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馬鞍
朱錫琴
一
那輪熱力十足的碩大的日頭，在天空趕了一天的路，終于一屁股坐在石頭山上起不來了，它飽蘸金紅的顏料信手揮灑，烏拉蓋萬里草場的一切都是輝煌妙不可言的。晚風把烏拉蓋河的臉蛋摩挲出皺紋了，那些剛剛收割完的青草，還氣不忿兒地散發(fā)出青悠悠的氣息，不由分說鉆進人的嘴巴、鼻孔里，好聞極了。
晚歸的牧馬人搖響了長鞭給自己伴奏，距離太遠，看不清是誰，只能在他的歌聲里聽出他在唱《雕花馬鞍》：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有一只神奇的搖籃，
那是一副雕花的馬鞍，
伴我度過金色的童年
……
也不知是牛馬識途還是歌聲的牽引，那些肉滾滾的牛羊就有序地前行。
歌聲蕩漾進白音老頭的蒙古包，他放下藥碗側(cè)耳傾聽，喚他的孫女：“玲花，朝魯，朝魯干什么去了，我們也應該為他準備雕花的馬鞍了，過年他就十三歲了，按照我們草原的規(guī)矩，他該有像樣的馬鞍去闖蕩草原了。他要走遍親戚朋友，接受大家的頌詞啦！”
玲花正在寫作文，她不確定形容人的眼神用凌厲好還是用嚴厲好，或者其他的什么詞。聽爺爺喚她，她一溜小跑著出去又跑回來：“朝魯在教大白背古詩呢！”
大白是他們家的白駝，朝魯是吃著它的奶長大的，朝魯看別的孩子給自己的額吉過母親節(jié)，他也歡歡喜喜和大白過母親節(jié)。他割來不帶一絲土星的青草，用小刀切成一寸一寸的，拌上粗鹽、玉米粒給白駝吃。白駝吃著，朝魯就給它唱《夢中的額吉》，唱著唱著，朝魯?shù)难蹨I就情不自禁下來了。
新來的老師不了解情況，讓朝魯把他的額吉請到學校來一趟，想談一談朝魯?shù)某煽�，朝魯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把白駝牽來了，結(jié)果把新來的老師弄哭了，老師說：“朝魯，我以后就是你的額吉�！�
朝魯小手一揮說：“不用啦！這個額吉又沒做錯什么，有它就夠啦！”新老師很喜歡這個白白凈凈、少點心眼的孩子。
爺爺聽朝魯在給白駝背詩，就嘆氣：“朝魯要是再聰明一點，可就是完美的孩子了�！睜敔斢纸又辛峄ǎ鞍言奂业你y子拿出來，趁著北風沒下來，我要進旗，給朝魯訂雕花的馬鞍，明年就是朝魯?shù)谋久炅�。�?br/> 玲花是聰明的孩子，她知道草原的人家喜歡把現(xiàn)金換成金子或者銀子保存起來。草原人有一種說法，男人要有一副好馬鞍，女人要有一副好頭飾。頭飾和馬鞍都是用重金打造的大物件，越是華貴，越顯示家里的重視，別人家自然也就不敢小瞧。
玲花打開柜子，拿出那包碎銀塊，攤在爺爺面前。爺爺看了又開始嘆氣：“這還差得遠呢！”
玲花看著手腕上與她朝夕相處的那對銀鐲子，手工刻著馬蘭花，凹凸有致地閃著質(zhì)樸的光芒，這可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了。玲花使勁擼下左手的鐲子，又使勁褪下右手上的鐲子，還帶著她的體溫呢！玲花“當啷”把它們?nèi)釉谀嵌雁y塊上。她必須扔得毫不在乎，不然爺爺會更難過的。
爺爺還是難過了，看了看玲花：“就算你舍得，還是不夠哇！”
“爺爺，朝魯?shù)鸟R鞍緩一緩不行嗎？等明年我們的羊和駱駝長大了，一定會賣個好價錢，到時候我們給朝魯打最好的雕花馬鞍�！�
爺爺?shù)暮右呀?jīng)全白了，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朝魯是因為難產(chǎn)，臍帶纏了脖子才這樣的，別人都說他傻，他才不傻，只不過笨了點而已，明年就是朝魯?shù)某扇硕Y了，只有騎著最耀眼的馬鞍，芍藥花神才會在那么多孩子中看見朝魯，才會賜福于他，每個孩子一生只有一次成人禮，哎！都是爺爺沒用。老啦老啦！”爺爺惱怒自己的無能為力，一下接一下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玲花不再說什么了，她暗暗打定主意，爺爺老了，這件事可不能再讓爺爺操心了。
玲花又想起朝魯，有一年她病了，大冬天要吃魚，朝魯想都不想拿著冰釬把烏拉蓋河的厚冰鉆透了，他樂顛顛捧回來的兩條魚，跑到家早凍成冰棍了，朝魯自己沒變冰棍，脫下來的棉襖和棉褲，凍得有了骨頭，穩(wěn)穩(wěn)當當站在蒙古包里。朝魯熬的魚湯，他一口舍不得喝，都要給姐姐，盡管喝起來咸得要命。班上的巴特爾，搶了她的書包，朝魯追到了巴特爾家，給了他一頓結(jié)結(jié)實實的拳頭……
玲花走出蒙古包，看著和白駝耍得正歡的朝魯，他的鼻涕流下來都顧不得擦，這么其貌不揚的朝魯，又這么可愛善良的朝魯，姐姐一定給你一個難忘的十三歲。玲花過去給朝魯擦鼻涕，心疼地說：“傻樣，鼻涕都過河了�！�
玲花回家來默不作聲拿出一頂精美的頭飾，頭飾由銀鏈、銀鈴、鏨花貼片相綴，與成排成串的紅珊瑚、綠松石鑲嵌而成，玲花雙手捧著它，就有悅耳的聲響在蒙古包里打轉(zhuǎn)。這造型華美、光彩奪目的頭飾，有幾十斤的銀子，是玲花額吉的嫁妝。玲花說：“爺爺，就用它給朝魯打雕花的馬鞍吧。朝魯?shù)鸟R鞍一定是烏拉蓋最漂亮的雕花馬鞍。”玲花仿佛看見朝魯策馬奔騰的樣子，潔白的哈達在他的手里迎風起舞。那模樣肯定帥氣極了。
爺爺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這是你額吉留給你的嫁妝，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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