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放羊的女人


作者:漠月     整理日期:2021-12-26 03:49:19


  說是湖,其實并無水,那番大水湯湯的情景便不存在。湖道,周圍的牧人都這么叫,卻是由來已久。早的時候居多,等到進(jìn)入秋季,才有難得的幾場雨,湖道里就開始濕潤起來,草根緊接著活了,茵茵的青綠泛開,然后就是連片的蘆草。草深的地方,能齊了人的腰,一群羊走進(jìn)去,霎時不見了蹤影,倒像是草把羊給吃掉了。
  草是命根子。
  在沙漠牧區(qū),這樣的湖道并不多見?刻旆拍粒鸩荻,牧人便將湖道看得珍重。只要有草在秋天的湖道里蕩漾,牲畜過渡寒冷漫長的冬春不愁溫飽,牧人的日子就能過得很消閑。湖道好比是城里人開辦的銀行,那一排排隨風(fēng)涌動的草就是大票子。這真是上蒼恩賜的,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也不為錯。牧人就依傍著這湖道,活了一生一世。
  八月將盡,天高云淡。湖道里的草開始泛黃,一天脫去一層綠。秋風(fēng)中浮蕩的草一波一折,花白的蘆穗本是昂揚(yáng)著的,這時也變得謙和了,不停地點(diǎn)頭哈腰。草香四處飄溢,醉透了一道道沙梁。眼下的這個湖道,按居住習(xí)慣就近劃給了相鄰的兩家牧人。兩家牧人恪守著古老的傳統(tǒng),誰也不會偷著去先動湖道里的一根草。誰若先動了,一根草就會把這個人壓得一生都翻不起身。一根草有如此巨大的重量,城里人無論如何是想不到的。其實,這兩家牧人早就等急了,把鐮刀都磨過好幾遍了。終于,天上傳來了一聲“嘎咕”。大雁是在夜間飛過湖道上空的,這一聲“嘎咕”,讓牧人徹夜不眠。第二天,湖道的東西兩頭悄然地支起了兩頂帳篷,又悄然地升起兩縷炊煙。
  正午的時候,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射著草浪中的兩張脊背。兩張脊背讓稠密的草浪隔開,一起一伏的,晃動得很有節(jié)奏。草香里混合著人身上的汗味,漸漸地濃釅起來。兩邊的打草人雖離得遠(yuǎn),卻是頭頂著頭,乍一看就像兩只在草浪里潛行的野獸,正蓄意地接近對方。兩邊的打草人還沒搭過一句話,只聽見刷刷刷,鐮刀飛舞,陽光在刀刃上刺眼地一閃又一閃,挾起陣陣灼熱扎進(jìn)草浪里。鐮刀很燙,刀刃扎進(jìn)草根的瞬間,草被燙疼了似的劇烈顫抖。只要一開割,一切都變得單純了,打草人眼里就剩下齊刷刷硬扎扎的草。都搶著多出草,便心照不宣地展開競爭,暗暗地攢著勁,屁股后面像有一群狼追趕著。兩個人在沉默中爆發(fā)出來的力量,有一種令人驚嘆的堅韌。
  他們打掉了幾檔子又寬又稠的草。大片的草根在湖道里挺立著,人的禿腦袋一樣袒露出青湛湛的頭皮,還有無數(shù)被踩死或讓鐮刀攔腰斬斷的螞蚱之類的草蟲兒。湖道里開始一片狼藉。再接下去,兩個打草人實力上的差異就顯現(xiàn)了出來。湖道里的兩個草垛,都在一日高過一日,卻分明是東邊的那個大出許多,西邊的那個小下許多。說得難堪一些,西邊的那個草垛像個雞窩。一大一小兩個草垛自然是沉默著的,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如果能夠垛到一起去,就很巍峨了,會像一座山頭那樣地雄踞在湖道里。它們不能垛到一起去,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秋日漸短。每逢夕陽西下,湖道里一片幽暗。巨大的陰影水般漫漶而至,遮蔽了支起在沙梁之上的兩頂帳篷,如果沒有炊煙升起,可以將它們想象成兩顆沒有任何生命信息的石頭。那兩個草垛反倒在朦朧的夜色里變得很溫馨,仿佛兩只棲息安睡的鳥,夜的秋風(fēng)拂過,草梢子像鳥的羽毛在輕柔地波動。
