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寫在奧斯威辛集中營
奧斯威辛是波蘭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在這里建立了最大的集中營，面積達40平方公里，是希特勒種族滅絕政策的執(zhí)行地。約110萬人死于該處。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排在這里。
因為活蹦亂跳的我一刻也離不開水和空氣！
不能在這里，站著活活死去、前胸貼著別人后背的一具尸體！連一滴淚，也沒有！
最悲哀的是：
我臨行前，還夢想著怎么精心打扮，怎么將最珍貴的一切與自己天天相伴在一起！
沒想到在這個死亡的人口處，我就這么在狼狗們惡狠狠的監(jiān)視下，默默地與無辜排著隊。
我被命令全部脫光，換上灰白相間的條紋衫，緊接在剛剛誕生的哭后面，成為被注冊的沒有姓名的下一個鬼！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被窒息在這里。
從哪里策動的小火車呀，塞滿了同我一樣牲口般的一批批厄運。
不是為了替我爭取生存，竟然是為了迅速將我榨盡，然后像廢物一樣丟棄！
丟棄了我多少正在成長的希望啊，
沒有人想到自己會奔向奏著樂的墓地！
這里，原來布滿了剝奪我最后呼吸的毒氣室和焚尸爐！
這里，原來深藏著拷問我每一顆牙齒的法西斯！
不容許我有別一樣的血。
否則就得流盡我所有的擁有。
不容許我留下任何行李。
色彩都是多余的。
告訴我，歷史：
我的眼鏡去哪了？我的領(lǐng)帶放哪了？為何每分鐘要背負(fù)這么多奴役？
挖與被挖的，都有更深的苦痛；
抬和被抬的，橫在巨大的恐懼中。
為何每一眼要射來這么多仇恨？使零度以下的冬天更加寒冷。
每次火車離開時，總是被靈魂死死拉住。
滑一步，就有一身陰郁的厚厚的雪落下。
這些站臺，竟是生存向死亡的報到！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被扼殺在這里。
今天，這一大片、一大片茂密的樹林，就是110萬個我，在風(fēng)中喊著一陣陣委屈！喊著一回回被悶死的愛！
誰要尋找我們的蹤跡，那萌發(fā)的葉子哪一片不是顫抖著的紀(jì)念？
此刻：我身邊系著粉色短裙的少女們啊，聽到了沒有？
如果你們與我流著一樣的血，秀發(fā)就會被活活剪光，織成一條條床毯；
美麗，就會被活活剝下，做成一枚枚燈罩。
當(dāng)年那一群不見血的刺刀，
閉在哪里了？
當(dāng)年那一堆露著微笑的猙獰，
埋在哪里了？
那一陰森的煙囪，舉著多少批接連倒下的手臂？
整天審訊我的，今天得接受我的審訊！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決不會擠在這里！
我要化作一柄路口的火炬，把這片死亡工廠燒成灰燼！
只為了：千萬不能再有下一個，不能再有下一個！
致哥倫布
命運終于下令：
要是這一次，你再捧不出一片新的海域；
這支龐大的船隊，就將拋棄你。
可你，偏偏就贏在了伊薩貝拉王后準(zhǔn)備甩手的這一次！
因為你早就將每一次機會，都當(dāng)成了最后的出航。
塞萬提斯雕像
你胯下的馬，已經(jīng)乏了。
你舞動的矛，已經(jīng)鈍了。
你身邊的侍從桑丘，也已經(jīng)困了。
你從幾百級臺階上走了下來。
我們的目光，就成了你手中那本《堂吉訶德》新的標(biāo)點。
你，成了導(dǎo)游避不開的導(dǎo)游。
被廢棄的斗牛場
誰，在出售還帶有血腥氣的門票？
當(dāng)初的一塊紅布，竟使一群群無知狂奔亂撞。
最易躁動的季節(jié)。風(fēng)，也被挑唆。
可悲啊：來參觀的與被廢棄的，今天，踩著同一曲著名的節(jié)奏。
如果當(dāng)年換成“逗”，就不會步步見血。
那時候，習(xí)慣于你死我活，將殘忍稱贊為兵的矯健。
少年，最易被發(fā)動。
