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不佞,戊戌維新六十年后生,今又戊戌,已滿滿一個花甲子了。范石湖《丙午新正書懷十首》之一云:“不用桃符貼畫雞,身心安處是天倪。行年六十舊歷日,汗腳尺三新杖藜。祝我剩周花甲子,謝人深勸玉東西。春風若借筋骸便,先渡南村學(xué)灌畦!惫湃嗽啤傲扔卩l(xiāng)”,我也算有資格了,但自己覺得血脈通暢,筋骨活絡(luò), “杖藜”當然還用不著,更不愿拖著拐杖在新村里走來走去。若去“灌畦”,家無寸尺園田,即使在瓦盆里養(yǎng)草種花,也賴得去做,只好依然伏在案頭,寫點什么,大概也可算灌田溉園的。 寫點什么,于我來說,幾乎已是日常的功課,自一九九。年印第一本書起,災(zāi)梨禍棗絡(luò)繹至今,但總覺得自己的文章寫不好,只能怪先天本不足,后天不努力,有時甚至懷疑,是否吃錯了飯,不該做這營生的,但反過來想,不做這個又能做什么呢。 人與人,確乎大不一樣。一九四四年,知堂老人六十初度,開始回顧總結(jié)自己的思想、學(xué)術(shù)和文章。他在《秉燭后談序》中說:“鄙人執(zhí)筆為文已閱四十年,文章尚無成就,思想則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蟲魚,窺知人類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婦人,亦嘗用心于此,結(jié)果但有畏天憫人,慮非世俗之所樂聞,故披中庸之衣,著平淡之裳,時作游行,此亦鄙人之消遣法也!蓖,知堂寫了《我的雜學(xué)》,歸納了自己的學(xué)術(shù)構(gòu)架和思想基礎(chǔ),據(jù)止庵《周作人傳》第七章介紹,“所述計有古文,小說與讀書,古典文學(xué),外國小說,希臘神話,神話學(xué)與安特路朗,文化人類學(xué),生物學(xué),兒童文學(xué),性的心理、藹理斯的思想,醫(yī)學(xué)史與妖術(shù)史,鄉(xiāng)土研究與民藝,江戶風物與浮世繪,川柳落語與滑稽本,俗曲與玩具,外國語和佛經(jīng)等項,其一生學(xué)問范圍以及思想根基,大略如此”。知堂在《苦口甘口自序》中說: “近時寫《我的雜學(xué)》,因為覺得寫不好,草率了事,卻已有二十節(jié),寫了之后乃益了解,自己歷來所寫的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這一點東西,假如把這些思想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空虛的文字與詞句,毫無價值了。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當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一九四五年,他又談到作文的經(jīng)驗,《談文章》說:“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tài),犯時文章就壞了。我看有些文章本來并不壞的,他有意思要說,有詞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寫出來,不過這里卻有一個難關(guān)。文章是個人所寫,對手卻是多數(shù)人,所以這與演說相近,而演說更與做戲相差不遠。演說者有話想說服大眾,然而也容易反為大眾所支配!庇终f:“文人在書房里寫文章,心目卻全注在看官身上,結(jié)果寫出來的盡管應(yīng)有盡有,卻只缺少其所本有耳!甭犅犂先说母士嘀裕薇咳缥,才似乎有點明白自己寫不好文章的原因,當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本小集分兩輯,前者為雜寫,凡二十六題,后者乃為別人寫的序引,凡十六篇,均按舊例,依時間先后編次。去年十二月在杭州,答應(yīng)浙江古籍出版社壽勤澤先生,今年三月杪交稿,這篇后記了事,也就差不多了,應(yīng)該不算爽約的。 二○一八年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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