  東邊的帳篷里,亮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早就涼好的一壺茶水,肺腑立時通透清爽,沒去了多半的疲累,從頭到腳都很舒坦。亮子一聲叫喚:娶了個……娶了個啥?后面的詞頹然地噎了回去,扭頭四處張望,競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進(jìn)湖道半個月不曾說過話,這可嗓子一聲喊,把自己著實嚇了一跳。人要是這么長久地不說話,沒準(zhǔn)就真的變成啞巴了,亮子這樣想。西邊的那頂帳篷里悄無聲息,沒有升起晚炊的煙火,真的跟石頭一樣。往日這時辰,那邊早已燃起一堆火,帳篷像個燈籠透著光亮。亮子也沒了做飯的心思,躺到羊毛氈上點(diǎn)了煙抽,心里仍舊亂哄哄地?zé)o法入睡。翻騰了一陣后,亮子光著膀子和腳板走出帳篷,晚間的沙地柔軟中透出~絲溫?zé)幔甑媚_板酥癢,宛若一只小手兒輕輕地?fù)钢。亮子又忍不住瞄那西邊的帳篷。那頂帳篷很舊了,有煙熏過的黑漬,有雨水淋下的黃斑,還綴著幾塊刺眼的補(bǔ)丁,大白天看上去,像是一顆有毒的花蘑菇。
  羅羅還沒有走出湖道。
  羅羅起早貪黑,為的是讓自家的草垛更大些?闪_羅是個女子,力氣畢竟有限,十天八天還行,時間一長就跟不上趟了,怎能比得過亮子呢?亮子想,羅羅你能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那才叫日怪呢。你把草垛弄得比我的還大,我就沒臉了。黑暗中,亮子自信地背著手,不出聲地笑一笑。他不明白自己咋就沒了睡意,打了一天的草,腰桿子仍然硬著。亮子往湖道走去,他想乘著這股心勁兒,把天黑前割倒的草碼到草垛上去。這樣的草垛到了冬天也會綠著,羊吃了肯上膘,不比那嬌貴得讓人伺候的高梁和包谷差。羊就該吃這樣的草,而不是吃那高梁和包谷,草才是羊的糧食。
  不知不覺,亮子兩只瓷實的腳板踏過草根,離羅羅很近了。亮子越過自己的那個大草垛,他把碼草的事給忘了。刷刷刷的打草聲和羅羅的喘氣聲,在夜幕下響得異常清晰,終于把亮子牽扯了過去。亮子像是無法抗拒,只有乖乖地走。夜還不是很深很黑,虛弱的星光在羅羅的鐮刀上搖曳著,像一滴一滴的水。星光下的鐮刀是冰冷的,裹了一層幽幽的寒氣。亮子離羅羅很近了,在只有一步遠(yuǎn)的地方站住,把幾束堅硬的草根踏進(jìn)了沙地里,他都沒有感覺到疼痛。亮子就居高臨下地看著羅羅。羅羅彎著腰,屁股撅得老高,像一只母羊吭哧吭哧地嚼著眼前的草,餓極了的模樣。羅羅身上的汗褂兒滑脫了,一大截皮肉露在背處,渾圓而飽滿,這是一個女子熟透了的腰條兒。那腰條兒真是很白,白花花地閃著亮,褪去皮的鎖陽一般,水光四射,柔嫩而新鮮。亮子就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眼前恍惚著一片霧似的,整個的人都晃了幾晃。
  P1-3
  賀蘭山以西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好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場雪。
  雪花稀疏而輕飄,還來不及落到地面上就化成了一滴水,很快了無痕跡。不過,賀蘭山上卻有另一番景致,山頭戴上了小小的雪帽,那么的寧靜和肅然,山腳下是差不多已成廢墟的西夏王陵和明代長城。銀裝素裹是談不上的,暖冬的天氣預(yù)示著緊隨其后的春天和夏天仍然是干旱的季節(jié)。事實上,這樣的干旱已經(jīng)延續(xù)許多年,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了。大旱望云霓,我相信這只是我的父輩兄長們曾經(jīng)的舉止。他們每天早晨走出屋子,第一件事情就是抬頭看天,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莊重,原始而又自然,這是對上蒼的敬畏,也因此有著宗教的色彩。然后,他們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旁邊的羊圈或者駝圈,讓困了一晚的羊群或者駝群向著草灘、湖道和沙漠深處而去。羊群或者駝群的后面,行走著我的父輩兄長們,他們沉默無語,往往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臉上也看不出喜怒哀樂,像一顆緩緩蠕動的石頭。但是,在他們飽經(jīng)滄桑的心里,卻澎湃著善良、豁達(dá)和苦難交織的情感,一旦被烈酒引誘和激發(fā)了,就能夠在瞬間流淌出音樂、歌聲和舞蹈。
  我指的是賀蘭山以西的阿拉善。