根本沒有一句嗲聲嗲氣的“逗”。太多的牛，也甘于被揪出來批斗��！
這場蒙蔽，為何持續(xù)了這么久？
那塊紅布，充當(dāng)了場外最痛心的解說。
不知名的笛手
盡管笛孔有九個。
最揪心的孔，只有一個：悲。
你的傷痛，一聲聲使我的眼眶漸漸濕潤了。
止也止不住。
如果無情感；
唇再吻、手再按，往外流的————
絕不是你強壓在心底的一滴滴淚。
五位姑娘————看影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她，最后進出了一聲慘叫。
她，最后撲向已經(jīng)不見蹤影的媽媽。
她，最后被藏進樹叢的準(zhǔn)星扣倒。
她，最后成了一行讀不出聲的親愛的詩。
她啊，最后終于撐不住沼澤地里的那根木棍，上面牢牢系著她不斷奔跑的多少遺憾！
一隊去炸毀，另一隊去守衛(wèi)。
看誰更隱蔽，比誰更迅猛。
一隊最粗暴，另一隊最柔軟。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黎明。
搏殺，往往是無聲的。
靜悄悄中，誰拔出了兇狠的刺刀？
誰射出了猥褻的子彈？
誰張開了猙獰的網(wǎng)？
比叫囂更加殘酷的寧靜，至今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
隱隱約約中，還有姑娘跳向湖里洗澡。
為了一種布局：原來美麗，可以這么爽快地敞開……
你不認(rèn)識殺手
————寫在“鹿角公園”
你一生走得小心翼翼。
總在躲避陰險的槍口。
死后，你又獻出了最惹人心動的那一對突出。
你那么無邪，歡迎著所有的欣賞。
還包括：
當(dāng)初那些對你舉起過獵槍的殺手！
P4-13
被譽為“紅色詩人”的桂興華，也是一個藝術(shù)上追求“前衛(wèi)”的詩人。這在全國為數(shù)眾多的政治抒情詩人中，他算是現(xiàn)存的一個特例。他是一個以個性姿態(tài)出現(xiàn)而自覺占據(jù)時代座標(biāo)的詩人，作品切入角度的新銳，往往讓人眼前唰的一亮。
————鄒岳漢（《中國年度散文詩》主編）
桂興華“死死地盯住嚴(yán)峻的現(xiàn)實生活”，處處是在寫他，而處處竟似在寫我。
————謝冕（著名詩歌評論家）
桂興華以其充沛的激情和崇高的風(fēng)格，從大量感人的細(xì)節(jié)開始，發(fā)人深思，使人昂奮，具有宏大的氣魄。
————李瑛（著名詩人）
走出新的我
主流與非主流，主旋律中追求質(zhì)量與只圖數(shù)量的，詩與散文詩……，我這條“南京路”不屬于某個圈子。我不會在某些眼神里丟掉快樂。我走我的道。平坦的行路人，積累的力反而不足。障礙，能促使我聰明起來。
從“文革”陰影中走出的我，成熟于此，獻聲于今！愛和恨，是我的一雙眼睛。記得在塘橋高峰論壇的朗誦會上，我演繹《中國的十月》時竟然痛哭失聲。主持人隨即問我流淚的原因，我哽咽著回答：“聽到‘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我還在農(nóng)村，在鳳陽沉悶的古城墻下。腳上套的一雙解放鞋，鞋帶是用稻草繩代替的。沒有那個十月，我們這一代會是什么樣？真是不敢設(shè)想！”
好像一下子拔掉了蓋在嗓子上的瓶塞，我用自己的聲音噴爆出《第一次誘惑》。1984年，那時候?qū)懮⑽脑娬媸怯袪幭瓤趾笾畡荨Ｎ以凇渡虾Ｎ幕瘓蟆飞习�，轟轟烈烈主持每周一整版的大特寫，到外灘乘擺渡船回陸家嘴，再轉(zhuǎn)車。從早到晚這么趕，這種快節(jié)奏至今影響著我。而采訪社會方方面面，給了我許多積累。第一線上的記者，與第一線上的詩人區(qū)別在于：一個用事實，一個則還要展開想象。而我是白天、晚上各盡其職。
詩人最不值錢。詩，有時候還換不來詩友手中的那一把蔥。這時候：番禺路上的那輛公交車靠站了。我來不及告別。他也不明白：我的微信里還有許許多多留言。我們不都是路邊那一樹正在紛紛飄落的枯葉嗎？贊之金燦燦的，有。嘆之病跡斑斑的，也有。
