕時生育的孩子。三是在招工的時候總常見到45周歲及以下這個硬性規(guī)定。工廠，尤其是從事體力活的工廠，當然需要年輕體壯的。就說超市站柜臺的女售貨員吧，雖然工作輕閑，但整天站著上班，年齡大了，一天下來就會精力不濟，腰酸腿疼。
那么，四十五周歲及以上的人應該從事一些什么工作呢？我咨詢了一下，他們告訴我說，能干的工作還是比較多的，比如倉庫保管員、保姆、清潔工、醫(yī)院陪護、停車收費、送報紙等，最理想的職業(yè)應該是在單位或商店、學校、工地看大門，活兒輕松，人不累，這個職業(yè)是細心活，總要時常操心，據(jù)說年輕人瞌睡重，人過了45歲，瞌睡就少了，所以，不會耽誤事。
聽完他們的介紹，我說，可是我不想去照大門啊，我一輩子愛看書，我就是愛靜下心來寫點東西呀。不光是寫，并且我對寫作還有信心哩。
咨詢處的人呵呵笑了，說：你都46了，還寫什么寫啊，能出名早就出名了。你看看人家王勃20多歲就出名了，川端康成也是20多歲就寫出了成名作《伊豆的舞女》，肖洛霍夫30多歲就寫出了《靜靜的頓河》，還有海明威、加謬、馬爾克斯，等等，個個都是英雄出年少，你都40大幾了，人生已過半，還沒寫出個出息來，還有臉說對寫作有信心啊。你能確保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寫得出來一批立得住、叫得響、傳得開的作品嗎？
我說：不能。
他們說：那不就得了，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應該放棄了，你還窮折騰啥哩？
我無言以對，想想也真是這樣。人生過半，一事無成，從十八歲開始寫小說起，如今寫了將近30年，發(fā)黃的手稿摞起來也快和1．75米的孩子一樣高了。出過兩本小說集，但一直閑扔在書店的角落，少有人問津。也開過兩次研討會，但人走茶涼，會議一完，就很少有人提起了。
那么，你為什么還不放棄呢？不去找個看大門的差事呢？
說到底，我其實是個固執(zhí)的人，我總是認為，作家和運動員一樣，是世界上少有的比較公平、公正的一個工種。運動員靠個人的技能與身體素質(zhì)說話，是騾子是馬得在賽場上見高低。作家憑的是個人的思想深度、生活積累和對生活的感悟能力，而這些我總認為和年齡沒有關系，或者關系不大。老莫（莫言）、老賈（賈平凹）都一把年紀了，還不成天在寫嘛，陳忠實不也是50歲才寫出來的《白鹿原》嘛。同時，我還認為作家創(chuàng)不創(chuàng)作出來好作品和屬于什么組織的扶持是沒有關系的，就是說，不是你給我個頭銜或者你扶持一下我一激靈就能寫出一部好東西來的。寫小說如同養(yǎng)娃娃，好娃娃需要的是好種子、好土地，漫長的孕育過程。曹雪芹沒人扶持，塞萬提斯更沒有，已歿了的路遙誰扶持了？但他們個個不都寫出了不俗的作品嘛。說到底，級別再高的組織性活動，也只是在作家頭上編織一個花環(huán)而已，過不了幾天，花就會蔫掉，只留一些干巴巴的枝條，禿頂照樣還是會露出來的。組織性活動的成績永遠只會或者僅僅會存在政府公文的總結(jié)里。
想通了這一點，我就不再計較個人是什么圈子或者是什么扶持了，不再計較個人頭上戴的是草帽還是花環(huán)了，我要做的，只是鋪下稿紙來，靜心開始寫我的文字。
感謝文學，感謝它沒有年齡方面的限制，使我在有生之年得以繼續(xù)從事我喜歡的事。
馬上要寫完了，因為寫的是后記，我時常總會在最后寫一句話，“有著大家的支持，下一本書我會寫得更好”，但現(xiàn)在我不想寫這句話了，我想起了一句話，“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感謝當代中國出版社的李一梅女士，感謝我的文學啟蒙老師薛義忠，感謝那些繼續(xù)對我充滿了期待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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