  我在幾年前寫的一篇小說里這樣描述過:“一山之隔,兩個世界,山是岳飛《滿江紅》里的那個賀蘭山。那里是阿拉善高原,是西部的西部,有二十七萬平方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沙漠,人口僅有十七萬,蒙漢雜居,兩種語言,盛產(chǎn)民間歌手和酒鬼。”是的,單就地理而言,我這樣說也許并沒有錯,竊以為概括得還挺精到。如果上升到人文關(guān)懷的層面,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甚至是無知的,是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的一種傷害。我對自己的這種無知深感歉疚,一時又難以尋找到彌補(bǔ)的方式。有一段時間,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發(fā)生游離,試圖寫一些關(guān)于城市生活的小說,卻都很不像樣子,自己都羞于說出口。這又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啟示,我只能屬于賀蘭山以西的阿拉善,屬于那里的草原和沙漠,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走了多遠(yuǎn)。假如我的小說中缺少了草原、沙漠、羊群、駝群這些最基本的元素,我必將寸步難行,一事無成。當(dāng)然,這其中不能沒有人的參與,也就是我的父輩兄長們,包括女人和孩子。于是,也才有了近期的《青草如玉》《大草垛》《許女的婚事》,包括被《十月》相中的《冬日》《秋夜》和《大水》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我的小說一開始就被故鄉(xiāng)情結(jié)和戀土情結(jié)籠罩著,始終無法擺脫,以至如影隨形。也有評論家對我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提出了善意的批評,認(rèn)為長此以往,作品會少了大氣和厚重。我在十分真誠地接受批評和表示感謝的同時,內(nèi)心卻在有些無奈地替自己辯解。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已經(jīng)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了,在十余年的寫作經(jīng)歷中,在百余萬字的作品白紙黑字地落定的時候,情感因素和精神向度也隨之而確定。再說,沒有賀蘭山以西的阿拉善,就沒有我現(xiàn)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收獲。
  就寫作來說,我無疑是慢手中的慢手,一年大概不會超過十萬字,卻將更多的時間消耗在了酒場上。我也曾經(jīng)對自己的這種懶惰有過自責(zé),但當(dāng)那悠揚(yáng)溫婉的蒙古民歌響起,我的意識會完全脫離文學(xué)的軌道,隨著歌聲情不自禁地八方游走,像一個騎在馬背或者駝背上,在草原和沙漠里游蕩的浪子,沒有目的沒有終極。我迷戀這樣的生活,這遠(yuǎn)比城市給予我的一切有吸引力得多。然而,人畢竟又是現(xiàn)實的,作家也不例外,必須回到現(xiàn)實中來。這其實是一個遁詞,尤其對我這樣懶惰的又才氣不足的“作家”而言。我敬佩的青年作家石舒清此前還寫過一篇關(guān)于我的印象記,文章的題目就叫《行走的駱駝》,同是寧夏青年作家的金甌則直呼我為“老駱駝”,然后是一番戲說和調(diào)侃。他們對我有如此相似的印象和認(rèn)同,真的讓我很感動,也很鞭策。不怕慢就怕站,因為我不是靠那種奇巧而飄逸的想象力進(jìn)行寫作的人,盡管我深知想象力對一個成功的作家會意味著什么,有如一架馬車上高速旋轉(zhuǎn)的輪子。我也相信有不少作家是靠自己的經(jīng)歷和記憶寫作的,也毫不懷疑這樣的文學(xué)命題:現(xiàn)實就是記憶。