許多年前，街上，一雙有些模糊的眼睛，仿佛被一層薄霧擋住了。姑娘只漫步在自己微微醉的沉浸中。是什么讓她有些羞澀，又有些樂意？我，有過讓她這樣的時刻嗎？這是一種敏感。當(dāng)時在淮海路上產(chǎn)生了這樣的聯(lián)想。時過境遷，今天我能否感覺到？頭發(fā)花白的我，怎么擁抱飽滿的時代？年齡的差距，心靈的沖擊，詩要不斷轉(zhuǎn)折。情真，是第一位。
我只有在詩中抓住青春。最難得：在這已經(jīng)不看手表的年代，我這個老年詩人在手腕上還撥快了童年的表。撥快一秒，不就多一次微笑嗎？我總是以飽滿的精神對待人，對待工作室。因為有正能量，身邊的合作伙伴才喜歡與我接觸。正能量，不是空洞的虛張聲勢。
離政治近，屬于“事故多發(fā)地段”。我對那些貼著政治臉，又沒有自己立場的蹩腳貨，十分看不起。政治難道愛喝清湯？難道喜歡蓋破被絮？那些空洞的詩，政治家看不中。那些詩人，就酸溜溜地反咬一口。
應(yīng)該說：生活根本離不開政治！任長霞不斷被百姓撥響的手機就是政治，我就要寫！孔繁森身上的遺物只有六元八角紙幣就是政治，我就要寫！古城的“動拆辦”被連鍋端就是政治，我就要寫！而且，寫得理直氣壯！
楊子榮的媽媽宋學(xué)芝，至死不知道《智取威虎山》主角的故事就取材于她的兒子。這是一個痛點。人之痛，家之痛，時代之痛。被我緊緊扣住。2016年6月28日晚上，東方藝術(shù)中心歌劇廳，我的朗誦詩專場，表演藝術(shù)家梁波羅朗誦這首詩的反響最強烈。全場在嘆息。吹嗩吶的演員說：“打虎上山，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激動！”散場的時候，很多觀眾還在議論這個節(jié)目。電視轉(zhuǎn)播以后，熱點依然是這首詩。評論家說：“這首詩的悲劇成分被充分釋放了�！蔽耶�(dāng)初在牡丹江市、山東牟平縣采訪時，就預(yù)感到這首詩會引起共鳴。我這個“歌德派”不空洞，與許多人的概念完全不同。我歌應(yīng)該歌的，恨應(yīng)該恨的。
今年，又一次走進一大會址“興業(yè)里”。一扇門，一對锃亮的門環(huán)，使我集中了思路。找到大題材的切人點，非常關(guān)鍵。刪去那些“大詞”�！按笤~”誰都寫得出�！按笤~”是白開水�！按笤~”沒有個人色彩。
如果沒找到“新能源車充電站”這個點，我就不參加“新能源”征文。因為這個點，有時代特色，又切題。怎么卒章顯志？怎么在結(jié)尾異峰突起？這是我一貫追求的。文學(xué)家的哲學(xué)往往比文學(xué)好。心，動了一下，詩就來了。導(dǎo)火線一燃，詩眼就亮了。從理念出發(fā)，不是不可以人詩，但對此詩中的形象要求更高。如果不鮮明、不生動，肯定就味同嚼蠟。說出哲理，需要找到隱藏在表象中的“密碼”。
構(gòu)思單純，集中，就一下照亮了主題。一對老夫婦走在我的前面，聚焦在他們握著的手上，才有了構(gòu)思。角度是法寶。對比，才可能深刻。也被稱做：張力。怎么敘事？是個大難題。只有在大跳躍中捉住關(guān)鍵詞。詩描寫實景，不會出色。要物色能包含哲理的形象。沒有新的意象，成不了詩。那個山腳下的臺階，有人說是否寫托兒所的阿姨、媽媽？那個跌倒的冠軍，有人說是否指某個犯錯誤的干部？我都啞然失笑：“像�！�
2015年，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那天，那片蘆葦蕩從網(wǎng)上覆蓋到我們排隊參觀的門票里來了。導(dǎo)游一句：“阿慶嫂不是一個人”啟發(fā)了我。阿慶嫂這個形象集合了許多英雄。我找到了切人點。