  我生長在賀蘭山以西的阿拉善,到考上大學(xué)前的十六年里沒有離開過一步,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返回家鄉(xiāng),一邊工作一邊靜悄悄地開始了我的文學(xué)之旅。二十四歲才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蒼海》,是一個短篇,寫的就是自己少年時期在沙漠里的一段經(jīng)歷,有傷感有向往,卻少有思想,模仿的痕跡很重,卻奠定了我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從此欲罷不能。我真正的文學(xué)起步大概始于新世紀(jì)之初的2001年,那時我剛從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學(xué)習(xí)回來,連續(xù)發(fā)表了幾篇產(chǎn)生一定影響的短篇小說《湖道》《鎖陽》《放羊的女人》等,被幾家選刊和選本競相轉(zhuǎn)載得“一塌糊涂”,得了幾個文學(xué)獎,上了中國小說學(xué)會的年度排行榜,其中的一篇還被北京一家文化傳媒公司買斷電影改編權(quán)。而我所有的小說,無一不是敘寫家鄉(xiāng)阿拉善的,經(jīng)歷和記憶中的人和事,成為我寫作每一篇小說的動力,似乎與想象力沒有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甚至與時代也沒有太多的瓜葛,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rèn)為的。我的父輩兄長們長期以來就那樣生活著,在天蒼野茫中,在嚴(yán)酷的環(huán)境里,是那么的善良而大度,那么的無怨無悔,從而消弭了不期而至的天災(zāi)人禍帶來的焦慮和隱痛。因為他們更多的是感知到了自然的強(qiáng)大和神奇,否則他們難以生存下去。青年評論家李建軍最近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真正有良知的作家,就應(yīng)該站出來頑強(qiáng)地捍衛(wèi)自己的記憶能力和敘說的激情,勇敢無悔地關(guān)注表象背后那些卑微者的嘆息、無奈、委屈,甚至死亡。這句話給我的震動很大,讓我思考了很長時間。
  人性是一個宏大的主題,更是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正是它那神性的光芒,讓作家在仰視中試圖接近,而且樂此不疲。關(guān)于小說,美國南方作家尤多拉·韋爾蒂說:“通過回憶把生活變成藝術(shù),使時間把它奪走的一切歸還給人!蔽沂前底愿`喜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我的顧慮,也許我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還能再走出去一步或者半步(其實,即使是半步,都是那么艱難,我甚至有一種絕望感)。竊喜是一回事,保持高度的警覺和清醒更是必要的。經(jīng)歷和記憶的庫存一旦枯竭了怎么辦?靠想象力嗎?那么你的想象力又從哪里來?想來想去,我以為只有兩條,一是學(xué)養(yǎng)的儲備和提升,向前輩和大師學(xué)習(xí);一是回到生活中去,生活遠(yuǎn)比文學(xué)要豐富得多得多,那里有源頭活水。這說明我從骨子里就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
  哦,賀蘭山以西,天蒼野茫的阿拉善大高原。
  崇高與悲情同在的我的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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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的女人的作者是漠月,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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