我喜歡到實地采風(fēng)，因為那里會有不一般的云。但是，報告體散文詩很難寫。我在三面環(huán)海的煙臺山下，面對著黃海、渤海，如果寫上：“山東第一個開埠通商口岸，并且人選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那就不是詩了。我當(dāng)過記者，詩人需要記者的敏感，但不宜用記者的文體。有些具體的“百萬釀造著美味的煙臺人”、“有實力的這座烽火臺不怕興風(fēng)作浪”，都被我刪去了。至于那“一張張觀光券”，也沒有個性。為何一走上養(yǎng)馬島，就覺得有詩？因為馬不但蹲在傳說中。構(gòu)思與現(xiàn)實一掛鉤，立意即刻奔出。20世紀(jì)60年代，在遵義農(nóng)田“坡改梯”中，發(fā)現(xiàn)了五顆紅軍戰(zhàn)士頭顱殘骸。這五顆頭顱與萬畝花海，放在一起寫，就有力量了。
散文詩是詩。寫不好詩的，一般寫不好散文詩。龐雜，冗長，空泛，就不是散文詩。散文詩這匹駿馬再奔騰，出眾的騎士都不能讓它跑出詩的領(lǐng)地！
散文詩作者在尋找、發(fā)現(xiàn)詩眼之后，在構(gòu)思中還大有學(xué)問。就像覓到了一顆珍珠，如果將她裹在一層層厚厚的外衣里面，當(dāng)代讀者也許就沒有這個耐心。不詳細(xì)描述過程，才能一下子就進入到目前的語境。對作品本身來說，好像泡茶時加了太多的水，味道就不濃。
散文詩在展開以后，難題還很多。因為散文詩的敘事很特別：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敘述要在“陌生化”中間步步為營。句句用有情緒的形象說話。構(gòu)成自己獨特的畫面。重要的就是這個敘述方法。情節(jié)是打碎的，切開的，穿越的。如何將事件重組成了關(guān)鍵。不能嘮嘮叨叨，也不能循之常規(guī)。
如果說靈感的閃現(xiàn)是一瞬間，那以后的布局則需要幾十倍的工夫。這其中，首先要敢于刪去累贅的文字。刪比增，對散文詩更加重要。對結(jié)構(gòu)的掌控力，千萬不能輕視。刪，也是試金石，你有沒有警句、佳句，一目了然。
好作品才經(jīng)得起刪。作者有真貨。不像有些龐然大物，一脫外套就露出了干癟的病體。如果一氣呵成，結(jié)構(gòu)上就沒法刪了。語句拖沓，定語就可省去。少用修飾詞。一個動詞能打倒一百個形容詞。
完工后，要回頭看。這首散文詩最搶眼的究竟在哪里？無關(guān)的，分庭抗禮的，再優(yōu)美也全部刪去。
我定稿時往往比原稿縮了一半。散文詩的品質(zhì)，精美是第一位。詩眼、構(gòu)架、語言這三方面，決定了一首散文詩到底有多少魅影？缺一不可。
總得細(xì)細(xì)打磨，總得使散文詩的內(nèi)核更加精粹。大主題也要從小處著眼。不能粗糙。就像一名好廚師，炒菜前得對原料有所取舍，有所輕重，讓每道菜的色香味都不一般。
旅游途中，我常常寫隨感。先草草涂在桌邊的餐巾紙上，回上海以后慢慢整理。但具體寫在何地，卻忘了。這說明：如果不在當(dāng)時即興而發(fā)，可能就沒有此篇了。詩人，重感受。不像畫家，記住的是那些實景實人。譬如，雨停了，該把傘放在哪？也許，會從此撂在一邊，甚至塞進墻角。如果擬人，就有回味了。纏綿的一景難忘。換一下人稱，也是個好辦法，因為抒情更直接。
我感恩對手。對手迫使我的寫作更加嚴(yán)格。不輕易出手。不開打。只管寫自己的作品�！缎旅裢韴蟆返囊晃毁Y深記者一針見血指出：“紅色詩人桂興華在孤軍作戰(zhàn)！”當(dāng)然，我身后支持的目光也非常多。有些痛，常常發(fā)作。這就是我的筆桿被搖動的深層次原因。
我會放置一面鏡子，照出中國當(dāng)代散文詩界的許多臉�！按蠛Ｖ煟且涣髦畾w也”。散文詩如此，我自己也如此。年輕時愛照鏡子。年老時怕照鏡子。但鏡子的提醒我不能忘記。
看看自己的散文詩，是否還有獨泡一杯清茶的雅興？心是否像南京路那樣還在走？筆下是否還能涌出新鮮的泉？是否抹去作者的姓名，讀者能依然認(rèn)出燃燒著激情火焰的我？……
走吧，走出新的我。
2017，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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